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個決定荒謬至極,心裡被冒犯的怒意漸漸生起,又被理智過度壓製著,無法反抗。
助理們都知道那個收藏室花了蘇沉多少時間去布置裝點,連櫃子都是他和蔣麓一起拚裝好的。
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會被燒掉。
到了第九年,他仍是無法自製地留了許多記憶,照片、字條、筆記,每一樣都珍貴到在過去歲月裡被仔細珍藏
。
沒有人不會懷念這裡。
連新來的小演員,都被允許帶走合照、海報、道具組的手作娃娃。
可他卻不被允許,連一個字條都要被收走。
蔣麓幫忙照看情況時,看見蘇沉很輕地靠著書房的門,目送助理們往來搬運。
他寂靜到透著絕望,讓他看得不忍。
“好多海報……”隋虹低低歎道:“蔣導,這些送給我的話還需要燒嗎?”
“不用吧,”蔣麓看了一眼蘇沉:“你願意送給她嗎?”
蘇沉笑著點點頭。
“你們隨便拿吧,但是演戲筆記之類的,卜爺爺叮囑過我,是必須要燒掉的。”
助理們多是很感激地看著他,拿了些無傷大雅的小紀念品,紛紛說著感謝。
蔣麓一直在記錄清單,而清單最後也會一起燒掉。
筆記一共六個牛皮本,裡麵有十歲小孩的稚嫩筆跡,也有十五歲少年的流暢書寫。
聞楓和老太太講過的課也在裡麵,被珍重記好,課後再充分複盤回憶。
草稿紙加起來有很高一摞,包括對場景走位的分析,對劇本的修改粗稿,以及等等。
打印的文件裡,合同被充分整理保護,而所有文本文件,包括劇組演戲通知、每一部劇本的不同稿、網上下載的有關重光夜的二次創作繪畫、白玉獎的邀請函、大小影視節的邀請函和獎狀,也全都囊括在內。
僅僅是整理書房和收藏室裡的打印文件,就又用掉了兩個大箱子。
紙和書搬運起來是最重的。助理們推得呼哧呼哧,已經在冒汗了。
林林總總的東西已經湊了四大箱,放一把火都要燒很久。
蘇沉想過這個場景很多次,他一度覺得,會像是緬懷故人那樣,一件一件地慢慢燒。
可他和這個劇組的融合太深了,深到如今清理這些事物,是把整個套間以及他自己,都一層層挖開剝開,散亂堆放進箱子裡,像是燒無關輕重的垃圾那樣,儘數燒掉。
毀滅他過去八年的全部痕跡,驅除瘟疫一樣燒毀所有留念。
他覺得自己該流淚了,可還是沒有。
套間確實被徹底剝掉了內層,客廳都變得空空蕩蕩,玩過的遊戲帶卡牌也無一幸免。
助理們體力不支,叫來了清潔打掃的阿姨,幫忙把所有他留在劇組的東西都扔進箱子裡。
阿姨們都很是驚訝,平時自己根本沒有權限進這一層,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差事。
她們放都不敢隨意堆放,得知裡麵的名貴事物要直接燒掉,登時都露出荒謬的表情。
蘇沉看在眼裡,垂眸而笑。
是啊,連她們都覺得荒謬。
接下來才是最讓人心疼的東西。
《重光夜》的每一部碟片,有的還是收藏級彆的藍光初版。
元錦留給蘇沉的所有小物件,他用過的折扇,退役的舊龍袍,大婚時喝過的酒盞,全都在這裡。
蔣麓沒想到這件事像是在挖掘草木的根,要挖得這樣深,挖得這麼狠。
助理捧著元錦和姬齡的一摞手辦,小心翼翼地抱著都怕壞了,根本舍不得扔。
蘇沉看著他輕輕搖一搖頭,助理喟歎著把東西都扔進了箱子裡。
從頭到尾,一共花了四個小時去打包收拾,最後全都運到垃圾場旁邊的荒地裡。
滅火器準備了很多,引燃用的柴油也準備了好幾桶。
蘇沉站在八個巨大雜物紙箱前,聞著風裡的腐爛味道。
真是好笑,他最後告彆《重光夜》的地方,竟然是在垃圾場。
助理們倒油時都看得很舍不得,但還是遵照囑咐上下澆透了才鬆手。
那頂被摳除寶石的金冠留給了劇組,不然也會被融了再行處理。
荒地的空氣因柴油氣味變得更加刺鼻,但酷刑很快要結束了。
助理們做完這些快速站邊了,長柄打火機雖然準備了好幾個,但這八個箱子都連在一起,其實一點火就全都能燃起來。
蘇沉再看它們時,又想起自己從前的住處。
那裡被翻的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被扔了個乾淨,像是抄家一樣。
他伸手抽走蔣麓手裡的哮喘藥,聲音很啞。
“你們走吧,我和爸媽留在這裡。”
蔣麓很不放心,剛要說話,又被打斷。
“蔣麓,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最狼狽的樣子。”
“你走吧,給我留一點體麵。”
蘇沉仰起頭,笑得很可憐。
“我他媽像個犯人一樣,像個災星一樣,要被挖掉所有痕跡,你不要看我,求求你。”
“我覺得我已經隻剩一個殼子了,都不知道卜願要這樣的殼子留著有什麼用。”
蔣麓說不出話,深呼吸時眼淚流下來,用力抱他。
“這些都太殘忍了,我對不起你。”
他今天替卜願監督了全程,此刻沒有辦法為舅舅分辯任何話。
真的要這樣才能出戲嗎?
