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曾以為最難以啟齒的, 等真的說出來時,似乎又算不得什麼。
不過是被記者找到時,盯著其他小朋友手裡的棒棒糖, 看直了眼睛。
不過是被記者帶去了路邊又小又擁擠的小超市, 在收銀處選擇了一支包裝最好看的攥在手裡。
不過是為了手裡的棒棒糖, 把從小到大身上發生過的所有事,對麵前看起來高大的男人全盤托出, 最後按照對方挑挑揀揀提煉出來的,最有話題爭議的部分進行回答。
在接受采訪後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 林暮都把印象中的錢叔叔當做拯救他媽媽的英雄, 因為他對十二歲的林小一說:“隻有我才能幫助你的媽媽。”
很簡單的一句話, 可那是林小一首次麵對偽裝的善意, 這對當時剛走近現實社會的小孩兒來說太難得了。
隻是這樣,林小一便將他歸結到好人欄裡。
他帶著“好人”錢叔叔去了媽媽工作的地方——路邊小飯店的後廚。
紅色地磚縫隙中塞滿黑色油垢, 當時林曉依正在洗碗, 巨大的紅色塑料盆裡漂浮著厚膩的黃色油花, 鼻腔中都是食物發酵的味道, 白瘦的手臂在臟水中起伏。
林小一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跟媽媽介紹身後的人, 但卻清楚地記得, 自己把手裡感覺來之不易的,非常珍貴的糖果遞了出去。
他問過錢叔叔, 這個叫棒棒糖的東西好不好吃,對方說是吃了會讓人心情變好的東西。
記憶零碎, 身後男人自我介紹說了些什麼, 林曉依露出錯愕的神情, 之後兩個人走出去,畫麵最終定格在那支沒有送出去的, 掉落在汙水盆中慢慢沉底的棒棒糖上。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林曉依精神恍惚,脾氣變得越來越差,他們走在路上逐漸開始受到他人的指指點點。
有說林曉依可憐的,好好一個漂亮女人竟然像畜生一樣被關了十幾年,要是在鎮裡,怎麼也能嫁個好男人。
有說林小一可恨的,一家子壞東西弄出來個小惡魔,現在還要跟出來吸媽媽的血,他們用最惡毒的話詛咒小孩早點去死,不要拖累可憐的女人開始新生活。
林暮現在想想,林曉依聽到的那些可憐話,也沒比惡毒詛咒的好到哪裡去。
斷章取義在個彆時刻是比謊言更可怕的殺人利器,根本原因在於它無從驗證。
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那則報道變得更好,反而變得一團糟,林曉依做服務員,有時候會值夜班,林小一會坐在飯店吧台前麵第一個桌子那裡乖乖等著。
有客人認出他們,小聲聊了好久這個事,後麵喝多直接罵他是小比崽子,小王八羔子,讓他過去。
林小一起先不動,對麵一群人失了麵子罵罵咧咧要找老板。
媽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林小一不能讓她再因為自己失業,偷瞄一眼去後廚端菜的媽媽,踟躕地走過去,被灌了一整杯白酒。
他們說要替他媽媽出出氣。
林曉依掀開簾子看到,把端來一鍋熱菜直接扣到飯桌上,後麵場景混亂,林小一腦子暈乎乎的,聽到有人罵什麼貨、什麼狗,聽到老板的尖叫,媽媽的大喊,再醒過來是在逼厭的群租房裡,媽媽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哭泣,月光照亮她腫起的臉。
林暮每每回想起那時的畫麵,都覺著媽媽是愛自己的,同時又為自己不合時宜的竊喜感到自責,如果沒有饞那根棒棒糖就好了,沒有帶著錢叔叔去找媽媽就好了,沒有……自己,就好了。
隨著年紀的增加,林暮開始明白是與非,明白林曉依的痛楚,明白那一通欺騙,也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驚覺自己不止害了媽媽,似乎還有村裡其他無辜的人,以及去世的奶奶。
印象中奶奶對他說過:“你媽媽還年輕,還有機會。”
小時候林暮不懂,曾一度誤解,以為她說的有機會,是林曉依還有機會再多要一些孩子。
可前段時間聽了村長的話,他仔細想想,小時候奶奶帶著他爬山、認路,教他如何在樹林中做標記,很多很多次告訴他,要永遠保護自己的媽媽,不能放棄她,這些會是巧合嗎?
錢銳立在那之後未曾出現於他們母子的生活中,再一次聽見那人的名字,是在高三,王媛問他,要不要考慮再次接受采訪,為自己正名。
可他最在乎的人都已經死了。
今天,在這裡,又有人問他,要不要為自己正名。
手機消息不停,林暮拿起來,對劉記者說:“我回個電話。”
礙於洗手間隔音不好,林暮在接通後,沒叫對方的名字,低聲了問了句:“怎麼了?”
與他同時出聲的是對麵問的:“醒了?”
“嗯。”林暮的聲音低低的,回蕩在洗手間裡,陳淮沒說話,林暮沉默一會,笑說:“我今天可能進不了山了。”
陳淮沒問為什麼,隻說:“很想去?”
想去又能怎麼樣呢,他的賬號可能都要受牽連了,林暮答非所問:“我以為我能多幫助一些人的。”
對麵呼吸加重幾分,無奈地說:“我知道了。”
林暮愣了愣,問:“你知道什麼了?”
“什麼都知道。”陳淮說,“房間裡有彆人嗎?”
