眼見著水池那頭的女子身影不穩,梅鶴庭突然說了一句話。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卻不由自己地浸紅了。
咬牙良久,她終於側身讓開道路。
花枝碎月影,這個涼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後如何醉過去的,恍惚隻覺冰冷的石頭有了溫度,身體仿佛輕盈地飄上雲端。
殿裡的燈光亮了又熄。
“為何不攔住?”迎宵現身不滿地問。
雪堂嘴唇囁嚅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那句話,她自己都不信的,說出來,恐怕迎宵會罵聲“放屁”。
可方才聽著駙馬無比懇切的語氣,有一個須臾,她希望此言當真。
“公主可棄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於毫厘。”
*
宣明珠夢裡回到十一歲的那個冬天。
冷風不斷灌入宏偉而空曠的大雄寶殿,飛簷下懸著歲月古老的鐵馬,聲聲嘲哳。諾大廟宇中,隻有一個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頭祈禱。
時隔多年,膝蓋與額頭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記憶猶新,明知是假的,她還是沒有起身。
左右不會再失去什麼,若能在夢裡再見母後一麵,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個頭,忽聽一個宮人喊道:“皇後娘娘醒了!皇後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宮。她興高采烈地衝進翠微宮,眉梢的喜意還未散去,卻發現母後的寢宮一個人也沒有。
“我母後呢?來人!皇後娘娘去哪了?!”
無人應她,宣明珠猛轉頭,看見內侍們正圍著瓊影園的桃樹,舉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雙足卻似陷入泥沼不得動彈,隻好反複呼喊,你們彆碰我母後的桃樹!
無人理睬她。
桃葉桃花紛紛離枝,死樹轟然倒塌。
“醋醋。”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道溫婉之極的嗓音,“園裡的桃花是不是開了,你快帶母後去瞧瞧。”
“不。”宣明珠蹲下身捂緊耳朵,不敢回頭看母親的笑容,更不忍再多聽一字。她仿佛一夕間變回一個無助的孩童,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與所愛的人。
“不不不,桃花還沒有開呢,母後不要去……求求阿娘,彆去看。”
淚水糊了滿眼,一睜眼,她又站在了瓊影園中。
眼前的梨杏開得正好,身邊站著一個遒逸如梅的身影。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宣明珠低頭看看腳下,方才想起是一場夢。她默然抹去淚水,跺了跺靴底這片新鬆的土地。
“我在下麵新埋了兩壇玉樓春,他日寶鴉成親,你記得教她來取。”
交代完這句話,宣明珠覺得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在男人無動於衷的神情中,轉身跳入清池。
身體下墜,殘存醉意的鳳眸倏然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黑的眼。
宣明珠不知是否還在夢中,睫梢輕顫,下意識抬手摸了一把那張臉。
冰冰的,給不了她人間的溫暖。
她的神情更為茫然,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左右顧盼,發現自己在青鳶殿中,身上也還是昨日的衣衫。
“殿下。”頭頂的覆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啞至極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不是做了夢?”
梅鶴庭雙臂撐在她身側,幾縷發絲不修邊幅的垂下,眼睛紅得像整夜沒睡。
那雙眼裡蘊著若有似無的水澤,似兩粒冰涼的墨色琉璃,一瞬不瞬凝視她。
宣明珠瞬間清醒過來,忍著頭疼,皺眉起身。
那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悸麻,又無力地跌回枕頭裡。
才發現自己的一隻腕被他捏在掌心。
她手腕的列缺穴旁有一處軟肉,一按便會酥癢,這小小不言的隱秘,原是從前的帷中戲事,不成想被他用作此處。
“梅氏子!”
長公主宿醉後一向有些起床脾氣,近年間不縱飲,消匿在性情深處,此刻新怒舊火全數勾了出來。她納罕下屬如何當的差事,惱道:
“昨日的話可有何聽不明白的?大家好聚好散便罷,彆讓我說出那個字。”
冰冷冷的聲線,混著飲酒後的低靡,猶如生了繭的指尖,漫不經心撥過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
梅鶴庭凸出的喉結滾動,目光凝於她眉間的痣,又落在雪白的頸,鼻息灑落,“梨樹下,為寶鴉埋了兩壇玉樓春?”
宣明珠輕擰眉心,“你如何知道?”
難不成她做夢時,不小心說了醉話出來?這些且不重要,她眼下隻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沒心情與梅鶴庭重溫舊夢。
她向外喚人:“泓兒,澄……”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大慟。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樣,他進入了她的夢。
夢裡看到的那些畫麵,都是他不曾知曉的,獨屬於宣明珠的過往。
記得成親伊始,宣明珠也曾喜歡對他講各種皇室舊聞,但他次次以外臣不當詳知宮闈事為由,打斷了她的談興。
一次兩次,她神色悻悻,三番五次後,她便什麼都不說了。
所以他不知她曾跪佛,曾哭桃,曾有一個時刻,害怕無助如斯。
卻無法向他人求助,隻能蹲身抱緊自己小小的身軀。
夢裡的他,隻能身不自主站在她的背後眼睜睜看著,做不到上前給她一點安慰。
在她的夢裡,他隻是個看客。
梅鶴庭眼睜睜看著女子跳入池水,無論如何也拔不動腿、喊不出聲,猛然驚醒,慶幸過後方覺心臟受了一場淩遲。
怪不得她會一反常態地與他置氣。
“對不起。”梅鶴庭眼裡寫滿歉疚,“臣有錯。”
宣明珠耐心告罄,抬起一腳蹬在他身上。
梅鶴庭喉結微仰,悶哼出聲。
這一腳氣急之下沒挑地方,不偏不倚踩在那一處。
兩人同時一默。
宣明珠並非故意為之,惱火之下,偏就不讓步了,直視著梅鶴庭那雙永遠清冷如雪的眼睛。
正值清晨,血氣方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