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毅從旁轉了出來,邁步向殿內而行。
抬頭看見皇帝以及他麵前跪著的闌珊,楊大人的目光落在闌珊的身上,眼神微微一變,透出幾分煞氣。
他目不斜視地走到闌珊身旁,卻並沒有先向皇帝行禮,隻望著闌珊道:“舒司正。”
闌珊微微一震。
楊時毅道:“你抬起頭來。”
闌珊略一遲疑,終於緩緩起身,抬頭看向楊時毅。
這是一張淚痕滿布的臉,雙眼泛紅。
她有些愧疚,又有些無地自容地看向楊時毅:“楊……”
還未出聲,楊時毅抬手,一巴掌向著闌珊的臉上打了過來!
闌珊猝不及防,加上楊時毅的手勁又很大,整個人側身往後倒了過去。
她摔在地上,耳畔嗡嗡作響,眼冒金星,一時無法起身。
楊時毅冷冷地瞥過她,這才回身向著皇帝跪倒:“罪臣禦前失儀,請皇上降罪!”
首輔大人這般舉止,皇帝也很意外。
一時竟沒有出聲。
眼睜睜地看著闌珊掙紮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重新跪坐起來。
她的半邊臉頰已經腫了,巴掌印明顯地浮了起來,嘴角一抹鮮明的血痕,從唇邊蔓延到了下頜。
皇帝收回目光,才淡淡的說道:“楊愛卿這是做什麼?”
楊時毅道:“皇上容稟,微臣身為工部正堂,又是本朝首輔,卻在眼皮底下出現這種駭人聽聞的醜事,是微臣監管不力,微臣的失職!”
皇帝揚了揚眉。
楊時毅繼續說道:“隻是這個人……實在是太過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堂堂的朝廷官製,對她而言竟像是兒戲一樣。一個女子隨意出入工部,經手監管之事,實乃工部乃至整個朝堂的奇恥大辱!”
皇帝看楊大人陳詞激烈,不由咂了咂嘴。
在喚楊時毅進來的時候皇帝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麼。
那當然得先興師問罪。
畢竟在楊大人的工部出現這種特例,實在是千載難逢,皇帝倒想看看他是什麼態度。
也很想趁機申飭一番。
卻沒想到一現身就先動了手,又說了這番話……卻把皇帝要問責的那一句給堵了回去,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皇帝心裡不太爽快,便道:“是啊,朕也奇著呢,以你楊愛卿的精明,也會出這種事?她可是整天在工部進進出出,你竟一點兒異樣都沒發覺?”
楊時毅濃眉緊鎖:“微臣所怒的正是如此,一來因為之前是微臣的‘師弟’,所以先入為主的不疑有他,二來也著實想不到世間有這樣膽大妄為的女子,另外還有一點是……算了!不提也罷!所以竟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犯下了大錯。”
皇帝卻注意到了那句給他忽略的:“還有一點是什麼?”
“回皇上,”楊時毅冷冷地看了闌珊一眼,才又說道:“還有一點是微臣所不願意提及的,那就是她的能力倒是不錯,微臣自然想不到一個女子有這份才能……這許多原因糅雜在一起,所以微臣才疏忽大意了。”
皇帝思忖似的看著他:“哦……”
楊時毅卻又道:“但此事畢竟出於工部,加上、這個人上京也是微臣的主意,如果不是微臣愛才心切不由分說地傳她進京,自然不至於生出這種震驚朝野的醜事,竟也鬨於禦前,引的皇上也龍顏大怒,將來若傳出去,卻把朝廷的王法官製置於何地?隻怕不知引多少人恥笑!微臣身為本朝首輔,於情於理都無法推卸責任……”
楊時毅長長地歎息了聲,抬手把頭頂上那頂一品大員的忠靖冠摘了下來:“罪臣罪該萬死,沒有臉麵再統轄內閣,統轄工部,自請皇上重罰!”
