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抬起頭看他:“你有事嗎?”
周遠點頭:“再去跟他們對一下明天的流程。”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 陳慶沒點燈, 走得有些慢,周遠腿本就比他長一截,走一截之後就要停下來等一等他。
因為黑得早, 村裡人也休息得很早,這會兒外麵除了幾聲犬吠, 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音。
“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喜事, 很熱鬨。”周遠說。
陳慶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覺得此時此刻的周遠看起來有點落寞。
他的步子快了一點, 正好他們走到一條小路上,陳慶四處張望一番之後,輕輕握住了周遠的手。
周遠的笑容在黑暗中綻開,穿過陳慶的指縫,和他十指相扣。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慶才掙脫了周遠的手。
李欣等在院子裡,見到陳慶之後就把他拉進房間裡,他們家的院子裡已經擺得滿滿當當,幾乎是要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周遠便在院子裡跟李鐵匠說話,餘光見到陳慶進了屋,才說:“我明日早些過來。”
李鐵匠想了想:“不如你明早直接去書寧那裡,他也沒個親戚朋友,孤零零地來接親也不像那麼回事。”
周遠點頭:“那我再多叫幾個人,熱鬨一些。”
李鐵匠說好,又想起什麼:“你那把刀,我看已經有了幾個缺口,有時間了送來,我給你重新煆一下。”
那把刀畢竟陪著周遠走了很多年,他還是很愛護,隔三差五就會拿出來擦擦灰。
“那就多謝義父了。”
李鐵匠拍了拍他的肩:“都是一家人,應該的,你真不跟我學打鐵嗎?”
周遠搖頭:“我實在是怕熱。”
李鐵匠便也不再勸他,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房間裡,李欣沒有一點是待嫁的哥兒的情態,屋裡點著油燈,他們家裡還有地龍,屋子裡暖融融的,陳慶靠在床邊看著李欣。
李欣跟他對視:“你看著我乾什麼?”
陳慶搖頭:“就是覺得,你好像一點都沒有明天要成親的樣子。”
李欣笑起來:“我確實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成親了也不會離開家,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生活。”
“而且戚書寧這個人,也還好吧,除了那點讀書人喜歡講道理的毛病,也沒什麼不好。”
陳慶看著他:“這些天發生了什麼?我記得你以前看他不順眼來著。”
“接觸下來發現也沒那麼討厭啦。”李欣把陳慶往裡擠了擠。
這會兒張茵身上披著一件大氅,手上還拿著個什麼小冊子。
“來,娘給你講講事情。”
陳慶便往床邊縮了縮,這畢竟是他們母子兩之間的夜話,卻沒想到張茵朝他也揮了揮手:“阿慶也來聽。”
“啊?”
張茵把一個小冊子鋪在床上,陳慶借著油燈的燈光,看到了小冊子上畫的東西,他隻看到了一眼,腦中就像有什麼東西炸開,隨後一陣陣的餘波震得他手腳發麻,耳中轟鳴。
李欣跟他不一樣,李欣很是感興趣,他哇了一聲:“娘!你居然有這個!”
張茵拍了他的腦袋一下:“也沒個哥兒的樣子!這是我當年成親的時候你外祖母給我的,這是合適你看的,今天看一看,明天不會手足無措。”
李欣湊過去:“那就是說娘您還有彆的啊,都拿給我看看唄。”
張茵抽了他一下:“沒臉沒皮。”
抽完他之後張茵又側過頭咳嗽了兩聲,李欣立刻緊張起來,張茵安慰他:“沒事,就是嗓子癢了一下,彆擔心。”
李欣這才放下心來,隨後又說起了這小冊子的事情。
不過她也沒落下陳慶:“阿慶不要那麼害羞,你也快成親了,到時候你娘肯定也會跟你說,這會兒看了,到時候就不那麼害羞啦。”
李欣抬起頭,和張茵的目光對上,兩個人一起去看陳慶,才看見陳慶整個人都紅了。
李欣笑起來:“哎呀以後我們阿慶可怎麼辦啊。”
陳慶把頭埋進被子裡,張茵又跟李欣說了一會兒話,隨後才讓他們兩個人早點睡。
張茵走出李欣的房間,拿出手絹捂住嘴,壓抑著咳嗽之後她看到自己白色手絹上的一抹紅。
張茵把帕子攥在手裡,走去了灶房,灶房裡還燒著水,她把手絹扔進了火裡,看著帕子被燒得乾乾淨淨,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看著李欣的屋子裡搖曳著的燭火,深吸了一口氣,一定要撐到李欣成完親才行。
李欣有車軲轆的話想跟陳慶說,陳慶好不容易才把剛才看到的東西倒出腦子裡,隨後就聽見李欣說:“阿慶,你說會不會很疼啊?”
陳慶翻了個身,不理他。
李欣又湊過來:“我看那圖上,還有那樣的姿勢那真是人能做出來的?都撅成那樣了。”
陳慶忍無可忍,他翻身捂住李欣的嘴,聲音都有些抖:“你不要說話了,這麼羞人的事情。”
李欣嗚嗚嗚,陳慶才鬆開手,眼睛看著他:“不許說了。”
李欣點頭。
於是屋子裡這才安靜下來:“阿慶,我決定了,等我成了親,我就去跟我爹學打鐵。”
陳慶:!
“我以為你是說著玩的!”陳慶側過身來看他,“打鐵多累啊,你還細胳膊細腿的,李叔肯定舍不得你去做這個的。”
“我都成親了他還能管我呢。”李欣滿不在乎。
隨後屋裡又是一陣安靜,隨後李欣又開口:“我娘,她不希望我像她一樣,她說天空很廣闊,為什麼女子和哥兒就隻能拘泥在院子裡呢?”
沒有人跟陳慶說過這些,有安穩的生活在陳慶看來就已經很難了,所以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做點什麼,不是為了賺錢,就隻是為了自己喜歡。
“那你喜歡打鐵嗎?”陳慶麵向他。
“不知道,試了才知道。”李欣閉上眼睛,“你以後想做什麼呢?”
