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日軍都沒有渡江。葉榮秋迷迷糊糊地睡著又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他半夜的時候醒了一次,天很黑,黑到伸手不見五指,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突然覺得很慌張,手撐著地向旁邊摸索,摸到了黑狗的手。然後,他的心安定下來,握了一會兒,依依不舍地鬆開,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有亮透的時候,葉榮秋以及其他打盹的士兵被顧修戈嘹亮的喊聲驚醒了:“日本鬼子摸過來啦!”
人們慌慌張張地將腦袋探出戰壕查看,隻見江口上停泊了數艘日本人的軍艦,軍艦上前炮、尾炮、玄炮等大大小小黑洞洞的炮口看得人膽戰心驚。
“轟!”
日本人的第一枚炮彈隔江打了過來,就在皮胡所在的戰壕後方炸開。爆炸引起的飛揚的塵土將葉榮秋掩蓋,他一邊咳嗽慌張地伸手亂摸,摸到了黑狗的手,黑狗反握住他。他又一次安心了。
不一會兒,塵煙散去了。葉榮秋什麼都沒說,把手從黑狗手裡抽了回來,沒有看他一眼。
“呸!呸!”田強吐掉嘴裡的土灰,一腳踹在皮胡的屁股上:“你不是說炮彈子彈避著你走嗎?這他媽第一枚就照著你打呀!開門紅呀!”
“撲街啦!”馬霖抹掉臉上的灰罵道。
皮胡地摸了摸臉上的血印子,他臉上被飛濺的彈片刮去了一塊皮。他訕訕道:“那不是沒死嗎?”
緊接著,大大小小的炮彈接二連三地從江對岸飛了過來,不斷地炸出一陣陣煙霧。葉榮秋臉色蒼白地躲在戰壕裡,緊緊抱著自己的槍,不敢彈頭去看戰壕外的景象。現在他不嫌棄這把冰冷的武器了,在這種時候,槍的確能帶給他安全感。
日本步兵在火力掩護下坐上小皮筏渡江,五輛坦克與步兵齊頭並進,橫衝直撞地淌入江水中。顧修戈的隊伍被強大的炮火轟的幾乎沒法從戰壕裡探頭。不過顧團長倒是不急,笑嘻嘻地嚷嚷道:“等會兒小日本登陸了!他們肯定使用輕重機槍開路!凡是他們用三發點射的,啪啪啪,那就是在問你們怕不怕!你們怎麼辦?對著他們兩發點射,告訴他們,不怕!”
葉榮秋在戰壕裡微微顫抖。他本以為隔著一條江能夠安全一些,雙方隻需遠程炮火互攻便可,沒想到日本人竟然要打過江來。
黑狗小心翼翼地探頭出去看了一眼,一發炮飛了過來,他立刻又躲進戰壕裡。
“轟!”炮彈在戰壕前爆炸。
不一會兒,數量小皮筏到了江邊。
日本人一登陸,立刻架起他們的機槍,數架機槍三點連射向顧修戈的雜牌軍們猛掃過來。顧修戈吆喝道:“機槍手!”
