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2)

甕中驚春 抱鯉 13606 字 1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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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星點點,明月團團。

曲靜勝正胡思亂想之際,隻見營帳搭簾忽地自內掀開,一群人高馬大的戎裝男人烏泱泱湧了出來,明光甲片撞出沉肅聲響。

為首那人雖然步履如飛,硬朗矯健,一張黝黑臉龐端的是英姿勃發,可是觀其須發已在煌煌夜火下現出灰意,便知其絕非青壯健兒。

曲靜勝隱約猜到來人身份,恭敬斂裙,大大方方道,“外祖父安好,我是璨璨。”

“璨璨?”慶王快速打量靜立於月光下的弱質少女。

相貌其實與長女盈華並無幾分相似,眼眉間的神態氣韻卻如出一轍,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會熏染彼此的痕跡,極難作偽。

再觀少女一襲再尋常不過的荊釵布裙,從頭到腳寫滿狼狽土氣。可當她毫無預兆對上一群殺氣凜凜的戰將時,依然能保持自若從容。

盈盈行禮的姿態謙和自然而不露絲毫嬌怯氣弱,舉手投足,行止有度,一看便知從小受過嚴格教養。

想起元安方才耳語所言,那還算隱秘的印記……

一個照麵間,慶王心下已然確定眼前少女的身份,一時虎目含淚,既驚又喜,“璨璨,好孩子!你是如何逃出來的?這一路沒少吃苦吧?”

慶王的眼淚掉得曲靜勝猝不及防,真真假假的情誼她分不清楚。有心跟哭幾聲應應景,可她打小便不愛掉淚,更遑論是在一群陌生人麵前失態。

她也不難為自己,隻微微垂首笑出幾分牽強澀然,“我一切都好,勞外祖父掛懷了。至於個中內情,我們能否尋個空閒帳篷坐下細說?”

曲靜勝看得出慶王及他身後一乾部下對自己孤身突兀出現在慶軍大營附近疑問重重,遂沒打算進去慶王的中軍主帳,算是避嫌。

她是慶王的親外孫女不假,可她姓曲,衛國公府的曲。

她的祖父曲禮是正統擁躉,對景佑帝忠心不二。她二叔曲定更是差點成功斬殺慶王愛子,並將幾十萬慶軍攔在長江北岸不得寸進。

從這場內戰打起來那日她便知道,在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之前,朝廷與慶王雙方都不會真正信任她這種尷尬角色。

“你這孩子……怎與外祖父這般見外。”慶王收斂激動,不以為意一哂,蒲扇大掌直接拍上曲靜勝的胳膊,不容分說便把人往大帳裡帶,“進去說!”

那群追隨出來的將領立刻齊刷刷分列兩旁讓路。

曲靜勝微怔,又極快釋然。

慶王的信任或許有那麼幾分是因為血脈親緣,但更多的還是源於他自身足夠強大,所以足夠自信。

端看如今的戰局光景,她若是景佑帝派來的奸細,那無異於在玄武門勝負已見分曉後選擇投效李建成。

得多缺心眼啊。

一乾人進到大帳,曲靜勝安安分分坐在慶王下首,從舉止到眼神無一處不規規矩矩,可說出來的話卻直教人駭怪連連。

她並不賣關子,言簡意賅說明自己是如何帶著弟妹們設計脫身的。

帳內眾人全程如聽說書一般,時而瞠目她們四姐弟小小年紀卻有向死而生的膽氣;時而謔笑國公府與景佑帝竟被幾個小兒耍得團團轉;時而又為獨身行在市井之間與眾多禁衛周旋的年輕姑娘捏一把冷汗。