“……有。”
“那你先去忙,明天說。”
掛斷電話,林暮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衣服上沒扣子,身上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不是又弄了什麼奇怪的監聽吧……”
略微沉重的心情因為一通電話緩解好多,他洗了把臉,走出去。
幾個人已經站起來,都在等他出來,劉記者說:“大概情況我已經了解,但是網上聲音太大,拍攝計劃不得不暫時延後。”
“明白。”林暮說,“還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劉記者搖搖頭:“彆多想。”
隨後錄音筆交到林暮手裡:“我能聽出來有些地方你的欲言又止……對於同台錢記者的事,我與我的同伴皆為與他共事感到蒙羞,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你有自己的顧慮,我能理解,輿論是把雙刃劍,要不要公開解釋,或者怎麼解釋,決定權都在你。”
“早點休息。”她說。
冰涼的金屬貼在掌心,林暮沉默地點了點頭,在將他們送出門後,鄭重地道了句“謝謝。”
他接電話之前給劉記者的回複是“我考慮一下。”但心裡的想法其實已經決定好了——答案是不想。
沒有什麼解釋是天衣無縫的,被無數張眼睛盯著,一個字一句話,都能發酵出若乾不同的意思。何況涉及林曉依過去的事有保密協議跟著,林暮不能講太多。
你不可能把自己的心剖開給誤會你的人看,當人們已經先入為主,一切解釋都有可能被認為是狡辯。
上次熱搜林暮看得明白,隻要丟給人們一個罪名,哪怕沒有證據,狂歡者們也能自圓其說,顱內高|潮。
羊淮村剛剛通路,裡麵的村民也會受到牽連吧。
村裡有很多女人已經深陷泥沼,脫不開身,像李小敏的媽媽,自己的奶奶,像其他無數山中眼界有限的女性。
林暮理解的越多,越寬容,越覺得他們可悲。
那些思想狹隘,把自己當做附屬品的女人,說到底,不過是封建曆史遺留的見證。
她們被老一輩固有的思想洗滌,固地自封,從根本上就無法意識到問題在哪。
林暮沒辦法以高高在上的,岸上人的優越感去俯視批判她們,也不願用輿論的方式去攻擊她們,這些行為不過是在那些本就可憐的人身上又加多一層傷害。
她們隻能依靠自己去看,去理解,依靠自己去覺醒。
就像自己一樣,因為林曉依,走出來,見到更多。
埋下星星之火,到底能不能燎原,都要看各自的造化。
林暮的星星之火是媽媽,他埋下的火種是羊淮山的孩子,以及未來擁有無限可能的其他千千萬萬的孩子們。
所以這個賬號,一定不能因為自己的事,受到影響,林暮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時想不到很好的解決辦法。
他不知道陳淮在哪個時區,那邊是幾點,忍了一會沒忍住,撥通號碼。
提示對方已關機。
林暮遲鈍地反應過來陳淮先前說過自己的行程,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
抱著忐忑的心情,晚上第一次打開手機登錄平台賬號,廣場是讓林暮意料不到的一片平和。
可能是淩晨四點多,人們都睡著了的緣故。
他嘗試搜索“林小一”,“林曉依”,“羊淮山”等關鍵字,無一例外看到“無搜索結果”這幾個字。
難道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
可錄音筆還放在枕邊,林暮百思不得其解,他點開來自陳淮的,擁有十幾條未讀消息的聊天窗口。
通話時長三位數。
“睡了嗎?”
“林暮。”
“醒了之後發生任何事都彆怕。”
“晚安。”
一小時後。
“醒了?”
“醒了回消息。”
“彆怕。”
“沒事,有我。”
“方便的時候回電話。”
“彆擔心。”
“上飛機了。”
“忙完早睡,睡醒見。”
林暮歎了口氣,盯著最後一句話,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剛剛看到那些話輪流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彆怕,有我,明天見。
“明天見嗎……”林暮小聲念著,那些亂糟糟的擔心暫且被鎖進角落,奇異地安定下來。
——會沒事的,你不是自己一個人了。
想著想著,林暮睡著了。
原定五點半的鬨鐘響起,林暮想到進山行程被擱置,順手關掉,又睡了一會。
沒等睡踏實,電話又來了,他迷糊著接起放在耳邊。
裡麵是陳淮起伏很重的呼吸,對方緩了一下,手機中的聲音與門外的說話聲重疊。
“林暮,開門。”
第122章 第 122 章
林暮撲騰坐起來, 頭頂小燈亮著,透過窗簾縫隙中朝外看,天色還是暗的, 像是個大陰天, 也或許天還沒亮。
正納罕人從國外飛回來這麼快, 看一眼時間,人都傻了, 怎麼就晚上八點半了?林暮感覺自己就眯了一下下,這一下過去十五六個小時。
剛打開門, 陳淮身上帶著濕漉漉的潮氣, 沒給人反應的機會, 徑直栽倒下來, 卸了力氣,把臉埋進林暮肩膀裡。
“怎麼了?”林暮輕拍陳淮後背問著。
陳淮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沒說話。
林暮抱著人艱難後退幾步, 關上門, 又被人壓在牆上, 房間裡靜得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漸漸地, 外麵淅瀝的雨聲也透過窗子滲進來一些,是小雨。
緩一會, 陳淮動了,先是親親林暮的脖子, 靠近耳朵低聲說:“我回來了。”
有點癢, 林暮忍著沒躲。
“知道了。”他說, 又抬手摸摸陳淮的頭發,“沒打傘嗎?頭發有點濕, 要不要先洗個澡?”
“嗯。”
陳淮像是很累的樣子,不情不願地直起身,過程中鼻尖擦過林暮側臉,林暮忍不住側頭抖了一下,聽到陳淮短促地笑聲。
“快去。”林暮推他,身後就是洗手間,林暮把人塞進去關上門,搓了搓沒出息正在發燙的臉。
裡麵響起水聲,林暮晃晃腦袋,拉開窗簾,把窗子打開換氣。
空氣中漂浮著雨水的腥味,這個季節下雨,溫度格外低。路上行人很少,地麵薄薄一層雨水反射出路燈的光,被落下的雨滴打得細碎。
這是個跟北城那邊,他居住的縣城很像的地方,頗具年代感的建築,擁擠破舊的廣告牌,狹窄的道路規劃。
二樓聽得到一樓商戶們的交談聲,方言晦澀難懂,但熟悉的環境,還有身後存在的人,沒讓林暮產生太多陌生的感覺。
水聲停了,林暮轉頭去看,視線剛移過去,頓時愣住,隨後猛地轉回窗外,背手將窗簾在身後拉得嚴嚴實實。
誰好人家洗手間用磨砂玻璃啊!
這絕不是什麼正經酒店,以後再也不定這家了!
林暮用手背貼貼自己的臉,煩躁地嘖了聲,方才慌張一瞥,房間內沒開燈,隻有洗手間亮著,朦朧的剪影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被濕冷的空氣吹了一會,腦子清醒點。
陳淮這麼來回折騰,為的是什麼事,等會有機會得問一下,他看起來太辛苦了。
賬號的事……林暮心中大概已經有了決斷。
“在想什麼?”
