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賀手搭上秦瑤的肩膀,安慰道:“許是陛下忘記了。”
秦瑤心裡清楚,他如若真想,怎麼會忘了,不寫信,隻是不想罷了。
這讓秦瑤更加肯定了留在洛陽的心,小姑娘臉上未見得表現的多失落,笑著道:“燕賀哥哥何時走,會在這裡留幾日嗎?”
燕賀正有此意,道:“我此前從未來過洛陽,恰巧此行來前來,便想留下來幾日,觀賞觀賞洛陽的景色。”
秦瑤點點頭,“那我明日差管家陪你出去。”
燕賀既然來府上,又和父兄關係近,在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他謀反前,秦瑤作為家裡的主人,自然不能將人趕走,便主動讓燕賀這幾日留宿在將軍府好了。
燕賀也沒拒絕,順勢應下了。
距離洛陽三百裡外的長安城,夜色逐漸攀升,宮廷之中亮起燈火,如星星點綴。
謝玉升幽幽地站在黑暗之中,風吹衣袍如皺。
身後走進來內侍,對著皇帝道:“陛下,太皇太後用完膳了。”
謝玉升嗯了一聲,轉身走進了宮殿。
殿內古樸素淨,燈火昏黃,太皇太後坐在圓桌邊,手拈佛珠,似在念佛。
終於,她念完了,示意謝玉升在她對麵的位置坐下。
她給謝玉升倒了一杯茶,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何時去洛陽,把皇後接回來?”
作者有話說:
第76章 清醒
謝玉升接過茶杯,道:“皇後此番回洛陽,是因為思念家鄉的父親,等她敘完舊,自然就會回來。”
“敘舊?”太皇太後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充滿了質疑,“她與他父親有什麼可敘的,需要讓她待在洛陽一個月都不回來?她還知曉自己皇後的身份嗎,她清楚外麵流言傳成什麼樣子了嗎?”
謝玉升替秦瑤辯解道:“必定是有她事耽擱了。”
太皇太後冷笑一聲,道:“你彆替她說話,我問問你,是不是你和她起了口角爭執,你說了氣話,把人家氣走了?”
謝玉升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認了。
太皇太後輕拍桌案,道:“這半年來,我三番兩次聽說你二人起爭執,也是,你倆本就是被一道聖旨硬湊在一起,既然沒什麼感情了,那也彆湊合過了。”
這樣的話,不亞於一個驚雷炸開,四下的宮人聽到後,皆埋下了頭,噤若寒蟬。
老人家情緒激動,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身後的李嬤嬤趕緊上前,伸手替老人家撫背,道:“您慢點說話,不著急。”
謝玉升將倒了茶的杯盞送到老人家麵前,道:“祖母喝口茶潤潤嗓子。”
太皇太後推開謝玉升的手,他手上的杯盞沒握緊,“啪”的一聲,重重砸碎在瓷地上,碎片飛濺。
太皇太後轉頭看向謝玉升,問:“你若是實在不喜歡這個皇後,那就換一個。”
太皇太後擺擺手,對身後嬤嬤道:“芳韻,你去把那記著京中貴女的名單花冊拿來,讓皇帝把下一任皇後給定下了,省得朝堂內外日日為此事吵架。”
嬤嬤正要去拿冊子,謝玉升開口道:“不用。”
太皇太後冷聲道:“怎麼又不用了?”
謝玉升道:“孫兒還沒有另娶的打算,此事就不勞皇祖母費心了。”
太皇太後驚異道:“不想另娶?我以為你這個樣子,是早就嫌棄皇後,日子過得不難煩了。”
老人家嘴上分毫不留情,聽得一旁的嬤嬤提心吊膽。
太皇太後繼續發問:“那你為什麼不去洛陽接皇後?她和你賭氣不回來,難道你不會主動去看看?你是性子傲,不想低頭,非要等事情晚了,才後悔是不是?”
燈火在謝玉升鼻梁之上打下濃重的陰影,將他半邊臉藏匿起來。
謝玉升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聊下去,道:“不會晚的。”
太皇太後問:“未必,秦瑤兄長和丹陽縣主的事,還沒給你前車之鑒嗎?”
當初秦臨和丹陽縣主情投意合,可誰也沒想到,突厥會忽然提了和親之事,先帝便從一眾宗室女中,選了丹陽縣主,送去與突厥和親。
太皇太後道:“當初一個陰差陽錯,就拆散了秦臨和丹陽縣主,秦臨恐怕至今都在耿耿於懷,秦家父子為了大齊犧牲的太多,你不要與你父皇一樣,讓秦家人寒了心。”
她緩和了語氣,道:“去接皇後回來吧,你心裡是有她的,不然也不會這麼久都掛念著她,你二人之間總得有一個人讓步的。”
謝玉升盯著簷下輕晃的燈籠,陰暗裡深深的草木葉子。
不是他不願意讓步,隻是這讓一步,背後牽扯的利害太多。
許久的沉默之後,謝玉升道了一句:“好。”
他起身,笑著道:“等過幾日朝堂上事情不那麼忙了,我便去洛陽親自接皇後回來。”
他說完走出了屋子,太皇太後目送著他的背影,眉心皺起,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但願他能聽進去我的勸告吧。”
夜裡起了風,氣溫驟降。
謝玉升難以入眠,飲了酒,孤零零地立在廊下,衣袍被風吹起,使他看上去形銷骨立。
侍女們想上來攙扶,看見皇帝昏暗的眸子,頓時生出幾分猶豫,不敢靠近,隻落後幾十步亦步亦趨地跟著。
他走在冷夜之中,猶如鬼魅,沒有人知道皇帝要去那裡。
夏日快到儘頭,路過的池塘裡荷葉凋敝,昭示著寒秋的降臨。
謝玉升一向耐寒,這一回,卻確確實實察覺到了寒意滲透了衣袍,鑽進了骨髓之中。
他停下步子,抬頭一看,才發現到了清寧宮。
這是皇後的居所。
侍女們提著燈籠上來,照亮一方昏暗,問:“陛下要進去嗎?娘娘不在,清寧宮裡沒有掌燈。”
謝玉升道:“不去。”