**的機槍手們立刻回以兩點連射,幾名日本兵在機槍掃射中倒了下去。
日本人像是明白了**們奮戰的決心,火力瞬間加強,發瘋似的傾灑彈雨。**也迅速用槍林彈雨進行反擊。因為顧修戈新得了一挺馬克沁重機槍,他的隊伍裡總共有了兩台重機槍,他將重機槍手安排在兩邊側翼設計,形成交叉火力,輕機槍手和步槍手們躲在戰壕裡向登陸的日本兵射擊,整個火力網密不透風,上岸的日軍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其他書友正在看:。
機槍可說是近兩百年來最偉大也最殘酷的發明,其強大的火力令縱橫了戰場上千年的騎兵迅速退出了曆史的舞台。然而擁有如此強大進攻力的武器自然也是最遭人痛恨的,一分鐘之後,一枚迫擊炮彈準確地落入重機槍手所在的戰壕,可憐的士兵從機搶前滾了下去。他身邊的士兵立刻替上,不讓強大的火力網有片刻停滯。
葉榮秋始終縮在戰壕裡,一動也不敢動。他現在後悔自己沒有信仰基督,或者信仰佛教也好,至少現在可以念一段聖經或是佛經中的句子讓自己不那麼痛苦。
而黑狗和其他老兵一樣舉起了步槍編織著讓日軍喘不過氣的火力網。
很快,日軍的坦克也登陸了。
五輛坦克齊頭並進衝向顧修戈們的陣地,步兵在坦克後跟進。皮胡冒頭射擊,日本人回擊的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嚇得他猛地鑽進戰壕裡。田強一把將他的腦袋壓了下去:“死河南佬,護好你的腦袋。”然後咬了一顆手榴彈丟了出去。
坦克後的步兵接二連三地倒下,然而坦克依然四平八穩地前進。坦克是因機槍而誕生出來的裝甲怪物,鐵甲密不透風,機槍的子彈根本無法射穿。顧修戈在戰壕裡大叫:“手榴彈!給我手榴彈!”
幾十個手榴彈傳了過去,顧修戈用麻袋炸了幾袋手榴彈,然後抱著一袋手榴彈從戰壕裡爬了出去,大叫道:“掩護我!”說著就抱著一麻袋手榴彈衝向一輛坦克。
黑狗看見顧修戈竟然衝了出去,驚訝無比。他現在相信顧修戈說的“打仗我一定衝在你前麵”,這家夥簡直像個瘋子一樣,但是卻讓他感到興奮。他端起三八大蓋,這時從坦克後麵衝出來一個日本兵,舉槍指向顧修戈,黑狗迅速瞄準他,扣下扳機。他射中了,那個日本兵倒下了。
顧修戈就地一滾摸到了坦克射擊的死角,他引燃一麻袋手榴彈,丟到坦克的履帶邊上。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爆炸,揚起一陣塵土。煙塵過後,那輛坦克再也不能動了——它的履帶被炸斷了。
顧修戈跳回戰壕裡,問黑狗:“你射的?”
黑狗點頭。
顧修戈對他豎起拇指:“不錯。”他看了眼縮在那裡祈禱的葉榮秋,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一名士兵抱起早就準備好的鬆香油桶跳出戰壕,向一輛坦克衝了過去。然而他還沒跑到坦克前,一顆子彈將他射倒了。日軍試圖用子彈擊碎他的油桶,但是那個士兵臨死前死死抱住了油桶,用他的身體擋住了日軍掃射的子彈。很快又一個人跳出戰壕,抱起油桶繼續向前衝,往前跑了沒幾步後又被射倒了。
黑狗的瞳孔不斷收縮。他並不是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死亡,他上吊而死的母親,被日軍炸死的娥娘和歐陽修,那些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他以為已經麻木。然而這一幕還是讓他震撼了。在戰場上死亡是如此迅速,一條生命隻值幾顆鐵丸子,沒有了戰壕的掩護就□裸地暴露在日軍的攻擊下,可是那兩個人都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衝了出去,這種迅速的犧牲讓黑狗的心靈震撼。中國士兵並不怕死,隻要他們明白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戰鬥——現在,他們要守住這一條望江西岸的防線,不能讓日軍的炮火轟炸中國更多的領土。
真正到了戰場上的人,自己的生死已沒有概念,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死守不放,無論如何,不能讓日本人打過去。那桶落在地上的油好像一種責任,死死吸引著人的目光,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衝過去把它抱起來,一滴不剩地灑在那輛正在掃射中國士兵的坦克上。
這時候,突然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抓住了黑狗的胳膊。是葉榮秋。
黑狗低下頭看著葉榮秋,葉榮秋的臉色還是非常慘白。他沒有看黑狗,幾秒鐘之後,他緩緩鬆開了手,頹然地抱住自己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