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王來時, 已卸了盔甲。
不過一年未見,比起以往的文弱,淩燁這位四皇弟麵相上卻難得多了幾分英朗。擾亂國土數月, 如今吃了一場敗仗,便主動要來議和。他雖不恥於此, 可對民生而言卻是件好事。
他不動聲色, 卻早安排了隨軍的慎國公世子與之好言相向。他的四皇弟不過是由人擺布的玩偶,今日他要等的, 另有其人。
議事過半。翊王先提出交換戰俘,用他手中的雲老三換回賀習章。又欲以退守西南之約, 換皇家不再追究起義之罪。卻隻字未提皇後的下落。
他定了定心神,兩軍相談, 最忌漏了先機。
翊王謹慎,並未想動桌上的茶盞,卻讓親隨送了馬奶袋子來,喝下兩口泉水, 潤著喉嚨。
他這方開口。“四皇弟還如此提防著朕, 可卻如此相信你軍中那位軍師?怎今日不見他來?”
翊王拱手笑了笑,“軍師在軍中還有要事。此回便不用他了。”
“四皇弟方才所提退守西南, 朕覺得甚好。隻是若想免去一乾義軍罪責, 還須得將那始作俑者交還給朕,也好讓先太子在泉下安息。”
“陛下此言,是什麼意思?”
見他一臉不知,淩燁隻覺幾分諷刺, 當年還想奪嫡的四荒地,到如今還被一個盛承羽玩弄於鼓掌。他轉眸看向一旁慎國公世子,慎國公世子早有準備, 將此前兩封兵詔送去了翊王麵前。
“殿下,先太子之死,並非隻因東廠謀逆,而是有人刻意算計。此人籌謀周詳,隻因是江南盛家餘孽。”
“……江南盛家?”淩翊一時間有些恍惚。他記得盛家那件案子,六年前太子黨羽被彈劾貪贓,險些牽連甚廣,危及儲君。母後當時亦嗅得些許時機。可後來,父皇獨拎出來盛家,了結了此案。
“你是說,江羽是盛家的人?”可他分明姓江…淩翊很快想了起來回來,新內侍入宮之後,多會認些有權勢的老內侍為義父。而當年父皇身邊的都領侍江弘,亦是出身江南名門之後。也難怪惺惺相惜。
今年夏日,他遠在西南,是江羽書信與他,說起皇宮內太後的處境。他素來重母後養育之情,又聽江羽道月悠被家族威逼,入宮要侍奉他的皇兄,重修舊日之好…
事逢西南匪亂,原不過是一場紛亂。他便加以利用,以山匪為根基,枉稱朝廷賦稅加重,招兵買馬率軍北上…
他想起皇後的話,“受人蠱惑,為人刀俎”,便就是這個意思…到頭來,都是錯了。
眼前皇帝正冷冷注目於他,慎國公世子也垂眸歎氣。他忽覺幾分難以自容。“皇兄…”
“四皇弟若想好了,便讓人帶他來這裡見朕。”淩燁話中幾分冰冷,卻很是篤定。
門外卻忽的想了三聲,是他的人來傳話,“陛下,江羽求見,人已在彆院外。”
他等的人終於來了。“帶他進來。”
不多時,門被兵士們請開,江羽一身灰白衣袍,負手入來了小堂。小堂內暖著炭火,卻因得他從外帶來的一身寒涼水汽,多了幾分冷意。
淩燁身後副將們已將欲出劍,卻被他揮手下令暫且勿動。
翊王方還隻是動了心念,如今見人親自趕來,方已大悟。“果真是你?”
江羽卻供認不諱,“殿下已知道了江羽的身份,又何必驚訝。”
“太子也是你殺的?”翊王拔出佩劍,江羽卻一動未動。
“是。”複仇的火焰早就吞噬了他,他早已不懼怕什麼了。
盛家早年得太子庇佑,不過因得他們遠在江南,後來才會被當做擋罪的棋子。當年那樁貪贓之案牽連太子,皇帝一紙聖旨,誅伐盛家滿門,便是要保全儲君。
抄家時東廠讓他還能苟且偷生。自那時起,他便如一隻被世間拋棄的孤魂,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要看著淩家子孫一個個死掉。
他緩緩撥開架在麵前的劍鋒,在桌案前尋得位置,落座了下來。抬手與自己斟了一杯茶,又與對麵皇帝茶盞中添滿了,“陛下如今,打算如何處置江羽?”
淩燁再仔細打量了一番對麵的人,那細長的眉眼中,卻剩一番坦然。“若你是朕,會如何處置謀害嫡親兄嫂的人?”
對麵的江羽卻是笑著的:“自然是殺無赦。還得揉爛了肉身,喂鷹。”
“那朕便如你的意思。”
“那我盛家上下百餘口人命,又該如何與陛下算?”江羽抿著茶水,問得及其淡然。
淩燁心中清明。六年前他雖不在京城,可查得江羽身世之後,他便讓大理寺細查了盛家大案始末。當年的兩江總督確有些許貪腐之跡,卻也是因得牽連黨羽,罪不及全家。
可皇權素來如此。若換做是他,當年也會如父皇一樣,保全儲君。
他答得妥帖:“待你死了,朕會替你父親平白貪腐之罪,在你父親生地起祠堂,每年有皇家香油供奉其中。”
“人都沒了,祠堂何用?”江羽冷笑著起了身,卻走去皇帝身後,與一眾副將一字一句道:“皇家的人,全都冠冕堂皇。”
“那你想如何?”淩燁隻再問道。
“叫你們淩家的人,殺人償命。”
嗖嗖幾聲劍響,副將們的劍已架在了江羽脖頸上。然而很快,副將們腳下卻開始踉蹌,手中的劍亦難以把持。眼前江羽卻冷冷笑了起來。
淩燁亦覺視線幾分模糊,聽得身後刀劍落地的聲響,又見得翊王的一乾副將紛紛倒地,方明白了什麼。
慎國公世子文弱之人,此時也已昏睡去了地上。
“來人…”淩燁聲線已幾近虛弱,卻忽的想起他那一身冰寒的水汽是什麼。這種迷藥無色無味,即便混在其他香料中,也不易被察覺。小堂外雖把守森嚴,此時卻遙不可及。
卻見江羽持著劍,緩緩往他麵前靠了過來。
衣襟被人提起的時候,他看到那雙眉眼中燃著的仇恨。然而身上的傷口裂開的疼,卻提醒著的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