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守。
所有人的心念之中隻剩下了這兩個字。
長劍破喉,血噴如柱。司言已經數不清這是死在他劍下的第幾個人了。劍刃與劍柄皆已被鮮血染紅,身上黑衣也已被汗和血浸透。
過去多久了?
仿佛有幾萬個春秋那般漫長。
援軍何時能到?
理智告訴司言,從城門開戰的那一刻起,最多撐上一刻鐘,西北鐵騎就會如約而至,蕩平敵軍。
可隨著身邊之人一個一個倒下,司言卻覺得這一刻鐘比他的一輩子還要漫長。
倒下的人裡,有西北鐵騎的先行軍,也有與他一同從故淵門出來的同伴。
司言自小就被師父當作太子李焱的繼承人培養,師父不準他將時間花費在玩樂之上,整個故淵門,除了葉溫遙以外,沒有人敢和他一起玩,生怕因此被門主訓斥。
那個時候,葉溫遙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年幼的他身上背負著何等沉重的枷鎖。司言心中苦悶,卻無從訴說,他便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後來,師父離世,他本可以拋卻紛繁複雜的身世背景,率性自由地為自己而活。可師父曾經的承諾與他的道德感,卻成為了困住司言的第二道枷鎖。
師父收留罪臣以後,承諾要為他們洗雪冤情。也許是從小就被教授的君子之道在鼓動,司言到底不願做那背信棄義之人——即便許下承諾之人本不是他。
慚愧地講,司言對門中絕大多數弟子並無多大感情,更多的是一種責任。
想來門中弟子也大抵如此,也許他們並非尊崇司言這個年紀輕輕的掌門人,而是用勞動換取自己應得的回報,又或者僅僅隻是為了在這偌大的江湖之中尋得一處棲身之所,立命安身。
將他與門中弟子維係在一起的究竟是什麼?是責任?是利益?還是一些彆的什麼東西?
司言沒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產生了一絲可恥的動搖。
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將門中弟子陷入此局,是否真的正確。他所給予的回報,是否配得上他們的犧牲?
“門主,當心背後!”
司言的神智陡然回籠,回頭看去,瞳孔驟縮——隻見閃著森白銀光的刀刃正明晃晃地對準他。那出聲提醒的故淵門人名喚寒曜,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他竟擋在了司言的身前,試圖用血肉之軀接下這一刀!
長刀刺入,血肉撕裂。
即便是這世上最勇猛的戰士,也難免會對“死亡”二字心生恐懼。寒曜緊緊閉上了雙眼,心神俱顫,可疼痛卻遲遲沒有落在身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襲來,壓在身上,將他撲倒在地。
“呃……”寒曜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隱忍的痛呼。
他連忙睜眼望去,隻見司言撐著劍緩緩站起,右肩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司言陰沉著臉,繼續投入到戰場廝殺之中,頭也不回地說道:“蠢貨,不要隨隨便便給彆人擋刀啊,你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
“門,門主……”寒曜有一瞬錯愕,隨後趕忙站起身來,繼續奮力殺敵,“是!”
司言的心緒被這麼一攪,非但沒有安寧下來,反而更加煩躁。
方才若不是他將寒曜撲倒,寒曜真的會因替他擋刀而死!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了他做到這一步?
因他是故淵門門主?因他身上流淌著尊貴的血脈?因他許諾給故淵門中人一個更好的未來?
他身上到底有什麼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
有人願意為了他而犧牲,司言第一反應不是感動,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司言自認為配不上彆人的犧牲。
他在心裡不斷質問自己——
當初聽聞西北情況有異,不遠萬裡,從長祈趕至此處,涉入此局之中,為的究竟是什麼?
是為了故淵門多年以來共同展望的大業?可助戰西北一事並非承王的要求,也和洗雪門中弟子冤案毫不相乾。
趕來西北,是司言自己的選擇。
是他這一生,為數不多的,自己的選擇。
那麼司言,你做出這樣的選擇,又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情愛嗎?隻是為了情愛嗎?
