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院子,明嬈看到了堆在屋裡的幾箱子東西。
她原先送了一批東西到鏢局那邊,是她從陳氏那裡搜刮來的本屬於陳氏的東西。
為了明妘的幸福,為了讓明嬈以及涼州那邊閉嘴,陳氏忍痛答應了明嬈所有的要求外,還附帶了些她的各人產業。
包括幾間店鋪,還有些田產地產,一些銀兩。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明嬈賺了不少。
為了防止陳氏變卦,明嬈早就將這一部分先寄存在鏢局。
至於秦氏自己的東西,還留在府中。
陳氏近來焦頭爛額,眼下又疾病纏身。
她一邊擔驚受怕地等著宮裡的消息,一邊又要提防著民間的動靜,她生怕宮裡的人本來忘了他們,又被坊間傳言所提醒,叫太後又想起來懲處他們。
陳氏自己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哪裡還記得明嬈從她那要走的好處呢。
阿青指揮著侯府的仆從,將院子裡的東西都搬空。
明遲朗靜靜看著這一切,屢屢望向明嬈的目光,總是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臨走前,明嬈與他說:
“大哥,其實你不必覺得抱歉,更不必覺得對不起我。”明嬈溫柔笑著,將青年的痛苦和愧疚看在眼中,“小時候的事,我早都忘記了。”
明遲朗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一向磊落,卻在明嬈的事上,總是拿不起,放不下。
這些年外派往各州各地,他不是沒到過涼州附近,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像明卓錫一樣,在路過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去她家裡討杯茶喝。
他曾險些害得她命喪黃泉,那件事,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明遲朗急急解釋:“替嫁的事,我不知道,他們瞞著我。若我知道,一定……”
“大哥,此事與你無關,我即便怨,也不會怨到你的頭上。”明嬈彎著唇,笑容乾淨,“你與母親不一樣,我知道。”
“那年端午我們出門玩,她故意把你叫回去,是想找人趁機丟了我,這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當初宮裡那場變故,我娘親何其無辜?母親對我們母女積怨已久,她慫恿老國公夫人不論對錯將我與娘親趕回涼州,這些也與你無關。”
“這次也是,你待我好,所以她才瞞著你,不想你插手。這些事都跟你沒關係,彆難過。”
“還有,那年你送我和娘親回涼州……”明嬈的臉白了兩分,身子也微微發抖,但她仍對青年笑著,“我……我走丟的事,也……也不、不是……”
她咬咬牙,艱難發聲:“不是你的錯。”
明遲朗很想衝上去抱抱她,可是阿青橫著劍擋在前麵,他靠近不了。
他看著女孩幾乎蒼白無色的臉龐,心如刀割。
明遲朗眼眶發熱,他不配做兄長,更不配她的寬宥。
她這般好,怎麼可以被人當做替代品。聽說安北侯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安北侯沒有與明家計較是因為什麼,或許安北侯等著處理好西北的事,再回京一起清算舊賬。
若到了那時,若安北侯真的要計較,那麼明嬈怎麼辦?
明遲朗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他的妹妹應當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永遠被人牽製,了此一生。那樣危險的男人,並不適合他的妹妹。
一向循規蹈矩、成熟沉穩的青年開始沉思,自己該如何悄無聲息地將妹妹帶走。眼下大概是唯一的機會。
在涼州城外走丟,那件事是明嬈的噩夢,他知道。他並不想讓明嬈用這種自揭傷疤的方式安慰他,那樣隻會顯得他更加無能。
那年秦氏與明嬈被趕回涼州,是作為大哥的明遲朗送她們娘倆回去的。
到了涼州外,還沒進城,明嬈便走丟了。
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搶走的,無他,隻因明嬈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坯子,長得太惹眼。
山匪想搶個水靈靈的小女娃回去,獻給他們那個有特殊癖好的當家的。
明嬈失蹤兩天一夜,再被人救回來時,發著高熱,人已經不清醒了。
好在身上沒有什麼傷痕,隻是受了驚嚇。
那之後的半年,明嬈一句話也不說,睜眼就是對著人叫,對著人哭,說她害怕。
不知她在匪窩裡看到了什麼,她開始害怕彆人的碰觸,害怕彆人靠近,她每個日夜都在驚懼不安。
養了大半年,身子稍稍好些,會說話,也會笑了,好像原先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隻是她越來越漂亮,開始抗拒出門。
平日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裡,讀書寫字,研究書畫,每年最期待的,便是明卓錫休假回來,與她講安北侯,將邊關的故事。
想起虞硯,明嬈的心稍稍安定,藏在身體裡的恐懼慢慢褪去。
那次在宮中也是,她被醉酒的郡王調戲,在看到虞硯的那一眼,心裡說不出的安心。
想到那個已經離開京城的男人,明嬈竟然開始想念他。
“大哥,嫁給安北侯,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
女子目光堅定,提到那人時,眸中含著笑,不自覺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羞怯與喜歡。
明遲朗被這一笑恍了神,他啞聲道:“你……願意?”
