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午時, 明嬈薄汗浸衫,掙紮著從夢中醒來。
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他大概已經走了吧。
身體依舊十分不舒服, 雖然已沐浴過, 洗去了汙漬, 但有些痕跡是洗不掉的, 有些酸痛也並不能緩解。
明嬈臉頰滾燙,撐著身子打算起來。
才一動, 腳踝上的鈴鐺,鈴聲細微,響聲清脆。
聲音不大,若是再加上有衣服遮掩,應當聽不出來, 可若是衣衫儘除,躺在榻上……
明嬈抬手捂住熱烘烘的臉頰,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艱難地爬了起來, 孤零零地坐在榻沿上, 怔然出神。
房中空蕩蕩, 隻餘她一人, 可是一呼一吸間,似乎還能嗅到屬於他的氣味。
就好像他還沒有離開一樣。
熱燙灼心的鼻息似還在頸間糾纏, 男子低沉性感的呢喃猶在耳畔。
他說——
“等我回來。”
虞硯走了。
他離開前,交代自己是回西北邊境處理要務,待風波平息,他會回來。
“你最好哪裡都不要去。”他曾咬著她的耳朵, 低聲說, “不要踏出府門, 外麵太危險。”
去多久,她不知,她能做的,約莫隻有等待了。
床邊放著一摞疊好的新衣服,顏色和布料都是她喜歡的,明嬈抿著唇笑了笑。
將衣裳抖開,披在肩上。明嬈揉了揉腰,忍著雙腿的疼痛,姿勢僵硬,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銅鏡中,明嬈望著自己脖子上遍布的紅斑,滿麵緋紅。
衣裳遮得到的,遮不到的,都是印記。
她渾身上下被疼愛過的地方數不勝數,加上自己又是易留痕跡的體質,她現在這樣,也出不去門啊……
正午時分,思政殿內,安北侯正在與皇帝辭行。
皇帝看著安北侯春風得意的樣子,覺得新鮮。
皇帝不懂他為何這般猴急,“你的大婚日定在明年秋日,還有一年的時間,急什麼?”
倒是回西北的日子一拖再拖,就為了等虞硯成婚。
虞硯說一定要在吉日成婚,不然不吉利。他還說西北的事急不得,晚個十天八天的,沒關係,等他成婚再說。
“一年的時間,憑你的能耐,朕不信你解決不好,更何況,就算趕不及回來,還叫新娘嫁到西北就是了,與從前……”
皇帝本想說和從前幾回一樣,但很快反應過來,以前的事不合適再提。
虞硯像是沒看到皇帝的尷尬,他並不避諱從前的事,“陛下也知道,臣的名聲不太好,說實話,臣也很擔心遺憾的事再次發生。”
皇帝變了變臉色,麵露同情,死過三任新娘,放在誰身上隻怕都受不了,更不用說是像虞硯這種這般驕傲的人。
好在這第四位新娘是安安全全地嫁了過去,沒出任何意外,看來這明家的女兒與他很配。
隻要能順利成婚就好,雖然過程倉促,簡陋了些,但好在人還在,人沒事就行。
虞硯笑道:“臣原是有些想成家了,想著若是能有個人照顧臣,也是一樁美事。為防意外,臣才會想儘快完婚,然後再去處理西北事務。”
“對了,”他說,“嫁過來的新娘是明家的二姑娘,明嬈,不是信國公的嫡女。”
皇帝沒了笑容,皺眉,“怎麼回事。”
他的旨意寫的很清楚,明明就是將信國公嫡女嫁給安北侯為妻。二姑娘他知道,是個庶女。
虞硯將替嫁之事如實道來,皇帝氣個夠嗆,欺君之罪,明家倒是真敢!
就算他這個皇帝沒什麼威嚴,就算他這個皇帝不理朝政,就算滿朝文武都敷衍他這個君王,可是賜婚的旨意也有太後的意思在!
太後的權威是不容反駁的,就算他不去計較,太後也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
陸笙楓可以容忍自己被人欺騙,但他不願太後的威嚴被小小明家挑釁。
不等陸笙楓發火責難,虞硯卻開口替明家說話。
“還望陛下能寬恕信國公一家欺君罔上的罪過,免了他們的死罪。”
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震怒,皇帝錯愕不已,“你竟為人求情?!”
這還是那個懶得說話懶得管閒事,連自己的事都懶得操心的安北侯嗎?!
