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拂過, 帶來了幾許涼意, 若是細嗅, 就會聞到風中飄動的血腥氣。
但是闌珊並沒有聞到,貼的太近了,她的臉就在趙世禛胸口的團花繡紋上,那裡有可靠而熨帖的暖意,還有一點點聞起來就很清貴雅逸的香氣。
這點似有若無的冷香喚醒了闌珊的神智。
她慌忙放手後退。
目光所及, 對方原先齊整的雲錦袍子上已經給擠壓出了若乾明顯的褶皺。
她注意到這個細節,想到上回西窗的怨念, 心裡很想去給他整理整理, 免得落在西窗眼裡又要生出若乾不必要的疑心。
闌珊猶豫半晌, 到底是有賊心沒有賊膽。
她看了眼身後, 地上殘血猶在,那司議郎跟其隨從早已經不知何處去了。
呆呆地盯著那刺眼的血紅色, 她心有餘悸地回過頭來。
果然, 殺了嗎。
可地上死的那個, 按理說本該是她啊。
闌珊很想感謝趙世禛, 雖然個中原因一言難儘,但無可否認,榮王殿下已經救了自己兩次狗命了。
尤其是這次,她明白, 趙世禛是冒著得罪東宮的危險啊。
“殿下……”闌珊口中有些乾。
趙世禛回頭。
闌珊給那一雙懾人的鳳眸瞄過,那些想好了的話突然又害怕似的滾滾後退。
“我……”她低著頭,有種劫後餘生的情難自已, 隻得樸拙地說:“謝謝殿下。”
趙世禛卻正有些恍惚。
雖然給她抱著的時候並不算很長,但是……這人的身子軟軟的,暖的恰到好處,剛才撲在他胸前,似乎正好填補了他身上一處空寂了許久的孤冷。
可如今她突然離開,秋風颯爽,毫無遮蔽,竟有些不習慣。
聽了闌珊這句,趙世禛並未回答,隻是轉身往外。
耽擱了不少時候,也該走了。
身後有枯枝落葉的響聲,是她亦步亦趨地緊緊跟上。
“殿下……”
趙世禛腳步略停:“還有何事?”
“我、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嗯?”
一枚落葉撲啦啦地從頭頂墜落,闌珊鼓足勇氣:“當時殿下請了賽華佗來給我言哥兒看病,可是、您為什麼要騙我?”
“誰騙你什麼了?”
“您說什麼、升官發財死老婆……”
“哦,是本王騙你?”直到這時候趙世禛才回過身來,淡淡地:“你不是懷疑我在先嗎?”
闌珊愣住:“我、懷疑殿下?”
對上趙世禛審視的眼神,闌珊一震。
她想起馬車裡——原本趙世禛說要給自己一份大禮的時候,神色是平和淡笑的,但是……
她抬手揉了揉額頭:是,是吧?因為她從來對趙世禛心存警惕,總覺著這個人的出現不懷好意,所以在趙世禛說什麼“大禮”的時候,她本能地覺著不對,總疑心他會做什麼不利於自己的事。
可是這種細微的心思,難道就在那一瞬間……就給他察覺了?
所以他才將計就計順勢而為地要挾起她來了?
闌珊的手暗暗地握了起來。
趙世禛胸前的團花紋方才給她扯的有些斜斜的,卻絲毫無損榮王殿下的矜貴清雅:“舒闌珊,你記著一件事。”
“不知是何事?”
“你要做本王的人,就得先相信我,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信任本王。”鳳眸生輝,趙世禛唇角微動,“就如同方才一樣。”
本以為她給東宮司議郎稍微恐嚇,就必然潰不成軍,沒想到非但沒有給那人嚇到,反而伶牙俐齒,反擊的很不錯。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因為恐懼而亂了分寸,反而很機智的守住了秘密。
王駕駐紮處,西窗牽著言哥兒的手,正伸長了脖子往前方看。
闌珊的腳步本有些踉蹌,見了言哥兒烏溜溜的眼睛,忽然就鎮定下來。
西窗畢竟是跟在趙世禛身旁的,起初雖不知何事,可等了半晌,又依稀瞧見前頭有不屬於自己人馬的身影,就知道出大事了。
甚至在闌珊回來之前,西窗也下意識地為了她擔憂。
雖然不肯承認,但西窗明白,自己還是挺喜歡這個舒闌珊的。
是個知情識趣又極好脾氣的良善之人。
西窗從沒有見過這種人,所以雖然他口頭上百般嫌棄,可是在他心裡知道,這個人很珍貴。
因為稀少而珍貴,所以不想她出事。
趙世禛的身形先出現的時候,西窗的心已經竄到了嗓子眼。
頭一次在主子出現的地方,他的目光並不隻是黏著主子,而是在他的身後。
直到看到闌珊那道身著麻布袍子的寒酸身影,西窗的眼睛都有些莫名潮熱了。
等闌珊到了跟前,他假裝不在意地抱怨:“什麼要緊事兒啊?連我西窗都不叫,隻叫著你,你什麼時候在我們主子跟前兒變得這樣吃香了?”