背部忽然貼上溫熱的胸膛,林暮被人自身後攬住,從窗簾外帶回房裡,所有的燈都熄滅了,眼前窗簾上仿佛殘餘著路燈的光暈。
“沒……”
“沒?騙人。”陳淮不信,“這麼入神,叫你好幾聲。”
吻又落下來,裹挾著呼吸,劃過敏感的耳後與裸露的肩膀。
“好涼。”陳淮模糊不清地說。
林暮說不出話,氣氛太曖昧了,酒店,黑暗,雨聲,呼吸,灼熱的體溫,混在一塊,無一不讓人頭腦發懵。
他能感受到陳淮的反應。
磕磕絆絆被人帶著坐到床上,下巴被人掰過去,帶著牙膏味的舌頭伸進來,腰上的胳膊收得很緊,手掌按在小腹上,像要把兩個人融為一體。
林暮沒意識到自己發出低低的哼聲,沉溺在陳淮的擁抱與親吻裡,直到一隻手從領口鑽出來,摩挲著他的脖頸。
陳淮拇指很輕地揉了揉手下凸起的喉結,柔聲提醒林暮:“換氣。”
那一塊軟骨在陳淮手指間滑動,為人帶來莫大的滿足,此時此刻,這個人,這條命,仿佛都掌握在他手中,予取予求。
陳淮將下巴搭在林暮肩膀上,耳邊是林暮失常的呼吸,皮膚貼著皮膚,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了。
過一會。
林暮感覺肩上驟然一沉,輕聲叫了陳淮的名字,沒聽見回應,但纏在身上的力氣鬆了些,他抬手碰了碰耳旁的臉,又叫了一聲。
“累。”陳淮不太清醒地說,把鬆了的力氣加重點,嘴裡又念道,“彆走。”
“不走。”林暮回。
聽到想要的回應,陳淮好像終於睡得安心,不知道過去多久,林暮感覺脖子肩膀都有點酸,悄悄動了動,立馬被緊緊捆住。
“我們躺下睡?”他跟還沒醒的人打著商量。
耳後被啄了一口,陳淮埋頭蹭了蹭,說“好”。
扶著人躺下,林暮又被人帶著倒下去,身後的人睡得越發沉,林暮睡了一整天,精神的不得了,但他一動,陳淮就要醒。
少見人說累,更少見人犯困,這麼反常,林暮哪敢動。
等外麵街道聲音沉寂,枕邊手機嗡嗡震動幾下,陳淮沒什麼反應,林暮放下心,動作很輕地伸出胳膊摸索。
屏幕剛一亮起,給林暮閃的眯了眯眼,連忙把亮度調到最低,好在陳淮隻是把頭往後頸埋得更深,沒有要醒的跡象。
【無敵美少女顏顏子:11,咋回事!!!!????這說的是不是你啊,我粉絲群都在聊你臥槽!!???】
【無敵美少女顏顏子:圖片】
一連十幾個截圖,中間夾雜著滿屏的歎號和問號,林暮皺著眉頭點開看。
【我是顏顏的顏狗:lxy這人什麼來頭,我嘞個去,提都不能提,什麼大人物啊?有姐妹知道嗎?急得本猹上躥下跳,瓜來瓜來!】
【顏顏的大寶貝:有幸見識過熱搜剛起來的廣場,好像說是一孤兒,還涉及什麼拐賣?據說是木藏於林的皮下,嗚嗚嗚沒得太快了,我也沒吃全,下一個姐妹在哪??】
【呱呱呱:呱呱呱】
【顏顏的大老婆:lxy啊,我看到了,錢什麼的記者發的微博,原微博好像被屏蔽了,他賬號也搜不到了,但是之前有關注過的應該能看到吧?他一時事新聞記者,群裡真有姐妹會關注他嗎?】
【弱水三千隻取顏顏:弱弱舉手】
【弱水三千隻取顏顏:圖片×9】
分彆是當年對林暮及林曉依的采訪,包括一些幕後拍攝花絮,其中一張舊照片,臉色陰沉的小孩從門後窺視著門內哭泣的女人,配文:他非常怨恨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因為母親勇敢地接受了我的采訪,且對他毫無道德的爺爺奶奶及父親的行為進行一係列控訴。
林暮手指條件反射地抽了抽,他已經有些記不得這個照片是在什麼情況下拍的。
想了好一會,才依稀回想起,他看到媽媽跟幾個人在房間裡接受采訪,他被人攔在外麵,裡麵的媽媽在哭,男人坐在她對麵,一直不停說著什麼,他想進去阻止,可敵不過麵前的成年人,隻能乾著急。
黑白顛倒。
有附帶的未曾公布的采訪視頻截圖,錢記者問林曉依:“您是是否需要我們幫忙尋找您的親生父母?”
林曉依搖頭,回:“我還帶著……他們家的孩子,很麻煩,算了,不想給他們平添負擔,能擁有平靜的生活,就足夠了。”
後麵還有不知道從哪弄到的,林曉依與他新丈夫抱著孩子在醫院掛號的照片,配文:該子自私自利,毫不關心自己的親弟弟,與父母爭吵,導致父母帶著弟弟開車回家路上車禍身亡。
簡直是在放屁!
林暮氣的渾身顫抖,沒等把所有內容看完就退出去,張希顏給他的截圖裡麵不隻有群內聊天,還有微博其他人的評論內容。
【真能有這麼壞的小孩嗎?】
【我的天,細思極恐,沒準小時候耳濡目染學壞了,長大想步上他爹的後塵,搞拐賣的事……他如果真是藏木於林皮下,那做起這種事來簡直太方便了吧!?@警方,建議嚴查!】
【等等,lyx?我靠,有點耳熟,是不是北城一中的??我朋友班裡同學,等我打聽打聽!】
【什麼人都能出來做公益了?真搞笑,平台不管管的嗎?】
【我覺得采訪內容有問題誒,好多話前後矛盾,她孩子要真那麼壞,她還養著乾嘛,丟山裡不就行了,搞得這麼放不下,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想找?再說這采訪,媽媽從頭到尾也沒說孩子做啥了,怎麼到孩子采訪那畫風就不對了?】
【複議,錢老頭的新聞總喜歡誇張,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最近是不是沒活乾出來蹭熱度了?】
【惡心的錢煞筆,他說話你們還有人信?人渣一個!】
【彆錢大嘴說啥是啥冤枉了好人呀!友友們不要給人當槍使!我記得劉姐那邊最近不是要做針對藏木於林的專題采訪嗎?這個時間點曝光過於刻意?】
【你彆說,你還真彆說,這女人是有幾分姿色的,要是能給我當媳婦,做夢都能笑醒,給山野村夫糟蹋,真是可惜,唉!】
【精蟲上腦的臭男人回家撒潑尿照照自己的的德行ok?】
【這女的也是搞笑,不想拖累自己父母就帶著拖油瓶找了個接盤俠?算盤打的我在西伯利亞都聽到了。】
【被男的害過竟然還找男人結婚……不理解,這姐什麼腦回路……生孩子不夠?是有什麼生殖癌嗎???真給我們女的丟臉。】
林暮直接退出聊天界麵,記下幾個惡臭評論的ID,準備直接懟過去,結果一個人都沒搜出來。
【無敵美少女顏顏子:人呢人呢?睡了?醒醒!你睡得著嗎!?我睡不著啊啊啊啊啊!有校友來私聊我了!】
【無敵美少女顏顏子:微博上消息好像都被人刪了,那什麼劉記者那邊做的還是誰?太有米了QAQ,小一你千萬眯著,啥都彆說啊!一般以我的經驗看,隻要老老實實的,等風頭過去就沒事了!】
【圓圓:小一,怎麼回事,顏顏給我打電話急哭了。】
【圓圓:之前給你的錄音我這還有備份,發你郵箱了,有需要隨時聯係我們,我媽在新聞行業還有點人脈。】
林暮手抖著給人回消息,說自己沒事彆擔心,打到一半,腰間一輕,手機被扣在床上,陳淮越過他去打開了床頭燈。
他把林暮抱起來,睡醒的嗓音黏連著:“怎麼了?緩緩,深呼吸。”
“我沒事。”林暮這才發現自己嗓子也啞了,把悶堵的感覺硬生生咽下去,四肢有要抽筋的跡象。
怕什麼來什麼,沒完沒了了。
陳淮語氣淡淡的,沒有過分緊張,幫他搓揉著胳膊,問林暮:“真沒事嗎?我在這,陪著你,你可以有事。”
……
林暮緩過勁,又伸手去拿手機,陳淮先他一步,摟著林暮,放到二人身前打開:“我可以看嗎?”
