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譽王府後,譽王便始終沉默少言,夜間雖宿在雨霖苑,卻並未動她,隻抱著她安安分分地睡了一宿。
雖往日他也會抱著她睡,但碧蕪從來隻是乖乖地不動,兀自睡去,不予回應。可今日見他這般,覺得或是她上了觀星台的事兒令譽王想起了故去的母親,心疼之下不禁伸手搭在他的胸口,將臉貼在上頭。
這夜的譽王睡得不大安穩,他時不時蹙眉,神色緊繃,也不知夢見了什麼。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碧蕪看見的他不是笑意溫潤便是沉肅威儀,不教旁人看出一絲破綻,她還是頭一次見譽王這般模樣。想來生母墜亡之事於他而言著實是不小的陰影。
翌日碧蕪起身時,譽王已然離開了,旭兒亦醒得早,在屋內又待不住,薑乳娘便領著他去府內花園閒玩。
碧蕪正對著妝台上那枚海棠雕花銅鏡梳妝,便聽身後的錢嬤嬤問道:“聽聞昨日,殿下帶著王妃去了祺妃娘娘那兒。”
“是啊。”碧蕪答,“昨日去見了皇祖母,就順道去了一趟兒,祺妃娘娘還送了塊上好的玉佩給旭兒呢。”
錢嬤嬤低歎了口氣,麵露幾分感慨,“祺妃娘娘確實是個好人。若當年沒有祺妃娘娘,也不知殿下如今會是個什麼結果。”
碧蕪聞言把玩著玉簪的手一頓,倏然想起昨日之事,遲疑半晌,“不知嬤嬤……是何時開始伺候殿下的?”
“打沈貴人一進宮,老奴便被調去伺候了,老奴還是親眼看著殿下出生的呢。”錢嬤嬤說至此不由得展露笑意,可少頃,唇角卻又耷拉下去,她默了默道,“隻可惜沈貴人去得早,不然自也能從殿下這兒享享清福。”
提及沈貴人,錢嬤嬤的眸色頓時黯淡了幾分,碧蕪咬了咬唇,還是順勢問道:“母妃她......昨日祺妃娘娘同我說,母妃她墜下觀星台的當日,是替殿下抓藥去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碧蕪問起此事,錢嬤嬤怔愣了一瞬,麵色霎時沉重下來,即便過了十餘年重提,沈貴人的死仍是橫在她心口的一根刺,一想起來便紮地生疼。
可問此事的畢竟是他們殿下的王妃,錢嬤嬤長吸了一口氣,才娓娓道:“沈貴人去世那日,殿下不知怎的突然發起了高熱,老奴去太醫院請太醫,可太醫院的那些人捧高踩低,因娘娘已然失了寵,又不得陛下喜歡,便以各種借口推脫不來,老奴沒有辦法,隻能回了燕福宮。貴人見老奴就這麼回來了,並未問什麼,她也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便讓老奴守著殿下,自己親自去了太醫院,說就算請不來太醫,定也會拿著退熱的藥回來。”
錢嬤嬤說至此,聲兒便止不住哽咽起來,宮裡人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碧蕪再了解不過,那些個嬪妃表麵上雖是主子,但不過也是供男人賞樂的玩意罷了,一旦失了寵,無了勢,就會一朝跌到塵埃裡,人人可踐踏,甚至連最低賤的奴婢都不如。
待錢嬤嬤稍稍緩過來些,碧蕪才接著問:“那,後來呢?”
錢嬤嬤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老奴左等右等,直等到天快亮了,貴人還未回來,老奴正準備出去尋,便有宮人跑進來,說貴人自觀星台上摔了下去......老奴聽到這話,忙跑到觀星台那兒,便見沈貴人躺在觀星台底下,血肉模糊,可即便如此,她手上還是緊緊攥著那包藥材......”
本就已忍了許久的錢嬤嬤,聲兒越發喑啞,如今再提當年舊事,終是忍不住崩潰地哭出聲來。
碧蕪忙從袖中抽出絲帕為錢嬤嬤拭淚,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道:“嬤嬤莫要哭了,當年的事嬤嬤並未做錯什麼,嬤嬤這些年能將殿下養大,已是對得住母妃。”
錢嬤嬤聞言卻是搖了搖頭,“不,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疏忽,沒有注意到殿下聽見貴人的事,也跟著跑了出來,那麼小的孩子,親眼看見自己母親慘烈的死狀,該有多震驚痛苦啊……”
聽得此言,碧蕪心下猛然一驚,她雖未親眼見過沈貴人去世時的模樣,但光是聽旁人描述,便覺可怖得緊。
一個六歲的孩子,發著高熱,看見自己母親墜亡時麵目全非的慘狀,隻怕是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場景吧。
碧蕪垂下眼眸,心下驀然有些堵得慌,分明前世兩人交頸而臥,做了那麼多年親密的事,她卻隻知他這人陰鷙狠厲,心思深沉,善於偽裝,卻從不知曉他經曆的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她其實,全然不了解他!
