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文氣沒入朱氏老婦人眉心和嘴巴,最後彙聚成一道極其精巧的玄奧紋路。
顧池道:“主公,可以了。”
底下庶民各個都屏住呼吸地看著。
河尹這小地方,作為普通人的他們一年到頭看不到幾個文心文士、武膽武者,更彆說看他們近距離出手,一時間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言靈真能讓人說實話啊?
沈棠似乎猜出庶民的心思,笑著問道:“望潮,你這言靈真能讓她口吐真言?”
顧池配合地一唱一和。
“回稟主公,言靈並非絕對。若遇上心思澄澈、意誌堅定之士,或者修為境界遠超在下,即便言靈加身也可以說假話。不過——”顧池說完刻意頓了頓,餘光輕蔑地瞥了一眼底下一個麵色煞白、一個神情惶恐的老夫婦,道,“此二人,顯然不在其列。。”
沈棠聞言來了興致。
“那我試一試。”
沈棠看著朱氏老婦人。
準備熱熱身。
問第一個問題:“老媼貴庚?”
朱氏老婦人試圖抿緊嘴巴,卻驚恐地發現兩瓣唇不受控製地張合,耳邊傳來自己畢恭畢敬的聲音:“老婦今年四十有八。”
沈棠第二個問題就開始搞事情。
她問:“你是正經嫁到朱家村的?”
虞紫聽到這個問題,下意識抬頭看向朱氏老婦人,沒注意到她的“阿翁”變了臉色。
朱氏老婦人道:“不是。”
沈棠對這個回答大吃一驚。
“你不是你丈夫明媒正娶的?”
朱氏老婦人心急如焚,奈何這張嘴那就是不受控製,繼續說道:“不是。”
回答完問題,她驚恐畏懼地看著丈夫,花白的老夫人發髻隨著搖頭弧度而顫抖,嘴中不斷地小聲哀求:“老頭子,老頭子,俺不是想說這話,俺的嘴巴它中了邪!”
朱氏老頭子氣得忿然作色。
他倒是想阻攔老婆子彆瞎說,但他動不了,雙手雙腳被腳下長出的文氣鎖鏈捆得結結實實,嘴巴也被捂住。除了“嗚嗚嗚嗚”聲,再也發不出其他音節。吃瓜的庶民嘩然。
好家夥——
這裡頭的情節很複雜啊。
沈棠哂笑:“你是被賣過來的?”
朱氏老婦人回答:“俺是。”
吃瓜庶民瞬間就沸騰了。
朱氏老婦人的故事說來也唏噓。
她在娘家行七,娘家家貧,爹娘生了七朵金花才盼來一個兒子,為了養活這寶貝根子, 又接連忍痛賣了後麵四個比較年幼的女兒。為啥不按照順序賣?因為前麵三個快要長大成人, 能給家裡乾活,再養兩年還能嫁出去幫襯弟弟, 這麼賣了不劃算。
朱氏老婦人年僅十三歲就被賣給了現在的朱氏老頭子,一年到頭都吃不飽,還被打罵關柴房。她為吃飽、少挨打,逐漸養成事事都順著朱氏老頭子的習慣。
種地沒多少收益。
為過上好生活, 她與朱氏老頭子在外乾起了略賣的行當, 夫妻二人聯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她一直有些小聰明,往往是她出麵物色目標,降低目標的警惕性, 再由丈夫趁機出手, 一旦得手就連夜將貨物轉移。
這麼多年一直沒失手。
底下庶民聽沈君與朱氏老婦人一問一答,氣得咬牙切齒,後槽牙磨得嘎吱嘎吱響。先前有多同情這倆老東西,現在就多痛恨!略賣人這種喪儘天良的存在, 該死!
誰家沒個親戚孩子被略賣拐走?
一不留神就沒了。
其中不乏丟了孩子爹娘哭瞎的。
朱氏老夫婦下手前會先找好“下單”的買家, 詢問買家要的大致條件,根據條件物色。專門盯著模樣標誌、花樣年華、爹娘沒啥本事的少女下手,
一則,脫手快、來錢多。
二則, 爹娘找一陣子不到容易放棄。
三則, 即便爹娘真毅力驚人、死纏爛打、將地皮翻了個底朝天,將人找到了, 那又能怎樣?他們盯著這樣的目標, 基本都是要轉手賣去窮鄉僻壤給窮光棍兒糟蹋的!
人找到,也被糟蹋了……
孩子都生了不止一個了……
這樣的女兒帶回去丟人嗎?爹娘不嫌丟人,但女兒舍得身上掉下來的肉嗎?即便女兒也舍得, 不怕親戚鄰裡鄙夷嘲笑的目光嗎?木已成舟,就當多了個窮女婿唄。
沈棠看著底下朱氏老婦人擱那兒振振有詞, “交流”自己的略賣心得, 還負責買家的售後——教科書一般, 教導買家麵對“嶽父母”打上門的時候,該怎麼耍賴。
她還用驕傲的口吻, 說早年間有一戶買家用十兩買了他們手上的“貨”——五年生了四胎,第六年的時候“嶽父母”找過來, 買家用他們教授的經驗, 硬生生讓“嶽父母”出了二十兩才買回二老辛苦養育大的女兒。
白用人家女兒五年為自家生了四個孩子, 還倒賺了十兩,這生意大賺特賺!
朱氏老頭子的臉色已經完全灰敗。
朱氏老婦人說完也抖成了篩糠。
哢嚓一聲。
眾人眼睜睜看著桌案上的界方被沈君徒手捏成了碎木屑,從指尖簌簌落下,朱氏老夫婦眼皮狂跳。好似被沈棠捏碎的不是界方,而是他們這一把的老骨頭……
沈棠怒極反笑:“好!好得很!”
她幾乎要遏製不住內心狂湧殺意:“那我再問,你們夫婦這些年共賣多少人?每個人從哪裡買來又賣到了哪裡?可有記錄的賬冊?若有賬冊,此時又被收在了哪裡?”
朱氏老婦人一一回答。
沈棠道:“去, 把賬冊拿來!”
這事兒便讓共叔武跑一趟。
隻是趕路,十等左庶長的速度可是相當驚人, 一來一回也就半刻鐘而已。
看到眼熟的賬冊被呈遞到沈棠手中,夫婦二人麵色死寂——完了!真的完了!
沈棠看著厚重簡書上的記錄。
隻覺得上麵每一筆都能刺傷她的眼,虞紫母親隻是數百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她看著朱氏老婦人。
內心漠然一片。
虞紫神色複雜地看著“阿婆”。
她不明白。
為何人與人的區彆會這麼大?
阿娘深受略賣之苦, 一輩子都在抗爭,夾縫求生,但從未有過為了她自己過得更好便與人同流合汙、隨波逐流的念頭。她這位血緣上的“阿婆”, 明明也吃儘苦頭。
虞紫以為她應該能理解阿娘的。
但在她記憶裡,“阿翁”不屑睬阿娘,反倒是這位“阿婆”時常跳出來動武,張口閉口“俺們老朱家”、“老朱家的種”……虞紫倒是覺得有意思,“阿婆”娘家也姓“朱”?
維護“老朱家”倒是維護得緊,比“阿翁”這正經朱姓,還要有孝子賢孫的做派。
這個也不難理解,諸如朱氏老婦人這般的,生理上是個女人,但不妨礙心理上是個男人。朱氏老夫婦被提上來那一會兒,便是她最先站出來喊冤,唱念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