不,不是這樣的……
司言在心裡默念著。
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或深或淺,一道又一道。剛開始,司言還能感覺到疼痛,但到後來,痛覺連成一片,剩下的唯有麻木。
將士的拚殺嘶吼聲,刀劍相接的碰撞聲,以及無數慘叫和哀嚎。種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震得人心神俱顫。
司言感覺到自己開始耳鳴,周圍發生的一切仿佛都變得虛幻起來。
他知道,自己是失血過多了。
司言劇烈地喘息著,耳中一片嗡鳴,視野也漸漸模糊起來。儘管如此,他隻是舉著劍,死死守在城門之前。
將要力竭而倒之際,他卻突然聽到了身後響亮的馬蹄聲。
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援軍來了……
司言露出了放鬆的微笑。
這個漫長的夜晚終於要結束了。
……
司言仿佛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伸出雙手,卻觸碰不到任何東西。走走停停,來來回回,在這方寸之地盤旋打轉。
然後,他聽到了一些聲音。
那些話語相當耳熟,都是過往記憶中的小小切片。
“你知道嗎,很多時候,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去做某件事情。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如果連你都不能為他報仇,還有誰會記得他呢?”
“才名豔名皆是過往雲煙,待千百年之後,我都化成灰了,要彆人的稱頌又有何用?人應當為了自己而活。”
“你身上流淌著李焱的血,如今卻要屈於一個侍妾的私生子的麾下,你甘心?”
“……”
“阿言,羈鳥和池魚尚有心歸之處,你的歸處又是何方呢?”
阿柔那句溫柔卻又尖銳的疑問,再一次將他釘在原地。
是啊,他的歸處是何方呢?
恍惚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抹亮光,以及一個高大清瘦的人影。
司言知道自己是在夢裡,因為他又一次看見了這個纏繞住他二十多年的夢魘——他的生父,李焱。
他已經許久沒有夢到過李焱了,久到他差點忘了,自己曾經有一段時間天天因其入夢而感到煩悶痛苦。
而眼前的李焱,並不似以往夢中那般溫和儒雅。他淡漠地看著司言,神情中流露出一絲不解,“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值得麼?”
司言知道在夢裡和人拌嘴相當幼稚,但他還是輕笑一聲,沒好氣地道:“你管我?”
李焱歎了口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悲憫,說道:“助戰西北,於你圖謀的願景而言並無助益。還是說,你不惜犧牲掉這麼多門人的性命,隻是為了戚家那孩子?”
司言看著眼前這個纏繞著他二十多年的人,片刻之後,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李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默不作聲。
“原來你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司言笑夠了,揚著嘴角說道,“我做這一切是因為什麼?”
“因為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西北鐵騎當真就此覆滅,哈赤努爾帶著赫月蠻族踏足大昭疆域,邊陲百姓將民不聊生,遲早有一日會殃及整個大昭。”
“因為景西王一輩子忠君愛國,死守邊境,整個戚家為了西北邊境之安寧,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此忠臣良將,應當有一個美滿的結局。”
“因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麻木的傀儡,更不是誰人的附庸。我擁有自己的思想與判斷,我知道孰是孰非,孰正孰誤。”
“為什麼?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司言仰起臉,直視著一直以來纏繞著自己的夢魘,高聲說道,“若不是為了尋找我存活於世的意義,又能是為了什麼!”
“也許,我是有自己的私心,但我絕不是用彆人的犧牲來成全自己。”司言神情堅定,眼神銳利有神,“因為,站在戰場上的那一刻,我同樣做好了死的準備。”
“這些門中弟子都是自願跟著我來的,我不會強求任何一個人。”司言繼續說道,“他們為守護邊境而戰死,是和西北鐵騎一樣彪炳千秋的英雄,我絕不允許你用言語玷汙他們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