“嗯……”林暮雙手垂下去,靠在陳淮身上,身高的差距才此刻凸顯,他能被陳淮近乎完整地攏在懷中。
一張張圖看過去,林暮會產生條件反射的震顫,但知道還有另一個人清醒著陪他一起看,沒之前反應那麼激烈了。
“生氣?”陳淮問。
過了好一會,林暮才“嗯”了一聲。
“委屈?”
林暮仰頭看他,又很快把臉轉回去:“嗯。”
“想讓他們付出代價嗎?”
全程陳淮的聲音都無比平靜,這給林暮一種現在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小事的錯覺,他心裡有聲音在呐喊著說想,說想讓這些什麼都不知道隻憑一張嘴亂說的的人經曆與他同樣百般無解,百般痛苦的事。
可他說不出來,他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不敢讓自己的情緒鬆懈。
他林暮,是個從山溝溝裡爬出來的野孩子,小時候分不清是非,給予親生母親痛苦的人生,沒有人喜歡他,所有親人離他而去。
他必須要拘束自己的情感,用最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不能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任何的錯,不能為任何人帶去麻煩。
他要為自己的原罪付出代價,為自己贖罪。
無數次破土而出想要毀滅一切的衝動都被壓製成自我傷害,林暮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正常的情緒表達,他好像必須非常正確才可以。
“你可以‘想’,”陳淮的聲音像是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林暮,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不用考慮任何因素,隻為你自己。”
“我會陪你。”
他沒有逼迫林暮,給林暮留出充足的思考時間,隻是執念一般又將手停留在那支手腕上。
“人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比任何人都重要。”陳淮抬起那支手腕,落下一枚輕吻。
過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天或是一年那麼長,林暮抓著陳淮的手,不確定那樣,小心翼翼地問他:“真的可以嗎?”
陳淮肯定地說:“可以,隻要你想。”
林暮放緩了呼吸,最後轉身麵對麵抱住陳淮,不敢給人看到自己的臉:“我隻是不想他們誤會我媽,不想他們影響到我本該能幫助的那些人。”
“他們怎麼樣說我,我根本不在乎,真的。但他們不應該說出那些不負責任的話,陳淮,你能懂嗎?”
“嗯,懂,還有嗎?”陳淮問。
“不想這些事一輩子跟著‘林曉依’這三個字,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應該乾乾淨淨的走。”
“好。還有呢?”
“想那些沒機會見到世界的小孩,能擁有一個走出來的機會,我不想讓他們像我一樣,因為懂得太少,就永遠困在山裡,無知的過一輩子。”
陳淮終是沒忍住,歎了口氣,氣笑了似的無奈說道:“林暮,你能不能為自己想想?”
沉重的氣氛一下被這句話打破了,林暮有點沒緩過來,愣了一下,把頭抬起來。
“這些都是我想的啊……”
“除了這些你沒彆的想要了?”陳淮目光灼灼地看著林暮,林暮陷入沉思,半天沒有開口的意思。“算——”
“要你。”林暮認真地回視陳淮,“如果一定要什麼,要你。”
“這是私心,跟彆的不一樣。”林暮小聲說。
其實陳淮沒想過這個答案,他隻是想林暮能為自己討要一些東西,比如需要比人的幫助,需要錢,需要什麼其他的。
但林暮實在太不貪心了。
陳淮耳朵明顯變紅,那一股子沉穩平靜勁散了,不自在地動了動說:“知道了。”
“那些人的賬號都沒了。”陳淮突然冒出來這一句,想了想,又說,“還可以有更讓他們更長記性的辦法,但我覺得你也許不會喜歡,我沒做。”
像是在邀功,也像是給那句話的回應,意在暗示對方自己很有用。
林暮沒怎麼想就反應過來:“微博那些搜索後顯示無效的結果,都是你做的?”
陳淮立刻否認。
林暮從人身上起來,把手機拿過來,翻了一下跟張希顏的聊天記錄,太有米了……他看過張希顏朋友圈,接單的時候她誇老板給的多都這麼說,翻譯過來不就是太有錢了?
“你花錢了?”林暮突然砸下質問。
陳淮默了一下,雖然他不花也能做到,但花了錢程序上比較好看,於是點點頭。
林暮眼珠子都圓了,“你花了多少?”他不覺得這是小數目能解決的事。
“卡裡的錢都花光了?”林暮聲音顫抖。
……不止,幾十張卡的錢都扔進去了,陳淮目光閃躲。
“你……算了,沒有再賺吧。”林暮疼得肝顫,儘量不去看陳淮,以免想到自己被掏空的家底,人是好心,不能氣。
他揉揉頭,按原定計劃給劉記者發消息。
林暮想到的辦法是把藏木於林賬號的歸屬權交出去,交給合適的官方人員管理,這樣既比他專業,又能避免賬號受他牽連。
節目不能拍了,但他還是可以作為考察員的身份,去各地收集資料,做自己想做的事。
陳淮一直在旁邊看著,林暮偶爾抬頭跟陳淮對上視線,好像都能受到一些莫名的鼓勵,把想表達的想法傳達出去。
林暮發完這些消息,上藏木於林的賬號看了眼,私信列表於評論區再一次淪陷,湧現許多與賬號內容無關的吃瓜評論。
大致翻了翻,林暮剛想退出,突然看到一則特殊的私信消息。
【林小一你好,你是采訪的受害者對嗎?我也是。】
點進去,內容讓林暮不可置信起來,這是一位有著被猥褻未遂經曆的年輕女孩,她原本以為通過采訪能讓更多與她一樣膽小的女孩鼓起勇氣麵對生活,沒想到卻被斷章取義成她衣著暴露,蓄意勾引男性,欲拒還迎,她當時還未成年,這條新聞直接斷送了她的學業,讓她本該正常的生活如墜煉獄。
最後發信人說:我永遠不會放棄與他們的鬥爭,我的清白,要自己掙!希望你也一樣。
第123章 第 123 章
傳言愈演愈烈, 這次與之前那次還不一樣,上次隻是有小範圍的人認出了照片上孩子的臉,大多與林暮相熟。
這次卻是林暮的名字與照片, 最詳細的身份信息都被人扒出來, 掛在網上推至風口浪尖。