陳慶看著黑黢黢的屋頂:“我啊,我以前覺得,能安定下來就很好了。”
李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也很好。”
冬日的天亮得不早,陳慶有些認床,隻覺得自己剛剛才睡著,下一秒屋裡就亮起了光,他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拿開李欣放在他臉上的手,掀開李欣搭在他身上的腿。
他就說怎麼這一夜睡得這麼累,像是背了幾百斤玉米上山一樣,累得他直喘氣。
李欣也醒了,隻是還懶洋洋地不想動,洛河村成親的習俗是昏禮,黃昏才舉行儀式。
所以李欣今天並不需要起得太早,但天剛亮,院子裡就已經吵嚷聲一片了。
李欣自然也睡不著,打著嗬欠起來,陳慶跟在他的身後,看到已經有村裡的人來送賀禮。
那些人看著在李欣身後的陳慶,麵色微微變了一下,李欣注意到,他站在陳慶的身邊,擋住了那些人的視線。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在臨近午時的時候,李欣就被拘在屋子裡,穿喜服,被張茵按在繡凳上鉸麵。
陳慶在外麵幫忙,不時地能聽見房間裡李欣喊疼的聲音,陳慶笑了笑,很快那邊又有人讓遞東西,陳慶趕緊去了。
他的第一次婚禮沒有那麼幸運,借住在村長家,紅衣裳都不太合身,更沒人給他講什麼閨中事,村長媳婦要不是為了孫大娘給他家的錢,根本就不會讓陳慶借住。
等李欣鉸完麵,陳慶忙完了手裡的活,他才進房間裡去看他,原本很颯爽英姿灑脫的李欣,在紅色的喜服映襯下,也有些嬌羞的情態了。
“真好看。”陳慶發自真心地說。
張茵的眼眶有些紅,他們剛才一定是說了些體己話,張茵站到陳慶的旁邊:“是阿慶的手藝好,繡上去的鴛鴦也好並蒂蓮也好,都像是活的。”
陳慶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有那麼好,是李欣生得好。”
沒一會兒外麵就想起了熱鬨的聲音,是開席了,中午這一頓是相熟的人來,在李欣家吃,到了晚上就去戚書寧那邊吃,連帶著儀式也在那邊辦。
陳慶沒有出去,他在屋子裡陪著李欣,跟他一起吃。
李鐵匠畢竟家境優渥,席麵更是一等一的好,雖然是擺在外麵,又是冬天,但桌上的菜肴卻並沒有凝結油塊或是賣相不好。
等到吃完,就已經快到了黃昏時刻。
吉時到了,就聽見了外麵吹吹打打的聲音,是接親的戚書寧來了。
陳慶去看李欣,發現李欣並沒有什麼表情,仿佛隻是一個朋友來家裡做客而已。
按照慣例,洛河村這邊是有攔門習俗的。
他們從前玩在一起的哥兒,很多都已經成親嫁去了彆的地方,新娶的夫郎和嫂子們又隻是點頭之交,這會兒幫忙攔門的,是孟啟新娶的娘子王雪梅和李欣的弟弟牛牛。
李欣要讓陳慶也一起去,他知道李鐵匠給戚書寧包了很多的紅封,都是為了迎親的時候用來發的,這樣賺錢的事情,他當然不能忘了陳慶。
陳慶卻說什麼也不去,畢竟他今天來這裡,一直守在李欣的身邊,就已經讓很多人對他指指點點了。
“不行,你必須幫我多攔一會兒。”李欣抱著他的胳膊,“我今天成親哎,你今天要滿足我所有的條件。”
陳慶沒辦法,隻能跟孟啟的娘子站在一起,王雪的臉有些一點圓,笑起來會露出兩顆虎牙,看著讓人很是親近。
戚書寧是文人,但村裡人多半是不識字的,所以什麼催妝詩,什麼出門詩的步驟都給省略了。
他的身邊是個子高大的周遠,肌肉爆棚的孟栓子,還有一個十分機靈的孟啟。
孟啟在看到攔門的是自家的娘子,大笑了三聲,在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抱走了他的娘子。
而孟栓子更是毫不費力,一把提起了牛牛,最後隻剩下陳慶一個人。
周遠朝他笑了笑,對他說:“你是自己讓開,還是要像他們一樣?”
第37章
陳慶還沒說話, 戚書寧先給他塞了個紅封。周圍都是起哄的人,陳慶覺得好像連呼吸都有些呼吸不過來,人太多太熱鬨了, 他還是覺得有些不適應。
還是周遠, 拉著他的胳膊把他帶出了人群,臨走前還跟戚書寧說:“趕緊進去, 人我們都給你帶走了。”
周圍更是一片哄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戚書寧的身上,所以應當是沒有誰注意到周遠在拉著陳慶胳膊離開的時候, 悄悄扣住了他的十指。
陳慶在周遠拉他的時候似乎感覺到了從哪裡傳來的不友善的目光, 但當他去看的時候又什麼都沒發現,他搖了搖頭, 隻當是自己的錯覺。
走出院子,周遠才笑著把自己身上的紅封也遞給他,有點像哄小孩兒那樣:“收著。”
陳慶想還給他, 他卻已經大步離開,邊走邊說:“裡麵應該還有事呢,你一會兒也來看。”
見攔門的都被拿下, 李欣覺得沒意思, 倒是在他房間的門口,戚書寧沒有著急進來,最後還是在一片催促聲中, 他打開了李欣的房門。
李欣本來是站在屋裡的,最後被張茵強製著坐在了床上, 兩個人視線相對, 眼神中一片清澈。
經過一些儀程之後,李欣就該出門了, 哥兒姐兒出門,是應該由兄長背出門的,但李欣隻有一個弟弟,好在還有周遠這個義兄,所以李欣出門的時候,是周遠背他出去的。
直到把李欣送上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戚書寧的暫住地,張茵和李鐵匠已經坐在了主位,另外一邊擺的是戚書寧外祖母的牌位。
村長是證婚人,高聲喊禮。
張茵不停地用手中的帕子擦眼淚,偶爾有兩聲低聲的咳嗽。
送入洞房之後,陳慶才找到今天一整天都沒見到了孫大娘,坐在她的身邊吃席。
周遠還是不能閒下來,他還得幫著戚書寧擋酒,總歸不會太早回家。
於是陳慶跟孫大娘在吃完席,就回到家裡,陳慶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好像還沒送李欣個禮物呢。
他跟孫大娘一說,孫大娘說:“我給了半吊錢的禮錢。”
當年陳慶成親的時候,張茵也是給了這麼多,人情往來就是這樣。
陳慶皺著眉頭:“可我沒送李欣。”
孫大娘寬慰他:“李欣跟你好朋友,他不會在意的,況且他的喜服都是你幫著繡的,他不會跟你生分的。”
陳慶點頭,去灶房燒水,孫大娘今天喝了兩杯,有些困倦,用熱水洗洗就該去睡了。
孫大娘洗漱完之後回了房間,陳慶收拾完院子,聽見村子的那頭還有嘈雜聲,就知道那邊還沒有結束。
冬夜還是有些冷,他拍了拍已經有些發涼的臉,準備自己也洗漱一下就睡下了。
隻是他剛剛浸濕帕子,門就被敲響。
陳慶過去開了門,就看見周遠站在門口,陳慶打開門他也沒有進來的意思,隻是站在門口看著他笑。
“你不進來嗎?”陳慶問。
周遠搖頭:“喝得有點多,怕嚇著你。”
陳慶想說自己不會嚇到,但抬頭看到他臉上的酡紅還是忍住了:“那你要回去休息了嗎?”