“嗯。”
“自願的……”明遲朗輕聲呢喃,“那你開心嗎?”
他問了虞硯問過的問題,明嬈重重點頭,“嗯,我開心。”
隻要不再和虞硯睡一張床,那麼和他在一起就是開心的。
東西全部都裝車完畢,明嬈也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她還要去見一見唐慕顏,聽說唐慕顏明日就要離開京城,回涼州去了,明嬈得去見她一麵,托她將這些東西運回去。
明遲朗送明嬈走到門口,看著她走向馬車,他突然跑了出去。
“阿嬈!”
明嬈回頭,“嗯?”
“那年你在涼州出事,被人救了回來,”明遲朗道,“你可知是誰救了你嗎?”
明嬈搖頭。
那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這些年,娘親和表姨母她們都回避著這件事,怕勾起她痛苦的回憶,不與她講。
“是安北侯。”明遲朗說。
明嬈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沒從詫異中回過神來。
那年她隻有七歲,虞硯十七歲,已經是軍營中的一把利劍了。
帶兵剿匪,本就是邊關守將的分內之事。
明嬈知道這是他的職責,也知道他不是為了救她。他們素不相識,就算沒有她,他依舊會將匪窩端掉。
可是明嬈還是難以抑製地生出一絲悅然與歡喜。
原來他們早就有過交集,原來他在那麼早的時候,就給過自己安全感。
原本那些往事早就被她刻意忘卻,此時再聽大哥提起,她似乎又能記起分毫。
十七歲的虞硯,肩膀沒有現在寬闊,卻依舊溫暖。
他拎著劍,麵容肅殺冷酷,冷血如地獄惡鬼,人間修羅,他周身的冷厲與鋒利,像是早已與利刃融為一體。
他殺光了誓死不悔、無惡不作的賊人,踏過一片血汙,將縮在角落的小女孩抱起。
沾著血的手掌按著小女孩的頭,姿勢生疏、不算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裡。
一抹清冽的冷香鑽入小女孩的鼻腔,那是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回憶中,最與眾不同的存在。
或許虞硯早不記得當年的相遇,畢竟守護家國這樣的事,他總在做著。她對他而言,並無特殊。
但明嬈卻相信,這是冥冥之中,早有的安排。
後來陰錯陽差,成了夫妻。又因為一些磨難,至生死相隔。
如今再重頭來過,都是命中注定。
這種宿命之說,明嬈向來深信不疑,不然又如何來解釋她會重生呢?
明遲朗依稀記得,明嬈每次回憶起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是怎樣一副懼怕的神情。
可她此刻在聽說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安北侯時,她隻恍惚了一瞬,迷茫地回憶了半晌,而後便露出了笑容。
明遲朗的笑容有些苦澀,僵硬。
他狼狽地轉過頭,“他若待你好,那大哥便放心了。”
正欲轉身回府,忽聽明嬈又喚了他一聲。
“大哥,我突然生出個念頭。”
就在剛剛,突然有的想法。
明嬈抬頭望向西北,眸光波光瀲灩,笑容清嫵動人。
“我想去找他。”
回涼州,去西北,找他。
……
明嬈這個決定做得匆忙,她匆匆去找了一趟唐慕顏,與她約好,明日一早隨著她的鏢局一起回涼州。
隻半日的功夫,她命人收拾好行囊包裹,又吩咐侯府管家,看好宅院。
好在她這個女主人的身份還算好用,府上一眾仆從下屬都很聽她的話。
明嬈反複叮囑阿青,去西北的消息不要告訴侯爺,但她對阿青是否會遵從她的請求這件事,並無把握,畢竟安北侯的下屬都十分忠誠。
她其實是想多了,她不知道虞硯臨走前,已經吩咐過,夫人的命令高於一切。
所以直到明嬈啟程離京,都沒有一個人把這件事傳信到西北去。
倒是宮裡頭最先知道了這個消息。
太後終於處理完了裴朔製造的那些爛攤子,終於有了喘息的功夫,當即便宣召安北侯夫人進宮。
旨意傳到侯府,得到的回應卻是侯夫人追隨著侯爺,往西北去了。
太後知道後,沉默良久,最終擺了擺手,作罷了。
她早聽說了明家替嫁的事,發了好大的火氣,後來皇帝來說了好多好話,還說虞硯本人並不計較這件事,太後便也不再計較。
雖然沒有問責,但明家自此也算走到頭了。
原先與信國公府交好的高門大戶,慢慢地與明家斷絕了往來。陳氏一病不起,明妘卻終於又活了過來。
