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2 / 2)

美妾 葉信言 18342 字 7個月前

過了立夏,天氣結結實實暖和起來,薑沅搬到了桂花巷。

新買下的宅子,是一座精致的四合小院。

院內有三間正房,旁邊掛著間耳房,東西各有一間廂房,廂房正房有走廊相連,西南還有間廚房。

廊簷下的柱子刷了紅漆,顏色鮮亮,院內青石磚鋪地,一座半人高的繪蓮影壁,將院門與院子的空間悄然隔開。

薑沅喜歡這個地方。

空閒的時候,她親手種下了一大片金銀花,碧綠的藥草還未盛開,院子已有了勃勃生機。

崔玥親手做了被褥,縫了床單被罩,像給自己的妹妹添妝一樣,大到梳妝妝台,小到針頭線腦,把她需要的用物準備得無不妥當。

不過,薑沅想養一隻狗,說了幾次,崔玥都不允許。

直到某日,崔玥燉了山藥參骨送來,親自盯著她吃光了一大碗,才開口允道:“待你生下孩子,再提養狗的事。”

薑沅開心不已,抱著崔玥的胳膊道:“姐姐對我最好。”

崔玥很受用,笑得眯起眼睛。

“說起那狗崽子,我那日看見高家老宅一窩黃毛的,看著不錯,”想起什麼,崔玥不高興地冷哼一聲,“又不是隻有他家有。我給你留心著,等哪家生了,我就要一隻回來。”

薑沅眨了眨眼睛,問:“姐姐,咱們跟高家到底有什麼過節?”

崔玥想起往事,歎了一聲道:“這事跟你二哥有關。那高家是官宦之家,原和我們小門小戶的挨不上,隻是那高家小姐不知怎麼見了你二哥,一來一往,兩人情投意合......你二哥去她家提親,結果卻被她娘奚落一頓趕了出來......”

原來竟是這樣一段過往。

薑沅心頭一緊,道:“那二哥與高家小姐可還有聯係?”

提到這個,崔玥無奈道:“從那以後,你二哥沒再提及過此事,也再未見過高小姐。高家人都搬去了甘州,鮮少到清遠縣來,隻有在這裡看守老宅的家仆......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聽說高家小姐已在甘州定親了。”

薑沅默默歎了口氣。

她那日見過高小姐。

看她的模樣,似乎對二哥餘情未了,隻是她若要嫁人,與二哥之間,就更沒可能了。

崔玥歎道:“算了,無緣無分的事,不要再提了。”

兩人正說著話,崔文年敲門進來,還提了厚厚一大摞書。

這些時日,薑沅身子漸重,不能在藥堂坐診太久,她又不肯閒下來,崔文年整理了許多他這些年研讀過的醫書,給她送了過來。

這其中就有一本講女科病症的書,由譚醫官所著。

當初從京都假死離開,醫書用物並沒有全部帶回,乍一見到這本譚醫官著的醫書,薑沅當即愛不釋手地翻閱起來。

崔文年近些日子麵色常凝。

高家人重返甘州去後,高姑娘離開清遠縣,他失落數日,總算難得展顏。

他坐在一旁,微笑著打趣薑沅:“當初賈大夫要你讀書習醫,你偏偏喜歡爬樹捉蟲的,現在可真是大不一樣。”

薑沅有意逗他開心,秀眉一挑,半真半假地歎了一聲,“若我以往就這麼用功,那二哥不光得挨手板心,還得天天挑燈夜讀。”

崔文年摸了摸手掌,似乎又想起當年那火辣辣的幾手板,搖頭道:“若我得了個小外甥女兒,可不要像你小時候那麼皮才好。”

薑沅勾起唇角,不服氣地說:“若是你得了個外甥兒,天天被打手板心,你不心疼?”