周遠點頭:“你把手伸出來。”
陳慶照做。
周遠在他的手心裡放了一把糖,因為他是一直握住的,油紙的表麵上還有些溫度。
“是那邊剩著的糖,都讓我和牛牛拿了。”
陳慶拿著糖,心下一片溫軟,他問周遠:“我給你熬點醒酒湯?家裡還有些葛根。”
周遠按了按額頭:“不用,在那邊喝過了,你回去休息吧,外麵冷。”
陳慶站在原地,看他離開。
周遠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於是又轉頭回去,在陳慶睜大雙眼的同時,輕輕在他的臉頰上碰了一下,他的聲音很啞:“快回去吧。”
陳慶撒腿就跑,留下來的周遠幫他關好門,然後又翻牆出去。
陳慶的心跳得很快,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才平複了心緒,但在熄了燈之後,昨晚在李欣家看到的那個圖冊又蹦進他的腦海裡。
啊啊啊啊。
陳慶拉起被子遮住頭,無聲地尖叫。
第二天倒是久違地沒有大霧,陳慶跟孫大娘約好要去鎮上買年貨,再有兩天就過年了。
他們本來是不打算麻煩周遠的,但無奈在他們經過周遠家的時候,他已經套好車等著了。
於是兩人坐上了周遠的牛車,一路上還碰到了些村裡的人,周遠也都讓他們搭車了,車上很熱鬨,陳慶一個人縮在邊上,隨著坐牛車的人更多一點,陳慶就被擠到了周遠的旁邊坐下。
後麵的人聊的都是李欣的那場婚禮,沒人注意到坐在前麵的周遠空著的那隻手,挨到了陳慶的手背。
臨近過年,鎮上很是熱鬨,擺攤的小販比往常多了很多,原本還有些空曠的街道上擠滿了人。
陳慶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頭皮發麻。
周遠把牛車寄放在一邊,跟他們一起買東西。
以前陳慶跟孫大娘買年貨,都隻買很少的,必須要用的,這次終於有心思好好地逛一下。
各種調料,各色乾果,福字對聯,每一樣孫大娘都買了點,見她有興致,陳慶也克服著,陪她逛了很久,陳慶沒想到的是,周遠也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孫大娘在買東西的時候,也不忘記問問周遠,合適的時候也幫他買一點,買完之後又問他過年什麼打算。
周遠幫孫大娘他們背著背簍,邊走邊說:“沒什麼打算,想把我祖母葬到山上,彆的好像沒什麼事了。”
他帶著祖母的牌位來的,想趁著過年,給祖母也挖個墳包,等過段時間再立碑。
“年夜飯怎麼做啊?”孫大娘又問。
周遠搖頭:“胡亂做點吧,我又沒什麼手藝。”
孫大娘心疼壞了:“年三十晚上來家裡吃飯吧,反正大家都在家裡過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周遠看了陳慶一眼,陳慶隻是低下頭。
周遠勾了勾唇:“那就麻煩嬸子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中秋不也一樣是這麼過的。”孫大娘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程的路上還是有人搭車,但因為每個人身上都帶了很多東西,所以都給了周遠車錢,周遠也都收了,陳慶也從荷包裡拿出幾枚銅板,放在周遠的手心。
周遠接了,沒像接其他人的錢一樣放在袖子裡,而是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荷包裡。
周遠在臘月二十八那天去找了村長,帶著一些點心,說要找個地方給祖母立個墳。
這事本來是不用跟村長說的,畢竟後山那麼大,一座墳卻很小。
村長本來因為陳四孟柱子的事情對周遠有些意見,但這件事周遠又如此鄭重,帶來的禮又不算輕,所以村長的臉上帶著笑。
“沒事的,山那麼大,你想在哪裡就在哪裡。”
周遠點了點頭,又對村長表示感謝。
大年二十九一早,周遠一個人上了山,找到一處開闊的,能看到洛河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他從老家帶來的祖母的衣裳都埋進了土裡,隻留了一件做念想。
做好一切之後,周遠靠在那個墳包邊,輕聲用著故鄉話說:“答應您的,帶您來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做到了。”
“您還好嗎?不知道又托生到了哪一處地方,不過不要再這麼苦了。”
“我也很好,我快有家了。他是一個很好,很可愛的人,等要成親的時候我會帶他來見您的。”
“祖母,我有些想您了,都快記不清您的樣子了。”周遠按著眼睛,“好多年了,您也不說給我托個夢。”
“這麼墳是我親手挖的,太匆忙了些,我相信您也不會在意的。”
周遠站起身來:“祖母,明天我再來。”
大年三十。
陳慶跟孫大娘起了個大早,先前殺的雞在早上就煮好,這會兒昂著頭被帶到墳前。
先去祭拜孟家爹爹,照例香蠟紙錢都是陳慶買的,這是陳慶想要為這個家出的一份力。
孫大娘說話的時候,陳慶安靜地待在一邊。
到了孟濤的墳前,陳慶點燃了香燭。
他後來夢見過孟濤一次,沒有告訴孫大娘,這會兒說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能讓她開心一點。
“娘,我後來又夢見過他一次。”
孫大娘邊燒紙,果真轉過眼看陳慶。
“第一次夢見他,他說不理解我為什麼要戴孝,明明我跟他不熟。”
孫大娘記起來,當時陳慶好像還在夢裡叫出了孟濤的名字,她笑起來:“好像是濤子會說出來的話。”
陳慶也笑,彎了彎眼睛。
“第二次,是您發熱那次,他急得很,問我怎麼還能睡得著。”
“他即使在天上,也念著您。”
孫大娘紅著眼睛,又點了點頭:“他是個孝順孩子,你也是。”
從山上回來,孫大娘就張羅年夜飯,陳慶就拿著她熬的漿糊,開始貼福字和春聯。
先前過年的時候,他們都隻是買一個福字,貼了就當過年了,今年還買了三幅春聯,都要陳慶來貼上。
家裡的房門門不高,陳慶踮腳能貼好,隻是在貼橫批的時候,陳慶搭了凳子,小心翼翼。
“阿慶,小心點,彆摔了。”孫大娘也在灶房裡喊他。
“知道了。”
完了堂屋,還有灶房,孫大娘幫他扶著凳子,貼得很快。
最後是大門口。
原先他們隻是在門上貼兩個福字就算有個過年的意思,今天卻要在門房最高的地方貼上橫批。
先前的凳子也不夠高,陳慶有些無力地舉著漿糊碗,生悶氣,要是自己再高一點就好了。
