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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晏閒 11489 字 10個月前

人影靜止如山,忽然,風燈墜地,梅鶴庭麵無表情將手中的牒紙撕個粉碎。

迎宵與鬆苔雙雙瞠目。

她們預想過梅鶴庭見到休棄書後的種種反應。

唯獨沒想到,他竟有膽子不敬宗法例律!

迎宵驚疑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梅大人自己身為提刑官,難道不知毀壞牒本,罪同欺君罔上嗎!”

鬆苔的聲氣兒尚和緩:“宗人署的玉牒白日裡便改完了,是礙於梅太太在府上,殿下才沒當麵拿出來。大人便撕了這份抄本,供在太廟裡的玉牒上也已禦筆無誤,今夜一過,明個兒上京城裡便人人皆知了。

“按理,無論是大人您還是梅家太太,如今都不適合住在長公主府,可殿下多少顧念老夫人身體,這才寬容虞下。梅大人,憑心而論,我們殿下對您算仁至義儘吧,大人如此糾纏作為,又有何意思?”

“我是她的駙馬。”

梅鶴庭眸中映著一簇燈光,有妖冶的戾氣,嘶啞道:“我不同意休離,此事不能作數。”

“她歇下了嗎,我去瞧瞧她。”

迎宵見他渾如沒事人一般,氣得心如篩糠。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個甚!今夜的這份執著但凡有三分用在往昔,何至於讓殿下心灰意冷,臨了身邊都無一個體貼人?

將要失去了,才記起自己是駙馬,死扒著井沿子不鬆手,讓她哪隻眼睛看重。

她冷笑道:“難不成到了這個時候,大人還妄想與殿下共處一室?”

“我隻在外罩間,遠遠看她一眼……”梅鶴庭望著近在眼前的殿閣燈火,一程一程吐儘胸中的鬱氣,竭力維持鎮定, “請二位通融傳報一聲,餘下的,我麵見公主自與她說。”

迎宵呼吸起伏不定,上次在翠微宮他就是這麼說的,還“隻看看不近前”?她再信是棒槌!

正欲拿話刺人,鬆苔把住她的小臂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大人,何必呢。”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水難收,又何必呢。

“抱廈。”梅鶴庭手指掐住袖管,低頭,“我就在抱廈睡。”

鬆苔搖頭:“抱廈是婢子們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請大人體諒,不要使我等為難。”

“角殿。”

梅鶴庭眼眶疼澀地盯住地麵,腳底相連著一個四不像的影,臃腫萎靡,像什麼動物被拔去了爪牙。

鬆苔都有些可憐他的模樣了,迎宵的心卻是石頭做的,冷哼一聲:

“那是給一般二般的客人預備的地兒,大人隻怕不算公主府的來客吧。”

這兩個姑娘手中無刀,說出的話卻比刀口鋒利百倍。

梅鶴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仆。

他不忌諱向長公主的人低三下四,隻恐即便如此,也換不來她的一回顧。

眸海倒映著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暈,簇動在黑湛的瞳仁,如蕭丘寒焰。

從前她有多少個夜晚,便是亮著這樣一室燈火,枯等他歸來?

“倒座房。”他抑著喉嚨,“行了嗎?”

迎宵微挑眉頭,主殿緊後頭的倒座房是堆放雜物用的,旁邊挨著茅房,講究些的門戶連二三等仆役也不住在那裡。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潔嗎,他踏得進去腳?

鬆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猶疑,負氣讓開道路。

一來不好當真將堂堂四品少卿擠兌到茅廁去,二則整晚在這裡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鶴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宣明珠耳中。

煙羅帳內的四方小天地,此時穿著寢衣的長公主正微揚頷尖,享受地往麵頸上推抹香膏。

這是宮裡傳出的方兒,細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駐顏潤膚。

泓兒算算時辰,這會兒懷寧縣主該癱在地上了,她問殿下對那人後頭的發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嗎?”

“哪能呢。”宣明珠閉眼輕笑一聲,“十個她加起來也沒那資格,我還嫌她臟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說到這時,關於梅氏闖苑的話稟了進來,泓兒站在腳踏旁聽見,輕捺唇角,早乾嘛去了?

