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笑話般的冊封禮之後,宮中果然多了個猴貴妃,帝後由著女郎留下那猴子,任她給起了個貴妃的名字。
猴貴妃整日穿著綾羅錦緞,戴著玉石珠寶在皇宮裡招搖過市,累了便隨便找處假山窩著睡覺,有時候天黑了還不見回去,便有宮娥侍衛點著燈,在禁廷內的各處花園裡呼喊著:“貴妃——貴妃——奴來接您回宮啦!”
如此幾聲之後,猴貴妃果然就擦著眼睛出現了,乖順的讓宮人抱著回宮。
至於月宮裡的美人,自然還是當著她無名無分的驕奢女郎。
這一日,皇後突然心念一動,想起女郎和亡國之君贏危一起在冷宮長大,忙差人去尋還未出宮的前朝老人,一麵又使人去冷宮裡仔細尋找女郎曾經留下的蛛絲馬跡。
實在是皇帝日日霸占女郎,她和女郎的關係本就見不得光,有時候兩三日都見不到一麵,飽嘗相思之苦,冼珠見皇後如此,心裡也不是滋味,便提議道:“女郎身世成謎,娘娘不是很想知道女郎過去究竟如何?”
於是皇後便以修繕冷宮為由,派了大量宮人整日在冷宮裡掘地三尺。
過了幾日,果然有所發現,冷宮裡一處偏僻小院,地底下翻出了十多具屍骨,有一具化成白骨的女屍手上戴著十分貴重的寶石戒指和玉鐲。
於是趕緊帶著清洗乾淨的珠寶首飾,上報皇後。
皇後宮裡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嬤嬤,正在竭力回憶當年禁廷內的事,她腦子已經不太靈光,常常回憶許久才說上幾句,斷斷續續的,讓人心焦。
皇後卻聽得入神,連皇帝何時進來的都沒發覺,她握著嬤嬤如枯枝般粗糙的手,說:“嬤嬤,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女郎被她爹爹媽媽賣進宮時,是我去接的,她瘦得像個皮猴,問我是不是進宮了就能吃飽飯了,我說當然了,宮裡的老鼠都比彆處大呢。”
老嬤嬤的嗓音蒼老沙啞:“隻可惜女郎命不好,被分到冷宮伺候五殿下,五殿下那時候自己都吃不上飯呢,怎麼顧得上一個小宮女的死活?我們猜她過不了幾日就要餓死,沒想到殿下挺喜歡她,每日將自己分到的那些殘羹冷炙勻一勻,好歹兩人都能吃上一口。”
“有一日我碰見她,她說殿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春,還教她怎麼抓老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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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粒黑葡萄似的眸子,在消瘦的麵龐上,顯得大而恐怖,嬤嬤見她實在可憐,有心想幫她卻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彼時柔妃勢大,鬥倒了皇後,五皇子贏危身為廢皇後的兒子,也遭了皇帝厭棄,待到柔妃當了皇後,在前朝後宮中攪弄風雲,更是沒有五殿下的立身之地。
新皇後恨屋及烏,年幼的贏危被扔到冷宮一處偏僻的院落自生自滅,缺衣少食不說,還整日有宮人來欺□□罵他,有善心的宮人偷偷給他食物,第二天就被新皇後的眼線沉屍井裡。
漸漸的便沒人敢管,人人都以踩他一腳為樂。
被人遺忘的五殿下就這樣在冷宮裡苟延殘喘,直到有一天管事的太監領了個半死不活的小宮娥來,她瘦得好像一根蘆葦,連那些人吐過唾沫的剩飯都說好吃。
“五殿下,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不吃呀?”小宮娥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一臉困惑。
她說自己沒有名字,出生起就沒吃過飽飯。
五殿下看著她懵懂的眼神,第一次發現世上竟還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他悄悄將袖子裡的刀片收起來。
“五殿下,你真厲害,我和爹爹媽媽逃荒的時候看彆人吃老鼠的時候可香可香了,可惜爹爹總是抓不到。”小宮娥坐在地上,饜足的舔了舔沾著油花的手指,真心實意的誇讚著。
五殿下用同樣細瘦的手指,摸了摸她稻草般枯黃的發,冷不丁說道:“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是春天來的,就叫你小春吧。”
小春不識字,五殿下用樹枝在沙地上比劃著要教她認字,一向唯命是從的小宮娥卻拒絕了:“念書太累了我不想學,小春隻要會寫殿下的名字就好了,六殿下身邊的太監就隻會寫他的名字呢,聽說這是恩寵。”
五殿下大笑,掐著她的脖子,帶她從狗洞鑽出去認清了現實。
一直以來蒙在眼前的迷霧終於散去,小宮娥見到了雍容華貴堪稱絕世美人的皇後,聽說皇帝十分愛重她,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個笑臉就能讓皇帝神魂顛倒,遠在後宮卻能操弄前朝之事。
幾年之後,皇帝沉迷煉丹,皇後權勢更盛,小宮娥隻覺得被權力裝點的皇後更迷人了。她看著破舊水碗裡映出的美麗麵龐,問殿下:“既然皇後是後宮中最有權勢的人,那小春比皇後更美,為什麼小春不能當皇後呢?”