陳慶垂下頭,想跟孫大娘說大門的對聯他貼不上,就有人從他的手裡接過漿糊碗。
“貼不上去?”周遠問
陳慶抬頭瞪他,能聽得出他話裡的調笑意味,明裡暗裡就是在說他矮。
“我來吧。”周遠站在陳慶剛才站過的凳子上,輕輕抬手就把漿糊刷了上去,“橫批。”
陳慶這才回神,把橫批遞給他。
周遠乾起活來更乾淨利落,他把大門口的貼了,又去整理了一下陳慶剛剛貼歪了的其他兩個。
雖然都不怎麼認識字,買對聯的時候都是讓小販選的意味好的,一看紅彤彤的一片,很是喜慶。
周遠說:“本來就是來借漿糊的,我先回去貼我家的。”他說完之後就看著陳慶。
陳慶低下了頭。
孫大娘說:“一個人貼到底不方便,阿慶你去幫他貼一下吧。”
陳慶這才應了,端著漿糊碗,跟在周遠的身後去了。
孫大娘又叮囑周遠,讓他晚上來吃飯,周遠也應了。
說是陳慶幫他貼春聯,實際上全是周遠自己一個人貼的,貼得也很是敷衍,歪歪扭扭的,陳慶看了都歎氣。
沒一會兒貼完了,陳慶又捧著碗回家,幫著孫大娘一起做飯,周遠站在院子裡,看著他們家飄出的炊煙。
第38章
大年三十, 村裡人除了上山祭拜,就基本都是一家人關起門來準備團圓,沒有人會在村子裡閒逛。
今年的年夜飯他們商量了一下, 要比往年都豐富一些。
“汆個丸子湯, 一會兒泡一點你們先前曬乾的菌子,蒸個扣肉, 切一盤臘肉, 再燒一頓亂燉,貼些玉米餅。”孫大娘掰著指頭算, 這些應該就夠我們三個人吃了。
陳慶點頭, 往年的除夕夜,他跟孫大娘就隻是炒個肉, 吃了也不守歲,各自回屋休息,等到子時再出來放一掛鞭炮, 年就算過完了。
今年難得這麼鄭重地過年,他們一下午都在準備著。
等到夜幕降臨,一桌子的菜也都做好了, 孫大娘剛想讓陳慶去叫周遠, 周遠就已經來了。
他的手上提了兩壇酒,還有一包蜜餞。
年夜飯擺在堂屋裡,桌下麵擺了一個炭盆, 雖然屋子裡沒有地龍,但也是暖融融的。
堂屋的神龕上擺著孟家爹爹和孟濤的牌位, 孫大娘擺上了兩副碗筷。
周遠給他們三個人都倒上了酒, 陳慶擺手說沒喝過,孫大娘想著過年高興, 就說讓他也嘗嘗。
周遠也說:“這不是燒刀子那種烈酒,是我在外麵買回來的,掌櫃的說這是桂花酒,不醉人,喝完之後還能有桂花的甜香。”
聽他這麼一說,陳慶也有些躍躍欲試。
吃著飯的時候,周遠就又跟他們說起自己去京城的見聞,京城之行沒什麼說的,但西辛府的那一行,才真的是讓他印象深刻。
“帶回來的調料你用過了嗎?”周遠問。
陳慶搖頭:“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怕浪費了不敢用。”
周遠說:“我聽那邊的人說,這東西叫辣椒,用它做菜的話能夠產生一種很刺激的味道,我嘗過,很獨特,也很好吃。”
陳慶搖頭:“我不敢。”
孫大娘便說:“阿慶要勇敢接受新事物啊,下次咱們也試試。”
陳慶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初入口的時候還是一陣嗆辣,但後勁綿長,果真有些桂花的香氣。
這次吃飯不像上次中秋陳慶不說話,在周遠說到有趣的事情的時候,陳慶也會問他兩句,周遠很耐心地都答了。
孫大娘在周遠跟陳慶說話的時候就不怎麼開口,隻是慈愛地看著他們。
周遠帶來的兩壇酒都已經被喝完了,孫大娘有了些醉意,看向陳慶,陳慶也喝了不少,但他這會兒目光清明,像是盈著一汪水,倒是周遠,麵上有些紅。
“都散了吧,阿慶,子時記得起來放個鞭炮,來年紅紅火火的。”孫大娘站起身來,把桌上的殘羹冷炙全都收拾到廚房裡,又燒完熱水,回房前跟陳慶和周遠說讓他們睡前好好泡個腳。
陳慶的眼睛很亮,他撐著頭看著周遠,周遠隻當他酒量好,於是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
他摸了摸陳慶的頭發:“今晚要守歲嗎?”
陳慶歪頭看他,然後說:“不要。”
周遠笑起來:“那要做什麼?”
陳慶想了想:“可以去看星星嗎?”
“好。”
周遠給他找了件厚衣裳,胡亂穿上之後帶著人出了門。
“你帶我去哪啊?”陳慶跟在他身後,他雖然看起來是很清醒,但其實人已經暈乎得不行了,在走小路的時候差點掉溝裡去。
周遠乾脆一把把人扔到背上,直接背著他走,這才意識到他是醉了,隻是沒有醉態,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上次就想走田裡,這樣你就看不見我了。”陳慶抱著他的脖子說。
周遠笑起來:“幸虧村裡的老鼠個頭不大,不然我們阿慶以後出門都要走老鼠洞的。”
陳慶也嘿嘿嘿地笑起來:“我就是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啊,不喜歡陌生人,不喜歡陌生的東西。”
“為什麼呢?”
陳慶想了想說:“以前我爹就不被祖母喜歡,幾個叔伯家裡生的都是兒子,就我小爹生了我,從前過年總要聚在一起,那幾個哥哥弟弟都欺負我。”
喝多了的陳慶話好像特彆多,幾乎是把自己的幼年全部說了一遍:“但是爹爹和小爹對我很好,可惜我爹意外去世了。”
他又說起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要走很遠很遠的路,有很多人來看,我太矮了,他們都看不上。”
陳慶說著又笑起來:“還好他們沒看上我,不然我就不能到這裡來,就不會遇見娘了。”
周遠隻是安靜地聽,卻沒想到陳慶還有下一句:“也不會遇見你。”
“你知道嗎?我第一眼看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孟濤。”
周遠感覺到有涼意灌進他的脖頸,才意識到,是陳慶在哭。
“那個時候,娘在傷心,我在看你,我真混蛋啊。”陳慶吸了吸鼻子。
而周遠卻是什麼都明白了。
明明偷偷看他,卻又對他避之不及;一邊是心動,一邊是負罪感。
小小的一個人兒,把什麼都藏起來了。
今天的天沒有星星,天空黑沉沉的一片,陳慶跟他說了很多清醒時候的他根本不會說出來的話,說想爹爹和小爹,說娘親很苦,說李欣成親不是自願,說了很多很多。
也不知道他明天醒來,會是什麼反應。
星星自然是看不成,周遠背著他,在兩家中間的小徑上走了一遍又一遍,最後聽見耳邊平穩的呼吸聲,才背著他回了家裡。
孫大娘正巧穿好衣裳出來,看見他們回來,還嚇了一跳:“阿慶睡了?”