他嘴上說不去,卻立在宮門外良久,靜靜地看著頭頂的牌匾。
時不時有蟲影掠過,燈燭灑下溫暖的燭光。
大概是酒氣的上湧,腦子犯昏,腳步不受自己的控製,謝玉升最終還是進了秦瑤的寢殿,
他坐在書案後,雙手搭在圈椅上,頭往後仰,雙目緊闔,整個身子頹靡地往下陷去,喉結上下輕輕地滑動。
他試圖在空氣裡找尋那一絲熟悉的氣味,然而太過冰冷的氣息鑽入鼻端,衝散了他腦中的迷離,一遍又一遍提醒他殿中隻有他自己。
萬籟俱寂,他在黑夜裡靜坐著,失神許久後,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她了。
一個月來的日日夜夜,他度日如年,分不清今夕何夕,感覺和她有快一萬年沒有見了。
他很想見她一麵,今夜荒謬到縱酒,抱著幾分僥幸的妄想,企圖醉了後,眼前出現一抹她的幻象。
可是沒有。
謝玉升素來善於忍痛,這一刻,隻覺胸膛被洞穿,生出一股錐心刺骨的疼意。
他目光移到桌案的筆架上,看到這放羊毫的架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不由笑了笑。
這確實是秦瑤乾得出來的事情。
他半垂著眼,抽出了那把短刃,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泛著月光的刀身,輕輕地一劃,左掌心便出現了一道口子。
一線血絲滲透了出來,稀薄血色沿著掌心紋路落下。
這才是真正疼意。
他在心中訓誡著自己,逼迫著自己保持清醒,辨彆□□上的疼和心中幻想出來的疼意,這兩者之間的區彆。
一個是切切實實來自於感官的疼痛,一個則是不切實際的虛妄幻想。
殷紅的血,如同清水一般,從指縫中流下。
在一陣一陣疼意之中,謝玉升終於緩過神來。
他的酒醒了。
他低頭看到左手滿是血,衣袍被血色玷汙,蜿蜒出一朵一朵的紅梅,輕輕地長歎一口氣。
他從圈椅上起身,準備離開這裡,眼角卻不經意地往書架瞥了一眼。
他停下腳步,從一堆書中,抽出了一隻不起眼的小冊子。
他認得這本冊子,之前無意間來秦瑤宮裡,翻看過一回,上麵記錄的也是她的日錄。
隨手翻看到一頁——
“真是奇怪啊,怎麼會有人一落水就失憶呢?可謝玉升就確確實實就是落灰後失憶了,她不止性情大變,還對我溫柔了許多,還讓我去照顧他。可我們之前吵了架,我心裡過意不去,不過我總歸是他的皇後,照顧他是應該的。”
“其實我很好哄的,隻要他和我道歉認錯,我就原諒他了。”
“我過生辰,謝玉升給我準備了花燈,是夜明珠和琉璃盞做的,明亮如晝,燦如星辰,萬分好看。
“他主動吻了我,我的心一直亂跳。”
“他會和我一樣嗎?他現在是有點喜歡我的吧?”
謝玉升眼睫一顫,將此頁翻了過去。
“阿兄說要讓我和謝玉升和離,我不想,我覺得謝玉升已經變了,和以前那個他完完全全不同,我是不是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呢?”
“有時候,我很想謝玉升來我殿裡,可我怕打擾到他,不敢去催他,日日盼望著他早一點忙完政務來找我。
小時候我撿到了一隻小奶貓,可家裡不許我養,我就睡不好吃不好,總是想著貓貓。
阿姆告訴我說,日日掛念,那就是喜歡啊,傻姑娘。
是這樣嗎?
我對謝玉升也是喜歡嗎?”
謝玉升在看到這一頁,心臟驟然一滯,穿心的疼痛傳來,讓他喘不上氣來。
日日掛念,那就是喜歡啊。
手掌心火辣辣的疼感蔓延,他沾了血的手將冊子合上,放回了遠處。
二十幾載光陰,他從未有過像今夜這樣強烈的感情,他從骨子裡生出一層戰栗,迫切地想要見她一麵,和她把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都說清楚了。
初秋,夜四鼓,宮門敞開,一隊人馬向東疾馳。
洛陽,暑氣未消。
傍晚時分的池塘邊,一隻花貓慵懶地伸了下懶腰,四周鳥鳴聲回蕩在庭院之中。
秦瑤沐浴完,坐在池邊秋千上,由著阿姆給她梳發,手上捧著甜瓜。
少女的長發垂落腰際,反射鬱金色的陽光,顯現出綢緞一般光澤。
謝玉升來時,就看到秦瑤揚起笑臉,正在與身邊的人講話,眉宇之間蘊滿了生機之氣。
她身側立著另一個年輕男子,那是謝玉升熟悉的麵孔。
當他出現在秦瑤身邊時,謝玉升心往下一墜。
二人交談時,清脆的笑聲時不時傳來,秋千隨之慢慢搖動。
少女餘光瞥到一抹身影,轉過頭來,見到是謝玉升,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旋即又綻開更大的弧度。
這讓謝玉升懸在半空的心,落下來了一點。
他朝她慢慢走過去,每走一步,就好像在離自己這段時常夢到的夢境,更近一步。
夏末初秋,秋日傍晚的燦陽裡,秦瑤雙手握住秋千的繩子,仰起頭,靜靜地笑道:“你來了?”
聲音像池水一般平靜安和,未見得有多歡喜,也未見得有多失落。
隔了這麼久再次見麵,謝玉升看著秦瑤的眉目,生出一絲恍若隔世之感。
他輕聲道:“瑤瑤,我來見你了。”
第77章 交心
微風吹拂,草木疏朗,小池塘兩側種著深深淺淺的草木,池水裡魚兒跳起。
謝玉升聲音清朗,像那昆山玉碎,玉石碰撞出來的清越。
秦瑤坐在秋千上,麵露淺淺微笑,並沒有回他的話,也沒有起身給他行以一禮。
從始至終,她都表現得格外的平靜。
這樣的她,讓謝玉升倍感到陌生。
在來的路上,謝玉升設想過很多回和秦瑤見麵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謝玉升與她四目相對,心頭蔓延起幾分緊張,道:“瑤瑤,我來接你回去。”
秦瑤輕輕搖了搖頭,道:“我現在還不想回去。”
謝玉升問:“為什麼?”
