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春暖花開。
春天正是精神疾病的高發期。
日光照射,氣溫回暖,鳥語花香看似美好,實則令人內心深處那難以抑製的情緒不停翻湧,猶如一隻禁錮於靈魂中的野獸躁動不休,隨時將撕破身體,呼嘯而出。
段遙光騎著車,穿過小半個城市,前去接受邊緣型人格障礙的治療,今天機構安排了幾名病友與一位誌願者,在公園裡為大家準備了一個野餐會,讓彼此交流自己的處境。
病友們分彆是一個有厭食症的瘦得快脫相的女孩;一名創業失敗破產,負債三百萬在家裡抑鬱的大哥;一個高二遭到霸淩因此輟學的小弟弟,以及一個罹患雙相情感障礙的單親媽媽。大家圍坐在一起,分享與病魔戰鬥的諸多經驗。聽完諸多自暴自棄、破產離婚、在學校裡吃屎以及被欺騙成為小三,又遭到無情拋棄的故事後,輪到段遙光發言時,他絞儘腦汁地想了很久。
“現在想想,我也沒什麼值得分享的。”段遙光頗有點愧疚,他的人生的境遇,比起病友們,實在不值一提。
誌願者友善地提示他:“也可以聊聊自己的感受,都可以說,沒關係。”
“對嘛,”破產大哥鼓勵他,“沒關係。”
段遙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從小就有BPD,我媽很強勢,控製欲很強,給我造成了不少童年陰影。我小時候學習成績挺好的,從高中開始就不行了,注意力沒法集中,和家裡的關係一團糟,大學報了一個很不喜歡的專業,一直在逃避,沒日沒夜地在寢室裡打遊戲看,隻有在虛擬的世界裡,我才覺得有安全感,最後什麼也沒學到,去年肄業了。”
“家裡給我安排工作,他們還不知道我肄業的事,但我不想再回去。”段遙光說,“我必須逃離原生家庭,可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能打零工勉強糊口。一直到現在,常常要靠朋友接濟,現在住著朋友的房子,打著一份不能長久的工,我想寫點,在網上發表,先自立,至於家裡,就那樣吧。我不想回去了,處於一個斷絕關係的狀態。”
大家紛紛點頭,段遙光笑道:“不值一提,都是我自己作的。”又朝那高二的小弟弟說:“如果扛得住,就回去把高三念完吧,讀個大學,會有好轉。”
高二男生點了點頭。
“你說你的病是BPD,那BPD是什麼?”那單親媽媽問道,“是BD嗎?”
“不,”段遙光解釋道,“是邊緣型人格障礙,我對彆人既有依賴又有敵意,很容易把親近的人理想化,容易過度依賴朋友,一旦失望,就會忍不住地恨他。經常在極度親密和極端嫉恨間來回搖擺。”
單親媽媽說:“和我們躁狂的時候有點像。”
“是吧。”段遙光笑道,“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空虛,無意義,很悲觀,大學畢業那年,拿不到畢業證的時候還試過自殺,被朋友救下來了。”
“你朋友對你真好啊。”那高二男生羨慕地說道。
段遙光答道:“給我地方住和救我的不是一個人,不過他們成為我的依賴對象有一段時間了,我正在努力和自己對抗,不想再失去這樣的朋友。”
“你談過戀愛嗎?”那瘦瘦的厭食症女生問。
“沒有。”段遙光答道。
“哥,你長得挺帥的,一定有女生朝你表白吧?”高二男生說,“你不想接受?是不是覺得談戀愛很痛苦?”
段遙光想了想,答道:“我是同性戀。”
“哦……”大家紛紛點頭。
野餐會上突然就沉默了。
破產大哥一直抽煙,片刻後說:“覺得生活沒意思是對的,我也覺得沒意思,你說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誌願者說:“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可以體驗啊,活在當下就是最好的,你看,現在的景色、溫暖的春天,都是我們為之活著的理由。”
破產大哥自顧自道:“人從生下來就累,注定的,一輩子忙忙碌碌,最後誰也躲不過一個死,大家都要死,地球最後也會毀滅,什麼文明社會,都隻是時間裡的片段,人類和螞蟻一樣,沒有任何區彆。”
他把煙頭按在了草地的一隻螞蟻身上,以示高維世界對低維生物無情的碾壓。這番虛無主義解釋顯得很不合時宜,事實上卻無人能反駁。
誌願者努力地讓野餐會氣氛充滿希望,回到它該有的模樣上來,最後給大家合了個影,野餐會在病友們心中厭世想死、臉上卻洋溢著蓬勃朝氣的笑容中結束。
離開公園時,段遙光覺得自己不僅沒吃飽,病情還加重了。他在家樓下吃了一碗麵,匆匆回到暗無天日的城區老破小裡。這是他大學兄弟家裡為他兄弟結婚後生小孩以及小孩上學而提前準備的學區房。
十二平方米的單間帶個小廁所,放了一張床、一張電腦桌、一把椅子,牆角有個放在地上的電飯鍋。
段遙光把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挪到床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看著這幾天寫的所謂“”,覺得實在無趣至極。他陷入了漫長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裡,每天晚上敲鍵盤碼出幾千上萬字,第二天醒來一看又覺得全是垃圾,於是另起文檔寫新的故事。如此循環往複,一天又一天,現在硬盤裡堆了幾十個故事的開頭,沒有一個故事超過兩萬字,更彆說拿出去發表,這種自我質疑,讓他簡直要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