旭兒兩歲的生辰宴正如先前打算的那般,簡單地辦了,永安帝雖未來,倒也特意派李意來送了禮,隻不同於周晬宴那回送來的,這回永安帝賜下的都是些蒙學的書籍和文房四寶,還讓李意來傳話,說八皇孫大了,也是時候該學起來了。
前世旭兒開蒙確實是早,且是譽王親自教導,但這回倒是永安帝這個祖父更關心些,由此也可看出他對旭兒的看重。
不同於其他孩子,旭兒看見這些個書冊倒是不覺厭煩,碧蕪將他抱到膝上,一字字指著教他認,他學習的速度著實讓碧蕪驚了驚,旭兒前世雖也遠比旁的孩子聰慧,可絕不至於過目不忘的地步,然這一世隻消教上一遍,旭兒幾乎就能記住大半。
一旁的錢嬤嬤都忍不住誇讚,說小公子可真是機敏過人,有哪家孩子像小公子這般聰慧的。碧蕪扯唇笑了笑,沒有應聲,心下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壞了。
旭兒的生辰一過便意味著年節也近了。
趁著天好,碧蕪便帶著旭兒去街上閒玩,倒也不止是玩,她自也是有正經事要辦的。
她沿街看了一會兒,最後進了一家首飾鋪子,指著掌櫃的拿出的一對金累絲鑲寶耳鐺同銀鈴瞧,問道:“銀鈴,你瞧著這可好看?你覺得繡兒她會不會喜歡?”
銀鈴止不住抿唇笑起來,“奴婢瞧著都好看,隻要是王妃送的,趙姑娘定然都會喜歡,不過王妃,恕奴婢直言,趙姑娘哪裡像是會缺這些的。”
自趙姑娘離開京城去了琓州後,這一年多來,她家王妃常是隔幾個月便會托人送些東西過去,或是書籍首飾,或是繡品吃食,往往同信一塊兒捎過去。
碧蕪放下那對耳鐺,道:“我也知她不缺,可我送這些過去也不是為了接濟她,不過是想她瞧見這些個玩意兒能開心一些罷了。”
她了解趙如繡,她心思重,想來到現在都還覺得對不住她,與其一遍遍勸她放下,不若送些東西過去讓她知曉,她是從未怪過她的。
那些父輩祖輩的恩恩怨怨皆與她無關,她不必全然攬在肩上,徒增負擔。
“說起來,趙姑娘似有好一陣兒沒有回信了,從前王妃送東西過去,趙姑娘至多半月便會回信,這回都快有好幾個月了。”銀鉤驀然道。
聽銀鉤這麼一說,碧蕪倏然反應過來,這段日子因著她哥哥蕭鴻澤的事兒,她疏忽了其他,這麼算來,趙如繡那兒的確快有四個月沒消息了,著實有點奇怪。
銀鈴聞言接話道:“指不定是趙姑娘許了婚事,忙碌得緊,才抽不出空來給我們王妃回信呢。”
許了婚事……
碧蕪愣了一下,唇角泛起一絲苦笑。
若真是這樣,便好了。
太子叛亂奪位之事天下皆知,趙如繡如今雖還算是未嫁之身,可也是差一點便要成為太子妃的人,身份尷尬,名門世家定無人敢娶她,就怕因著她的身份讓永安帝想起太子來,為全家招致禍患,何況以趙如繡的出身學識,也不可能下嫁給尋常百姓為妻。
她這輩子要尋個相攜終身的人,隻怕是難了。
碧蕪低歎了一口氣,轉而挑了一支樸素但雕刻精致的桃花玉簪,讓銀鈴拿出錢銀來付了賬。
街道兩旁支了不少小攤肆,賣著吃食,碧蕪牽著旭兒,買了些蜜餞果乾和剛蒸好的梅花糕,還給旭兒買了支糖葫蘆。
喻淮旭不知自己幼時如何,但至少前世長到那個年歲,其實早就過了愛吃糖葫蘆的年紀。
可見他母親指著那個沿街販賣糖葫蘆的小販,用那雙溫柔的眸子問他想不想吃時,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他如今還是個孩子,自然得有個孩子的模樣,乖乖巧巧的,讓他母親高興。
他拿著糖葫蘆,時不時伸出舌頭舔著上頭的若琥珀般晶瑩剔透的糖麵,待糖都快舔乾淨了,才用牙去咬裡頭的山楂,頓時酸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喻淮旭不明白小孩子們為何都喜歡吃這樣的東西,他又舔了兩口糖,就意興闌珊地放下了糖葫蘆。
碧蕪見狀,忍俊不禁,“糖葫蘆哪有你這般吃的,自然是要同糖一塊兒吃,才不會覺得太酸呢。”
喻淮旭任由母親用絲帕替他擦著嘴,一抬眼便看到前頭一家鐵匠鋪旁,支著一個卦攤,卦攤上擺著桌椅,一衣衫襤褸的老道閒坐在那兒,久久無人問津。
喻淮旭本隻是隨意瞥了一眼,誰曾想卻是一下怔住了,因他總覺得那個老道,他似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正當他木愣愣盯著那老道看時,那老道也驀然抬首望來,兩廂對視之下,老道忽而展了笑容,提聲喊道:“小公子,算卦嗎?”
碧蕪聽見這話,抬頭看過去,旋即順著那老道的視線看向旭兒。
銀鈴瞥了那人一眼,蹙了蹙眉,看向碧蕪道:“王妃,想來就是個江湖騙子,見小公子衣著不俗,欲借此騙上一次罷了。”
“是呀,王妃,莫要上了當。”銀鉤也勸。
碧蕪見旭兒始終盯著那廂看,低下身問:“旭兒想過去看看嗎?”
喻淮旭點了點頭,雖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何處見過的這老道,可腦中總會閃過一些零零碎碎,模模糊糊的畫麵,或許離得近一些,會憶起更多。
“那便去吧。”碧蕪直起身兒,笑著對銀鈴銀鉤道,“無妨,左右隻當是去玩玩。”
老道見幾人往這廂走來,不由得喜笑顏開,他坐在桌前,斂了斂笑意,正色問:“不知這位夫人和小公子想算些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