樹葉間的細縫灑落陽光,光影在謝玉升眉眼上變化,他神情認真,等著秦瑤的回答。
一旁的燕賀聽到這話,意識到自己再在這裡待下去就不合適了,出聲打破了沉默道:“陛下和娘娘有私事要談,臣就不打擾。”
他與楊阿姆一同走了出去,庭院裡就隻剩下了秦瑤和謝玉升二人。
花間香氣濃鬱,墜在秦瑤的衣裙之上。
她晃了晃秋千,過了會,慢慢站起身來。
她與謝玉升沿著池塘慢步,夕陽慢慢落下,將二人的身影逐漸拉長,二人行走時,靠得極其近,手臂若有若無地相貼。
距離有咫尺之近,心中的隔閡卻有萬丈之遠。
這一刻,謝玉升不知所措,竟然不知怎麼開口。
其實想要說的話,在他來時的路上,已經不知道在心中練習過多少回了。
謝玉升終於邁出了第一步,道:“瑤瑤,此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該隨便懷疑秦家,調查你的父親和兄長。在北地時,你曾經說過,要我對你的父兄永遠的放下戒心,那時我答應你了,但是我沒有做到,我很抱歉。”
他一字一頓,將話語說出口。
秦瑤聞言後,沒有回話,手折下一朵花叢裡的茶花,捧在手心裡,垂眸淺淺一笑。
這樣子讓謝玉升捉摸不透。
謝玉升素來會觀察人心,卻根本看不出來她心中是喜是怒——
她好像,並不在意他的話語,也不在乎他的到來。
謝玉升心中的不安情緒加倍,伸出手來,拿過她手中的茶花,這一回終於引得秦瑤抬起頭,看向了他。
謝玉升停下了步伐,問:“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秦瑤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
謝玉升握住她的手,先一步道:“你不要生氣了,我知道你的父親和兄長未必會造反,那些證據,我會派人下去再查查。”
他頓了頓,帶著幾分期許得到原諒的目光看著她,道:“瑤瑤,我是願意相信你和你的家人的。”
“不要說了。”秦瑤開口。
這是分彆這麼久以來,她與他說得第一句話。
秦瑤靠近他,伸出一根手指,貼上了他的薄唇,道:“不要說了,我沒有在生氣。”
黃昏藏去了最後一絲蹤跡,夜幕降臨,稀疏的月光灑落在二人身上。
秦瑤看著他,月光給他的麵容被鍍上了一層清輝,他一雙眸子清亮燦然,讓天上的星星都為之黯然失色。
秦瑤與謝玉升相對,立在小橋之上,道:“我已經沒有生氣了。”
謝玉升抬起眼睫,溫柔的目光如水,“那你為何還不願和我回去?”
秦瑤眼底情意脈脈流淌,一隻手觸上了他的臉頰,道:“你不用和我道歉的,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懷疑我父親的。”
謝玉升微微一愣。
秦瑤繼續輕聲道:“你是皇帝,自然有你的難處。那麼多證據呈到你麵前,你若是不懷疑我父兄也不可能,我能理解你。”
謝玉升從沒料到會從秦瑤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秦瑤笑了笑:“我已經想好了,我會去親自問問我的父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把這其中的誤會都給解除了,好不好?”
微風柔過,草木簌簌。
月色下,郎君女郎相對而立,鼻梁與鼻梁幾乎相貼,呼吸在咫尺之間糾纏。
遠處是皓然銀月,近處是池水,銀河落在其中,波光粼粼。
秦瑤眼裡含情地看著他,道:“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今日出現在這裡,說要接我回洛陽,我心裡已經很開心了。”
她指尖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你會在長安城,等我回去的對嗎?”
謝玉升握緊了她的手,五指伸進她指縫間,與她十指纏綿地相扣,道:“會等你的。”
秦瑤唇角漾開了微笑的漣漪,抱住了他的脖頸。
謝玉升低下頭去吻她。他以為自己早已喜歡上她,然而她的智慧與包容、勇敢的決心,卻在這個夜晚,再一次讓他為她心動。
他們從來不是矛盾的對立麵,他們會一起解決問題。
唇瓣與唇瓣糾纏,情意纏綿悱惻。
待唇舌分開之後,二人能聽到對方胸膛中的心跳聲。
秦瑤將頭擱在他肩膀上,聞到他衣襟間淡淡的香氣,這讓她倍感安心,她側過臉,眼裡滿是他的身影,柔聲道:“你一定要等我回去。”
謝玉升輕輕拂去她臉上的碎發,道:“會的。”
星河暗轉,月照千裡,漫漫的歲月裡,總會有無數次的心動,讓他們反複地愛上對方。
秦瑤選擇在第二日清晨出發去涇州,同樣的謝玉升也上馬回了長安,二人背道而馳,往不同的地方奔去。
涇州在洛陽城的東北方向,幾十裡的距離,不算遠,然而秦瑤認不得路,恰巧燕賀說他也有事見秦大將軍一趟,便提出可以護送秦瑤去涇州。
秦瑤同意了,由著他的人馬護送她,一路往北。
上路後不久,秦瑤就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來信,寫信著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阿耶——
對於秦瑤此前在信裡。質問他的一些話語,秦父未做解答,而是說等和她見了麵,會一一回答她的疑惑。
他在涇州更北的靖州,鳳凰台上,等著她。
秦瑤看著信紙上熟悉的字跡,將信紙折好,放進了衣襟貼著心口的地方。
她知道阿耶不會騙她的。
秦瑤帶著這樣一份情緒,往鳳凰台馳騁去。
她的馬策過曠野,策過山穀,不出一日便到了目的地。
才到靖州的關隘處,便有的將領上前來迎接她。
“娘娘您可算到了,大將軍讓末將日日守在關隘處,等著您的到來!”
秦瑤聽到後,心中湧上暖流,道:“我也很想阿耶。”
將領帶著秦瑤往郊外走。
遠遠的,秦瑤就看那蔥鬱的林海之中,矗立著一座高台。
風拂過,山林飄綠,猶如綠海。
伴隨著樹葉的沙沙聲,更有江水浪聲若有若無地傳來。
將領帶著秦瑤進了森林,看到秦瑤臉上疑惑的神情,道:“娘娘方才看見的那座高台就是鳳凰台,在鳳凰台下是有清江水,時不時拍打的高台,發出巨大的浪鳴聲。”
秦瑤坐在馬上,躲過林間的橫生出來的樹枝,問:“阿耶為何要在那裡見我?”
那名將領不說話了,笑著搖搖頭,臉上笑意不明。
秦瑤微微蹙了下眉,不知為何從進了這森林裡便一直眼皮亂跳,她強自壓下心中的情緒。
山林裡薄嵐飄蕩,時不時有林鹿穿林而過。
秦瑤借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心想若是在林間居住,這裡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場所。
小路的儘頭傳來喧嘩聲,越往前走,喧嘩聲越大。
當秦瑤策馬出了森林時,眼前的一切,讓她定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這森林深處居然駐紮著軍營!
士兵們來來往往,喧嘩叫喊,手上拿著伐木的工具,時有人扛著樹木從林間出來。
秦瑤被眼前這一幕震撼到了。
她在少時,也去阿耶的軍營裡看過,不過那是很久之前了,如今坐於馬背上,看到軍營裡千千萬萬的士兵,還是不免驚異。
四周的士兵來來往往,見到一隊兵馬緩緩行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將領對眾人介紹秦瑤,道:“這是當今的皇後娘娘。”
士兵們詫異之餘,行禮道:“參見皇後娘娘。”
秦瑤策馬跟上那個將領,問:“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士兵?是在紮營駐紮嗎?可我阿耶身子不好,應該靜心養病,他為何來這裡?”