縣城裡認識林小一的人可太多了, 沒見過本人的,多少也聽說過一點。
雨後春筍般偷拍的照片被人上傳到網上, 文字被針對性屏蔽,他們就用縮寫代替。
林暮靠著張希顏的科普, 在陳淮有事情離開的時候偷偷打開手機, 去網上搜, 翻了幾條微博, 心中一驚,他高中時的照片被人發上去也就算了, 可照片上越來越多出現另一個人的身影——當時還是傻子的陳淮。
陳淮這個在前段時間忽然隕落的大型公司領導人, 不僅未能淡出人們的記憶, 憑借著高顏值與前幾年傳奇般的技術能力, 引起了相當高的關注度。
沒什麼事比挖掘一個成功人士背後的故事更讓人津津樂道的, 更何況這人與另外一個醜聞的主角還能扯上關係, 故事反轉又反轉,可供人討論的話題也越來越多。
當年人嫌狗厭的傻乞丐, 竟然也能出現在那麼路人視角的照片裡,他處與照片的不同角落, 以各式各樣不堪的形象被放大。撿著垃圾, 吃臟東西, 或是扒著欄杆,無一不呆傻臟汙。
後來更多的是跟另一個不修邊幅的少年牽著手, 慢一步跟在人身側,因為身高差太多,佝僂著身子,不倫不類的委屈姿勢。
在貨運公司工作的照片也有,彆人一次搬兩件貨,他一次搬三四件,比頭還高,每一張照片,都人被放大,找出細節逐條分析。
陳淮幼時失蹤,被尋回後接受長達一年半治療,這在京北金融圈與科技圈已算不得秘聞,幾乎人人皆知。
圈子裡向來沒有秘密,隻不過一直是背地裡口口相傳,不敢直接放在台麵上討論而已。
這段空白的曆史就這樣猝不及防鋪開展現在大家眼前。
【我去,原來我家附近那個傻子是陳淮!?誠啟科技那個陳淮?????高中天天逃課去小網吧玩的他們公司研發那個遊戲!早知道當年給淮子哥多送兩盒華子,也不至臉那麼黑】
【曾經有一份潑天的富貴擺在你麵前,你沒有珍惜……等等,要是沒看錯的話,這特麼不是我家胡同口嗎!!!!我靠我靠我靠!這不是我們院子大門嗎!!!他們住我家隔壁啊!!!!!!樓上兄弟你也是北城的??送我兩盒華子!!我立馬幫你去說一聲??我媽前段時間還看到他們兩個回來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還說他在我家門口撿過垃圾呢,上麵兩位彆太會編了ok】
【不是,他真在我們家門口撿過垃圾,誒呀杠精,你等著,我馬上去給你拍一張我家大門,你看一不一樣就完事了】
【這眼神,好像真有點傻,不是被那什麼lxy洗腦了吧……騙個傻子給自己賺錢?果然這個lxy小時候看著就不是善茬,長大了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照片不像裝的,衣服都爛那樣了,頭發也得一年沒洗了吧?嘔,引起生理不適了,我先走一步。】
【看到照片裡的手了嘛,凍的都流膿了,要說lxy是善心,我是不信的。】
【大膽發散一下,不是lxy把人騙走以後弄傻的吧?】
【給樓上點了,本精神科醫生表示lxy他媽媽看著也不正常……多少精神有點……家族作案……】
【不是,還有人記得上次秒沒的視頻嗎?被拒絕的老師是不是lxy?我看著有點像,如果事情是這樣,lxy被拒絕也算理所當然,會不會昭耀與lxy合作蓄意炒作誣陷誠啟?這瓜越來越有意思了,期待後續。】
【總覺得lxy這人不簡單,像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先是以弱勢身份刷臉熟,又弄了個賬號,照片裡全是女學生……還有意表示要為更多貧困山區的女孩提供幫助讓人私信,如果這事沒爆出來,不敢想,貧困地區的女童們到了他手裡會怎麼樣……趕緊抓起來吧!】
【玩這麼大嗎?聯想到好多其他類似的新聞,好可怕,這熱度下去的也是詭異,按說lxy賬號裡給自己立那麼窮的人設,那他哪來的錢撤熱搜,背後會不會牽扯其他更大的人物?】
【刺激!】
【有沒有種可能lxy跟ch都不是什麼好鳥?這麼快就忘了,誠啟公司都做過什麼?其他造假不說,違法的事怎麼算?彆一個個記吃不記打,人都已經跑到國外東山再起了,還在這給人腦補受害者身份呢,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子,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兜裡那兩個子兒吧。】
“這麼會腦補,乾脆去寫小說算了……”林暮沒忍住小聲吐槽。
看到有說住他們家附近,林暮真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他們此時在西城,否則還不知道會麵臨什麼。
劉記者說如果官方接手賬號,需要跟上級報批,這事不一定能成,但他們可以幫忙做公示,證明這個賬號背後已經不是由林暮所負責,他們就多呆了一天,明天再離開。
嘀的一下伴隨解鎖聲,陳淮提著一袋外賣走進來。
方才有人給他打電話,陳淮掛掉以後說出去取東西,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才回來。
“他們送到樓下的嗎?去好久。”林暮合上手機,接過來。
陳淮頓了一下:“嗯。”
林暮頓時有些緊張,抓緊了袋子:“沒人認出你吧?網上……把你原來在北城的事扒出來了……”
“沒事,不用擔心。”陳淮淡然道,接回外賣袋,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是很豐盛的家常菜,還配有一道湯,“過來,先吃飯。”
林暮走過去坐下,筷子已經遞到手裡,是質感很好的木質筷子,跟他大學時偶爾叫外賣的一次性筷子不一樣,菜的分量格外少,排骨肉質新鮮,用的是最好的精排,蔬菜掐頭去尖,保留最鮮嫩的部分,裡麵的配料更不用提,一看就不是路邊小飯館會備的東西。
他在不少大飯店做過兼職,直覺告訴他,這桌看著平平常常的菜,價格不菲。
先前沒注意到的小細節也一並想起來,比如這次見麵又換了一套新的西裝,扔在床頭的外套上麵依舊留有定製logo,如果這可以用是以前留下的當借口的話,林暮上網查過撤熱搜要花多少錢。
雖然沒有明確的標明價格,但那些帖子裡的回複無一不在隱晦地表達,沒有六位數投入的操作,熱搜是撤下不去的。