周遠點頭:“醉了。”
孫大娘讓他把陳慶背回去,孫大娘給他換衣裳的時候,周遠很自覺地退到外麵。
等孫大娘出來,周遠才說要告辭,走之前又幫著孫大娘把鞭炮點了,沒一會兒整個村子都響起了鞭炮聲。
但屋子裡的陳慶睡得很好。
孫大娘送周遠出門,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年初一,辭舊迎新第一天是不能賴床的,陳慶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頭痛欲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下的。
印象中是喝了點酒,隨後發生了什麼,他怎麼什麼都記不得了?
“阿慶?起來了嗎?起來了就出來吃飯了。”孫大娘在門外喊他。
“來了。”陳慶揉了揉眉心,穿好衣裳起床洗漱。
孫大娘早上煮了三個荷包蛋,碗裡還有一碗糖水,她喝了一碗,灶台上還剩著兩碗:“一會兒你給周遠送一碗去。”
陳慶點頭。
孫大娘又說:“我今天跟劉嬸子去廟裡,你去嗎?”
陳慶搖頭:“不去。”他對廟會沒什麼興趣,這會兒頭也還疼著。
“那好,我中午不回來吃,你自己吃飯啊。”
“嗯。”陳慶還在吃著,她已經出了門。
等陳慶吃完,他才端著一碗荷包蛋去了周遠家,周遠也起了,這會兒在一邊喂牛:“你等會兒,馬上好。”
今天不像平日村裡沒人,陳慶沒進他家門,隻是站在門口等,遠遠地看見那邊有人來,陳慶下意識就想跑,等人走近他才發現是李欣。
從他成親那天過後陳慶就沒見過他了,這會兒估計是來找他玩的,隻是他沒在李欣的身後看到戚書寧的人影。
李欣走近,麵上是促狹的笑:“一大早就這麼眼巴巴地等著啊。”
陳慶去擰他,周遠也喂完牛出來,看到李欣也跟他打招呼:“來乾什麼?”
李欣嗆他:“你管我們乾什麼呢。”
隨後李欣挽著陳慶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家去了,到陳慶家裡他才說:“咱們去逛廟會吧?”
陳慶想說不想去,李欣就拉著他的胳膊一直搖,陳慶沒辦法,隻能答應他。
他在一邊換衣服,李欣坐在他的床上等他:“這是你自己做的衣裳啊?好看。”
這件衣裳還是上次去買的布料做的,陳慶沒舍得全部用這個布料做,摻了點彆的,做出來倒也好看,這還是做好之後第一次穿。
他穿好衣裳之後,李欣自告奮勇幫他梳頭,又看到了他原本空蕩蕩的妝奩裡,放著好幾條不同顏色的發帶。
李欣促狹地笑:“都是我便宜哥哥送的吧。”
陳慶有點不好意思:“也有我自己做的。”
“是是是,你自己做的,那什麼黑的靛藍色的都是你自己做的,我知道。”李欣幫他把頭發束了起來,用的是那條月白色發帶。
穿得鮮亮,束起發來乾淨利落,李欣眨了眨眼睛,才驚覺原來陳慶也這麼好看。
“哎呀,有點不敢把你帶出去了。”
陳慶還是很容易害羞,他拍了拍李欣的肩膀:“那我就不出門了。”
“彆啊,我開玩笑呢,大過年的,窩在家裡乾什麼。”李欣把他從屋裡拉出來。
陳慶這才想起,李欣已經成親了,他疑惑到:“戚書寧呢?他怎麼不陪你一起?”
李欣撇嘴,似乎很是不願意提起他:“他在看書,說春天就要考試了,要好生看書。”
陳慶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戚書寧想跟他一起,被他訓回去了,說他整日都想出去玩,怎麼才能考得上功名。
於是戚書寧隻能在家看書,李欣毫無負擔地出來玩。
陳慶又問:“茵姨怎麼樣啊?”
李欣麵上的笑意收了一些:“跟以前差不多,天太冷也不出門,家裡暖和。”
陳慶還是有些擔心,但李欣不再提,他也就不再問了。
經過周遠家的時候,周遠已經套好車等著他們了。
“我們又沒說要坐你的車。”李欣嘴上這麼說,但還是毫無負擔地爬上牛車。
周遠都沒理他,隻是看著陳慶,然後說:“很好看。”
陳慶低下頭,還是害羞。
李欣見不得周遠這個樣子:“哼,好看也不是你的。”
周遠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是了。”
陳慶還是低著頭,拉住還想說話的李欣:“彆說了。”
李欣隻能做罷。
隨後周遠趕車,李欣跟陳慶在後麵嘀嘀咕咕,等李欣發現路走錯了的時候,牛車已經到了李欣的家門口,屋裡的戚書寧正樂顛顛地關門。
李欣不可置信地看著周遠:“你!”
周遠輕描淡寫:“逛廟會不跟你自己夫君去逛,跟著哥哥嫂子,像什麼話。”
第39章
因為鄰村的廟會人太多, 而且還有很多同村的人,所以周遠並沒有帶著他們去鄰村,而是選擇了去懷遠寺, 大年初一, 懷遠寺的香火也旺盛。
戚書寧坐在周遠的身邊,極其不搭, 但莫名地兩個人還能有話說。
李欣和陳慶也不管他們兩個人在說什麼, 他拉著陳慶,背對著他們, 說起他們的事。
“我成親成得匆忙, 我爹娘給我外祖家隻是寫了封信,我估計, 不久之後,我舅舅就要來了。”李欣說,“我舅舅肯定會跟我爹吵起來。”
陳慶很多時候都很羨慕李欣, 羨慕他有一雙慈愛的爹娘,還有那麼疼愛他的外祖家。
陳慶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外祖家的人,好像小爹也沒有家人, 爹爹走了, 他們的家就散了。
“那多好啊,他們疼你。”陳慶說。
“不過有我娘在,應該也吵不起來。”李欣笑了笑, 他爹最怕他娘,什麼都順著他。
“說不定到時候你們成親, 娘也要來坐高堂的。”李欣笑著, 他想起過年的時候,他娘還專門問了一下周遠他們打算什麼成親。
陳慶也隻是輕輕地抿了抿唇。
懷遠寺也有廟會, 要比鄰村的更熱鬨一些,到了地方周遠就想撇開他們。
戚書寧拉住氣呼呼的李欣,說:“我想去寺裡拜一拜文殊,但我不熟悉上山的路,你帶我去吧。”
李欣本來想跟他發火,本來出門帶著他就煩,這會兒又這麼多事兒,但看到他這幅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覺得考試還是重要一些,他瞪著周遠:“哼,卸磨殺驢是吧。”
周遠挑眉,這裡沒有認識他們的人,他此時是拉著陳慶的手腕的:“到底是嫁給讀書人了,都會用成語了。”
李欣抓狂,戚書寧趕緊把他拉走:“彆氣彆氣,一會兒爬山還累呢。”
看到他們走開的背影,陳慶才有些不讚同地看著周遠:“你不要老是跟李欣嗆聲。”
“知道了。”周遠拉著他,“咱們去哪啊?”
