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了十幾日, 整個春節都籠罩在瀟瀟水霧裡。雨刮器左搖右擺,映得人影憧憧。
拉起手刹,秋棠靠坐在駕駛座椅, 閉上眼睛, 連續兩小時的駕駛讓她陷入疲憊的假寐。
秋棠曾經問自己, 人的極限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小時候看書,書上說一隻螞蟻可以扛起比自己重五十倍的大米, 她當時覺得不可思議,
後來她頂著家中壓力申請出國, 偷雇偵探搜集薑品濃的把柄,多方周旋, 手段用絕,也是僥幸, 最後竟全身而退, 現在想來其實仍心有餘悸。
留學生活忙到沒有時間打工,她讀的是最累也最燒錢的金融,獎學金多,開支更大, 每個月戶頭流水來來去去, 最後往往隻剩下那麼一點。
她就攥著那麼一點, 掰著花,咬牙過,過到實在過不下去了,關起門,倒頭大睡, 醒來看見天光大亮, 朝陽升起, 而她竟還活著,便又覺得老天待我不薄,前途充滿希望。
那天,秋棠拎著公文包從易升出來,包裡裝著她之前談下的資源協議,即將成立的新公司文件,和一支鋼筆,
她目前為止的所有身家資本。
在易升大樓出去的花圃邊,她又看見一隻螞蟻,在凜冬細雨中,背負一片綠葉,踽踽獨行,蹣跚而固執。
仍是不可思議,可是那隻螞蟻,它能怎麼辦呢?不吃東西它會餓死,沒有葉子它要淋雨,它要活下去,一切隻能自己扛。
所謂極限,所謂絕處逢生,實在是個很殘忍的詞。
相比秋棠,許荏南的成長環境要順利得多。
父親是科研院士,母親是外交翻譯官,他從小就去過很多國家,在彆的孩子為命題作文搜腸刮肚冥思苦想時,他坐在南非大草原的大象背上,與當地人毫無障礙地交流,聊野生動物,聊南非金礦,聊草原荒漠化。
他是一個什麼都能聊得來的人,懂得很多,但從不賣弄,反應很快,會在觸及對方雷區之前及時轉移話題。剛才電話裡,秋棠問他有沒有帶傘,他說帶了,還反過來問她需要什麼口味的咖啡。
“我猜你喜歡拿鐵,對嗎?”
許荏南的航班準點抵達,當秋棠到達機場時,他已經出了海關,取完行李,在咖啡店前排隊等單。
秋棠心裡正估算著他需要排多久的隊,又要多久從機場出來,這時,一隻修長的手伸至她窗邊,輕輕敲了兩下。
這兩下宛如敲在她後腦勺,像從前無數個昏昏欲睡的晚自習,課間,許荏南帶了一點逗意,很輕很輕地將她敲醒。
秋棠心神一震,呼吸都頓住,她慢慢睜開眼,轉過頭,風吹了八年,穿堂而過,隔著一扇車窗,她終於又見許荏南。
深城春雨,他立於車邊站台,身姿舒展,收了傘,抖落一身寒意。
少年長成男人模樣,變得更高,卻更沉穩。他一身黑色大衣,人高腿長,鶴立於來往人群,目光朝向她,帶著笑意。
秋棠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車門被她用力帶上,發出“砰”的震響。
響過之後,她站在許荏南麵前,動了動嘴唇,卻是無言。
許荏南笑起來,些微雨水從發梢滴落,染在他英俊的眉眼,他看著秋棠,“長高了。”
秋棠故意把頭又往上仰了仰,看著他,“你們高個子都喜歡這麼誇人嗎?”
許荏南張開手臂,抱住她胸口以上肩膀的部位,動作很紳士,很輕淺的一個擁抱。
他鬆開手,她的發絲在他肩膀有很短暫的停留,貼著頸部快速滑過,像一個美麗的夢。
“好久不見。”他說。
“好久不見。”
八年,真的太久了。
行李箱放在後備箱,許荏南把咖啡給她,打開駕駛座的門,“我來開車吧,你可以休息一會兒。”
秋棠愣了愣,繞到副駕那邊,開門坐進去,她瞥了一眼後視鏡,看見眼底一片青黑,頓時有點尷尬,又聽見他問:“先去你公司還是先吃飯?”
