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婆聽著都愣了一會,好生生的夏日裡出生的小姑娘,不叫那絢爛的夏花,叫什麼梅初?
但大宅子裡的事,穩婆怎敢多置口舌?連忙說這名字極好,轉頭報給了剛生產完的夫人。
夫人聽了這名字,神色變了一變。
待到晚間,她懷裡抱著那剛出生的小小女兒,想到過往的事,忍不住同丈夫商量。
“老爺,梅初那名字不太穩妥吧,要不改做蓉初?”
但她這話剛一出口,男人冷厲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臉上。
她登時被壓得說不出話來,半晌,直至她都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了,他才幽幽說了一句。
“你是忘了我為什麼娶你。”
說完,他拂袖而去。
......
小梅初漸漸長大了,母親經常看著她的眉眼恍惚一陣,而父親卻更加喜愛她了,時常將她抱在懷裡,細細看著她的眉眼,半晌,道一句。
“快點長大吧,我的女兒一定最漂亮。”
父親會親吻她的臉頰,會把所有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她,哥哥弟弟都沒有,連隻比她小一歲的一妹迎春也沒有。
有天父親問她,“梅初喜不喜歡爹爹?”
她張口就道,“女兒最愛爹爹了!”
那天父親高興極了,一直捧著她的臉頰看了好久。
可那天回了母親身邊之後,卻見母親臉色鐵青,毫無父親的溫柔,隻冷冷地盯著她,然後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身上。
“從今天起,你要記住,離他遠點!”
母親打了她,狠狠地打了她一頓,讓她務必記住娘的話。
她不懂,她委屈地不住落淚,但她是最聽話最孝順的孩子,她連聲答應了下來。
母親看著她小小的手臂、後背上,被一巴掌一巴掌打的通紅泛青,眼淚亦漱漱滾落了下來。
她忽的跪在地上,將她一把抱進了懷裡。
“乖孩子,你要記住娘的話,一定要記住!”
......
她記住了,有意無意就會避開父親。
好在沒過多久,父親被人舉薦到軍中做事,他本就是武將,也打過幾次不錯的仗,此番起複令他重振雄心,很快前往上陣。
那幾年,父親不在家裡,一切事宜都是母親安排,她過得順順利利、穩穩當當。
母親沒再打過她,也沒再提起過那件事。
不過,等她稍微大一點,母親就開始給她相看定親,說等她一及笄,就把她嫁出去。
可那會她才十一一歲。
然而沒等母親相看好人家,把她嫁出家門,
() 官至行軍司馬的父親(),就受了傷瘸了腿□(),性情也變得更加陰鬱起來,很快因在軍中得罪了人,乾脆辭官回了端氏縣老家。
他一回家,就把母親給她安排的所有相看之事全都停了。
他眯著眼睛盯著母親。
“我的梅初,誰許你嫁出去了?”
父親再不許人提她嫁人的事,又因著他仕途阻斷,卻掌著全家的大權,越發的陰鷙冷厲無人敢招惹。
可父親還是那麼偏愛她,且越發地寵愛,以至於連她自己都時常覺得,父親看著她的目光,溫柔道詭異。
而父親又開始說從前的話。
“梅初快點長大吧,長到十七八歲,要穿著大紅喜服出嫁的年紀。”
可是,不許她出嫁的人不就是他麼?
穿上喜服出嫁,是要嫁給誰?
她開始害怕了,甚至不想長大了,可時間卻催著她往十七八歲而去,而某天,突然發現了一個無人提起的秘密。
自己長得像一個人,且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那是她父親的書房裡,被他夾在手邊的書冊裡的畫像。
畫上的女子與她幾乎一模一樣,她在那畫上發現了曾經聽過的名字。
香雪。
母親的舅家的表姐,父親曾經定了親,卻在出嫁路上遇到土匪身死的未婚妻,她的姨母。
香雪,就是梅。
而她也終於發現了,父親會看著她,在某個突然情動的瞬間,低聲叫她一聲。
“香雪,我的妻。”
可她不是香雪,她隻是她自己!
