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鎖鈴鐺(1 / 2)

明嬈假裝服下迷藥, 趴在桌上等著人來。

等了許久,都不見陳氏派人過來,後來她竟是真的睡著了。

她做了夢, 夢到了前世的一些事。

前世的大婚前夕, 她誤服了迷藥, 再睜眼, 自己躺在喜床上。

窗邊站著個同樣喜服傍身的男子,身形高大, 頎長挺拔,正側對她靜默地立著。

光透過窗牖灑在他的側顏上,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冷峻麵容,看起來像個恭謹守禮、溫潤翩翩的公子。

大約是聽到動靜,男人驀地朝床榻看來。

離得太遠, 迷藥的效力未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後來她每次回憶他們初見,總記得那束光照在虞硯身上的樣子, 特彆耀眼。

陌生的男子朝她走了過來, 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

他沒有質問為何嫁來的新娘換了人, 隻是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明嬈不記得答了什麼, 隻記得他後來並沒有與她宿在一個榻上,並且每一日他都不曾碰過她。

明嬈以為他們之間毫無感情, 他並不在意自己,而她害怕他,連帶著忽略掉了內心短暫的悸動。

直到有一天……

朝陽還未升起,婢女禾香便已將今晨采集好的露水盛入一個小瓷瓶中, 捧著瓷瓶, 行過抄手遊廊, 邁過芸清苑的月門,快步行至屋前,挑起輕紗門簾進了屋。

她踏進房門,目光無意落在那四扇隔絕內外的鬆柏梅蘭紋屏風上,視線便如被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

安分守己,沒敢再往內室裡瞧。

禾香在外間專心泡茶,裡間的紫檀雲紋雕花拔步床上,一美豔女子香肩半露,睡眼朦朧。

時辰還早,若是往常,明嬈此刻還沒醒。

她睡眠一向不好,每日都要睡到快到巳時,對虧有這檀香安神……

安神香啊。

桃花眼微抬,目光隨意瞥向對麵暖閣的小桌上那個鎏銀百花香爐,眸中波光流轉。

明嬈抬手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柳眉微蹙,美豔的小臉上滿是困惑。

這香的味道是她在涼州時慣用的,可她從未想過,安北侯府為何恰好會有她慣用的東西。

後來她又聽到些閒話,去問了禾香。

禾香慌亂了一瞬,猶豫了半晌,才點頭承認。她解釋說,侯爺隻是宿在外間,離開時還叫她收拾好床榻,彆叫夫人看出端倪。

當晚,明嬈聞著檀香,於黑夜中悄悄睜開眼睛。

這味道她自嫁過來後每晚都聞,除了最初來這的兩夜她沒睡好,後來有了這安神香,她每夜都睡得很踏實。

這一夜她沒睡,一直靜靜等著。

聞著檀香,困意不自覺地冒了出來,明嬈的眼皮開始打架。上眼皮無力地落下,片刻後,又猛地掀開。

明嬈深吸了口氣,將倦意順著氣息吐了出去。她偏過頭,望向屏風。

那處隱約還能透進來外間微弱的燭光。

子時剛過,明嬈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她把臉往被子裡縮了縮,鼻間輕嗅錦被的淡淡香氣,思緒漸漸抽離。

突然,一道幾乎細微到沒有的開門聲驚醒了她。

若非她今夜精神繃得緊,一直留意著,還真很難察覺到動靜。

房門很快被人關上,而後再無任何聲響。

明嬈渾身的汗毛都豎起,繃著身子,警惕地看向屏風。

那上頭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很快又歸於平靜。

而後除了空氣中漸漸散開的一股清冷的香氣,再無其他異樣。

明嬈把整個頭都埋進了被子裡,耳根悄悄熱了。

這味道她聞過,是虞硯身上的味道。

明嬈的臉紅了個徹底。

原本有的困意在頃刻間蕩然無存,她一想到同一屋簷下,那個男人在睡著,心跳就控製不住地越跳越快,一夜難眠。

轉日清晨,男人是何時離開的,明嬈不知道,那時她大概睡著了。

隻是轉天夜間,燃著的香料換了。

明嬈多了個心眼,問過禾香,禾香隻說是侯爺的安排。

後來她才明白,大抵是男人察覺到她睡得並不安穩,又換了新的香料。

一旦發現一點不同,更多的細節之處逐漸被她發覺。

“我記著嫁過來的那兩天都是用雨水泡的茶,怎的第三日就換露水了呢?”

明嬈嘴挑剔,在涼州老家時喝慣了露水泡的茶,可到了京城,沒那麼多條件讓她講究。

禾香如實坦白:“是侯爺的交代。”

明嬈若有所思點點頭,又問:“每日我的飯桌上都有一道甜食,侯爺也喜歡甜食嗎?”