殿下撫著她豔若春花的消瘦臉頰,沉默許久,自言自語道:“是啊,為什麼不能?”
二人年紀漸長,不僅小宮娥越來越美麗,五殿下也繼承了廢皇後的美貌,麵若好女,隻是二人一如既往的瘦弱,冷宮裡的老鼠都被抓完了,每日的飯食也越來越少。
皇後潛藏在冷宮裡的眼線,起了邪念,卻被贏危割破喉嚨。
有一天皇後養的狸奴跑進了冷宮,她孤身一人追著狸奴進去時,卻見愛寵歪著頭被人提在手上,鮮血沾濕了它美麗的皮毛。
小春撐著一口氣站在他身旁,問道:“今天能吃飽飯了嗎?”
小宮娥把絕大部分的口糧都省下來讓給贏危,由她的殿下去狩獵,同樣虛弱的少年勾起一抹蒼白的笑:“當然了。”
氣急敗壞的皇後衝上來要殺他們,卻被贏危殺死,他受了傷短時間內無法再去尋找獵物了,小宮娥默默接過他片下來的肉,煮成肉湯。
這是她出生以來吃過的第一頓飽飯。
快被吃完時,他們也熬過了這個冬天,他們將皇後和以前殺死的人埋在一起,小宮娥舔著嘴唇,珍惜的和殿下一起吃完最後一頓,一直處於饑餓而變得混混沌沌的大腦終於清明,前世的記憶紛至遝來,她扣著喉嚨想將吃進去的全部吐出來。
曾經喝進去的鮮美肉湯,此刻都化作了毒液。
從那之後她便很少再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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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將名字告訴我之後,我就鮮少再見到她了,後來便聽說她被六皇子抓了去。”老嬤嬤轉動著渾濁的雙眼,奮力地回想過去的一切。
發現自己實在想不起了,隻好搖搖頭,向皇後告罪:“對女郎的過去,奴實在是知之甚少,隻知道陛下很寵愛女郎,連上朝也要女郎相伴。”
皇後這才發覺樓應鐘不知何時坐在了室內,還想追問,到底還是任老嬤嬤先行退下,老嬤嬤顫巍巍起身的時候,從冷宮趕來稟報的宮人恰巧進來。
她看著呈上帝後麵前的物件,遲疑著開口:“這、這好似是孝純皇後的物件。”
“嬤嬤如何知道?”冼珠代主追問。
“這……孝純皇後失蹤後慎刑司的人拿著這些物件的畫像四處盤查,奴們也被盤問過幾回,五殿下也被帶走打了個半死。”
樓應鐘目光沉沉,讓人將這老嬤嬤帶下去,他突然想起燈會那日玉腰奴說的話——你不及阿贏半分。
德順看著沉默的陛下,隻覺得風雨欲來。
皇帝坐了片刻,看向一旁還在為女郎的悲苦身世感懷的皇後,正欲上前寬慰幾句,卻猛地發現皇後一雙美目裡尚未收回的情意。
樓應鐘看得分明,這絕不是一個女人想起另一個女人時該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