一定要狠絕到這種地步嗎?哪怕留下一點都不可以?
他一直都在問自己這句話,可卜願已經離開人世了,他得不到答案。
蘇沉把頭埋在他懷裡好幾秒,像是不想麵對現實的這些。
“好了,你走吧。”少年聲音哽咽:“我會親手點火,把這些都燒掉。”
他一手攥著藥,一手攥著打火機,精神狀態脆弱到極點。
一切的荒謬都要歸功於年幼時懵懂的一句之約。
如果那天,他沒有答應卜願。
如果卜導演還活著,他們還能抗爭幾句,留下來一些。
……
“你快走吧。”
“……我在出口等你。”
“嗯。”
蔣麓帶著助理和經紀人都走了,隻剩父母和蘇沉留在八個箱子麵前。
梁穀雲今天全程都欲言又止,她遵守了導演反複叮囑確認的約定,聽了老人的話。
卜願得了癌症都惦記著這件事,足夠看出來這件事有多重要。
她其實不明白,演都演了,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步?
現在全世界到處都是《重光夜》的玩具海報紀念品,連她家門口公交站台都是親兒子的海報。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擁有《重光夜》,蘇沉卻不可以,他可是主演啊。
她在演戲這件事上涉獵太淺,沒有任何可靠的判斷力,必須聽老導演的話,陪兒子走到最後。
即使如此,今天也偷偷出去哭過兩回。
兒子寫的筆記,兒子舍不得碰的小折扇,全都要燒掉。
她看得太心疼了,偏偏什麼都做不了。
蘇峻峰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平日裡性格樂天派,很少為什麼發愁。
他今天一言不發地陪在蘇沉旁邊,抽了一根又一根煙,也緩不過來。
這事是精神折磨,外人看得難受,親曆者隻會更痛。
彆說二十歲,他年過四十一樣接受能力有限。
可如果不這麼做,他又擔心影響到孩子的前程,不是都說有什麼演員拍戲出不來,自殺的都有?
他們夫妻兩私下裡研究過很多次,知道導演囑咐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蘇峻峰沒演過戲,但努力代入著兒子的情緒。
他想,如果是燒自己和老婆的結婚照,燒全家福,他估計會撲到
火裡把火花都拍掉,他根本舍不得。
寂靜裡,蘇沉按了兩下長柄打火機,看著長長火舌笑了一下。
沒有任何預兆的,他邁步向前,點燃了筆記本封麵蔓延的刺鼻柴油。
深紅火焰登時高高揚起,快速蔓延著吞噬一切。
紙頁在翻卷著上揚,如同有生命般掙紮。
元錦手辦的五官融化在火舌裡,變得麵目模糊,然後徹底融化。
高溫烈焰陸續席卷擴散,自上而下的柴油加劇著火焰溫度,讓這些記憶被充分碳化,變成漆黑一片的不知名物。
讓任何人來看都不會猜出來,這曾經是一個頂級演員的珍貴九年。
蘇沉怔怔看著這場火,淚水奪眶而出。
他在鏡頭前哭過這一次,卻從來都沒有這樣哭得撕心裂肺過。
我的九年,我的所有記憶,全都要被燒掉了,全都要不在了。
他哭得喘不過來,哭得不顧父母攙扶跪倒在地上,像是靈魂都在滾燙火焰裡被灼燒著。
所有的愛,汗水,留念,還有劇組裡的一切,元錦和他的鏈接,全都要消失了。
“沉沉!!沉沉你緩緩!!”梁穀雲努力扶住他,跟著哭道:“咱們要跟過去道彆,以後也不再見了!”
“蘇沉,你要堅強起來,你已經經曆那麼多了,跟爸爸一起深呼吸,我們放鬆一點!!”
“太痛了,真的,媽,太痛了。”他哭得伸手捂著胸口,嗓子嘶啞:“我受不了了,我心臟都在痛——”
眼淚滴落在地上,即刻被高溫熨乾。
已經有兩箱雜物被燒成黑炭,片刻時間裡什麼都不剩下。
蘇沉抬頭看清時,悲鳴一聲想要往前爬,伸手要去救那些殘存的紙片。
他親手寫的每一個字,他照過的每一張照片,他愛過的角色——
哪怕救下一點,救下一點也好啊!