直到曲靜勝將一路經曆講完,自荷包裡取出那兩張包裹嚴實的布防圖遞交給慶王,還有些人摸著下巴,一副意猶未儘的形容。

慶王已知這圖隻是個逃命用的幌子,不以為意。目光中夾帶的幾分審視悄然褪去,落在少女沉靜柔和的側顏上,一腔慈愛泛濫,憐惜又愧疚。

“是外祖父連累了你們姐弟幾個,小小年紀竟要遭這番大罪。好孩子,你一連數日與人周旋不見得比我們在戰場上輕省,到了外祖父處你便可以踏實了。時辰不早了,快些去歇下吧,明日我再著人送你去後方城鎮尋你母親。”

“外祖父折煞了,得您庇佑,於我們姐弟而言已是否極泰來。”曲靜勝聽說要送自己去後軍見康和郡主,心知方才所言取信了慶王,不輕不重捧了慶王一句。

見慶王並不重視那兩張圖,她遂又接回來,單把都城布防圖攤開在條案上,正色詢問,“可否再占用外祖父一點時間,我這幾日在都城打聽到了一些有關那二十萬守城軍的布防消息,還未完全告知於您。”

此言一出,慶王及一乾部將皆是一愣。

若是曲靜勝甫一見麵立刻便說她要呈報軍情相關,他們肯定不信,隻當小姑娘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玩笑。

可有方才曲靜勝講述自己如何帶著年幼的弟妹們耍弄所有人,絕處逢生在前,他們至少不會隨意輕視她。

“來,說說。”慶王興致盎然,十分期待這個靈慧出挑的外孫女還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驚喜。

曲靜勝並不托大,說正事前直言不諱,“外祖父,我近日雖走遍都城,但消息來源多為市井百姓口耳,不一定準確。您隻當我是一個不那麼靠譜斥候,一字一句需細心甄彆才是。”

她自己先把醜話說到前頭了,有幾個因她女子身份而心存藐視的將軍反倒不好再嘀咕了。

曲靜勝拿著那張都城布防圖從西至東講起。

她所說消息極為細碎,譬如自己漁船夜宿京西糧倉附近水域,發現每日晨鼓之前,滿城酣睡之際,糧倉的六十七輛運糧車會出廣安門,往京西大營方向去。

再有延慶門的夥頭兵每日在坊市間采買時蔬的大概數量。

以及往來為彙通門軍營運送柴薪的鋪子共有幾條船,幾日送一次貨。

如此等等。

都城外郭十四門,便於慶軍攻伐的共九門,無論大小險要與否,她都差不多摸清了九門守軍與附近駐軍最近三次送進去多少糧草柴薪。

行軍打仗最重要的便是糧草。

掌握糧草動向,再花些功夫,何愁理不清楚景佑帝那二十萬大軍在都城各個城門的屯兵布防情況。

若確定消息屬實,屆時攻城前以此排兵布陣,可事半功倍。帳內諸人皆聽得神色莫名,震驚、欣喜、疑惑等,形形色色,兼而有之。

曲靜勝不管眾人是何臉色。她一邊詳儘講述,一邊拿起問慶王借來的炭筆,憑借記憶修正圖上自己見過的,有明顯錯漏的城門崗哨布防。

如此,既能輔助慶王一係儘快理清都城二十萬大軍的排布情況,還可以讓諸將提早了解都城各門崗哨陷阱,為慶軍打進都城多添幾分勝算,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起先礙於身份與男女之彆,隻有慶王俯首查看曲靜勝改圖。

後來眾將見慶王不時捋須頷首,滿目欣慰的模樣,著實好奇這位深閨小姐到底還帶來了什麼了不得的消息。

有個麵龐堅毅的年輕將軍往曲靜勝身邊邁了兩步,斜眼偷看。

自他打頭,你一步我一步,不知不覺間條案邊竟湊上來許多人圍觀。

看清圖上內容後,一眾行伍出身的戰將不時交頭接耳出言探討如何規避陷阱,一副熱火朝天的光景。

直到一把粗嗓打破還算和諧的氣氛。“此處箭樓與城門樓之間隔著甕城,東西兩麵雖設有兩座閘樓,可日常百姓出行皆需繞走西閘樓下券門,東閘門閒人勿入,你又從何得知東西兩座閘樓下券門實則都暗藏千斤閘?”