林暮吃的心不在焉,方才手機息屏前最後一條關於陳淮東山再起的言論在腦子裡打了個轉,猛然發覺自己也陷入人雲亦雲的怪圈,林暮搖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
他想開口問,可又覺著沒有必要,陳淮本就是優秀的人,於絕境逢生,是太正常不過的事,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的外在條件於林暮這裡,無可無不可,不重要。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林暮改變了想法,女生的那條私信給了他很大的衝擊,讓他開始反省自己的沉默。
“不合胃口?”陳淮給他夾了一塊肉放到碗裡。
“沒。”林暮搖搖頭,卻放下了筷子,猶豫幾秒後,鼓起勇氣與陳淮商量。
“我忽然改變注意了,我想曝光錢銳立的事。”林暮露出苦惱的神情,猶豫道:“但我媽牽扯到一些不能說的事,我很難解釋清,不確定會不會引起反效果,或者會不會再牽扯到你……或者其他人。”
陳淮也放下筷子,認真回應他的問題:“首先,你不需要擔心我。事關林阿姨的部分,我無法替你做定奪。但其他人,我想應該也不用擔心。你撿的那些女孩已經有了各自的歸屬,其他事,總有解決辦法。決定好了想做就去做。”
“凡事有我。”陳淮最後這樣說。
“好。”林暮聲音很輕地回應。
次日,名為【LINXIAOYI】的賬號憑空出現,公開整個采訪流程與細節,包括記者的引導式訪問與文字陷阱,另外公開一則多年前的飯局錄音。
錄音中錢銳立聲音醉醺醺,大家討論著新聞的真與假,博眼球的重要性,喝上了頭,時而群起激憤,時而暗自惋歎,歎生不逢時,一人質問在座各位同行誰敢說一句自己問心無悔,一時間飯局鴉雀無聲。
錄音後半段,聲音逐漸收小,近處二人小聲談話,模糊間足以聽見錢銳立的聲音,怒道自己剛入行被組長要求必須在規定時間內產出一條勁爆新聞,否則就要背包走人,他實在沒辦法,跟蹤了小孩幾天,終於找到機會……
這條淹沒在巨大信息流中的信息,被錢銳立所在的同電視台新聞記者劉伈芮轉發後,又在另外在一股不明推力下衝上當日熱搜第一名,懸掛於各大平台的推送消息欄。
以不可抵擋之勢衝入幾乎所有手機用戶的眼球。
該條微博評論區瞬間破萬,沒等叫罵聲與質疑聲過度發酵,間隔不到一小時,第二條,第三條匿名或公開的投稿人私信陸續發布。
原來林小一事件隻是錢銳立通往歧路的起始,他近十五年的記者生涯,編撰的新聞數不勝數,好壞參半,既有歪曲事實隻為博得流量的惡劣把戲,也有真心實意為弱勢群體勇於發聲的尖銳批判。
曾有一則針對他自己的采訪,問過他,入行的初心是什麼,視頻中的錢銳立意氣風發,隻道:“求真務實,將一切該有的正義公之於眾。”
可那個被毀掉的女生呢,被人直到死後仍在指指點點的林曉依呢?
還有一個又一個出現在林暮私信裡仍在飽受言語侮辱的受害者呢?
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正確的事,或許很難說得清,但在自己範圍能力內儘可能不要傷害彆人,這種最基本的做人道理林暮都懂,他作為一名記者,何嘗不懂呢?
語言與文字的影響力能有多大,他更是比誰都明白。
在林暮的影響及這件事的熱度下,越來越多隱藏在夾縫中生存的受害人出現,乘風借浪,為自己討得該有的公道。
最早私信林暮的女生給林暮深夜打來電話,對方沉默了很久,林暮安靜地沒有出聲。
最後隻聽見一句裹挾著哭腔的“謝謝”。
釋然,解脫,感激,無數種難以形容的情感包含在短短兩個字中,女孩掛斷了電話。
陳淮從後麵抱住僵直的林暮,擦去他臉上說不清為誰倏然滑落的淚水。
輕聲在他耳邊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第124章 第 124 章
當你不去過分在意一件事的時候, 它就會變得微不足道。
林暮此後沒有繼續關注網絡上的東西,給朋友們回複信息後,關掉了手機。
他收到許多來自過去那些同學們的關心與道歉, 正如林暮一直所說的, 無論是那些人之前給予他的傷害, 還是現在遲來的抱歉,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過去那些惡意他懶得回應, 此刻突如其來廉價的道歉也一樣。
林暮明白自己的性格更適合進行幕後工作,賬號仍舊按照原計劃轉交給劉記者, 對方表示不會更改密碼, 日後將繼續與林暮共享賬號信息, 並在同一時間告知林暮, 已經收到了拍攝項目重啟的消息。
林暮思考過後果斷拒絕了,他實在不想出鏡, 決定遵從自己的本心。
但進山考察的行程如常, 不會跟隨節目一起取消, 陳淮陪他一起去。
進山的路一如既往顛簸, 好在沒有羊淮山那邊陡峭。村民們自己開拓了一條土道, 因為前幾日下過雨, 顯得泥濘不堪,為車輛行駛平添許多阻力。
林暮跟陳淮坐在四輪車後排, 靠在一起,肩貼著肩。
哪怕兩個人體質都還不錯, 在車上晃了五六個小時, 臉色也不算太好看。接他們進去的人坐在前排, 有些緊張,不停回頭安撫他們, 剛剛說了來時路上的第十二次——“馬上,馬上就快到了。”
“沒事。”林暮坐直了一點,“您不用緊張,注意安全,讓師傅小心開車就好。”
剛說完陳淮就一使勁,把他重新拉回去,讓人靠在自己身上。林暮嚇一跳,連忙往前看,接待人已經轉回去了,後視鏡裡也沒人注意他們。
“乾啥呀。”林暮靠近人耳邊小聲說,“不舒服?”
陳淮搖搖頭,閉目養神,夾在兩個縫隙中間的手牽在一起,不規律地捏著林暮手指玩。
四輪車突突突的聲音能很好地掩蓋住他們說話的聲音,林暮有意聊天轉移注意力,這車裡麵不怎麼乾淨,汽油味明顯,他想了想,偷偷問陳淮:“你不是有那什麼……潔癖嗎?現在好了?”
陳淮半睜開眼睛,睨了他一眼,說:“分情況。”
“哦。”林暮現在想起來重逢那時陳淮厭惡擦手的畫麵,心都忍不住直抽抽,固執地又問:“那是怎麼分啊,什麼情況下有,什麼情況下沒有?現在呢?有還是沒有?”
如果不是顧忌前麵有人,陳淮此刻就能身體力行地讓林暮親身體驗一下自己現在有沒有,可惜不行。
“沒有。”陳淮這樣說。
“哦。”林暮坐回去,安靜了沒幾秒,又靠過去,“那什麼時候有?會那什麼……就是,要洗手消毒什麼的嗎?你帶濕巾了嗎?”
