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輔自去往吉林戍邊後,每年都會送一兩封信回金陵家中。
從王者輔以往來信中可知,他與負責當地戍邊事務的官員陳塗陳大人乃是故交,又因吉林官府對流放而來的江南文士向來多有厚待,因此官聲很好的王者輔也頗得照拂。雖免不了要服役,但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
王者輔信中多次提到陳塗對他的關照。
而今次這封來信,便是來自陳塗。
王錫琛一眼便看到了信中那最醒目的四字——王公病重。
王錫琛憂切至極,拿征詢的目光看向堂中上首坐著的人:“母親……”
頭發花白的董老太太定聲道:“過了年節,便動身,去吉林。”
王錫琛忍淚應“是”。
此時正值臘月,天寒路凍難以趕路。而出這樣的遠門,要準備的事情不會少,眼下距年節也隻剩下十多日了。
事情定下了,接下來便要商議由誰動身前往。
王錫璞是不必考慮的,陳塗信上隻言“病重”,便或許還有轉機,王錫璞自然不能貿然離任。
王錫瑞是家中長子,可他腿腳不便,又有私塾事務在身,相比之下,王錫琛自認是最閒的那個,於是主動擔下了此事。
王元欲隨同二叔前往,董老太太看著這個已年滿二十的長孫:“還是留在家中吧。你父親身體不好,你三叔在外任職,待你二叔出門後,這家中事,你便也該擔起來了。”
對上祖母蒼老的眼睛,想著病重生死不知的祖父,王元怔然片刻後,難得認真地應了下來。
董老太太又看向次孫:“介兒也留下,安心準備今年的院試。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們這些小輩再去扶靈不遲。”
王介恭順地應下。
王錫瑞猶豫著說:“可若隻二弟一人,隻怕難以支應……”
吉林是數千裡外的陌生之地,需要打點的人和事必然很多。
董老太太:“我同去。”
王家兄弟二人皆是一驚:“母親!”
“您的身體……”
“我的身體還很硬朗。”董老太太打斷了兒子的話:“論起人情往來打點,你們未必比得上我這老婆子。”
老太太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她並不理會兒子們的反應,反而看向了一旁乖巧站著的小孫女:“讓德卿與我同去。”
王錫琛更是愣住:“母親,這……”
“德卿是她大父最喜歡的孩子……就讓她去看一看吧。”
王錫琛十分注重孝道,聽母親這樣說,也不好再反駁。
貞儀不可置信:“大母,貞儀當真能去嗎?”
董老太太:“可是不願意?”
貞儀忙道:“不,貞儀想去!”
貞儀做夢都想去吉林尋大父,更遑論此時聞聽大父病重,便更是憂心急迫。
隻是在貞儀如今的認知中,出門求學辦事通常隻屬於家中男子,她是沒有機會的,若她提出來,必然會被責怪。貞儀不懼被責怪,可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給家中再添不必要的麻煩和不悅,於是她近來一直都很安靜。
此時突然被祖母點名隨同,貞儀隻覺如在夢中,想到很快便能見到大父,貞儀兩隻眼睛裡盈滿了淚,克製著沒有砸下來。
楊瑾娘得知了女兒要去吉林,很是吃了一驚。
但她和丈夫一樣,都是注重孝道,唯婆母之命是從的人,因此楊瑾娘雖不讚成,卻也不敢反對,隻能對女兒千萬般叮囑,反複提及最緊要的兩件事:“要侍奉好你大母,在外言行不得無狀更加不許擅作主張……”
貞儀都應下。
楊瑾娘仍不放心,又日日叮囑春兒。
除此外,父女二人的行李楊瑾娘也不放心交給下人,皆要親自經手。
楊瑾娘思慮得很細致,正月裡動身天氣尚寒,歸期卻也不定,四季衣物都要備上,在外製衣不便,未必合體不說,又十分耗銀錢……貞儀正長個子,去年的衣物必然要短了,能放尺寸的冬衣皆要放上一寸,夏衣則要加緊做上幾件。
楊瑾娘便帶著趙媽媽和春兒忙碌起來,再加上年節就在眼前,待到立春日,貞儀的生辰便被拋之腦後了。
家中忙忙亂亂,貞儀亦不曾提及,卻於當日清早起身時,發現桌上整齊擺著三隻家雀兒。
橘子可沒忘,過了這個生辰,貞儀虛歲十一。
至於今年為何是三隻,是因為橘子算上了春兒的那份——去年春兒烤家雀兒時,香得隻咽口水。
貞儀走過去,驚喜地問蹲在桌上的橘子,它究竟是如何記得的。
橘子的神態隱隱得意。
橘子不會算很長的日子,但它有妙計——貞儀的生辰是立春,每年立春前一日,金陵城府衙前都會備下打春牛用的泥牛。橘子便謹記,每當泥牛要挨打時,貞儀的生日就到了。
立春沒幾日,便到了年節。
這個年節,炸年貨,祭神,備香燭,串壓祟錢……王家人過得很是按部就班,沒人有大肆慶賀歡鬨的心情。
過了初三,王錫琛也開始收拾起了書箱,對讀書人而言,尤其是對一個秀才而言,出遠門不能無書。
貞儀瞧見了,便也回屋去,鋪開一隻包袱,將詹枚所贈的幾冊算學書放了進去,又取出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要轉身也放進去時,卻見橘子端正地蹲在她的包袱裡。
貞儀眨了眨眼睛:“橘子,你也想去吉林嗎?”
“喵。”
貞儀便明白了:“你等著,我去與父親商議!”
貞儀放下書,跑了出去。
約一刻鐘,貞儀垂頭喪腦地回來了,很抱歉地與橘子說:“父親未肯答應。”
已經在包袱裡躺下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慢慢甩著尾巴。
它可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