冷不丁被人質疑,曲靜勝未受乾擾,自顧凝神補完手中幾筆,方才抬眸望向粗聲粗氣的大胡子。

少女眼波明,黛眉輕,神儀明秀。麵目五官人如其名,有燦若朝光浮於水的明媚豔色。而舉手投足又恰成相反氣韻,靜如溫風梳柳色。

如此矛盾的特質糅合在同一個身上,非但不顯怪異,反而愈加凸顯出她的沉靜清貴。

無論置身何地,麵對何人,她都無需疾言厲色,隻那麼不急不緩的抬首輕笑,便讓人覺得她底氣十足,卻又不會倨傲到拒人千裡。

“這位將軍可還有疑問,請一道說來,稍後我一並解答。”曲靜勝笑得客氣又謙和,坐在那裡宛如一枝纖弱但清韌的柳條兒。

眾目睽睽之下,大胡子按按自己的佩刀,驀然起了股欺淩弱小的訕然,臉騰地紅個透徹,磕磕絆絆道完自己的幾處疑問。

簡而言之,他不信手無縛雞之力的深閨小姐會收集整合軍情;更不信曲靜勝有本事深入幾座城門樓內部刺探屯兵崗哨,並且全身而退。

軍中最厲害的斥候去了都不一定能成。

不過這次他比先前多了一點禮數,話末,飛快咕噥一句,“還請小姐解惑。”

曲靜勝凝眸認真聽過,慢條斯理給出答案,“眾位應當知曉,如今都城各門布防名義上是由平慶通政使孟照主管,孟照科舉出身,武略平庸。真正負責都城布防的乃其副手,以用兵如神聞名天下的名將曲定。”

“曲定將軍是我二叔,在我十三歲之前,凡他回到都城,我與舍弟每日必承其教導武略兵法,也曾離京隨他去過戰場。”

“所以我不僅認得出這張假圖乃他親手繪製,也大致了解他的用兵路數與習慣。早在探查九門軍情之前,我已事先整合出圖上與他排兵調性不符之處。帶著答案去反驗疑點,事半功倍。”

曲靜勝沒有刻意避諱自己與曲定的關係,反正是眾所周知的事。

不過她在提及往事時還是有不明顯的怔忡失神,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戰場經曆。

她出身高貴優渥,國公府又子嗣單薄,從前兩房人加起來隻有她與令煦兩個孩子。

她自小被人捧著哄著長大,年幼不醒事時難免沾染驕嬌二氣。

有次衝府中下人大發脾氣,惡意戲弄,正好被路過的祖父與二叔逮到。

兩位長輩沒有當場責罰於她,卻在隔幾日出京奔赴戰場時,不顧母親與二嬸氣憤阻撓,把她與弟弟一並打包帶走了。

朔風凜冽的北地,韃靼突襲,劫掠邊城,小股縱馬,形如利箭,來去如風。

曲定安排好迎敵之策後,一手牽著一個孩子上了夯土城牆,讓他們親眼目睹高牆之下滿城驚惶奔逃的百姓。

“璨璨,令煦,你們看,祖父與二叔血火裡來去,護佑的正是那樣一群麵目模糊的卑賤小民。”

那天最後,曲定蹲身替兩個孩子捂熱凍得通紅的小臉,鄭重又包容的告誡,“勿以身貴而賤人。”

時隔多年,曲靜勝仍然難忘當年立在風雪萬仞上,俯首視蒼生渺渺的震撼。

她言猶在耳,當年以身教她之人卻背離初衷,言行不一。

高高在上判定她們姐弟四人活該送死,最後或許還會假惺惺哭上兩句身不由己。

可笑。

誰稀罕他們的眼淚了。

當不了金,做不了銀,更救不了命。

他們無情,莫要怪她無義。

她要重入都城去接回年幼的弟妹,他們藏身西林庵絕非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