禾香搖頭,“侯爺在吃食上不講究,有什麼便吃什麼,並無特彆的喜好。”

事實上,安北侯因為常年行軍打仗,對食物的要求隻有果腹一點。他懶得與人吩咐自己的喜好,更懶得挑剔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隻要自己不餓死就行。

“您的飲食,也是侯爺的交代。”禾香說。

“那我的衣裳……這些料子與顏色,我都很喜歡。”明嬈抿了下唇,突然怔怔望著門口的方向,輕聲道。

虞硯正現在門口,目光平靜地看著她。他看著她的眼神並無不妥,平淡得仿佛真的在看一個陌生人。

禾香不知身後情形,又如實道:“也是侯爺的交代。”

所有的事都是他安排的。

他對自己的事不甚上心,對她的卻……

起初沒察覺,經人點撥,再細細思量,她在侯府生活得很舒服,與從前在涼州老家時並無分彆,想來不是自己適應的好,而是有人精心安排。

……

……

夢醒了。

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今生必不會再重蹈覆轍。

明嬈仍在裝睡,任由陳氏的人為自己換上嫁衣,梳妝打扮。

“哎喲,這睡著做什麼美夢了,竟還笑得出來?”王嬤嬤小聲嘀咕。

“哼,也就在夢裡笑笑了,看她醒來哭不哭。”明妘頓了下,又笑了,“不對,說不準未等醒來,半路上就被克死了,哈哈。”

“死了才好呢,死了咱們家才更安全,是吧阿娘?”

陳氏沒說話,目光一直在新嫁娘的臉上徘徊。

她記得當初秦氏入府時,也是這般美。

有的人天生麗質,不需如何裝扮點綴,便可美得不可方物。

有的人姿色平平,無論何時都要遜色一籌。

世間本來就是不公的,就好比今日,她偏要護著自己的女兒,也是情理之中,不是嗎。

……

一番折騰,明嬈被人匆匆架起上了喜轎。

轎簾落下,她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或許自己當初表現得太過膽怯,叫虞硯也同樣無所適從,所以隻是克製著與她保持距離。

今生她是自願的,明嬈想,一切該有些不同了。

喜轎被迎親隊抬走,信國公府一家人站在府門,神色各異。

陳氏麵色平淡,明妘得意洋洋,信國公龜縮在人群裡,低著頭,眼中儘是愧疚。

信國公對於要替嫁的事並不敢有什麼怨言,兩個都是他的女兒,他總要做個選擇題。

他已經對不起秦氏一次,原本是不想再多這一次的,可是陳氏太過強勢。

“怪隻怪你沒有能耐,吃的是我陳家的軟飯。”陳氏看著丈夫糾結痛苦的神色,冷笑著說。

當初信國公為了陳家的財,才負了明嬈的娘,娶了陳氏。

這麼多年,他一直看人眼色過日子,如今的局麵,也都隻能怪他咎由自取,他心裡甚至在慶幸明嬈是睡著的,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麵對她。

明卓錫騎上了馬,悄悄跟在隊伍的後麵,他要親眼見著明嬈平安地進侯府才放心。

至於明嬈的大哥明遲朗……

明家自上而下,隻要他是憤怒的。他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知曉的時候,已無力回天。

景玄元年,八月初十。

明嬈再一次替嫁給安北侯。

在明嬈重生伊始,在她選擇進宮與虞硯相遇,命運的的齒輪便發生了錯位。

他們的故事從那時起,開始重新書寫。

而此生的轉折,在今日發生。

咚咚咚——

喜轎之上,被人連射三箭。

明嬈猛地回神。

喜婆不知新娘是被昏迷放倒了塞進轎子的,她高喝一聲“新娘下轎”。

轎簾被人挑起,明嬈深吸了口氣,沒有猶豫,拎著裙擺,走了下去。

這一次她是自己走下來的。

安北侯此刻大概還不知,自己娶的人已經被換了吧。

紅色蓋頭下,明嬈抿著唇,笑了下。

紅綢塞進掌心,另一端被人牽直。

邁過火盆,跨過馬鞍,拜過天地。

虞硯親自將新娘送進洞房,而後屏退了所有人。

整個院子,都被清場。

虞硯扶著被遮住視線的明嬈走向床榻,她坐在大紅錦被上,心跳如擂鼓。

他們的婚禮匆忙,一切從簡,安北侯府沒有請賓客,這是虞硯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她的新娘被人看見,就算是隔著紅蓋頭,也不行。