因為王駿陽一如既往地“癡情”,並未因為這件事就拋棄明妘,他現在與明妘已經簽了婚書,自己的仕途也走得順風順水,好不得意。
但這些都與明嬈再無關係。
因為她又回到了她的故土,她生長了十年的地方,也是虞硯所在的地方。
有唐慕顏的鏢局護送,再加上安北侯那些得力的下屬,明嬈幾乎沒有吃任何苦頭便到了涼州。
她出發的那日,還未到中秋。此刻腳踩著西北的黃土,已經進了十月冬季。
西北寒冷,明嬈準備的冬衣很足,但驟然降低的溫度還是叫她染了風寒。
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往骨頭裡鑽,黃土漫天,滿目荒涼。
這裡有騷擾不斷的外敵。
這裡還有個為大霖朝鎮守國土的英雄。
一些人避他不及,一些人奉他如神明。
而這個人在明嬈的眼中,就隻是她的新婚夫君。
明嬈裹緊青色鳳紋大毛鬥篷,跟著阿青,往營帳走。
女子不可入軍營,所以他們到達營帳外,理所當然地被攔下。
阿青出示了安北侯的令牌,介紹了來意。
守營的小兵嚇得大驚失色,見鬼一般地表情看了明嬈一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營地。
女人!侯爺竟然有女人!侯爺的女人竟然找上門了!
也不怪他震驚,安北侯大婚的消息當時連京城的人知道的都不多,西北消息閉塞,若非大張旗鼓地宣揚,旁人自是不知道的。
“侯爺!侯爺!”小兵闖進營帳,嚇到尖聲,“營外有人找!”
一身鎧甲的孟久知直皺眉,“不知我與侯爺商議要事時不許打擾嗎?何人來找?”
“是女子!有個女子在營外,說……說說說是……”
“有話直說!”
“是侯爺的夫人!”
孟久知:“……”
他驀地轉頭看向虞硯。
正專心在軍事沙盤前排兵布陣的男人身子微僵,而後他緩緩抬頭。
銳利的鳳眸微眯,低沉的嗓音緩聲重複:“夫人?”
“是!”
孟久知回過神,揪住小兵,“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自稱是侯爺的夫人?現在正在營外?!”
“回孟將軍,都是!”
虞硯扔了手中旗幟,抬步便往外走。
明嬈帶著帷帽,手帕捂著嘴,輕聲地咳。她臉頰潮紅,意識有些散亂。
沒等片刻,隱約瞧見遠處走來一個身材挺拔、身形魁梧的男子。
隻分彆月餘,他似乎清減了不少。
男人頭戴戰盔,一身亮銀鎧甲,腳蹬著黑色戰靴,那雙修長的腿筆直而有力,一步一步踏在黃土地上,一下一下都敲在了明嬈的心頭。
明嬈還從未見過他穿著戰袍的模樣。
他原本走得飛快,身後的孟久知和送信的小兵被他甩出去好遠的距離。
可越離得近了,他的步子不知怎得,卻漸漸慢了下來。
明嬈這下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麵容。
鼻梁高挺,輪廓深邃,是十分優越的長相。瞳仁的顏色很深,視線淡淡而落,無聲的威壓便蔓延開來。
銳利的鳳眸含著冷光,叫人輕易便感受到他周身的孤傲,還有叫人畏懼的傲視一切的強勢。
可此刻他望著她,驚詫、不可置信,以及近鄉情怯般地不敢靠近,似乎生怕她是假的。
虞硯站在原地,隔著一段距離,沉默著,與她遙遙對望。
明嬈掀起帷帽,衝他粲然一笑。
眼波微動,眼裡的光熠熠生輝。
她一步一步,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頭開始疼,步子越來越沉重,好像自從看到他時,她就不由自主得變得更嬌氣了。
一步,兩步,三步。
她再邁到第四步時,男人終於動了。
兩人對麵而行,虞硯兩步便跨到明嬈的麵前,而後眼睜睜地,看著女孩主動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明嬈的手臂從他臂下穿過,隔著冰冷的鎧甲,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她將全身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鼻間呼吸滾燙,眼睛微疼,疲憊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身子脫力,緩緩下滑,虞硯眼疾手快,反客為主,將人牢牢抱在懷中。
“夫君,我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