她一連串拋出三個問題。
將領回道:“娘娘,這裡是靖州軍營,洛陽以東最大的軍營,此次是靖州校尉請大將軍來,替他操練操練士兵,以肅軍紀。”
秦瑤問:“操練士兵?”
如果隻是操練士兵的話,那這段時間,聲稱阿耶密謀造反的誣蔑,便可以全部推翻了。
秦瑤急切地想見阿耶一麵。
往裡又行了一裡地,馬兒到了鳳凰台下。
秦瑤跳下馬,不遠處的江水拍來,打在高台上,濺起巨大的水花。
她袖子擦拭額頭,仰起頭來,望著眼前這一處巍峨高台。
在平民百姓的仰望之中,這一座高台如同其名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聳寬闊,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日月照耀如同金銀直台,聳立在青山層巒之中。
最上麵的高閣簷宇騰飛,桂殿蘭宮騰空而起。
秦瑤望著微微出神,身側的人提醒她道:“娘娘您該上去了。”
秦瑤回以一笑,往高台裡走去。
進來後,光亮暗了下去,這裡麵的景象,和秦瑤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以為裡麵必然也是華麗萬分,可隻有彎彎繞繞的一條木樓梯,通往最頂層的樓閣。
閣頂篩落下來陽光,照在木梯上,空氣裡漂浮是的塵埃。
隱隱約約的咳嗽聲傳來,那聲音讓秦瑤格外的安心,她認出來是他阿耶的聲音。
秦瑤提起裙裾,踩著碎步,拾級而上。
然而她走了沒幾步,身後的石門忽然關上。
秦瑤猛地轉身,她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落鎖的鐵鏈聲。
作者有話說:
第78章 囚禁
秦瑤飛奔下樓,奔到石門前,抬起手奮力推了推,外麵石門上係掛的鎖鏈發出嘩啦的響聲。
灰塵撲鼻而來,秦瑤咳嗽一聲,連連後退了幾步。
“有人嗎?”她推了好幾下門,發現根本推不開。
半晌之後,外麵響起了將領的聲音:“娘娘,大將軍就在鳳凰台上等您,您快上去吧。”
此後他的聲音便小了下去,再也聽不到。
秦瑤眉心微蹙,往樓上走去。
二樓門前立著兩個侍女,彎下身給她行禮。
秦瑤見到這個地方還有侍女,疑惑了一下,卻也沒來得及多想,推門而入。
一入內,一陣風便從窗台邊吹了進來,屋內紗幔飛舞飄動。
屋內一應家具齊全,有床、桌案、衣櫃、還有花鳥燈架。
秦瑤進來後,沒有看到人,疑惑地往裡走。
室內空曠,牆壁上遍布青苔,潮濕陰寒。
這時背後傳來腳步聲,秦瑤敏銳地回過頭,看到一個寬闊的人影緩緩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他關上了扇門,背靠在門上,那一張皺紋密布的臉,上麵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
秦大將軍立在那裡,朝秦瑤緩緩張開雙臂,道:“瑤瑤。”
秦瑤眼底漫上喜悅,撲到他懷裡,喊道:“阿耶!”
秦章緊緊地摟住小女兒,愛憐地揉了揉她頭發,將她往上抱了抱,“怎麼感覺瑤瑤比起以前瘦了點,是不是吃苦了?”
他話語裡充滿了寵溺,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堆滿了笑意。
雖然年紀已過半百,但從那張臉上依然可見他年輕時的俊朗模樣。
秦瑤道:“瑤瑤沒有吃苦,最近都好好的呢。”
她心裡抑製不住地興奮,又想到阿耶身上還有傷,連忙從他懷抱中退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阿耶身子還沒好,不能使力氣抱我。”
秦章爽朗一笑,拍了拍自己壯實的手臂,道,“未必,你阿耶身子骨硬朗著呢。”
秦瑤伸出手,按了按父親的手臂,確實感受到手臂下賁起的緊實肌肉。
她稍微放心了一點,笑容甜甜的,繼續道:“可那也不行,阿耶之前寫信說過,自己從馬背上摔下來,差點中風,身子大不如前看,這樣怎麼能抱我呢,一定要好好修養。”
秦章嗯了一聲,道:“瑤瑤孝順。”
秦瑤笑了笑,走到桌旁,將自己身上掛著的累贅,諸如防短刃、匕首一類東西都放了下來。
秦章拿起匕首,問:“怎麼還帶了這些東西來?”
秦瑤道:“我用來防身的,就是它們太重了,掛在腰帶上難受。”
秦章讓外麵的侍女進來,把匕首收好,問:“身上可還有彆的刀刃武器了?”
秦瑤搖搖頭,道:“都給阿耶了。”
她轉了個圈,轉動金色的裙裾,給秦章看,表示身上乾乾淨淨,沒彆的東西了。
秦章點點頭,這才放心地開口道:“之前阿耶給你寫的那份信,是騙你的。”
秦瑤腳下動作一頓,問:“什麼?”
秦章又重複了一遍,道:“阿耶騙你的,阿耶沒有中風,也沒有病重,身子很好。”
秦瑤反應不過來,問:“騙我?為什麼要騙我?”
秦章壓低聲音,道:“不止是騙你、還騙了謝玉升,騙過了他來調查的探子,這一切,都是為了迷惑你們。”
他立在陰暗之處,一半麵容暴露於陽光下,一半麵容隱藏在黑暗裡,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卻讓秦瑤覺得從未有過的陌生。
秦瑤走上去,聲音細軟:“為什麼啊阿耶,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少女纖細的雙手,握住男人粗糲的大掌。
秦章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少女眸似秋水,瓊鼻紅唇,鬢發上石榴輕柔地垂下,襯得她小臉越發的美豔,然而她的氣質卻是沒有攻擊性的,柔柔順順,溫婉得像水。
這樣無害溫順的樣貌,任誰看了,隻怕心腸也要軟上三分。
比起性子桀驁的兒子,秦章一直是更喜歡乖巧的小女兒。
秦章道:“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待在這鳳凰台裡,會每天有人給你送上來膳食的。”
秦瑤身子一僵:“阿耶,你說什麼?”
