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著祖母坐的寶鴉見祖母撂箸,粉腮還鼓鼓的,亦隨著兩個哥哥規規矩矩放下碗筷。
又聽提及自己,連忙豎起耳朵。
她心思靈敏異於尋常小兒,所以宣明珠育兒的主意是,不要單拿這孩子當無知蒙童對待,有些話可以當麵說與她聽,講清楚道理,她便能聽懂。
比之一味隱瞞,或不知哪天聽了碎嘴下人的編排存在心裡,都要好。
故而寶鴉早早便知母親生育她不易,這件事不曾給她留下心裡陰影,反而教她更懂得孝順母親的道理。
梅鶴庭看著小姑娘天真的眉眼。
她長相肖母,小小年紀,已透出曲眉豐頰的靈韻與貴氣。
他忽然放箸起身,提袍向外走:“兒子出去一趟!”
一出聲把嶽氏嚇了一跳,和膳桌上三個孫兒麵麵相覷。
*
外頭夜幕已落,天邊一輪圓月盈極將虧。
梅鶴庭出門後,循步便向鳴皋苑去。
夜涼如水,男人獨自提著一隻鶴臂羊角風燈,修束不苟的錦衣玄帶隱於暗幕,踩著青石,靴底匆匆卻無聲。
繞水朱牆外正有四個赤甲侍值夜,忽見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內宅,蕭條清謖不似凡塵,皆悚了一晌。
這裡從前是不駐兵的,梅鶴庭的腳步滯住,將燈向上提了提。
赤甲侍衛長看清那張臉麵,鬆了口氣。
“敢是梅——大人罷,殿下敕令閉門,您請回。”
梅鶴庭沉沉地看著他,“我沒見過你。”
侍衛長心說這不是巧了嘛,卑職今日才調過來,也沒見過您不是?
可生就如此好皮相,還可出入內宅的,掰著腳趾頭想還能有誰。
單論這份兒容貌風度,真是食玉屑飲瓊桂將養出的鏘鏘俊彥,靡靡雪襟呐,與長公主再相配也沒有了。至於二人為何鬨到這地步,就不該是他們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
侍衛長重複:“請您離開。”
鐵麵無情的聲調,在梅鶴庭心底豁開一道酸疼的口子。
閉著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設路障,將他隔絕在外頭了。
可是他思念她。
他欲當麵向她賠罪,承認過往的闕誤。
想請她收回成命,往後兩個人還好好的過日子。
那雙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靜水下卻封抑著炙熱的情緒,鼓蕩不休。
他不理會這些人,提燈向門內走。
“嗆啷”一聲,出鞘的寒刃映著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鋒芒。
站在最邊上那個頭精瘦的小侍衛握刀而出,生澀地挺挺胸,聲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氣:
“吾等惟長公主殿下命令是從,不論何人,無令不得入內!”
“崔問你瘋了,亮刀乾什麼!”
侍衛長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兒,心想梅駙馬是文人,咱們四個人難道還攔不住他一個文弱書生嗎,你他.娘的調職第一天就敢亮刀!還是對著府裡的半個前主人!
當自己長了八顆腦袋不成?
餘光裡那道身影竟無視刀鋒,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衛崔問舔了舔乾澀的唇,琢磨的卻是另一樁事:這位前駙馬怎麼油鹽不進呢?
他一忽兒記起家中耶兄的叮嚀:無論到了何處,都要聽令辦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錯。
崔問又回憶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衛傳達之令,是絕沒錯的!於是壯足膽氣,示威似的將刀向前一比,意示對方停步。
慘月,昏燈,暗刃,交織著掬碎梅鶴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見那刀,步履邁得穩沉。
幾個侍衛刹那間都有些發怔。
刀鋒離梅鶴庭的襟領不過半尺時,崔問略帶無措地後錯一步,當那枚清雋的喉結暴露在刀刃下,崔問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鶴庭還在邁步,麵色平靜如水,仿佛隻是夜歸的人要去見閨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見她。
得同她說清楚,自己心裡一向是有她的,隻擱著她一個。
崔問覺得邪了門了,心想對方不過仗著自己肯定不敢傷他,偏就不退了,認定他也不敢一頭撞上來。
“崔問!”
侍衛長猛地將這愣頭青往旁邊一撥,文繡刀刹那在梅鶴庭離頸半寸前擦過,削下一縷發。
侍衛長舌根子都麻了,這位爺真不要命了還是怎麼著!
恰此時,邁過門檻的梅鶴庭側目輕睨,雙眸如深井,潛藏不知物。
“他進去了……”
崔問急出哭腔,“他他他進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沒守住,讓人進去了!”
侍衛長心悸過後又是一陣氣怒,抬掌削了崔問後腦勺一下子,壓緊喉嚨,“你當這是什麼地界,二庭還有暗衛呢,你小子再蟄蟄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罰,老子這就一腳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
二庭是迎宵和鬆苔在值守。
“誰?”
迎宵耳目警省,看見梅鶴庭提燈而來,霎那間記起黃昏時殿下吩咐的一番話。
“他入夜會過來,外頭的侍衛攔不住,你們掂對著,左右彆放人到我跟前兒。”
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時候覺得,殿下真是拿駙馬當禪來參了,受、想、行、識,體會得分毫不差。
可又怎麼樣呢,真佛的心高著呢,在芸芸眾生,在大乘經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顆心來作燈芯子,也捂不熱一顆無情舍利。
到頭來,種種色相,照樣成空。
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時鬆苔鬼魅般現出纖窈的身形,將一張黃封的批牒遞到梅鶴庭眼前。
梅鶴庭眼皮輕跳,有一種預感。
猶豫片刻,接在手內。
冷月昏燈下,通篇筆墨看不全,隻隱約辨出“休離”、“褫駙馬”幾個字樣,令人眼前眩暈。
正式的宗府文牒,終究下達。
自此刻始,梅鶴庭不再是昭樂長公主的駙馬。
結發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FranFF”小天使營養液+1瓶、“枝椏”小天使營養液+8瓶,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