兩人一來一往鬥嘴,崔玥被他們逗得笑出了眼淚。

~~~

中元節。

孤寂的墳頭前,方孔形紙錢燃燒殆儘,陣風吹過冷清的鬆林,卷起黑色餘燼升騰飛遠。

不知將軍是否被紙灰迷了眼睛,再抬眼時,眸底一片赤紅。

東遠站在一旁,靜默矗立良久,不知該怎麼開口勸慰。

自打薑姨娘溺亡,將軍領命去了京都城北大營,一呆就是小半年的光景,直到中元祭日方才回京。

一回京,就到這裡看先亡人。

東遠轉首看著西邊天際快要消退的暗藍餘暉,小聲提醒道:“主子,該回府了。”

裴元洵恍然回過神來。

回望幾眼那墳塚,駐足良久後,騎馬返回府邸。

還沒走近至府前,先聽到了府門外傳來吵嚷聲。

有人罵罵咧咧地叫喊:“彆當我不知道,你們逼死了我妹妹,人死了連屍骨都沒有,堂堂高門大戶,吃人不吐骨頭,就是這樣作踐人的......”

遙遙看到一個男人腳步踉蹌不穩,手中提著根碗口粗的大棒胡亂揮舞。

這人喝醉了

,耍起酒瘋來簡直不要命。

將軍府看門的小廝懼於那不長眼的棍棒,一個一個都不敢近前。

裴元洵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

賈大正看到麵前突然來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還沒等回過神來,隻覺得眼前一黑,手腕被鐵棍鉗住似得發疼。

再睜開眼時,已經仰麵摔倒在地,還被一擁而上的小廝拿繩子捆住了雙手。

他掙紮著坐起來,破口大罵:“不長眼的東西,老子是什麼身份,你們就這樣對待我?”

裴元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道:“你是何人?”

他一開口,沉冷氣勢十足,賈大正心頭一凜,十足的醉意被驅散了八分。

待看清裴元洵的麵容,頓時頭皮發緊,後背滲出一身冷汗來,忙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是薑沅的表哥。”

裴元洵看著他愣了愣。

沉默片刻後,他沉聲吩咐道:“鬆綁。”

小廝上前解開了捆繩。

賈大正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想說什麼欲言又止,脖子一縮,灰溜溜要走。

裴元洵突然道:“薑沅的墳墓在城郊鬆林,你若想祭奠她,我帶你去。”

賈大正頓住腳步,哂笑道:“那裡頭沒有她的屍骨,祭奠她什麼?我給她燒紙錢,她能收到嗎?你們不用哄我,我知道,她掉水裡淹死了,屍骨無存。”

裴元洵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沉聲糾正道:“那是她的衣冠塚。”

賈大正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大將軍,彆跟我提什麼衣冠不衣冠的,我是個賭徒,不懂這些東西。我就知道,她死了,什麼都沒了。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敗光了家產,我娘怎麼會把她賣到你們府上做奴婢?”

裴元洵沉沉看著他未言。

賈大正看他不像傳言中那般可怕,遂抱起雙臂,搓著手指頭比劃:“大將軍,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人都死了這麼久了,我好歹也是她的娘家人,你們連娘家人都不通知一聲?彆的不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都不是我姑母親生的,我祖父還把她當寶貝似的養著,教授醫術,請教書女先生,為了養她,花費了多少銀子!你好歹給我些銀子,彌補一下我們的損失!”

裴元洵擰起眉頭,看著他冷聲道:“我以為你是在真心為她悔過。”

賈大正嬉皮笑臉地伸出手來:“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人最重要。將軍府財大氣粗,薑沅住在府邸,應該攢了不少銀子體己吧?可這丫頭活著的時候整天哭窮,不肯給我銀子使,現在她死了,將軍賞我三五百兩,我跟我娘到廟裡給她供一盞佛燈,也能保佑她來世投個好胎,以後再不為奴為婢。”

裴元洵的五指悄然收緊,冷聲吐出一個字:“滾!”

他的眼神沉冷生威,賈大正頓時嚇得脊背發涼,慌忙抬腳跑遠了去。

回到慎思院,東遠給主子準備收拾些衣物帶回大營。

他打開箱籠,不由愣了愣。

箱底躺著一塊杏色繡帕,上麵繡

著朵嬌美的菡萏,似乎是姨娘的遺物。()