他的動作太快,指尖直接伸進火舌裡,被父母竭力拽回來。
“沉沉你瘋了,那是火啊!!你不要碰火!!!”
梁穀雲自己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用儘一切力氣把他拉開火焰。
她根本沒想到,一場告彆會痛到這個地步。
他們都以為隻是燒一場東西,等燒完了就能輕鬆離開,不會停留。
可是怎麼這件事難到像噩夢一樣,她自己都要瘋了。
蘇峻峰同樣在不斷嘗試用一切方式穩定蘇沉的情緒。
溫和也好,嚴厲也好,他是他的父親,他必須把孩子從懸崖旁邊拽回來!
“大悲傷心,蘇沉你清醒起來!這是你早就和卜導演約好的!!”
蘇沉痛哭到失聲的地步,轉眼看向父親,吼了回去:“卜導演說的就都是對的嗎?”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他選中我,讓我演了這九年,然後讓我走,把東西都燒掉。”
“你們每個人都能留一些東西,留在家裡,留在枕頭旁邊,可是我——我演了接近十年,最後什麼都不剩下!”
我如果知道當初這個約定會痛到這個地步,又怎麼會答應!!
“一定有道理的,”梁穀雲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機械性重複道:“一定有道理的,蘇沉,你撐住。”
“等這些結束了,我們好好洗個臉,過新的日子。”
“你疼,爸媽陪你一起疼,你要哭就哭個徹底,邁過這個坎好日子還在後麵!”
蘇沉轉頭看向眼前的大火,像是突然看見了什麼,捂著哮喘藥物再度深吸。
梁穀雲發覺他沒聲音了,也快速跟著看過去,愣在當場。
要燒的東西太多了,八個箱子哪怕緊靠在一起
,兩側都陸續燒起來了,可中間居然有兩個箱子沒有著火。
這裡麵堆放著他珍藏的玩偶,劇組發給他的每一張紙麵通知,他們拍戲時翻山越嶺的每一張飛機票和車票……
梁穀雲怔怔地流著淚,蘇沉已經站立不住,跪坐在地。
“放過我……”他嘶聲道:“爸,媽,已經燒了六箱了,放過我,行不行?”
蘇峻峰撿起掉在地上的打火機,像是撿起一把剜自己兒子的尖刀,看了又看。
他有意遞給蘇沉,讓兒子把最後兩箱點燃。
可遞出的動作往前一些,蘇沉都應激到淚流不止,跪在地上發著顫。
“我撐不住了,我真的到極限了。”
“爸媽,我從來沒求過你們什麼。”
“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他的理智被燃燒到所剩無幾,像是置身在烈火裡,痛苦到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
“我不想碰打火機了,你們去燒,行不行?”
“不要告訴蔣麓,不要告訴他,我真撐不住了……媽,我好痛……”
蘇峻峰在烈火前看向妻子,像是目睹一家人都被一個約定架在懸崖前。
他反反複複地想,卜願不是個惡毒陰狠的人,他不會對蘇沉做壞事。
那個被反複被囑咐的約定,如果沒有被徹底執行,會怎麼樣?
梁穀雲發著抖,接過那個該死的打火機,想要遞到蘇沉麵前。
“就差兩箱了,沉沉,我們快到儘頭了。”
“爸爸媽媽都陪著你,爸爸媽媽都在……”
可是我的九年都不在了。
從今以後,所有人都會記得,我是元錦。
我因重光夜入行,因重光夜奪獎,卻要竭力和它解除所有的鏈接,抽走所有的關聯。
蘇沉看著她遞的那個打火機,眼神絕望到徹底黯淡下來。
他嘴唇乾枯,臉頰上都是淚痕,聲音很輕。
“要不直接殺了我吧。”
“我真的做不到。”
梁穀雲的手都在哆嗦,求助著看向丈夫。
蘇峻峰深呼吸了好幾次,心知不光兒子被逼到應激障礙的地步,他們夫妻今天也是大傷一場,未來一段時間也不會緩過來。
站在怎樣的高度,要承擔多少對應的苦果。
他接過妻子手裡的打火機,喃喃道:“放過他吧。”
“我來當這個罪人。”
梁穀雲神色惶然,目睹丈夫按下扳機,讓火舌引燃最後兩個箱子。
她竭力安慰自己,前麵都做得非常完整了,隻是有兩箱意外沒點燃,現在應該不要緊了。
“沉沉,你看,爸爸幫你點燃了。”
“它們都要被燒掉了……很快就可以結束回家了,沉沉?!!”
“你醒一醒,你醒醒!!”
“蘇沉,蘇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