秦章從她手中抽出手,大步往外走,叮囑外麵的兩個侍女,“好好看護皇後娘娘,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她出來。”
這一番話回蕩在樓閣裡,伴隨著窗外陣陣的浪濤聲,讓秦瑤頭皮一麻,瞬間意識到,阿耶是想要將它囚禁在這裡。
那沉重的石門,上了鎖的鐵鏈、三麵環水的鳳凰台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囚籠。
秦瑤麵色急轉直下,煞白得猶如白紙。
她往閣門奔去,在秦章離去前,緊緊地捉住他的手臂,顫抖的聲音問道:“阿耶,你想將我鎖在這裡?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瞞騙所有的人說你中風了?為什麼會在這一處軍營?”
她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眼底湧起了一層赤紅之色,湖水般的眸光像被擊碎了一般,掉下幾顆清淚。
她幡然頓悟,問:“阿耶,你是不是想要謀反?”
秦章似乎不願意回答,笑了笑,抬手撫摸了一下秦瑤的肩膀,轉身準備離去。
秦瑤忽然拔下了鬢發上那一根石榴簪子,抵在脖頸之上,往裡一刺,頓時血流了出來。
這樣的畫麵,引得兩個侍女的驚叫:“娘娘!”
秦瑤將簪子往脖頸裡又刺進了一點,更多殷紅的血湧了出來,染紅了她的衣襟,忍住顫抖的唇瓣,道:“告訴我。”
她腦子裡混作一團,到這一刻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最敬仰的父親會乾出謀逆叛國一事。
一想到這個,就讓她覺得屈辱、惡心,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的不適,隻欲嘔吐。
秦章看到秦瑤這個樣子,多少是有點不高興,抬步走進了屋子,一掌奪過她掌心的簪子,重重地摔碎在地。
“啪”清脆的一聲,鑲嵌在簪子上的石榴寶石,砸在地上摔碎,又了飛出去。
秦瑤感覺自己的心,也好像被摔碎了一般。
秦章道:“剛剛就讓你把所有鋒利的武器交出來,沒想到你還有簪子,你是想要尋短見?”
話語居高臨下,冰冷不帶半分感情。
秦章說完後,才意識到麵對的人是自己的小女兒,忽然又軟了語氣,道:“瑤瑤,你不要怪阿耶。”
他伸出一隻手,像在揉幼獸的脊背一樣揉著她的背,道:“阿耶當年第一回 上戰場殺人,看到自己手上沾了血,頭暈目眩,也無法接受,你阿兄也是,最開始是連一隻兔子都舍不得殺,可後來呢,還不是殺人如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瑤瑤,這世上有很多事比你想象地要殘酷的多。”
聽到這話,秦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了?
她隻是覺得惡寒,揚起頭,眼裡聚起清波,問:“謀反這件事,阿兄有沒有參與?”
秦章撫摸她頭發的手,輕輕一頓,笑道:“你不用擔心你阿兄,他聽到你在這,沒多久也會來的。”
秦瑤推開她的手,後退了一步,眼眶發酸,她忍了又忍,不讓自己哭出來。
無言半晌,秦大將軍望著秦瑤,以一種蒼老帶著略微顫抖的聲音,道:“瑤瑤,阿耶是愛你的,和你的母親一樣,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會傷害你。”
他臉色有些為難,似乎也知道讓小女兒傷心了。
秦大將軍走上前,欲攬秦瑤入懷,被小女兒一把推開。
他收回了手,低下頭愣愣望了一眼掌心,輕聲道:“阿耶會補償你的,此事若成,你就是王女,是阿耶唯一的嫡公主。”
秦瑤手不停顫抖,眼底掛淚,問:“那謝玉升呢?你說事成之後,難道是要殺了他嗎?”
秦章道:“沒有謝玉升了,阿耶會讓你嫁給燕賀,你和他是青梅竹馬,二人感情深厚,讓你嫁給他再適合不過。”
他說完,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往外走去。
“瑤瑤,你在這裡把事情想清楚吧。”
這一句話猶如歎息,輕飄飄從他口中說出來,很快就風吹散。
木門關上,那衣袍的一角消失不見,屋子徹底暗下去。
秦瑤的世界也暗了下去。
她聽到自己的父親叮囑屋外的兩個侍女:“好好照顧皇後娘娘,日日盯著她,把屋子裡一切有尖角的東西都收起來,不許她尋短見。”
侍女們回道:“喏。”
秦瑤拍門,下一刻,木門被從外麵打開,一個侍女走了進來,另外一個侍女則在外頭,用鐵鎖將木門給鎖上了。
侍女道:“娘娘,您不要著急,等外麵一切都安定下來,大將軍自然會放您出去。”
秦瑤不聽,用力地拉門,鎖鏈撞擊木門,發出的巨大的響動。
她若真的坐以待斃,今日被囚禁在這裡,到時候再想要出去就更難了。
秦瑤聽到門外沉重的腳步聲,知曉秦章還沒有走遠,忽然揚聲道:“阿耶,那要是我懷孕了呢?”
那腳步聲停了下來。
四周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立在秦瑤身側的侍女目露驚訝,目光向下,落到秦瑤小腹上。
那裡平坦,並沒有隆起的痕跡。
秦瑤眉目濕潤,看著木門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道:“阿耶,我懷孕了。”
腳步聲轉了過來,一點點靠近,秦章大力拍門。
門鎖打開,秦章走了進來,一把握住秦瑤的手腕,道:“你說什麼?”
秦瑤揚起臉,纖長的脖頸緊緊地繃著,對著秦章的臉,道:“阿耶,這段時間女兒一直嗜睡犯惡心,心裡難受,就是被腹中的孩兒折磨得厲害。來之前,在洛陽也讓大夫把過脈了,確確實實是懷了身孕。”
秦瑤手放上自己的小腹,紅著眼眶,問:“阿耶真的要讓我們住在這裡?”
秦臨遲疑的目光在她臉上滑了一圈,並不信她的話,對侍女道:“下去找軍醫來,給皇後把把脈!”
作者有話說:
不要害怕作者會圓不回來,是可以圓的。
第79章 身孕
沒多久,軍醫提著藥箱上來,聽到大將軍要他給皇後診脈的要求,不敢怠慢,走向秦瑤。
秦瑤坐下,將皓腕搭在桌沿邊,道:“來診吧,我阿耶不信我懷了身孕。”
“身孕”二字一出,軍醫搭脈的手,懸在了在空中。
秦瑤對上他略顯慌亂的眼睛,問:“你是軍醫,日常都給傷員包紮治傷口,能診出來我有沒有懷孕嗎?你可以幫我開的安胎藥嗎?”
男子麵對著秦瑤,露出了幾分怯意與為難。
秦瑤對他做了個口型:“診吧。”
意思是讓他大膽地說。
軍醫手放到了秦瑤的手腕上,診地極其認真,許久才收回手,看向了身後的秦大將軍。
秦章皺著眉頭,問:“怎麼樣?”