一切進展地很順利,他說過,這次的新娘不會死,那麼她一定會平平安安地進到他的府上。

隻是……

虞硯突然有些不敢掀開蓋頭。

她是被厭棄的,被放棄的那個。

他早就知道明家會將她丟過來替嫁,他眼睜睜地見她受委屈,卻十分開心。

虞硯承認自己十分卑劣,可這份邪惡陰沉的心思又叫他格外興奮。

一邊有些愧疚,一邊又期待著。

她終於是屬於他的了。

虞硯深吸了口氣,冷著臉,緩緩挑起紅色蓋頭。

他以為這場賜婚於她而言是牢籠,正預備著告訴她木已成舟,掙紮無用,休想著逃離之事,他自會好好待她。

本已做好了麵對一張鬱鬱寡歡的臉的準備。

可蓋頭揭下,虞硯的手指微顫,紅綢慢慢飄落在地上。

不期然見到的,竟是女子的盈盈笑臉。

大婚之日,向來喜好淡妝素衣的少女一改往日風韻,濃妝嫵色,紅衣白膚,更襯得玉骨冰肌,眉目如畫。

喜燭火光搖曳,斑斑光影映在她勝雪的麵龐上,留下一片暖色,讓她美得不真實的容貌頃刻間又動人了許多。

女子怯生生的眸子裡霧氣氤氳,目光躲閃了下,終是輕抬輕靈通透的瞳眸。

大膽望去的,是盛滿了羞窘的眼神。

虞硯生平第一回體會到了茫然二字的滋味。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明嬈。

她為何這般看著他,她不難過,沒有在哭嗎?

虞硯以為她會落淚的。

隻看了一眼,便又有些不安地移開對視。

不敢看她,他竟也有今日,竟也有“不敢”的時候。

明嬈望了一眼男人好看的側臉,害羞地垂下眸。

她抬起手,輕輕扯了下男人的大紅喜服衣角,無辜又嬌羞的一聲——

“夫君,喜服很重,頭飾也很重,幫我拆下來……好嗎?”

衣服很重,脖子很酸,肩膀也有些累。

昨日趴在桌上睡了太久,嬌貴的身子本就不適,又僵硬著任由陳氏她們擺弄了一早上,早就倦了。

她隻想儘快鬆快一下,卻沒意識到自己無心的一聲嬌媚呼喚,還有引人遐思的話語,叫那個本就對他抱有彆樣心思的男人有多難熬。

虞硯沉默了太久,明嬈奇怪地抬起頭又看了他一眼。

男人冷著臉,臉色十分難看,肢體更堪稱僵硬。

他呆愣在明嬈麵前,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的頭飾瞧,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

怎麼……打擊這麼大嗎?

他是生氣了嗎?因為明家欺騙了他,他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欺君之罪就該殺頭,將庶女替嫁過來,更是沒將虞硯放在眼裡。

前世自己昏睡著,不知道他初看到新娘的臉時是什麼表情,雖然她醒來時,虞硯並未為難她,但說不準已經生過氣了。

她不敢再胡亂叫他,又改回那個保守不會出錯的稱呼:“侯爺?侯……”

虞硯的神情頓時更加難看,眸光晦暗,目光下落,改為凶狠地看著她的眼睛。

明嬈打了個寒顫,委屈地眨了下眼睛,“怎麼了?”

她有些累,身子稍稍後仰,手撐著身後的榻上。

虞硯微眯了眸,上下仔細打量著她,良久,突然傾身靠近。

沒等明嬈反應,便將她攔腰抱起。

明嬈瞪圓了眼睛,像是受驚的小白兔,這次倒是沒叫出來,大約是有過類似的經曆,一回生二回熟,她懵懂地呆呆地望著虞硯的側臉,不知他要做什麼。

虞硯將她抱到梳妝鏡前,放下。

這個梳妝的地方看上去很新,像是新打造的,明嬈仰頭,與虞硯微淡微涼的目光撞上。

“我不太會,你能幫我嗎?”

虞硯抿緊了唇,沉默著。

“幫幫我?”明嬈又去拉他的衣裳,拉一下,說一遍,“幫幫忙,脖子痛。”

虞硯深吸了口氣,將手放在她繁複的發飾上,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彆處,不去看她。

從前怎麼未察覺,她竟這般會對人撒嬌。

她對家人都這樣嗎?她的哥哥,她的娘親,她的好友,都見過這幅動人的樣子嗎?

她也用這麼柔軟嬌媚的聲音對著彆人說過話嗎?

有些想法一旦開了閘,便不受控如脫韁的野馬,思緒漸漸跑遠,虞硯麵上寒色愈發得重,眸光更暗,攥著發簪的手逐漸用力,指節青白。

“嘶……”

女子輕輕的抽氣聲將他從偏執的情緒中拽了出來。

虞硯低頭望去。

女孩輕咬著下唇,約莫是痛得狠了,一雙勾人的眸中霧蒙蒙的,手指驀地收緊,將喜袍攥得發皺。

虞硯喉結緩緩滾動,“這麼嬌氣?”

女孩遲疑地點點頭,小貓兒一樣地“嗯”了聲。她以為他在嫌棄自己,便沒敢抬頭,錯過了男人唇邊淺淡的微笑。

虞硯摒棄掉所有不合時宜的念頭,集中精神,放輕手中動作,梳理著她的長發。

這麼嬌氣,這般怕疼,那今夜……

明嬈雖從小沒有父親疼愛,卻也從話本裡見過,恩愛的夫妻,丈夫會為妻子畫眉,她想,這一世,總算有了個好的開頭。

就算往後他們沒辦法擁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可做到舉案齊眉,還是不難的吧。

畢竟……

繁重的頭飾儘數摘下,墨發如瀑散在肩頭,明嬈偏過頭,含羞帶怯地凝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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