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灑墨大料公衣垂在他獸爪纏繞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參湯呷口,睨眼瞧著地上癱軟如泥的範陽城名醫。
耳室的兩側牆上,臨時掛上了一排散發著寒腥氣的問刑用具,長鉤鏈短尖刀,應有儘有。
因室內狹窄,愈顯得森冷逼人。
“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來的範陽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職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時已經身在離家百裡外的汝州地麵,隻記得,當時在自家藥鋪後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後人便到了這裡。
“小人是良民啊!”實在想不出自己犯過什麼事、得罪過什麼人的郎中,哀聲憋出一句。
“範陽,餘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長的指擎著一盞小哥窯束腰杯,不緊不慢晃動腕子,兩瓣薄唇被那滋補的參湯潤得水紅飛逸。
“良民,是麼?再好生想想,這輩子你便沒逆心給人看錯過病,抓錯過藥?”
男子說著,漫淡地取過一柄一尺來長,不知作什麼用的鐵柄彎尖鉤,玉白的指腹抵在鉤刃之上,緩緩摩挲,“不然,本官給你提個醒?”
餘清明經此一激一嚇,霍然想起春天時進京那檔子事,心頭一跳,又聽堂上拍案斷喝一聲:
“洛陽大長公主身體康健,卻被爾等庸醫錯診為血枯症,現要拿你全家腦袋來銷,你還做夢呢!”
大長公主?餘清明完全懵了,當日揭榜入宮,說是為太妃娘娘診病,他也隻在帳簾外頭號脈,哪裡知道那位竟是大長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鑒!當日草民揎膽入宮,開始時號貴人的脈象,確是無病的,隻是尋常血虛罷了。可……陛下忽然問草民,貴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宮中禦醫的醫術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亂再開口。回到家後,這件事就在草民心裡落了疙瘩,一直難解……這,這都是草民一時糊塗,求大人開恩呐!”
梅長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著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聞言,飲儘盞中參湯,鎮定地撂下。
沒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經汗濕了。
審官有審官的方法,審民有審民的路子。若用問周太醫的那套說辭,上來詢問這些揭榜的郎中有沒有誤診,隻怕他們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認。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們誤診的罪,驚懼之下的辯解才最真實。
破開第一道口子,餘下都好辦了,梅長生不肯假手於人,將四月裡入過宮的郎中一個挨一個審下去。
結果十個裡有九個都說,當日未診出貴人生病,隻恐招惹麻煩,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長生的另外一半心,終於重重地落地生根。
與此同時,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後怕——如果前兩回的藥她真的喝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幸好,老天垂憐,不管陰差陽錯也好,有人從中作梗也罷,終究沒有叫他弄巧成拙,至於那白費的心血與身體的創傷,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麼一瞬間,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湧上了眼,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瞼,急欲流出。
但那種幸福的軟弱隻被他放縱一瞬,便無喜無悲地藏起,起了身,撫平袖擺,將手中捏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騷臭的液跡上。
推開角室窄門,天光湧入,豁然開朗。
背靠牆麵等待的薑瑾連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眼波漪漪流轉,忽露出了點溫柔的笑意,“這些糊塗東西留著也無用,眼見秋深,就彆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氣候好。”
薑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青.天白.日的打了個激靈。
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可聽公子的意思,讓他很難不往“私刑”上頭想,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
可,人都得護短不是麼,把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長公主能吃這麼些苦麼,公子能受這麼些罪麼?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
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終於不必再動輒乾挖心取血的買賣。薑瑾搓著手道,“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來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耐性兒聽他囉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牽出府門後一鷂身翻上去,快意喊了聲“駕”,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從莞爾,到咧唇,到嘿聲,最後放聲大笑。
男人擲手棄了馬鞭,隻是信韁疾馳,遇柵跨柵,逢道轉道,迎麵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如隻黑鴉墜地,馬上之人略不回頭,發冠鬆散了,他也隻顧馳騁,衣帶淩亂了,他也隻顧歡笑,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梅長生口喘粗氣,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麵對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馬背,“駕!”
這一年的汝州,秋闈鹿鳴宴之日,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
馬骨勁利而颯遝,受到指令,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馬上男兒則俯身低貼在馬背之上,與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過。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亦無反顧。
然馬力有時儘,終於,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梅長生跌落下來。
他隨勢滾進一片厚軟的楓葉堆中,攤開雙臂,肩膀抖動。
他在笑,無聲大笑。
隨手抓起一把楓葉,此時也不去管乾淨不乾淨,揚臂一撒,紅葉飄拋而起,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將那身玄服點綴得紅豔如火,將他眼中的陽光分割得斑斑斕斕。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墜在阮郎麵。”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滄海遺珠,失而複得!哪怕這份得不屬於他,哪怕他日後仍有貪求,可當下此時,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得知她無病,健康,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會墜殞的朝陽,他還求什麼呢?
當薑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麼跑上來的,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
而梅長生還在聳肩而笑,流出了許多淚,浸濕鬢發。不是他故意作此瘋癲作派,他是忍不住,控製不了自己的嘴角。
薑瑾呆呆地看著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公子像今天笑得這麼多,這麼恣,這麼放浪形骸。
就好像將二十年來歸束在骨子裡的墨規泥矩全都抻抖釋放了出來。
就像一個風發意氣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歡喜麼?”
梅長生枕臂望了一陣天邊流雲,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紅葉。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
“回洛陽——我要告訴她,親口告訴她去!”
業已定論了,這份喜悅便一刻也不能獨攬,他要儘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殿下從死亡的泥沼中帶出來,片刻不能等。
歸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