“回大將軍,應該是懷孕了。”
“應該?”秦章長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坐在那裡的小女兒。
秦瑤一臉坦蕩,手搭在雙膝上,泛紅的眼睛清澈地看著他,不似在說謊。
軍醫懼怕於大將軍的威嚴,彎下腰道:“小人也不知道診得對不對,實在是小人日常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太久沒給女子號脈,不太熟練,將軍要是不放心,還是去城上,專門請擅長治婦人的大夫前來看看。”
秦章確實不放心軍醫的也診斷,道:“會的。”
秦瑤站起身,道:“阿耶可以讓我下去嗎,我懷有身孕,住不得這麼潮濕的地方,外麵還有江浪時不時拍打,我害怕。”
她說著說著,眼裡又掉下幾滴淚。
秦章卻閉了閉眼,搖搖頭:“瑤瑤,不行啊。”
他轉過身去,高大的背影如沉默的山,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秦瑤看著他又一次離開,一股無力之感從腳底蔓延爬上了心頭。
她在阿耶麵前聲稱懷孕,雖然是緩兵之計,然而究竟有沒有懷孕,她自己也不知道。
之前與謝玉升同房,她忘性大,有幾次沒有避孕,事後也忘記了喝避子湯,而她最近的月事確實推遲了,也感覺到了身子比起之前格外的勞累嗜睡,讓她不得不往懷孕上想。
秦瑤手搭上自己的小腹,環顧四周,打量這一處簡陋的樓閣。
鳳凰台下,一縱江水疾流。
江浪拍打鳳凰台,氣勢洶湧,滔滔不絕。
轉眼已到九月暮。
夜裡睡不著時,秦瑤不止一次站在欄杆邊,凝望下方,用眼睛丈量著高度,想若是自己從這裡跳下去,還能不能活命?
鳳凰台雖沒有百尺之高,這樣的高度,也足以令人生畏。
她想搏一搏,暗中謀劃機會。
然而當她幾次站在欄杆邊後,在某一日,欄杆便被人給用木條封上了,隻留了一間窗戶給她。
到後來,連窗戶上也打上了木條。
侍女解釋道:“大將軍擔憂娘娘做傻事,特地吩咐奴婢們將欄杆封上,希望娘娘不要怪罪。”
好在木條之間有半臂寬的縫隙,光亮透得進來,秦瑤也可以透過縫隙眺望江麵。
唯一可惜的是,她沒辦法再從這裡跳下去。
鳳凰台氣候潮濕。秦瑤適應不了這裡的環境,夜裡時常睡不著。
輾轉反側之餘,她總能想到謝玉升。
她將謝玉升送自己的那枚玉佩拿出來,輕輕撫摸,看它在黑夜之中泛出清透的光亮,腦海裡浮現他的樣貌。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秦瑤曾經信誓旦旦與謝玉升保證,說她的父親不會謀反,讓他相信自己的阿耶和阿兄,可事實情況給了她狠狠潑了一盆冷水。
她不知道謝玉升會作何感想。
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甚至以後都沒臉再見他。
可以後的事,誰能料到?
秦家既然行了謀逆一舉,從那一日起,她就不再配當大齊的皇後,不管是誰最終是誰取得了勝利,秦瑤都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那個。
若最後謝玉升平定了叛亂,他還能接受她嗎?
在她與他分彆的前一夜,他說過會一直等她回去,事到如今,他還能履行他的諾言嗎?
秦瑤覺得自己辜負了他的信任。
在寂靜的夜裡,她望著虛無的黑暗,兩行晶亮的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滴進了鬢發之中。
她披著一件單薄的衣裙起來,坐到桌邊,點燃了燈盞。
一燈如豆,光照亮了一方桌案。
秦瑤抽出了一張信紙,想要給謝玉升寫信。
她的羊毫沾染上墨水,卻在提筆的那一刻,猶豫不決,竟然不知要在信箋上寫些什麼。
她垂下眸,眼底溫柔,望著泛黃的紙張。
“夫君親啟。
九月十八,吾囚於鳳凰台已十日有餘,鳳凰台潮濕陰寒,常有寒氣侵身,吾畏寒,夜裡淒苦,亦然心憂夫君,當著厚衣,阻擋寒氣,保重,阿瑤。”
翌日,秦瑤將信遞給侍女,讓她把信送出去。
許久之後,侍女回來,將被打開過信件遞回來,搖了搖頭,“不給寄。”
秦瑤斂眉低目,將被看過的信收回,放進了櫃子裡。
她又無趣地日日記日錄起來,不過這一次,是給謝玉升寫信。
“九月十九,秋風蕭瑟,吾於鳳凰台登高,眺望長安,西南山巒起伏。吾觸景生情,感慕傷懷,夫君如何?對吾之心可有變改?”
“九月二十”
秦瑤每日寫信,每日侍女將信下樓,又將被拆看過的信帶上來。
秦瑤不知道是誰翻看了她的信。
阿耶這段時間領兵出去了,目前在軍營裡維持秩序的應該是另一名將領。
是燕賀?
秦瑤胡亂地猜想,她一點也不在乎彆人翻看她的信件。
很久之前,她對謝玉升沒有半點感情,二人感情淡薄,起爭執鬨得人儘皆知,現在她想要對他表現一點的愛意,卻也沒有人能看得到。
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心中對他的愛意,有這麼的多。
早上想他、晚上也想他。
歲月漫長,她的愛意洶湧,可愛人卻無法知道了。
秦瑤在鳳凰台裡的日子枯燥乏味,她甚至開始學起繡花,想等著重逢之後,將自己繡得香囊送給謝玉升。
一場秋雨一場秋,秦瑤被囚禁到鳳凰台已經有一個半月,根本不清楚外麵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向其中一個侍女打聽過一回。
侍女看秦瑤平易近人好相處,私下偷偷摸摸給她泄露過一點——
外麵正在打仗。
靖州校尉反了、燕世子反了、秦大將軍也反了。
皇帝禦駕親征,平叛張廉。
兩百裡外的汾水之戰,皇帝大獲全勝,而後靖州校尉繞到後方,奪下了另一座城池,不過很快又被奪了回去。
如今兩方人馬,陳兵於汾水兩側,大戰一觸即發。
同時,西北方向,因為燕世子抽取了兵力,邊關防禦不當,突厥人趁機騷亂邊關,燒殺搶奪,一路南下
秦瑤聽完這話後,久久地靜坐在椅子上。
她感覺自己的心在滴答流血,原來證據上說的秦燕兩家,勾結突厥,這都是真的。
秦瑤指尖顫抖,問:“那我阿兄呢?”