林暮不是喜歡把同一件事翻來覆去、刨根問底弄明白的性子,陳淮盯著他緊張的眼神,明白過來什麼。
手指撐開,擠進去,五指相扣,掌心相連的每一寸都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陳淮收起了剛剛漫不經心的狀態。
他抬手撥弄下林暮額頭上的劉海,比原來短了,眉間痣露出來,總會第一時間將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陳淮很認真地說:“沒有了,好了,以後也不會有。”
“噢。”林暮訥訥地,也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態度是反常了些,不太好意思,兩隻手熨帖地扣在一起,心上那點升起來那點不舒服的小心思很快就被自己清掃乾淨了。
他直視著灰撲撲的擋風玻璃,自言自語似的說:“那挺好的,挺好的。”
陳淮看著林暮呆愣愣的側臉,恍惚間還是感覺不真實,他的記憶出過太多次問題,時間概念混亂。有時感覺兩個人分開是前幾天才發生的事情,有時候又覺得是許多許多年前發生的,兩個人好像已經分開過一個世紀那麼長了。
林暮的世界從那麼小,驟然變得很大,囊括進許多陳淮沒見過的、不相乾的人。
這種錯亂感帶給他的情感波動,陳淮隻能慢慢調節,壓下去,他不想讓林暮看出端倪。
車又晃了一會,終於到了,接待人這次沒騙他們。
眼前的山村呈階梯式布局,車停在村口的空地上,剩下的路要走上去。
好些村民躲在木柵欄後麵偷看,多是婦女兒童和老人,接待人說村裡的年輕男人都出去掙錢了,留下的都是老人跟孩子。
與這裡相隔兩個山頭的另一個村子有學校,可路太遠,抄近路要淌過小溪,翻過懸崖峭壁,繞遠的路根本沒法走,孩子們天不亮就出門,走到中午也不見得能到。
去年有個小男孩,背著妹妹上學,過河時趕上山洪爆發,兩個孩子瞬間被湍急的水流衝走,雙雙殞命。
兩個孩子的奶奶在家幾乎哭瞎了眼,大人回來看一眼後,或是沒了孩子也就沒了念想,再沒回來過。
其他老人也不敢讓孫子孫女念書了,上學哪有命重要,出了事該怎麼跟進城務工的孩子爸爸交代?
村子規模不小,林暮跟村支書收集了現有的孩子名單,適齡上學兒童四十餘個,倒不是沒人願意來教,實在是條件簡陋,連間像樣的教室都沒有。
他們被安排在村支書家中休息,待人離開,林暮站地形最高的院子門口矮石階牆上,俯視整個山村。
陳淮跟出來,站在他身後。
“你看到剛才一進村口那兩個小孩的鞋了嗎?”林暮問。
“嗯。”
“我小時候也穿過。”林暮笑,“粉色水晶塑料涼鞋……原來這種鞋是全國山裡統一的。”
雖是笑著,陳淮聽出言語中帶著淡淡的傷感。
“我奶奶說她跟鄰居家要的,說是公主穿的水晶鞋,稀罕物。那家姐姐長大了,實在穿不下,被我奶奶硬是給要回來。”林暮用拇指跟食指給陳淮比劃大小,“也就這麼大?那時候我太小了,穿著還是大,腳指頭總是從縫兒裡擠出去,冬天還凍腳,我那時候還特天真的想過,公主也會磨腳、凍腳指頭嗎?那她們過得也不怎麼樣嘛。”
陳淮沒應聲,仿佛陷入沉思,林暮站在石頭上比陳淮高,挎著脖子把人摟過來:“小少爺,你小時候穿過公主鞋嗎?”
陳淮搖頭,仰臉,注視著林暮:“但我小時候見人穿過。”
“是嗎?”林暮沒往深想,就是下意識接了一句,之後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一起看著夕陽西落,整座村子從村腳開始緩緩被爬上來的黑暗吞沒。
林暮歎息著說道:“很快,就要入冬了啊……”
次日,林暮挨家挨戶去拜訪,他們來時沒帶太多東西,都給小孩子們的禮物。各式各樣的頭花發卡,魔方,九連環,小型拚圖,巴掌大的布娃娃。
林暮讓小孩子們自己選,在本子上分彆記下孩子們的姓名年齡,聊天時了解到的家庭情況,還有他們各自挑選的禮物,這對初步了解孩子們的性格具有很大的幫助。
與人溝通這方麵陳淮幫不上忙,隻負責提箱子。全程眼神絲毫不落地停留在林暮身上,今天見到了林暮的新模樣,溫暖而耐心的,跟多年前胡同裡那個臭臉小孩完全掛不上號。
如果不是自己……沒有自己,林暮想做的,其實也能成功。
陳淮比誰都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是錦上添花,林暮如果不是因為先遇到了他,把自己鎖死在隻有他們兩個存在過的世界裡,現在或許能夠擁有更多的朋友。
林暮是一團被假象包裹住的微弱螢火,看似冰冷的外殼一戳就破,靠近會被照亮,他擁有著不甚明顯卻源源不斷的力量。
林暮很少拒絕彆人,喜歡暗中默默做事不求回報,哪怕付出十分隻換來一分,林暮都會把那一分捧起來,藏進心裡悄悄記住,感動得無以複加。
他能夠吸引到許多同類,諸如他幾個要好的同學,大學時期的朋友,高中格外負責的班主任,以及其他無數個暫且還未碰到的卻在某個時間節點等著他的人。
如果林暮願意敞開心扉,這些人都會給予他很大的幫助,可倒黴就倒黴在他先碰到了自己。
陳淮唾棄自己的卑鄙,可又難以抑製的慶幸竊喜,沒辦法,誰叫他是林暮身邊所有人中,最幸運的那個。
他比所有人認識林暮都要早,早在那個黑暗的山洞裡,兩個人的命運就糾纏在一起。
兩個人家訪到最後一個孩子家裡,天已經又要黑了。
聊天途中,小女孩的眼神一直向林暮身後飄,沒辦法認真回答林暮的問題。
林暮跟著一道回頭,見到陳淮倚在門上,向遠處眺望,他一半身子留在昏暗的屋子裡,一半留在外麵,落日的餘暉將那半麵染成金黃,睫毛似乎都被渡上一層神性的光。
屋子裡的交談聲停了,看風景的人轉過頭,一大一小兩個人,蹲在地上,一塊呆呆地望著他。
陳淮剛張了張嘴,林暮就把臉扭回去,問小孩:“嗯……你爸爸媽媽上次回來是在什麼時候來著?”
小孩視線越過林暮,盯著陳淮,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句:“哥哥你長得真好看,我都看愣啦。”
……
回去時爬坡的路上,林暮走得很快,陳淮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始終落人一步。
最後跟小女孩聊天了解情況的人,是陳淮。
林暮頭一次見到年紀這麼小的小花癡,自己被無視個徹底。
陳淮聽到小孩的那句話,沒忍住輕笑,走到兩個人旁邊,彎下腰,用林暮都是第一次聽見的,那麼溫柔的聲線問小朋友:“是嗎?”
小女孩也實在,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指了指林暮:“不信你問這個哥哥,他也看楞啦!”
紅色從脖頸蔓延到頭頂,林暮頂著小孩純真的眼神跟陳淮調侃的目光,磕磕絆絆地說:“我沒,沒有!”
陳淮問什麼小女孩答什麼,要多乖有多乖,最後在他們臨走前甚至依依不舍地拽住了陳淮的衣角。
“我要是好好念書,上大學,以後還能見到好看的哥哥嗎?”
陳淮用眼神請示林暮,林暮狠瞪他一眼,乾巴巴道:“小朋友問你呢,看我乾嘛?”
