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是暮春初夏,但涼州的天氣仍似初春般料峭。
西北黃沙漫天飛揚,狂風乾燥冷冽,與山清水秀的中原大不相同。
久居京城、初來此處的人大多都會水土不服,此次使臣團中便有兩位官員病在了路上。
來涼州與西戎和談的使臣中,有一位是先帝時期的舊相,姓劉,一年前剛剛卸任回家頤養天年。
原本這位舊相已經不涉朝政一年有餘了,這次不知怎麼,景玄帝又把人叫了回去,賦予他這次和談的使命。
明遲朗忙完了一日的公務,回到住所,還未來得及換下官服,那位使臣便找上了門。
“劉相。”明遲朗一身朱色公服,麵如冠玉,長身玉立於門內側,對著來人溫文行禮。
來人發色已微微變白,但精氣神卻極佳,絲毫不輸於二十多歲的小夥子。
老者瞧年歲約莫五十上下,在大霖朝來說,這個年紀便早早從相位隱退屬實算早了些。
老者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是劉相的次子,明遲朗與對方互相問好。
“哎,早就不是相了,叫大人吧。”劉大人笑著擺手,“明禦史不請老夫進去坐坐嗎?”
明遲朗笑著賠罪,忙把人讓了進去。
“明禦史這住處不錯,老夫瞧著幽靜安逸,是個清淨之所。”
有仆從給三人沏好茶,茶香很快漫布室內。
明遲朗道:“舍弟擔心下官一人住在驛站不便,故而將下官接到這裡同住。”
劉大人點頭,“兄弟二人互相照料是應該的,明禦史的弟弟是……”
“舍弟在安北侯麾下,任副尉。”
提到安北侯,幾個人都沉默了一會。
好半晌,劉大人幽幽歎了口氣,“侯爺他……近來可還好?”
明遲朗如實道:“下官鮮少與安北侯見麵,對他的情況知之甚少。”
“大人的妹妹不是嫁給安北侯了?”劉公子突然開口,“你們怎會不熟呢?”
明遲朗笑道:“下官公務繁忙,侯爺同樣也是軍務纏身,平時少有往來。”
言下之意,都忙,不熟。
“我和父親昨日剛到涼州,一名副將便來送了安北侯的口信,說是安北侯受傷了,近來要安心養傷,不叫我們過去打擾。還說西戎的事他一人已解決,再沒有我們什麼事了,叫我們打道回府,這些不知明大人可知曉?”
劉公子說這話時,語氣平淡,聽不出息怒,但是言談措辭,看不出有一丁點的好心情。
惱怒也是正常的,畢竟跋山涉水來到此處,還未來得及歇腳,便被安北侯一句口信給懟了回去。
明遲朗想到安北侯平日的做事風格,不難猜想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口信。他心中暗笑,這事擱誰身上都該不滿吧。
明遲朗道:“這些事下官一概不知,本官最近在核查州縣的稅銀。軍營之事、邊防之事,皆不再本官的職權範圍,自然是無從知曉。”
明遲朗以為對方還會繼續詢問軍營中事,卻不料對方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後,問了旁的事。
諸如——
“安北侯與他夫人感情如何?”
“從前聽聞侯爺就算是重傷也不會離開軍營,怎麼這次是回侯府養傷,還說不許打擾,莫不是傷情太重需要夫人照料?”
“明大人的妹妹嫁過去有多久了?快一年了吧?”
每句話都離不開虞硯的婚事、夫人。
明遲朗始終談笑得體,言談有度,皆用:“本官不知”、“許久未與妹妹敘舊”、“侯爺的家事並不與下官言說”給搪塞推諉了過去。
劉公子還想再說什麼,被劉大人按了回去。
老爺子暗暗瞪了兒子一眼,又轉頭對著明遲朗笑得和藹,寒暄著,過問了幾句明遲朗公務上的那些無關緊要的事。
劉家父子在明宅待了沒多久便離開了。
“侯爺說不準打擾,可是老夫的差事也不能不辦,”劉大人道,“等使者團的各位大人們休息好,我們會再去拜訪。”
明遲朗隻笑不語,一個字都不肯再往外說。
他恭敬地將人送出了門,關上門後,笑容散得乾乾淨淨。
這位使臣大人是來套話的。
若他沒有記錯,這位舊相劉大人,還有個觀文殿大學士的名頭。
觀文殿大學士……劉大人家的……
似乎有一位姑娘曾於虞硯有過婚約吧?
青年俊朗的麵容上眉頭緊皺,他坐回堂中,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換身衣裳,親自去了趟安北侯府。
**
劉家父子上了馬車,老爺子有些疲憊地靠著車壁,愁眉不展,像是一瞬間老了好幾歲。
劉公子隨手撫平衣袍上的褶皺,麵無表情道:“明遲朗的嘴太嚴,問不出什麼。”
“你打聽那麼多彆人的家事作甚?”
雖然明遲朗百般防備,他們並未問出太多消息,但沒有消息未嘗不是好消息。
起碼明遲朗提起安北侯時,神色如常,並沒有畏懼或是怨恨的情緒,想來就算沒有多親近,也不至於結仇。
明遲朗隻字不提,也算是變相的維護安北侯?
劉大人歎了口氣,“聽起來,安北侯日子過得挺好,跟新婚夫人相處融洽,過去的事應當不會再計較了。”
不計較了?
劉公子心道那可未必。
從前的事過去了,可眼下又多了一樁新事。
“父親,陛下叫您來涼州,擺明了就是要看好戲。”劉公子輕嗤一聲,眼底閃過不屑,“他指望咱們給他和太後探口風呢。”
“太後早有想要將安北侯召回去的心,所以才派我們來和談,這邊的事解決,安北侯就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裡……”劉公子哼笑一聲,緩緩吐出四個字,“擁兵自重。”
劉大人不說話了。
良久,又長歎了聲。
“希望這次也能平安無事吧。”
**
半個時辰後。
明遲朗坐在安北侯府的花廳裡喝茶。
他將溫熱的茶水咽下,心中暗自感慨還是安北侯這裡的茶好。
門邊突然傳來聲響,他回頭看去。
一身豔紅色私服的男子冷著一張臉,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
明遲朗微眯了眸,這顏色……好像是叫“美人霽”?
彆說,穿在虞硯身上還是挺好看的。
他上下打量著虞硯,把人看得臉色又臭了幾分。
男人惡聲惡氣:“找嬈嬈?”
明遲朗挑眉,“我不找她,找你。”
虞硯緩了臉色,敵意稍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青年,哼了聲,走到上座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