陳慶搖頭,他伸手揉了揉額頭:“我頭還是有點暈,我昨晚好像是喝醉了,有沒有失態?”
周遠決定把陳慶醉後說的話都攔在肚子裡,要是真說了出來,陳慶估計真的要鑽進地縫裡去了。
“沒有,你喝醉了很安靜,嬸子就讓你回去睡覺了。”
陳慶這才放下心,沒失態就好。
他們已經逛過一次這個廟會了,也實在沒什麼新奇,所以他們也決定上寺廟裡去拜一拜。
“等到四月,我會請乾娘上門來提親,到時候看看時間,什麼時候合適就什麼時候成親。”周遠也是第一次上懷遠寺,雖然有上山的路,但也是崎嶇難行。
周遠走在他身側,低頭跟他說起這些事情。
陳慶跟他相處久了,倒也沒有以前那樣,說兩句話就臉紅:“還得跟娘商量。”
周遠點頭,他昨夜知道了陳慶所有的心思,自然也知道那一直壓在他胸口的那塊大石頭,是對孟濤和孫大娘的愧疚。
隻有孫大娘祝福他,他才能夠減輕一點負擔。
“當然。”周遠也很尊敬孫大娘,她給了陳慶安定的生活,還在知道孟濤離世之後立刻就給了陳慶放妻書,雖然無親無故,但她真的有把陳慶當親生孩子對待。
日後的一聲娘,周遠也叫得心甘情願。
沒一會兒他們就爬上了懷遠寺裡,不過他們都沒什麼拜菩薩的心思,倒是山間景色還是值得一看。
陳慶很少有這麼悠閒的時刻,又繞著上次走過的路走了一遍,又看到了那位賣平安符的僧人,他的攤子上還是那麼多的人。
周遠看了一眼攤子,又看陳慶:“上次也是這麼多人嗎?”
陳慶眨了眨眼睛:“還好,要少一些。”
“等等我。”周遠按了按他的肩膀,快步走到那攤子跟前。
他的個子太高,又很壯實,很快就擠到了攤子麵前,隨後付了錢又出來。
他把那枚平安符放進陳慶的手心:“今天初一,也希望我們阿慶往後都能平平安安的。”
陳慶的鼻頭一陣酸澀,他把那枚平安符放進胸口,隨後朝周遠笑了笑。
周遠揉了揉他的頭發:“繼續走吧。”
他們也像上次一樣,在懷遠寺了吃了齋飯,在吃飯的時候又遇上了李欣和戚書寧,隨後結伴一起下山。
回到村裡的時候天都已經快黑了,先把李欣和戚書寧送回他們的家中,下車的時候就聽見兩個人討論在哪裡吃飯。
“回爹娘家去吃吧?我不想做了。”李欣的聲音懶洋洋的。
“怎麼能大年初一就回爹家呢?”戚書寧說,“明天不是就要回娘家嘛。”
李欣說:“乾脆今天就回去啊,明早還不用起早。”
他們在今天就已經買好了回娘家要帶的禮物,這會兒都是戚書寧提著。
戚書寧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兩個人連門都沒打開,就改道去了李鐵匠家,走在路上的時候李欣看著戚書寧的背影,覺得他讀的書倒也不算迂腐。
陳慶回到家裡,孫大娘已經回來了,灶房裡已經飄起了嫋嫋白煙,他跟周遠說了一聲之後就跑回了家。
“出去玩到這會兒才回來啊?”孫大娘沒有多問,“吃飯了嗎?”
陳慶搖頭:“還沒吃呢,我們去廟會了,跟李欣他們。”
“倒是沒碰見你們。”孫大娘在揉麵。
“我們去的懷遠寺。”陳慶洗乾淨了手,接替了她手裡的活計。
孫大娘便退到一邊,她看著陳慶今天的打扮:“日後還是多買些亮色一點的衣裳,阿慶穿著好看。”
陳慶趕緊搖頭:“要乾活呢,不要鮮亮的。”
“你先揉著,我去掐點兒豌豆尖進來煮麵條,一會兒再給周遠送一碗去。”
陳慶點頭。
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時間,但孫大娘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再加上去年跟他們已經算是徹底翻了臉,也就沒什麼初二回娘家的必要。
陳慶就更不必說,他哪裡還有娘家。
於是初二他們就都待在家裡,從過了年後天氣就好了很多,不再整日大霧,到了午後暖融融的太陽高懸,陳慶跟孫大娘兩人一人一個椅子,在院子裡曬太陽,難得悠閒。
等過了今天,村裡就要開始拜年,但這個時候他們家也是不熱鬨的,因為孫大娘是寡婦,每年除了李欣上門來,也就沒彆人了,想來今年也就隻多了周遠這個例外。
“今年村長還要祝壽嗎?”陳慶打了個嗬欠,問到。
“當然了,不是每年都過嗎?”孫大娘摸了摸自己的膝蓋,“不祝壽怎麼收禮?”
