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侯自十四歲離京,到二十四歲第一次回京,這十年如一日地守著西北,寸步不離。
虞硯十九歲那年一戰成名,封安北侯,那一年他飲了忘卻前塵過往的藥。
童年的痛苦經曆忘了大半,自那以後,他越來越獨來獨往、理智清醒。
一個沒有回憶的人便沒有軟肋,一個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的人會變得更加強大。
虞硯很滿意這個結果。
安北侯的出現並沒有改變大霖重文輕武的現狀,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邊依仗這個百年一遇的將才,一邊又唾沫橫飛地在朝堂之上參他目中無人、無視法度,說他囂張,說他擁兵自重,說他有不臣之心,隻因他是被康成帝三催四請才肯回京的。
康成帝對這些控訴一笑了之,仍然以最高規格的待遇賞賜了安北侯。
虞硯二十四歲那年回到了故鄉,他沒什麼特彆的感覺。
若非說願不願意,那自然是不願的。
他希望自己此生直到死也不要再踏進京城的任何一寸土地。
一直拖到二十四歲,他沒有再留在西北的理由。沒關係,好在隻待一個月,一個月後他就又能回去了。
跟在虞硯身邊的孟久知清楚自家主子的性子,他覺得以他家侯爺萬事懶得上心的脾氣,此一趟回京必定也是風平浪靜的,結果他沒想到,安北侯十年後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便掀起了一波巨瀾狂潮。
當時孟久知陪著虞硯進了宮,他沒有被召見,便守在思政殿外,從正午一直等到了快日落,一直都好好的。
後來陳貴妃來了,進了大殿。
再之後……一盞茶的時間都沒到,孟久知隱約聽到一個女子的怒喝聲,緊接著虞硯冷著臉,奪門而出。他一路出了皇宮,騎上馬出了城。
孟久知一直跟著,後來便跟丟了,虞硯跑得實在太快。
男人所去的方向是西北。
孟久知前腳回城,後腳便得了康成帝的召見。
先帝看上去是個很好說話的君主,他並未問責,隻是問了虞硯的行蹤,聽說他似乎打算回西北,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
孟久知退出去時,隱約聽到皇帝跟陳貴妃說:“你太急了,他不想成家何苦逼他?”
孟久知走出皇宮時,才模糊地記起,陳貴妃似乎是侯爺的姨母來著。
後來虞硯還是回來了,那是在三天後,一身是血地回來了。
那是一個白天,七月初七,乞巧節。
那天街上格外熱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城門大敞著,來往商隊絡繹不絕,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太平盛世,都是邊關的將士用血和命換來的。
突然,人群開始驚慌。
守城門的士兵戒備地往遠處瞧,隻見一個身材筆挺頎長,一身玄衣的年輕公子牽著馬,在眾目睽睽之下入了城。
他那張臉沒人會忘記。
三日前,安北侯大勝回朝,一身亮銀鎧甲於駿馬上,身姿挺拔頎長,鳳眸深邃銳利,容顏出眾,英姿勃勃,京城的百姓無不讚歎。
三日後,自他入城那刻起,京城上空籠罩著莫名的陰霾。
所有人都瞧見安北侯渾身是血,如同一個才從地府爬上來的惡鬼一般,渾身帶著暴戾的殺氣,一步一步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後來據當日目睹了安北侯入城過程的百姓傳,安北侯凶得像是個來索命的厲鬼亡魂。
這事原先在民間掀起了好大一陣討論的熱潮,有早就看虞硯不順眼的文官趁機好好參了他一本,可惜,康成帝非但沒有懲戒安北侯,反而又進行了嘉獎。
原來虞硯路過一個小村子時很巧地遇上了一窩匪患在燒殺搶掠,於是他單槍匹馬,把匪窩給端了。
當地的縣令與匪徒蛇鼠一窩,虞硯二話不說,砍了縣令的人頭。
他帶著人頭回京,是抱著康成帝能把他貶斥的想法的,結果康成帝沒有治他先斬後奏,斬殺朝廷官員的罪,反而獎賞了他。
孟久知覺得這大概就叫“捧殺”,而他們侯爺後來在京城的每一日都把“作”字發揮得淋漓儘致。
帝王的偏愛對於一個權臣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尤其還是一個有能力、不服管教、且手握兵權的權臣。
文武百官想不通,孟久知更想不通,為何康成帝那麼偏愛安北侯。
虞硯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他很討厭這樣的感覺,他不喜歡跟京城裡的任何人扯上關係,於是那一個月他肆意妄為,沒有在意任何人的異樣眼光,我行我素到了極致。
他的名聲便是從那時開始變差的。
……
虞硯二十四歲在京城待了一個月,皇帝乾脆利落地下了一道賜婚的聖旨。
“第一家姓耿,”虞硯抱著明嬈,語氣沒什麼起伏,“什麼官我忘了,除了能確定是個文官家的女子,旁的都不記得了。”
虞硯三言兩語將耿家女是如何同虞硯的同僚串通一氣,意圖謀害他的事平淡道來。
虞硯沒有避諱說出那兩人的下場,但他略去了諸多細節,隻說那女子最終還是要害他,於是他把人殺了。