“明家二女臣很滿意,”虞硯頓了頓,“比大女兒好。”
更重要的是,他想親手料理了明家,並不想將此事假手他人。
皇帝怔忡半晌,品過味來。
“長得好看?”
虞硯如實道:“美若仙子,不似凡塵俗物。”
皇帝:“……”
那麼這個“好”字,好在哪裡,自不必多說,是男子都懂。
可是虞硯又不是一般的男子。
陸笙楓一腔怒火就這麼被平息了,他總覺得這其中有說不出的蹊蹺,直叫人匪夷所思。
他神色古怪,盯著虞硯瞧,看了良久,看出點門道。
怪道這一大早上這麼得意,渾身那股懶洋洋的勁兒都少了不少,精神抖擻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皇帝麵色複雜,“朕沒想到阿硯也會觀女子好顏色,而心向往之。”
“臣也隻是個普通人。”
“……”
虞硯離開思政殿,騎上馬,帶著兵往西北而去。
離開京城前,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侯府的方向。
虞硯抬手摸了摸前襟,裡麵揣著帶有落紅的元帕。
這是他換下舊被褥時,順手珍藏起來的。
沾了她的血跡的帕子,跟著他去到西北。
他還在院中的樹下埋了一綹自己的頭發,代替他,留在這裡。
希望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裡,她可以想他。
……
安北侯的大軍啟程去往西北已經過了一日,京城裡關於安北侯那場倉促的婚事,才開始有人傳說。
明嬈沒死,替嫁的事自然敗露。
新夫人嫁過去,人據說還平平安安的。
明嬈在府上過得安穩,信國公府有人卻坐不住了。
“怎麼辦,阿娘,她怎麼沒死呢?!”
明妘急得直哭,她今日都不敢出門,生怕一上街,被那幾個與她有過節的貴女看到,又拿替嫁的事諷刺她。
到此刻,臉麵已經是小事,人頭還能在項上待幾時,這才是大事。
原先想的很好,明嬈一死,一命相抵,再加上大長公主的求情,欺君之罪或可逃。
可如今……
“她不死,那咱們是不是就死定了?”
陳氏臉色蒼白,渾身微微發顫,“不打緊,我已經求過大長公主了,她許諾,會幫咱們說說好話的。”
安北侯府裡麵的消息他們打探不來,隻能憑著一些流言,捕風捉影。
聽聞大婚那晚,婚房中動靜很大,隱隱聽到有女子在哭,似乎很難過。
宮裡的嬤嬤回去複命時,聽到還有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嬤嬤知道安北侯是個什麼脾氣,隻當他對婚事不滿,將怒氣都發在了新娘子身上。
夫妻感情不和,最主要的便體現在新婚第二日,安北侯的大軍便大張旗鼓地出城,往西北去了。
新婚第二日一早,安北侯拋下了新娘子,回了戰場。
明嬈這分明就是被人厭棄了。
外頭的人都在看明嬈的笑話,可是陳氏卻笑不出來。
安北侯不是克妻嗎?他連著克死了三任夫人,婚前那些流言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為何這第四回就不同了?
明嬈再被嫌棄,她也是活著的。活著,就意味著,明家的罪過還沒有人承擔。
若是明嬈死了,那她的命便可為明家博得一個轉圜的機會。
可她偏偏毫發無損,隻是不被喜愛。
她怎麼不去死呢?陳氏也不由得冒出這個念頭。
信國公看著驚懼交加的母女二人,自己也怕得不行,坐在主位上,一直緊張地喝水。
明遲朗負手站在門外,背對著門,仰頭望著灰暗的天空。
站了良久,將明妘那些惡毒的詛咒,還有陳氏不安的話語都聽在耳中。
唇邊緩緩吐出一腔鬱氣,冷著臉,拂袖離去。
第三日,是明嬈回門的日子。
她本不願回去,無奈她娘親的嫁妝還在明家,她不得不去一趟。
虞硯走了,帶走了副手孟久知,但他把阿青留下了。
阿青的能力出眾,又是女子,留下來照顧明嬈很合適。
“侯爺為了能平安娶夫人進門,真是煞費苦心。”
劉大寶人小鬼大,他一邊對阿青說著京城裡那些遲來的傳聞,一邊嘖嘖稱奇。
生怕大婚出現一點意外,安北侯不請賓客,秘而不宣,將明嬈保護得滴水不漏。怕她承受惡意,離開前特意留了得力的屬下在京城中,料理後續的瑣事。
若非安北侯有意將傳言扼殺在搖籃裡,關於明嬈的種種,隻怕早就傳得風風雨雨了。
“孟叔叔說,是因為侯爺不喜歡聽旁人議論他的女人,”劉大寶小臉困惑,“阿青姐姐,為什麼呢?說一說都不行嗎?”