陳慶難得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每年都祝壽,席麵又不好,還收那麼多禮錢。”
說起來這也算是洛河村心照不宣的事情了,每年大年初六村長都會借自己祝壽這事請村裡的所有人吃席,但那席麵摳摳搜搜,每家還都得送點禮。
以前孫大娘去送禮,那村長媳婦話裡話外都是娘是寡婦,不讓娘去吃席。
好在那會兒陳慶可以去,他跟著李欣一起,自己沒吃多少,還是要給孫大娘帶回去一些,他臉皮薄,李欣卻不怕,每次都幫陳慶。
“今年村長虛歲滿四十五,算是半整,當然要大辦了。”孫大娘回答說,“左不過跟往年一樣,送點什麼東西就行,反正咱家窮,誰也說不著咱們。”
陳慶點頭,他看著孫大娘的膝上,覺得如果這會兒她的膝蓋上窩著一隻貓兒,或者腳邊趴著一隻小狗,家裡是不是就會熱鬨很多。
果不其然,下午的時候村長媳婦帶著她家的小兒子的夫郎張然上門來,說初六還是照舊,請他們上門去熱鬨熱鬨。
孫大娘按了按陳慶的手,不等村長媳婦說話,她便說:“這會兒我們家還在孝期,怕衝撞了村長,初六那日就不上門叨擾了。”
張然看陳慶的眼神讓陳慶覺得很怪異,明明他們沒有交集,但他看陳慶的時候總讓陳慶以為是自己搶了他什麼東西。
村長媳婦推脫著說了兩句,隨後才離開往周遠家的院子裡去,隔得這麼遠,陳慶都能看到那個夫郎的歡欣雀躍,隻是不巧,他們在周遠家門口站了半天,也不見人出來。
張然有些喪氣,還以為今天能去他家坐坐呢。
孫大娘看陳慶苦著臉,以為他還在生氣村長家辦的事情。
“有些時候場麵話也要好好說啊。”孫大娘拍拍他的肩,“這些以後成家了,總是要學的。”
陳慶低下頭:“可之前也沒學。”
“那能一樣嗎?以前是有我,以後你們自己一個小家了,凡事還要我幫你嗎?”孫大娘不讚成,阿慶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軟。
陳慶睜大了眼睛:“不可以嗎?”
“是你嫁人,不是你帶著娘一起嫁人。”孫大娘無奈地笑,“難不成你嫁人了,我還要跟著你去?”
“不然呢?”
孫大娘想撬開陳慶的腦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退一萬步說,她如果是陳慶的親娘,陳慶有這種想法也正常,但說白了,她跟陳慶實際上沒有一點關係,早在她找村長寫了放妻書的那天,她跟陳慶就沒什麼關係了。
“阿慶,雖然周遠嘴上說不介意,但實際上,這事兒沒有哪個男人是不介意的。”孫大娘隻能循循善誘,“以後可千萬不能把這話在周遠麵前說。”
“啊?可是他很尊敬您啊。”陳慶不解。
“他尊敬我,隻是因為你喊我一聲娘。”孫大娘深吸了一口氣,“你聽話,以後不能再有這樣的想法了。再說了,咱們兩家隔這麼近,有時間你回來坐坐也行。”
陳慶苦著臉:“可是李欣成親了,他們初一的晚上還是回李叔家去住的呢,我怎麼就不能回來了啊?”
“那還不如不成親呢。”陳慶輕聲說,說完之後抬起眼睛,就跟進門的周遠對上了。
陳慶:……
第40章
周遠剛好跟上門的村長媳婦等人錯過, 這會兒就隻是為了來看看陳慶,孫大娘就跟他說了關於村長半整的生辰的事情,兩人又商量起了該送點什麼禮。
“你是來村裡的第一年, 又趕上他這個逢五的半整數, 禮也不能太輕,當然太重也不太好, 如果不想給錢的話, 就選個什麼華而不實的禮就行。”
周遠想了想,先前從京城帶回來的東西, 裡麵就有兩方硯台, 他又不讀書寫字乾脆就送出去完事,畢竟是京城的東西, 也算是貴重。
周遠點了點頭,說完事情之後,才無聲地看著陳慶。
陳慶低著頭, 回避他的眼神,他第一次在背後說小話,就被周遠抓了個正著, 這會兒正尷尬著呢。
偷偷瞧見周遠的目光越來越深沉, 陳慶趕緊站起來:“我去做晚飯。”
望著這會兒還沒有完全下山的太陽,周遠無聲地詢問。
孫大娘見他們一來二去的眼神交鋒,決定把戰場交給他們, 於是站起來說:“我去外麵摘點菜,今天簡單吃點兒素菜吧。”
她離開的時候還警告似地看了一眼陳慶, 不讓他亂說話。
看著孫大娘出門, 周遠才坐到陳慶的旁邊:“剛剛在跟嬸子說什麼?是我聽錯了嗎?”
陳慶趕緊搖頭:“沒說什麼,我說李欣呢。”
“是嗎?”
陳慶篤定點頭, 周遠就沒有再問他,陳慶看向他,吸了吸鼻子,覺得有點難聞:“你身上什麼味道?”
周遠離他遠了一點:“上午出去辦了點事。”
“哦。”陳慶也沒追根問底,出去幫孫大娘摘菜了。
初三,李欣跟戚書寧上門來拜年,周遠也假模假樣地跟著一起,隻是李欣看著周遠手上抱著的東西,大聲叫出來:“你為什麼買這個啊!”
周遠毫不在意:“怎麼,我送我心上人你有意見?”
李欣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誰送心上人送豬崽兒的啊!”
“你管我。”
兩個人吵吵嚷嚷地走到陳慶家門口,李欣把手裡的點心果子交到孫大娘的手上:“嬸子新年好。”
陳慶在灶房裡準備午飯,雖然他們很熟,但該有的禮節也不能少,幾個菜還是要做的。
“來就來,還帶東西。”孫大娘接了,讓過身子想讓他們進屋,就看到周遠的手上還抱著個什麼東西。
她嚇了一跳:“這是什麼啊?”
周遠笑起來:“昨天上鎮上,看到有人賣,他著急出手,我就買回來了,買回來才發現我不會養,隻能麻煩嬸子了。”
孫大娘看著那豬崽,彆的她不懂,但豬崽子一頭可不便宜,起碼得二兩銀子吧。
周遠說:“那人似乎是遇到麻煩了,一兩半賣給了我。”
孫大娘從他手上接過那豬崽子,一向做事利索的她竟然也竟然也有些手足無措。
“這,我們怎麼養啊?也沒個地兒。”
周遠便接話:“後麵養雞鴨那裡那麼寬敞,稍微收拾一個地方出來就行,我一會兒就給您辦了。”
陳慶聽見了豬叫聲,拿著鍋鏟出來,就看見孫大娘手上抱著個豬崽子,他很好奇,於是也湊上去看:“娘,這是豬啊。”
孫大娘本想讓陳慶也抱抱,但看見他手上的鍋鏟,又想起他還在做飯,便沒給他:“周遠給的,說養在咱們家。”
陳慶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看向周遠,周遠的眼睛裡全是笑意。
不過陳慶沒耽擱太久,就又回了灶房裡做飯,剩下的幾個人在後麵雞棚那裡,興衝衝地要給小豬搭一個棚子。
等陳慶做完飯,他們的豬圈也剛剛搭好,雖然是匆忙做出來的,倒也像那麼回事。
今天也是豔陽天,桌子便擺在了院子裡,幾個人圍在一起,氣氛也算是熱烈。
周遠今天帶的是比桂花酒稍微烈了一點的梨花白,也是他昨天去鎮上買回來的,陳慶喝過一次酒之後完全不記事,所以他今天一口不沾。
隻是沒想到戚書寧的酒量也不好,兩杯下肚人就暈乎,滿口之乎者也,李欣覺得丟人,把他帶回了家。
陳慶一吃完飯就跑去後麵看小豬了,周遠跟在他的後麵,他現在在周遠的麵前話要多一些了,便說到:“我本來還想著,給娘找個什麼貓兒或者小狗養著,沒想到你送來一頭小豬。”
“它吃什麼啊?現在也沒有草。”
“你說它能吃我們吃的東西嗎?”