宣明珠聽後隻是有些稀奇,“呀,他也會使苦肉計了。”

說罷她輕輕打個嗬欠,慵然如畫的身段臥上衾枕,“熄燈吧。”

*

與鳴皋苑正殿相隔的兩道院牆後頭,那一排圍廊連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間雖多,卻久無人氣,常年陰冷冷的空置著。

一道沉鬱的身影隨意走到一間屋前,推開門,沒等落足,先被嗆得一頓咳。

這裡不知有多久沒收拾過,陳積的灰塵經夜風一吹,儘數往鼻孔裡鑽。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見埃塵浮空的景象,但單憑著想象,梅鶴庭身上的肉皮便一個勁兒發緊。

他可以麵不改色給死人檢屍,尋常時卻受不了一星半點的臟汙塵垢。

他人用物,斷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開。

然而目下際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過心頭磋磨之萬一,眼前這間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燈籠照過處,雜物堆積滿地,分不清什麼是什麼。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舊綢,又會激起一片濁塵。

梅鶴庭閉氣到眼前金星打轉兒,才終於在角落辟出一塊相對乾淨的地麵。

在這裡想找到一張榻,一床被臥是不可能了,縱使有,他也不會用。無聲將燈籠插在欞框間隙處,枯立一時,脫下外袍墊在地上,隻穿一件單薄的深衣盤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動彈出界,真應了昔日立,天地廣,今日立,錐也無。

心卻肆虐無極,一下下剮著鈍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圍一靜下來,許多平常想不起來的事一窩蜂出動,他後知後覺,已經很久沒人稱他一聲駙馬了。

梅鶴庭回憶頗久以前宣明珠對著他花樣迭出的稱昵:長生、梅郎、鶴仙兒、小相公……

“彆這麼叫。”

她的嗓兒是糖蜜做的,充滿柔情的狎褻,他常常聽得耳熱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糾正這位殿下愛起花名的毛病。

那時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可一味沉淪於溫柔鄉中。

他每每壓抑著,掩藏著,隻等她主動攀纏,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證明困在他心田深處的醃臢念頭不存在。

聖人節欲,他非聖人,他的節欲也不是為了修身。

是抑魔。

隻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為此,竟任憑大晉朝尊貴無儔的女子,為他主動。

寂靜中“啪”的一聲,是皮肉挨上皮肉的脆響。

窗隙間的燈籠把被震落。

燈火墜地的瞬間歘然熄滅,惹起一片灰塵,梅鶴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來。

待咳聲逐漸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著隊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打坐的人影改為跽坐。

又過半個時辰,人影不由晃動了一下,磨蹭著伸直發麻的雙腿,再屈起,抱著無處安放的長腿在臂彎間,下巴擔在膝蓋,埋下臉。

在從未遭過的窘境下,從未感受過的委屈也從心上的窟窿眼兒汩汩冒出,明目張膽占山為王。

那一種滋味,比醯還酸,比黃連還苦,在體內流竄逡巡不去。

那些無他陪伴的孤衾冷夜,她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梅鶴庭手掌緊緊抵在左胸,強撐著最後一分體麵,給自己出謀劃策般在心中默叨:

“梅某為男子,須有擔當。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路子又有雲,天下夫唯獄者,乃眾生之大命也,死者不可複生,絕者不可複屬*。夫妻間不同於治獄,我與殿下並未到論生論死的地步,某自知混賬,做下的事已成事實,傷她的心不能彌縫,亦當儘力去挽回補償,百倍千倍,亦不容辭,方是為人夫、為人父的道理。斷不可稀裡糊塗放手,釀成大憾事。不錯,不錯,便應如此……”

原打算枯坐一宿的大理少卿,在走馬燈般的思緒中抱膝迷了過去。

不知時過幾許,麵前突然灑下一片光亮,梅鶴庭迷蒙地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不在黑暗臟亂的倒座房裡,而是鳴皋苑一間乾淨明亮的暖閣內。

西窗下的髹金螺鈿湘妃榻上,宣明珠穿著蘇梅紫莖地家常襦裙,欹枕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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