他在原先的那個家時,雖然勤快,卻總是挨罵,以前的阿爹罵他敗家,說給他治病要耗費不少銀子,若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才不會養著他這麼個累贅。
劉大寶一開始難過過,但後來他想通了,人沒有不被罵的。被罵,也隻是說一說,不疼不癢。
說一說又不會怎麼樣。
可是安北侯卻見不得旁人議論他的夫人,好的壞的都不行,提到名字都不行。
劉大寶想不通,為何一個人能霸道成這樣。
阿青沒理會小孩兒的童言無忌,她板著臉,老老實實地扮演著護院的角色。
劉大寶蹲在芸清苑門口,鬼鬼祟祟往裡張望。
阿青背靠著拱門,後腦勺像是長了眼睛。
她淡聲道:“你的腳若是踏進院子,今晚便剁下來做鹵豬蹄。”
劉大寶大驚失色,嚇得往外躥了好幾步。
自虞硯走後,他們新婚的這座院落就再也沒有男子能踏足。
主人有令,擅入者,尤其是男子,格殺勿論。
阿青摸了摸她腰間那把佩劍,聲音殘忍:“今日夫人回門,快去準備馬車,莫要閒在此處。”
劉大寶:“……”
他才六歲。
阿青涼涼地看了過來。
劉大寶:“……”
好吧,侯府不養閒人,他去就是了。
整個院子隻有禾香一個婢女可以進入內寢室,伺候明嬈的日常生活。
虞硯留在她身上的痕跡不知何時才能消退,隻能拜托禾香先幫她遮掩一二。
安北侯的下屬中,女子不多,全都被安排在芸清苑的各個角落,日夜護衛著明嬈的安全。
說是保護,卻更像是監視。
明嬈梳洗裝扮完畢,禾香攙扶著她走出房門。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出門。
直到今日,她才恢複了些力氣。
院中栽了一棵油鬆,樹高才過腰,還是棵幼苗。油鬆喜乾冷,抗風沙,溫暖的京城少見,倒是涼州種植更多。
樹下的土似乎才被翻動過,想來是匆忙種下的。
明嬈抿去唇邊笑意,穿過宅院,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到了信國公府的門前。
阿青與禾香一左一右,跟著明嬈進了府門。
今日她不會留在這裡用膳,拿了秦氏的東西便走。
陳氏與明妘已經等候多時。
她們見到明嬈,便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心裡最後一點期待都消失了。
明嬈活著,從頭到腳,一丁點兒事都沒有。
明妘眼圈一紅,哽咽著跑了。陳氏頭疾發作,翻了個白眼直接昏倒,被王嬤嬤架回了屋裡。信國公悄悄溜了,他沒臉見女兒。
院中瞬間變得冷冷清清,隻餘下明遲朗一人。
明嬈不在意自己受不受歡迎,明家人,她不在乎。
隻是大哥……
明嬈眉眼彎著,朝男子笑了笑。
一貫沉穩的青年險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幾步快走,迎了上來,卻在即將靠近時,被阿青攔住。
“公子就站在那說吧,侯爺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近夫人的身。”
明遲朗依言沒有再前行,定定看了明嬈好半天,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看到了頭。
他看到明嬈頸間有兩處沒有遮好的暗紅印記,瞳孔微縮。
喉間發澀,好半晌,才道:“還好嗎?”
他待你還好嗎?
日子過得還好嗎?
心情還好嗎?
明嬈看出了兄長的擔憂,她安撫地笑著,“都好。”
兄妹二人一個笑著,一個沉默,好半晌都沒人說話。
明嬈知曉大哥真心關心自己,不想叫他憂慮,主動往自己的院子走。
“我娘親的嫁妝,都還在嗎?”
明遲朗跟了上去,“還在,我有好好幫你看著。”
明卓錫不在家,他要為明嬈守住她的東西。
“多謝大哥。”
明遲朗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