闌珊起先給楊時毅一巴掌打的差點昏死過去,卻仍是咬牙撐著起身跪在旁邊。
聽楊時毅果然勃然大怒,義正詞嚴地怒斥自己,她的臉上越發火/辣辣的,淚劃過臉頰,竟也有些刺痛,好像臉皮都給他打破了。
突然間聽到最後,楊時毅居然要辭去官製,不當首輔……闌珊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楊大人不可……”
“你閉嘴!”楊時毅不看她,隻是冷然地說道。
闌珊差點再度淚落,隻忙向皇帝說道:“皇上,楊大人是無辜的,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求皇上不要降罪楊大人。”
楊時毅卻喝道:“你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求皇上!何況是我有眼無珠,錯用匪類。按照朝廷規製我自然難逃重罪,且你自身難保,竟還敢在這兒替我求情,你還不住嘴!可知我恨不得把你……”
他似乎對闌珊無限憎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
闌珊無言以對,隻能重又伏身在地,淚水流個不住。
皇帝在上頭看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覺著楊時毅說的都對,可隱隱地又像是有些不太對的地方,
比如“有眼無珠”,有眼無珠的確是表示自己看錯了人或者錯信了人,但通常說的是看不出對方的好……
又比如“錯用匪類”,她計姍雖然的確肆意妄為犯了律法,但卻實在稱得上什麼“匪類”,相反,如果論功績她在工部做的卻很好,若說“錯用”,也不太恰當。
終於皇帝說道:“楊愛卿,你卻好像比朕更生氣。”
“微臣慚愧之極,出了這種事,也算是微臣辜負了皇上的信任。”楊時毅歎息,也跟著伏身道:“求皇上責罰。”
皇帝看著兩個人跪伏在自己跟前,突然有些口渴。
便先叫了雨霽進來,又送了茶。
吃了兩口潤了喉嚨,皇帝才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是要責罰的,論罪處置,可也要一個一個來,舒闌珊首當其衝,難辭其咎,楊愛卿,你覺著朕該怎麼發落她?”
楊時毅似乎早就想好了,立刻乾脆利落地說道:“自古以來,沒有女子當官的先例,且又罪犯欺君,當然是論罪當誅!”
雨霽顫了顫,皺眉看向楊時毅:這楊大人果然好狠啊,翻臉無情,沒有人比他更果斷的了。
連他這個隻跟闌珊見過兩三回的,還有些舍不得呢,楊大人倒是毫不猶豫。
皇帝也沒想到楊時毅回答的這樣利落,於是又低頭喝了一口茶。
然後道:“說的是,這才是秉公處置的正理。來人……”
雨霽麵露苦色:“皇上?”
皇帝道:“把舒闌珊帶下去,就先押在司禮監吧。”
雨霽心頭一動,臉上的苦澀稍微退了些:“是。奴婢遵旨。”
當下便叫了心腹進來,帶了闌珊下去。
闌珊抬頭看向皇帝,兀自擔心地含淚求道:“皇上,我怎麼樣都行,就是求您千萬不要連累無辜之人。”
等到闌珊給帶了下去,皇帝才看著地上的楊時毅道:“楊大人,起來吧。彆跪著了。”
見楊時毅不動,雨霽親自上前扶他起身:“楊大人,皇上都說了,您也不要太自責了。”
楊時毅這才隨他起身,卻又搖頭道:“微臣實在是臉上無光,難辭其咎。”
雨霽又從地上幫他把帽子撿了起來,正要為他戴上,卻見皇帝正看著。
當下便隻拿在手中,並沒有送過去。
皇帝捧著那碗參茶,慢慢道:“楊愛卿來了有段時間了吧。”
楊時毅道:“是。”
皇帝說道:“她說的那些話,想必你也聽見了?”
楊時毅道:“聽見了大概。”
皇帝道:“你覺著她說的怎麼樣?朕指的,是她在工部。”
楊時毅皺眉,然後說道:“微臣自然是有一說一的,禦前不言說謊。若論起她所作所為,竟是比工部絕大多數人還要好。但是……誰叫她是個女子!名不正則言不順,她犯了這樣的忌諱,就算做出天大的功績,也不能算是好了。”
皇帝道:“嗯,真不愧是楊大人能說出來的話。”
楊時毅道:“不過……”
“怎麼?”
“微臣不解,舒闌珊當真是計成春之女嗎?”
皇帝說道:“不錯,她就是計姍。”
楊時毅的臉上露出類似惆悵的表情,卻沒開口。
皇帝道:“怎麼,楊大人有什麼想法?”
“微臣隻是……覺著可惜。”
“可惜?”
“可惜她生為女子。”楊時毅冷笑著,歎息著道,“計主事曾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就如皇上曾經感歎的,微臣常也想著若是工部再出一個半個類似計主事一樣的人才就好了,所以在知道老師收了舒闌珊為徒後,大為驚喜,覺著她可能是獨當一麵的人物,因而才不顧老師反對也要調到京內。起初相見看她生得那樣,還不信是有真才實學的,誰知道後來……皇上自然也知道,她的所做所為當真令人刮目相看……咳,微臣失言了!可正因為她這份能耐,才更加的讓微臣遺憾之餘更是怒不可遏,無法原諒!”
“你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