闌珊強打精神若無其事地同兩人上了車。
再度啟程,言哥兒靜靜地依偎在闌珊身邊,也不再像是先前一樣吃東西,四處亂看。
西窗慷慨地把自己那頭給闌珊贈予的小毛驢拿出來給他玩,言哥兒也不為所動,隻是將臉埋在闌珊的衣襟裡去,安靜的很反常。
終於回了鎮上,趙世禛的車駕先回縣衙,隻讓西窗送了他們兩人回家。
阿沅正在洗衣裳,聞聲跑了出來。
闌珊摘下頭巾,把針灸一事說了,因道:“果然賽華佗老先生很是能耐,那曹大夫也說方子開的很好,照著上頭的吃藥針灸行事,最多兩三個月就能大有起色。而且以後我不必再往淳縣去了,看在老先生的麵上,這位曹大夫每七天就會來一趟。”
阿沅笑道:“這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了。”
闌珊因見言哥兒回來的路上十分沉默,生怕孩子累了,便讓她帶了言哥兒先去洗漱休息。
葛梅溪以及回來遇險種種,闌珊一字不提,免得阿沅驚心。
直到了晚上,洗漱過後躺在榻上,闌珊道:“阿沅,我總有種感覺。”
“什麼感覺?”對麵小床上的阿沅問。
闌珊道:“我總覺著……太平鎮,咱們住不久了。”
黑暗中阿沅驀地坐了起來:“是不是、今兒出了什麼事?”
“不不,”闌珊否認,有些後悔跟她說這話,隻怕她晚上要睡不好了,忙一笑解釋說,“隻是我今兒又遇到榮王殿下,一看到這位殿下我便緊張罷了,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實是膽小的,所以有些擔心夜長夢多,不過殿下他……倒是對我很客氣的,言哥兒的事也多虧了他。”
阿沅終於慢慢地又躺了回去,也笑說:“雖然看著很好,不過這總有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意思。”
榮王殿下“非奸即盜”?闌珊驚愕之餘笑道:“你又在瞎說了!幸好沒彆人聽見,趕緊睡吧。”
過了半晌,阿沅那邊響起沉穩的呼吸聲,闌珊卻按捺著要翻身的衝動,久久無法入睡。
今天發生的事情足夠她驚心難眠了,一個葛梅溪,一個趙世禛,卻幾乎都關乎她生死存亡。
葛公子那邊,闌珊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她女扮男裝向來處處留心,不露破綻,雖然鎮子上也有人常說她娘們氣,但多半都是王鵬那樣有口無心之人,並沒有人真正懷疑她是個女子。
至於葛梅溪……應該是那年她受葛梅溪邀約出遊,誰知遇到異常夏雨,兩人到了城郊一處莊子上避雨,闌珊因為身上濕嗒嗒的,便找了間房子更衣,才脫了外裳,就聽見窗上“啪”的一聲,她掩了衣裳回頭,卻見並沒有人,還以為是風吹而已。
除了那次,以後或者之前,她並沒有跟葛梅溪有過太親近的時候,也沒有彆的馬腳了。
“真是防不勝防。”闌珊在心中感慨,又有些懊惱。
可見一寸也不能大意,如今趙世禛在鎮子上,這位榮王殿下更是個細致入微深不可測之人,自己更需要加倍謹慎行事,若給他看破了,以他的心性……
樹林子裡地上鮮紅的血跡又冒出在眼前,把闌珊嚇得一個機靈。
她真想不到趙世禛會命飛雪殺了那司議郎,那時候她滿心以為自己要死了……可若是趙世禛知道她是女子,會不會也一個字也不說,一刀揮來?
闌珊想的出神入化,走火入魔,身上一會熱,一會兒冷,難受的很。
直到早上阿沅做好了早飯過來叫她,闌珊迷迷糊糊的說:“我好像是發燒了。”
阿沅握著她的肩頭正覺著熱,忙把手在她額頭一探,燙的她縮了手:“老天,怎麼燒的這樣?”
闌珊頭疼欲裂:“不知道,許是昨兒給風吹了。”
其實她心知肚明,是昨兒受了驚嚇,昨天晚上她閉了眼睛後,總是小樹林子裡那場景,隻不過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不是司議郎,而是她舒闌珊。
與此交錯的,還有趙世禛冷絕鮮明的眉眼。
阿沅著急:“你燒得這個樣子,我去叫大夫!”
闌珊用力抓住她:“不許!你忘了麼!”
“好好!你彆急!”阿沅忙把她摁回榻上:“你好好的躺著,一會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