還在他愣神間,裴元洵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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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觸及那塊繡帕,他沉默一會兒,對東遠道:“你出去吧。”

房門輕闔,東遠退了出去。

裴元洵定定地盯著那塊繡帕。

那繡帕上似乎還有若有似無的馨香,是她獨有的氣息,

他緊緊捏在掌心中,眸底悄然泛紅。

暮色四合時,他走出慎思院。

本要去如意堂給母親問安,回過神時,卻已走到了木香院。

自打薑沅去世後,他還未曾踏進過這院子一步。

院子裡乾乾淨淨,整潔如初。

金銀花盛開著,一簇一簇,葉子舒展嫩綠,絳紅淡黃的花朵點綴其中,傍晚的風吹過,搖曳送香。

裴元洵負手而立,唇角抿直,沉默出神地看著。

芸兒從後罩房提著掃帚出來,看到將軍,微微一愣。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幾步小跑過來,比劃著手勢說,她娘要贖她出府了,這院子她以後便不能再看守了。

芸兒神情落寞一會兒,又請示道,姨娘的遺物她收了起來,是燒埋了還是該怎樣處置?

裴元洵凝神片刻,道:“給我吧。”

薑沅的東西,已全部收拾起來,除了那一架子的書冊,剩下的統共不過半箱籠。

活潑可愛的虎頭帽,兩隻虎耳立起,虎額處用墨線繡了個王字。

那是給他們的孩子做的,以後不會再派上用場。

做了大半的香囊,靛藍色的底,繡著半幅如意雲紋,裡麵放了薄荷艾草。

這是做給他的。

他曾對她提過一次,去狩獵時蚊蟲繁多,讓她做一隻可以驅蚊生香的香囊,他要佩戴。

這未做完的香囊,再也沒人能完成它的另一半。

香囊旁邊,有本藍色封皮的冊子。

掀開,淡雅清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眸底。

記得是日常在府中的花銷,公中每月分發的柴米油鹽,府裡下發的夏冬兩季衣衫......

淡淡幾筆,寫著月底接連幾日清粥小菜,玉荷苦呼她們在渡劫......

語帶苦中作樂的詼諧。

裴元洵垂眸看著,喉頭一哽,後悔的情緒無可抑製地溢滿胸腔。

他納她為妾,實為意外,捫心自問,他並未將她全部放在心上,也毫不關心後宅的瑣事。

他隻要她知曉自己的身份,規規矩矩,安分守己,替他儘心儘力侍奉母親,關愛弟妹,待正妻進門後,為他綿延子嗣。

卻不知道,由於他的忽視,她在府中的日子竟過得這般委屈艱難。

這些事,她從未對他提及抱怨過半句。

她被賣到將軍府之前是怎樣的?

那賈家,原來也是家底殷實的杏林之家。

她讀書識字,擅長針織女紅,通曉醫理,又貌美異常。

若不是家逢變故,她應當同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一樣,尋個門當戶對的年輕郎君嫁了,做正經打理一府中饋的當家娘子,而不是低聲下氣服侍主子的妾室。

裴元洵眸底赤紅,翻著書冊的長指在微微顫抖。

突又想起她淚眼朦朧,在眾人的指責聲中,怔怔地看著他,對他說,她沒有害沈曦。

他當時想,她如果是被冤枉的,他會幫她查清原因,而沈曦有性命之憂,他應當先將她送往醫堂。

在那一刻,被拋下的她,會是什麼感覺?而被罰跪在佛堂中的她,又在想什麼?

是否也像他如今這樣,一個人孤獨地麵對漫漫長夜,心中全是難言無助的酸澀,不知長夜儘頭在何處。

又或是,他如今的苦痛,不及她當初所承受的萬分之一?

喉頭發堵。

心頭空落落的,像缺失了一塊,突突直疼。

本以為她已逝,過往的一切總會隨著記憶丟失消散而去。

他刻意沒有回府,再也不曾踏進這院中一步,就是不想再憶起她的點滴。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記憶。

過去的一切愈發清晰。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像牢牢刻在了心頭。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失魂落魄地起身,踉蹌著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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