許荏南剛結束十三小時的航班,而秋棠亦是饑腸轆轆,她吸著咖啡:“先吃飯,我訂了餐。”
車子從郊外機場駛入市區,雖尚在春節,但假期基本結束,今天又是工作日,商業街人流量一般,不算熱鬨也不算冷清。
隻是不知為何,酒店前麵的坪區停滿了車,他們到達時,被保安告知,連車庫裡都沒有多餘的車位了。
奇怪......秋棠皺眉,打電話與前台溝通,“我事先預定了午餐,按你們以往的規則,會保留三小時車位。”
前台客服連聲道歉:“實在是不好意思,正好今天有一場大型求婚宴,不少晚到的客人都沒車位了,對您造成不便非常抱歉......”
秋棠隻好讓酒店的泊車員代為將她的車停到附近停車場,作為補償,下次來威斯汀消費可以享受九折優惠。
她和許荏南並排走進大廳,一進去,便見花廊鏤金,綴珠紗結,清香百合從門口直鋪進左側會場。往會場裡稍探一眼,她不由驚歎,求個婚還能搞這麼大排場,現在的人真夠浪漫的。
“有點像前兩年英國王妃的婚禮。”在前台客戶登記時,許荏南拿起那盞雕花燈台欣賞片刻,誇讚說,很精致。
“確實。”秋棠認同點頭。
核完單,客服引導他們去包廂,轉身之際,秋棠突然聽見後麵有人叫她。
“秋棠!”
秦晟朝她走過來,神色古怪,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失望,聲音有些緊繃:“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
秋棠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我來吃飯。”
“你......”秦晟鬆了口氣,“你一個人?”
他正欲上前,卻被另一個人堵了去路。
許荏南不動聲色地護在秋棠身前,微微低下頭,問:“檸檬水還是紅茶?”
“檸檬水吧。”秋棠說,她把VIP卡放回錢包,接著往前走。
見到許荏南,秦晟一怔,原地立了一會兒,他追上去,“他是誰?”
“他......”秋棠閉了閉眼,覺得沒必要回答,她反問秦晟,“你不好好錄節目,跑這裡來花天酒地?”
秦晟一噎,氣結地瞪著她:“我跑出來還不是因為你!”
秋棠皺眉:“什麼意思?”
“今天是你的求婚宴啊!”秦晟有點激動,“我哥等了你快兩個小時,你不打算來就彆來了,現在馬上散場,你卻來了,還帶個男人,你是什麼意思?”
“......等等,”秋棠懵在原地,“秦易錚要向我求婚?”
“你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
秦晟沉默片刻,漸漸冷靜下來,他緊緊盯著秋棠:“是,他要向你求婚,你答不答應?”
秋棠望著秦晟身後華麗盛大的求婚現場,賓客盈滿,玫瑰滴露,酒杯成塔,完全是她曾經夢幻中的婚禮現場。
還有突然出現在走廊門口的男人,西裝筆挺,眉眼深邃,發絲因為走得太急而略顯淩亂,卻並不減他俊逸豐采。
秦易錚,也曾經是她夢幻中的新郎。
秦易錚罕見地發了怒,在公司摔了幾張椅子,手機屏幕碎得四分五裂,電話卻仍頑強地響起,響了一遍又一遍,催促他,逼著他,回會場收拾殘局。
他來了,回到酒店,剛進大門,就看見了秋棠。
而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
隔著不足十米的距離,秋棠與他對視,用四個人都能聽見的音量說:
“我為什麼要答應他的求婚。”
一語即出,四下寂靜。
秦易錚狹目微眯,迸發出的危險光芒稱得上可怖。
“秋棠。”他看著她,眼刀掃過她旁邊的許荏南,“你在鬨什麼?”
秋棠垂眼,嘲諷勾唇,“想必秦總已經看到我的辭呈,我沒有鬨。”
“走吧。”她轉頭微笑,對許荏南說。
“站住。”
秦易錚聲線低沉,冷如冰窖,已然是動了怒。
秦晟從來沒聽他哥用這麼瘮人的語氣說過話,眼皮抖了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
秋棠果真站定,轉回來,麵朝向他。
秦易錚眉眼稍舒,視線仍攥緊她,“阿朝,過來。”
她微微一笑,慢慢向他走過去,“對了,這個愛馬仕的包,是你送我的。”
秋棠把鉑金包裡的東西拿出來,東西不多,一個鏡麵彩妝盒,一個便攜醫療袋,還有一隻錢包。
她又從錢包裡抽出兩張卡,“你的副卡,這張我沒用過,這張用過兩次,花了三千五,一次是商談訂餐,一次給家裡沙發換布罩,當時順手就用了。”
拉開內側拉鏈,秋棠從裡麵取出一疊粉鈔,粗略估計有四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