“這麼冷的天,它會不會被凍到啊?”
周遠覺得好笑,平日裡多逗他些,才會說幾句話,這會兒話倒是多了起來。
他甚至在擔心以後豬養大了陳慶還會舍不得殺了呢。
過年的日子就是悠閒,不走親戚的時候村裡人就聚在一起說話,不知道從哪裡傳出去的,說周遠的心上人是他家隔壁的陳慶。
剛剛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所有人都沒當真過,畢竟陳慶是個寡夫郎,平日裡在村子裡的存在感那麼低,周遠又那麼好的條件,怎麼可能看得上他。
隻是傳出這話的源頭已經不好找了,隻一開始的時候說得很是難聽,說什麼陳慶不要臉,說陳慶勾引周遠的,一個寡夫郎還不安生。
剛聽見這話的人下意識地不讚成這個觀點,陳慶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看著眼裡,這五年來都是老實本分的,他就不會在孟家這麼默默地守五年,更何況,他還為孟濤戴過孝了。
但有細心的人回頭想了想,從前他們都認為周遠跟李欣要在一塊的時候,都是李欣往那邊去,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在給他們打掩護?
所有人都陷入了這樣的猜測裡,慢慢的好像更加讓人信服了一點,又尤其是,有人昨天看到周遠買了豬崽子,可有人經過陳慶家的時候,卻在他家聽見了豬叫聲。
所以是真的?周遠說的心上人竟然是陳慶?
說起陳慶,村裡人對他最大的印象就是沒有印象,他的存在感太淡了,有時候不細想,村裡人甚至都不知道還有他這麼個人,這樣的人,是哪裡吸引到周遠的?
這話在村裡傳開,自然也傳進了村長的家中。
明天就是初六,村長要辦他的五十五歲的生辰禮,這會兒正在外麵看準備好的菜。
“你說這周遠是不是就故意跟你反著乾?”王嬸子湊在村長跟前,“先前說李欣也就算了,這會兒冒出來個陳慶算怎麼回事?”
村長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咱們家裡又沒有哥兒姐兒,你操那心乾什麼。”
“咱們家沒有哥兒姐兒,但我娘家的侄兒剛到適婚的年紀。”王嬸子計劃得好好的,在這次村長的壽宴上,讓他們兩個人認識一下,周遠是個有本事的,雖然先前他不給村長的臉麵,但後來也沒再生什麼事,要是真能做親戚,那他們家在村裡也能更上一層樓。
“那陳慶有什麼好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周遠看上他什麼了?”王嬸子還在喋喋不休。
“你要真想把你侄兒嫁給他,就自己想辦法。”村長很是不耐煩,丟下她一個人離開了。
王嬸子在腦子裡合計著,娘家嫂子托她給侄兒找一門好的親事,算來算去周遠都是最好的人選,要是真的能成,她也就算是周遠的長輩了,有什麼好事還能分一杯羹。
很快她的心裡就有了一個計策。
一邊在掃院子的張然聽了他們所有的對話,嗤笑了一聲,什麼癩□□還想高攀周遠。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放出去的風聲竟然沒有如他所願讓陳慶被千夫所指,甚至有人還細數起了陳慶的優點,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嗎?陳慶哪裡配得上周遠!
初六一早,陸續地就有村裡的人上門了,大家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談論的話題還是周遠。
王嬸子聽了有些不大高興,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呢,再說了,一個寡夫郎能比得上清清白白的小哥兒嗎?
她把周遠能看上陳慶,歸結到村子裡沒有適齡的哥兒上來,又一個適齡的李欣又嫁人了,他退而求其次,隻能被迫接受陳慶,要是他能看到自己的侄兒,那就是他更好的選擇了。
王嬸子的侄兒叫王山,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底下還有一個十七歲的弟弟,就等著王山嫁出去,拿一筆彩禮錢,好給他娶媳婦呢。
果然沒一會兒王山就到了,看到村長和王嬸子很有禮數地打了招呼,王嬸子立刻就把他拉進屋裡說話了。
“山兒,你也知道你爹娘今日叫你來,是來做什麼的吧?”
王山有些臉紅地點頭:“知道。”他生得清秀,一臉紅就更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覺。
王嬸子上下端詳,又在腦海裡把他跟陳慶做比較,隻覺得陳慶哪有她這侄兒一半好,光看王山這身板,也比陳慶那看著就生不出孩子的身體好多了。
聽著王嬸子對周遠的描述,王山也動了點心思。
王山的臉更紅了,王嬸子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有戲,王山小聲地問:“姑姑,這樣好的人,還沒有成親嗎?”
“他情況特殊。”王嬸子說,“就是人有些油鹽不進,你聽姑姑的,這樣……”
她湊到王山的耳邊,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王山趕緊搖頭:“姑姑,這樣,這樣不行,我……”
“又不是讓你脫光了給他看,就隻是那麼個由頭。”王嬸子有些不讚同地看著他,“你彆想著什麼慢慢來慢慢相處這種,他的條件那麼好,如果不耍點什麼小計謀,你以為輪得上你?”
聽她這麼說,王山原本的羞怯都蕩然無存,他還以為這個姑姑是真心為他好,沒想到話裡話外也都是打壓他。
“王山,你也不小了,你想想弟弟是不是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王嬸子見他猶豫,語氣有些不好了。
王嬸子見他還是低著頭,繼續勸說:“周遠自己一個人住青磚房,家裡又有大黃牛,七八兩的彩禮錢他一定能拿得出來的,你想想,有了這彩禮錢,你弟弟想娶媳婦,是不是就很容易了?以後賺了錢,你回娘家也能硬氣一點,到時候娘家全指望著你幫襯,到時候你的腰杆就能挺起來了。”
“要是再爭氣些,一舉生個兒子,這個家你就當家做主了。”
王山的手死死地掐著自己的衣裳,他狠狠地咬著牙,好一會兒他才眼睛紅紅地抬起頭:“姑姑,我都聽您的,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外麵院子裡的張然把他們的計策聽得一清二楚,他呸了一聲,罵著老太婆和王山兩個人不要臉。
而隨後,他的眼睛亮了亮,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在箱子裡找了找,找到了一個藥瓶子。
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肖想周遠,那他隻想跟周遠睡上一覺而已,算不得什麼大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