然而這個家裡,沒人能擋在她麵前。
母親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試著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卻被反複關了禁閉,禁足院中。
長兄也漸漸發現了問題,他有試著跟父親交涉,卻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攆出門去。
一妹迎春羨慕她獨得父親寵愛,可她卻不知道自己有多羨慕一妹的自由。
她可以自由地在這個家裡成長,到了年歲後嫁人離開,而不必被人強留在密不透光的幽暗室內,被一遍一遍地撫上臉頰,摩挲嘴唇,被叫一聲“香雪”,被道一句“我的妻”......
這一切的恐怖像是沒有儘頭一樣,可她轉眼就已經十六歲了。
她沒有定親,不許與旁的男子往來,甚至連出這個家門的機會都少之又少。
但母親和大哥卻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他們要偷偷送她離開!
母親悄悄準備好了銀錢,大哥則和大嫂與小侄兒,準備借由求學離開家中。
他隻說要帶嫂子和侄兒過去,父親無所謂,闔家給他辦了酒席送了行。
就在離開的那天,母親讓身邊的丫鬟扮成了她的樣子,然後讓她扮成了丫鬟,跟隨著哥哥嫂子的船,一同離開了端氏縣,離開了這個家!
那天,河麵上的風吹來的時候,風雖刺骨她卻覺得清爽極了,刺骨的風把她身上那些肮臟之氣全都一
() 吹而散。
長兄拿了披風走上了船頭,替她裹在了身上。
“大哥......”
她叫了一聲大哥,眼淚就止不住往下落,說不出話來了。
長兄亦紅了眼眶,抬手將她攬進了懷裡。
“梅初,你可知這世間有名山大川,街巷繁城,仙妖人間,從今往後,這些你都可以用自己的雙眼去看,無論如何,都有大哥擋在你麵前。”
這世間原來那麼繁鬨那麼廣闊嗎?她真的可以去看了嗎?
她倚在他懷裡,忍不住哭濕了他的衣襟,轉頭看到嫂子走過來,抽出帕子給她拭淚。
“沒事了,都沒事了,妹妹往後的日子就要好起來了......”
他們的計劃,是等大哥帶著她前腳離開,後腳母親就和四弟也趁機走陸路逃離,為著密不透風,母親甚至沒敢跟四弟提前說。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她的逃離就被那個人發現了。
當天晚上,船被逼停。
火把將江麵映照得如同阿鼻地獄。
大嫂把她藏了起來,卻還是被那人找了出來。
大哥見狀,果他所言,如同銅牆鐵壁似得擋在她身前。
哥哥將她緊緊護在身後,直麵迎向生養他的如天一般的父親。
“倫理綱常,天經地義,不可違逆。梅初是你的女兒,我的妹妹,她該有她該有的人生。我今日說什麼都不會放她回去!
父親眯起了眼睛看著他,大哥卻毫無懼色。
“你是父,我是子,我念你生恩養恩,但是你若想帶走梅初,便從我是屍身上跨過去!”
火光自半空、水麵將兄長的側臉,映照地如同戰場上誓死不降的將軍。
麵對如天的父親,他沒有半步退縮,他寧死也不要把自己的妹妹交給惡魔。
可惡魔又怎會如同尋常人一樣,真的退去呢?
他隻會冷笑一聲,睥睨著自己的長子,然後忽的抽出佩劍。
“那就如你所願。”
他一劍毫不留情地,直接割斷了長子的喉管。
那鮮血噴出,就噴灑到了薛梅初臉上。
小姑娘滿臉是血、目瞪口呆。
“父親”卻毫無憐憫地徑直撥開礙事的兄長,一把將她抓進了懷中,他抵著她的唇邊。
“我說過,你是我的,誰都帶不走你。若是再敢逃,他們......”