這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若是阿兄再加入阿耶的這一方陣營,那麼謝玉升的情況不容樂觀。
侍女搖了搖頭,“奴婢沒聽到少將軍的消息。”
秦瑤請她一有消息,便來告訴自己。
這話說完後不久,外麵木樓梯上,便響起了腳步聲。
秦瑤坐在床榻上,看著燕賀和自己的阿耶依次進屋,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
秦瑤不明所以,問:“這是怎麼了?”
秦大將軍身上的盔甲還沒有卸下,明顯是剛從前線回來的,對那女子道:“你替她把把脈,看看有沒有懷上生孕。”
秦瑤瞪大了眼睛。
她以為父親已經把這事給忘了。
年輕的女子走到秦瑤身邊,搭上秦瑤的手腕,才摸了一下,便搖了搖頭,道:“沒有。”
此言一落,室內幾人的神色各異。
燕賀是挑了下眉,秦章則依舊是眉間緊鎖,望著小女兒,目露深深的擔憂。
秦瑤謊話被拆穿,也沒覺得臉臊,起身問:“阿耶,阿兄呢,他在哪裡?”
燕賀輕笑回道:“少將軍很快就會來了,娘娘不用擔心。”
秦瑤冷冷地看他一眼,轉而看向秦章,輕喚道:“阿耶。”
秦章抬起頭,話語關切道:“瑤瑤在這裡若是有缺的物件,可以和阿耶說。”
隨後與燕賀又出了屋子。
秦瑤立在昏暗的屋子裡,目睹著二人離去。
鳳凰台下,草木豐茂。
秦章與燕賀行走在草叢之中。
燕賀問:“前線情況怎麼樣了?”
秦章手背在腰後,道:“此事你不用擔心,突厥已經南下,謝玉升至少要抽出些許兵馬,前去救援,到時候他分身乏術,便是進攻的機會。”
燕賀“嗯”了一聲,問:“少將軍何時帶兵來援助我們?”
秦章停下步子,道:“我再寫一封信給他。”
燕賀點點頭,“如此甚好,您、我、還有秦臨三人,加上北邊的突厥,呈現四麵包抄的局勢。”
一封八百裡加急的密函送到了北地。
曠野的長風飄蕩,星河暗淡,軍營一片安謐。
秦臨將受到的密函緩緩地打開,信上麵的話不多,寥寥的幾行,躍入秦臨的視線——
“靖州,已亂,盼歸,帶五萬精兵南下,從後擊潰齊軍,使謝玉升腹背受敵。”
燈燭光照在他臉上,秦臨解開密語,越看越覺得毛骨悚然,入鬢的長眉輕輕地一挑。
許久,他合上密函,隨手扔到了桌案的一角,勾了勾唇,似有譏嘲地道:“要謀反,我怎麼不知道?”
現在才來告訴他?
他懶洋洋地拿起信封,手托著臉頰,看著它被火舌一點點吞噬。
而後他發現,信封裡還夾帶著另一份信,他漫不經心地抽出來,打開一看——
“囚汝妹於鳳凰台。”
秦臨眸色微微一暗,捏緊了信紙邊緣。
第80章 思慕
燭光跳躍,紙上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尖利的針,直直地刺向秦臨的眼底。
第一封信是來告訴他要謀反,讓他帶兵去援助,第二封信則是告訴他瑤瑤被囚禁於鳳凰台。
為什麼要囚禁瑤瑤?
這是怕他不願意去,故意用秦瑤的做威脅,逼迫他去?
不知如此,恐怕將瑤瑤作為人質,更有挾製謝玉升的意思。
秦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信上的話語,許久之後,才強迫自己接受了這一事實,嘴角浮起古怪的笑意,覺得自己是被玩弄於掌骨之中了,心裡漫上幾分反感與厭惡。
他沒有半點猶豫,拿起了桌案上的寶劍,大步流星往帳子外走去。
曠野的風冷沉蕭瑟,草木連天。
秦臨獨自騎著馬,馳騁在草原之上,最遠處,有篝火升起,火星彌漫。
馬停了下來。
坐在篝火旁守夜的副將,抬起頭,見到秦臨,問:“少將軍深夜前來有何事?”
秦臨看一眼北方,道:“可汗王妃的行蹤找到了嗎?”
他口中的可汗王妃,就是此前送去和親的丹陽縣主,也是秦臨曾經情投意合的愛人。
副將微微一愣,搖了搖頭道:“回少將軍,我們大挫突厥,占領了北地,逼得突厥人不得不往西遷徙,派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說,可汗王妃也隨突厥王帳往西走了。”
許久的沉默,秦臨道:“我本打算親自迎王妃還朝,可現在中原出了亂子,父親讓我回去一趟,我不得不擱下這邊的事。”
副將察覺出他話語中的言外之意,站起來,抱拳道:“少將軍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末將?”
秦臨道:“我給你三萬精兵,去追擊突厥人,將他們全部都給剿滅了,你能夠做到嗎?”
副將幾乎是一口答應:“末將定當不負少將軍的厚望!”
秦臨目光移向西北方向,道:“到時候,還請你替我迎丹陽縣主還朝。”
副將看著他的神情,頓了頓:“有一句話,末將不止當講不當講,縣主已經是突厥人的妃子,即便還朝後,恐怕日子也不好過。”
“尤其是她還在西北荒漠裡,被風沙吹盲了雙眼,又生性膽小敏感,若是突厥亡族了,縣主最好的歸宿,應該是化作一捧黃沙,永遠留在西北,也算全了大義”
秦臨不為所動地看著夜空,像透過黑夜,看到了彆的一些東西。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死在突厥嗎,我答應過她,會有一天迎她回來的。”
“不必再說了,”秦臨扯了下韁繩,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道,“明日一早我就啟程。”
秦臨隻帶了兩萬兵馬南下,比起秦大將軍要他帶的五萬,足足少了一半。
不過這一點人馬,秦臨也夠用了。
在戰場上,比得從來不是兵馬數量,更多的是靠將領的排兵布陣。
秦臨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父親會謀逆。
在大齊百姓的心中,秦大將軍是戰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卻行了謀逆之舉,多麼的諷刺?
尤其是他是天子的嶽丈,他這麼做,考慮過事敗後,自己一雙兒女會淪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嗎?
秦臨自己還好說,可秦瑤呢?