明嬈了解男人的性子,她知道這過程一定很曲折,或許殘忍,但她並不會對虞硯有什麼微詞。
她是個俗人,護短的俗人,有人要害她的夫君,那麼謀殺不成反被殺這樣的結果也是再正常不過了。
明嬈想要叫氣氛不那麼凝重,她掙紮著,從男人的懷裡解放出自己的一隻手,抬手輕輕捏了捏男人的耳垂,然後往外拽了拽。
她挑著眉,嬌嗔著看他,用嬌嬌軟軟的聲音,說著聽似醋意十足實則很親昵的話:“你還記得人家姓什麼,可見是上了心的。”
尾音上揚,吃醋的樣子嬌俏嫵媚極了,叫人心癢難耐,悸動不已。
虞硯的耳朵猝不及防地遭受了無妄之災,他低聲笑道:“那是因為前不久有人幫我回憶了一遍當年的事。”
多虧了耿家那位公子找上了門,否則以他的記性,絕不可能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明嬈聽到他連這種事都記不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是記性不好,是真的沒有多少事能進到他心裡去。一個人冷了太久,便很難再熱起來,很難再有什麼在乎的事。
這樣看來,他對她的感情當真厚重深沉。
明嬈吸了下鼻子,微微墊腳,主動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情不自禁地在耳邊輕聲喚:“虞硯,我喜歡你。”
虞硯被這一聲突然的表白撩撥得險些失控,他不知道明嬈蜿蜒曲折的心路,他自己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
雖然他知道自己應該向明嬈坦白,但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明嬈不會介意。
好在,她沒有怨他。
她真好。
虞硯拉下明嬈的胳膊,把人翻了個麵,從背後抱住她,沉默了片刻,把人擁得更緊,他微微低頭,薄唇在女子白皙的頸間落下滾../燙、炙,熱的吻,才繼續道:
“第二位便是劉家,”男人頓了下,垂眸看她,主動撇清關係,“是使臣團的人,他們到了涼州,所以也不是我刻意記住的。”
明嬈笑了聲,點頭,“這個又怎麼了?”
虞硯回憶了一下,簡言道:“劉家女在與我定下婚約不久,便懷有身孕。”
話音剛落明嬈驀地抬頭,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虞硯氣都不敢喘,一口氣繼續把這話講完:“那孩子不是我的。”
明嬈驚詫地張著嘴,半晌才啊了一聲,說不出彆的,隻乾巴巴地道:“我知道不是你的,怎麼可能是你的呢……”
虞硯低低笑出了聲,低頭咬了下她的唇,“多謝夫人的信任。”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明嬈回過神,抬手揪住他的衣領,搖晃著拉扯著,叫他趕緊講故事。
虞硯平靜道:“不知道,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這些是裴朔告訴我的。”
說來也巧,裴朔不小心發現了這個秘密,告訴了虞硯,然後虞硯直接找上了劉家的門,把這事捅破了。
虞硯也隻是把事情講完便離開了,他本意就是想攪黃這門親事,至於更多的,跟他沒有關係,所以後來的事他也沒有過多關注。
“裴朔告訴我那女子早有情郎,並且懷了身孕。未婚女懷子是醜聞,她不敢告訴家裡,便把算盤打到了我的身上。”
劉家女一直在跟家裡說,她崇拜安北侯,想要早點嫁過去,最好一個月以後就跟著安北侯回西北。劉家人跟皇帝奏請了這件事,貴妃點頭,皇帝同意。
婚期提前,虞硯很煩。
裴朔的消息來得正是時候,虞硯不想招惹這個女子,於是好心腸地去揭發,再然後他就提前跑路回西北了。
劉父當時在朝為相,他一生最重視名節,無法容忍自己的女兒做下這種丟臉的事。
劉相伴君左右,自然再清楚不過若是東窗事發皇帝會向著誰。他們也知道若是把人照舊嫁過去,依安北侯那個臭脾氣,必定要鬨得天翻地覆。
於是當夜便把那個姑娘沉井,毀屍滅跡。
劉家為了家族的前途和榮耀處置了女兒,後來對外謊稱女兒生病,要閉門修養準備大婚,於是一直到成婚那日也沒露餡。
大婚那日,劉家把跟劉家女身量和長相最像的婢女送上喜轎,又雇了一群殺手,製造了一場血案。
虞硯人在西北,悠哉度日,沒事就睡睡覺,有事就打打仗,對自己的身上又背上了一條人命的事一無所知。
裴朔給他寫信,說他“克妻”的名聲算是落下了,虞硯聽後一笑了之,沒放在心上。
虞硯緊接著又講了第三個,這回簡單了許多,沒有什麼人再算計他。
那個女子沒懷孕,也沒要給虞硯下毒。
“她隻是跟人私奔了而已。”
明嬈:“……”
她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聽著虞硯低聲講著離奇的故事。
“聽裴朔說,新娘子已經在路上了,人快到涼州時會經過一片荒漠,送親的隊伍遇上了異族的王子,不知發生了什麼,那姑娘跟王子互相看對了眼,她就跟著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