他反手指向後麵跟來的三叔、一哥、三哥。
“他們都得先給你陪葬!”
那夜,大嫂受不住變故,就在長兄身旁,抱著輝哥兒跳了河。
“父親”殺光了船上見到此事的管事小廝、丫鬟婆子,甚至將他們指認成殺了大哥一家的水匪。
其他還活著的人全都在看到這一幕後,精神錯亂起來。
她則被他抓了回去,關在院中整整一年。
母親聽聞大哥被他所殺,當即就不成了,自輝哥
兒死後更是直接神誌不清,瘋了。
她被死死關了起來,誰都不能見,除了他自己。
唯獨四弟什麼都不知道,他隻聽說大哥一家在水上出了事,而這件事裡處處都是詭異,卻沒有一個人能告訴他真相。
他渾噩迷失之下開始酗酒,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就整日整日地泡在酒裡。
沒人管他,除了一哥三哥勸過他兩句之外,沒人在乎他的死活。
可是她在乎。
母親神誌失常,是因為憐愛她,大哥被一劍割喉,亦是因為疼惜她。
她已經失去了愛她的人,但她還可以為了她愛的人而儘力。
她開始絕食、自殘,可是那個人根本不為所動,反而將她看管得更加嚴密。
她知道他的心冷硬地像血水凝成的冰,她隻能不再跟他正麵對抗,她反而開始順著他,他要做什麼她便不再抗拒......
終於,在一年之後,他把她放了出來。
她出來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了四郎的院子。
......
雪還在下,一片一片地落在庭院的幻影之間。
水月幻憶之術的影子不斷轉圜,早已從火光遍布的那夜河道船上,轉到了一年前四郎的院子裡。
四郎看著半空刮來的雪和風,那天也同今日一樣寒冷。
但姐姐突然出來了,她真的出來了。
她跑到他院中,扔掉了他的酒壺,把一遝厚厚的錢塞進他懷裡,推著他讓他立刻就走。
他不明白,他讓她至少和他一起走。
可她卻驚怕地搖頭。
“我不能走,不能再重蹈覆轍了,隻有我留下來,旁人才能好。”
她說著,不停地推著他離開,手下亦發力拉住他的手。
他感受到了她掌心的顫動,就如同她此刻的心跳一樣,她推他離開,滿是渴盼、滿是決意。
他呆呆地看著她喊了一聲“姐”。
“姐,你到底為什麼非要讓我離開?若是你和娘都不能好過,我就陪著你們一起爛在這裡又如何?”
他這樣說,她眼淚都要掉了下來。
她不住地搖著頭,“不要這樣,四郎,不要這樣......”
她手下更加顫抖,眼淚啪啪嗒嗒地落在他手上,她手下卻緊緊地拉著他往外。
“你要走,要離開,不要爛在這汙糟的泥潭裡等死。去外麵過活,去見廣闊人間!”
她說這世間,“有名山大川,有街巷繁城,有仙妖人間,你可以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這一切。”
她說著,眉眼之間露出掩蓋不住的心馳神往。
“這世間那麼大,若是遇見誌同道合的友人,便把酒言歡,莫拘小節;若是遇到良師益友,便不恥下問,虛心求教;若是遇到壯闊美景,便多看幾眼,永記心間......”
她說到這裡笑了笑,嗓音中隱有幾分哽咽,可眼中又凝滿了星光般閃亮的光輝,仿若她此刻已看到了那世間的自由和美好一般。
他看著姐姐眼中渴求卻不可及的馳往,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可是姐姐卻又垂下了眼簾,她掩住眼裡的情緒,隻是極輕地笑了笑。
“這世間那麼大,有人有妖,有詩有歌,有酒有花......四郎你走吧,就當是,替我出去看一看吧。”
這句話亦在庭院中的水月幻影裡,輕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四郎再也忍不住,闖出罩子,直直撲在了他姐姐薛梅初的身前。
“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