她心思那麼單純,恐怕現在都緩不過神來,若一朝事敗,縱使謝玉升對她有那麼一點情意,在麵對江山社稷的安危前,恐怕都消散如煙了。
她的結局隻有一個,就是被處死。
秦臨萬分擔憂自己的妹妹。
對於秦家來說,這好像走進了一條死路,隻能硬著頭皮摸黑往前走。
若是加入父親那一邊,那這場仗隻能勝,不能敗。
除非還有彆的選擇
夜空中大雁翱翔,塞外的草葉一夜枯黃。
由秦少將軍帶領的一隊精兵,淌水過河,很快南下,從後包圍了大齊的軍隊。
與此同時,汾水河畔,大齊的軍營之中。
謝玉升剛打完一場勝仗,從汗血寶馬上下來,卸下盔甲,露出的俊容上,沾滿汗水與血漬。
他大步往軍營內走,軍師從一側匆匆趕來,道:“秦少將軍送來了一封信。”
謝玉升接過信件,一目十行掃了一眼,問:“你怎麼看?”
軍師隨他走進營帳,道:“陛下千萬不可輕信!如今秦大將軍已反,秦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反賊,罪當株連!少將軍說他會帶兵來援馳陛下,這必定是陰謀詭計!”
秦臨說來救齊軍,這話誰信?
謝玉升立在架子前,從水盆裡撈起巾帕,擦乾淨手,道:“秦臨抽了很大一部分兵馬,去抵禦突厥,免了我們再去操勞。”
軍師李懷貞道:“可秦家勾結匈奴的事不假,保不準這是秦家人的障眼法,目的是為了迷惑陛下。”
李懷貞頓了頓:“何況以我們的兵力,若是分心去對付突厥,未免應付不來。”
謝玉升望著水麵上倒映出來的自己的麵容,忽然笑了下,道:“萬一秦臨是真心加入我們這一邊的呢。”
李懷貞皺眉道:“陛下信嗎?”
謝玉升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道:“不太相信。”
李懷貞性子急:“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即刻寫一封,回絕秦少將軍的好意。”說完就要往外走。
“不急。”
謝玉升修長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穩住了他要走的步子,道:“讓他來。”
李懷貞疑惑地看他。
謝玉升眉目裡噙著一分剛打贏一場仗的快意,道:“我既然早就察覺到秦家的異動,自然做足了防備,不用害怕秦臨。”
頂多這場仗,打得再久一點。
秦家的糧草,經不起耗的。
他們勾結突厥,讓突厥人傾巢而出,可一旦輸了,就會被一齊擊破。
到時候謝玉升會鎮壓叛亂,將突厥滅族,也可順勢將大齊的疆域向外擴展至少幾百裡有餘。
這才是他全部的算盤。
當初謝玉升把這個想法托出給李懷貞,李懷貞是膽戰心驚,沒料到謝玉升的謀劃這麼大。
謝玉升道:“你去回秦臨,說我同意見他,讓他的兵馬先駐守在原地,不要輕舉妄動。”
李懷貞見勸阻不得,隻得道:“臣告退。”
帳子裡很快下謝玉升一人,夜裡萬籟俱寂,隻有草叢間蟋蟀促織發出輕叫聲。
士兵們抬來水桶,供皇帝沐浴。
謝玉升立在衣架邊,解盔甲衣袍,忽然手碰到一硬物,將它從衣襟裡拿了出來。
這是一個頸鏈。
它安靜的躺在謝玉升掌心中,銀色的鏈條垂下,最中間的藍寶石泛著清透的光亮,光輝熠熠,讓人移不開眼睛。
謝玉升俯下濃長的眼睫,溫柔地注視著它,腦海裡浮現出秦瑤的話語——
“這個頸鏈我很喜歡,如果我把它給你,你能好好保管嗎?”
“是我阿娘送給我的遺物,我不輕易給人的,為什麼會給你,你自己想。”
謝玉升看著那枚小小的頸鏈,唇角浮起淺淺的笑意,口中輕喚了一句:“瑤瑤。”
這些日子來,很少有人敢在他麵前提皇後的名字。
也是,秦家是反賊,誰還敢提秦瑤?好像眾人都料到了皇帝的心思,認為他必定會在這一場叛亂後,將秦家所有人都給誅殺了。
皇後也逃不過,最好的下場便是被廢後,永遠丟棄在冷宮之中。
可謝玉升說過,他會等她回來。
他答應過的。
他知道她現在被囚禁在鳳凰台上,日子並不好,他會很快去找她。
他願意給秦家最後一次機會,見見她的兄長秦臨。
不管最後如何,她都依舊是他的皇後。
謝玉升出了營帳,獨自一人走到荒坡上。
天地靜穆,荒草幽伏,夜裡恒星不見,他看到漆黑的夜裡,有一抹幽暗的黃燈在散發著淡淡的光亮。
他認出來那裡是鳳凰台的方向,窗戶邊似乎有一道陰影。
夜涼如水,滿身是月。
他眺望著那一座高台上的光影,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愛人的身影。
秋風卷葉,濕冷的寒意滲透進石頭縫隙之中。
秦瑤站在鳳凰台的欄杆邊,陣陣冷風拂來,吹得她衣袂輕揚。
她習慣了每一個夜晚,透過木條間的細縫,眺望台外的夜色。
鳳凰台下的江水,時而洶湧時而平靜,在這樣日複一日的枯燥日子中,她漸漸注意到,每到夜晚,江水的對岸總會亮起的星星燈光,並越來越近。
這讓秦瑤意識到,齊軍在一點點逼近鳳凰台。
侍奉她的一個侍女告訴她,最近齊軍如得神助,屢戰屢勝,幾乎取得了每一場大仗的勝利,而靖州的軍馬已經被逼回了鳳凰台下。
軍營上空的氣壓極低,浮動著不安與壓抑。
劍拔弩張之感越來越強烈,他們或許都預料到了最後的大戰一觸即發。
若靖州再失守,那麼再退無可退。
侍女說臉上藏匿不住倉皇:“娘娘,您難道不擔憂嗎?萬一齊軍來了,您肯定也逃不過的。”
秦瑤垂下眸,心裡各種情緒糾結交織。
她盼望謝玉升的到來,可一想到再次重逢,那時她該怎麼麵對他?
她胸口被虛空填滿,鼓得漲漲的,湧動酸澀的情緒。
今夜是她被囚禁在鳳凰台的第五十九個夜晚。
這一夜,她從欄杆邊回到榻邊坐下,收到了一份信。
另一個侍女氣喘籲籲地爬上樓,將信遞給她。
秦瑤拆看後,盯著上麵的話語,忽然泣不成聲,淚水一顆一顆掉落,滴答濺在信紙之上。
室內昏暗的光照落,她抱膝將頭埋在膝蓋上,肩膀輕輕地顫抖。
那是謝玉升的字跡,他說:“思卿,盼歸。”
作者有話說:
哥哥的故事:大概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X遠嫁和親,從小自卑敏感,不得人寵愛的的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