於是陳淮蹲下身子,告訴小女孩:“能。所以你要努力,變成像林老師一樣優秀的人,這樣就能天天跟好看的哥哥在一起了。”
林暮當即就傻了,不可置信地瞪著胡說的陳淮,反應過來以後連忙哄小姑娘撒手,告訴她鎖好門,揪著陳淮領子給人扯走。
“林老師?”語調輕輕上揚。
林暮腳步更快了點。
“林老師,走太快了,等等我。”腳步聲很快又貼近林暮。
“林……”
“閉嘴!”林暮突然停在原地,被陳淮撞到,後者順勢靠在他身上不動了。
“林老師……”陳淮的氣息撲在林暮耳邊,帶著藏不住的欲念,“沒力氣了,怎麼辦?”
林暮一把將人推開,眼看著人不設防地向後仰倒,喊著“哎小心台階——”,伸手去拉,卻被人反手拽進懷裡。
陳淮放在林暮腰間的手微微用力,道:“謝謝林老師。”
林暮不吭聲,像是被逗生氣了,陳淮剛要說些什麼,被林暮扯起手拉著走。
書記有事出去了,今晚不在家,早上出門前跟林暮知會過,村裡沒有怕丟的東西,不用鎖門,輕輕一推就開。
但房間的插銷還是要插好的。
村裡沒有路燈,房間裡比外麵還要黑,林暮把人推到炕邊按著人坐下,彎腰,將陳淮口中又一個“林”字截斷,吃進嘴裡。
第125章 第 125 章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擦槍走火, 林暮能感受到陳淮產生的變化,尤其是在自己主動的時候,陳淮反應會更強烈。
可他不明白, 陳淮為什麼每次都會在幫自己紓解後, 立刻抽身離開。
也不讓自己碰他。
林暮心裡會害怕, 可他也沒真正拒絕過,或者說陳淮從沒做到讓林暮拒絕的那一步。
褲子都好好穿在身上, 殘留著被濕巾擦過的清涼感。
忍不住想到陳淮剛剛抬眼看他,月色將他目光襯得熾熱明亮, 林暮幾乎立刻仰頭, 隔著氤氳霧氣見到高懸的月, 他像是要被陳淮吃掉了。
小腿無力地從炕簷滑下去, 彎曲的手臂緩緩放鬆,壓在陳淮的外套上。
林暮喘著氣, 似乎聽見很細微的吞咽聲, 忙起身:“你怎麼……”
動作被壓回去, 陳淮胳膊支在他身體兩側, 垂下頭, 林暮想到什麼, 難為情地側過臉。
耳側陳淮低沉地笑,吻落在耳垂上, 輕輕咬了一下說:“彆動,等我。”
直到被仔細地清理, 陳淮幫他係上紐扣, 攔住林暮伸過去的手, 轉身離開屋子。
林暮坐在炕簷,還沒從剛剛的事情中回過神來, 舀水聲忽高忽低,好像帶著他的情緒起起伏伏。
短短的指甲摳進刷了黃色油漆的木板底側,有規律地刮擦聲並不明顯,等陳淮推門進來時立刻停止。
林暮下地,撈起鋪在炕上的外套,下意識摸了摸,才遞給陳淮:“冷不冷?”說完又舉起毛巾。
“不冷。”陳淮沒接,簡單把外套穿上,隨後彎下腰,將還在滴水的頭發送到林暮眼前:“你幫我擦。”
林暮愣一下,反應過來,將毛巾扣到人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
心不在焉地太明顯,動作也輕,陳淮感覺到,碰了碰林暮的手腕,待人收回手,頭上頂著毛巾去開了燈。
陳淮隨便擦幾下,掛著脖子上,小聲問林暮:“怎麼了?”
林暮笑笑說沒事,抬手捏著毛巾角,把他臉上沒擦淨的水珠吸走,手背順勢貼了貼他冰涼的臉,無奈地說:“下次彆這樣了。”
陳淮不給他把手拿走,而是送到嘴邊又碰了碰手指,林暮虛虛攥成拳,啄吻就停留在手背上。
“沒洗手呢。”林暮推推陳淮的臉。
“沒事。”陳淮鼻子嗅了嗅,又親一下,鬆開了,拉著林暮往外走,“我給你洗。”
四隻手在一個盆裡洗乾淨,陳淮還想幫他刷牙洗臉,林暮輕輕踢了人一下,紅著臉把水倒了,開始洗漱。
陳淮一直跟著他,林暮在外麵刷完牙,跟出去,回屋裡洗臉,又跟進來。
臉盆放在灶台上,林暮洗完臉剛直起腰,後背就碰到人,腰兩側的胳膊也圈過來,林暮隻是回了個頭,嘴唇又被人叼住。
臉上沒擦淨的水流進嘴裡,像是帶著山泉特有的甜味。
親著親著,林暮一僵,不自在地往前一步,扭頭把人推開:“不親了。”
陳淮意猶未儘地卡著人的下巴又碰了一下,隨後才看似聽話地鬆開。
睡覺時林暮特意離陳淮遠一點,半睡半醒間,旁邊貼過來一具溫熱的身體,林暮被人收進懷裡,掙紮幾下躲不開,便老實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黑暗中有人迷迷糊糊地嘟囔著:“你粘不粘人……”
農村的清晨,雞鳴與狗叫總是不可或缺,林暮睡醒時陳淮已經起了好一會。
他剛掀開被子準備去找人,陳淮已經推門進來,手裡拎著短腿小炕桌。
另一邊的被子早就疊起,林暮披著被子發懵,外麵天剛蒙蒙亮,陳淮順著捋捋他翹起的頭發,問:“要再睡一會還是吃飯?”
“啊……”林暮打了個嗬欠,摸著陳淮手挺涼,“你做飯了?”
後知後覺發現屁股底下是熱的,應該是生火了,給人搓搓手,林暮怪他:“你弄多久啊,怎麼沒叫我。”
“不困。”陳淮手被林暮揣著攏進被子,弓著腰,也不嫌累,說,“早點吃完早點出去。”
“出去?”林暮呆呆地,“出哪去?”
按照他們原來定的,得在這裡呆至少三天,看看風土民情,再跟村裡老人聊聊。
“外麵。”陳淮抽出手,把林暮包緊一點,沒等林暮問就回答的道:“有事。”
林暮看著陳淮進進出出端飯,找到一點原來傻子給他做飯的感覺,桌子一個腿壓在被子上,林暮還乖乖往旁邊磨蹭著挪了一塊。
他又想到很小的時候,奶奶也會這樣,在很冷的天氣把他包在被子裡,放在炕頭,飯菜都端到身邊,用盆子扣上。
等他睡醒了飯菜還是溫的,如果奶奶不用乾活,恰好坐在旁邊縫鞋墊,興許還會喂他吃飯,告訴他:“小一手揣被窩裡,外頭凍。”
陳淮在對麵側身坐下,叫了一聲林暮。
“啊,吃飯了。”林暮怕煽動起灰塵,把被子輕輕放下,想去洗洗,陳淮撕開濕巾,幫他擦了擦手。
林暮感覺心裡又酸又暖,更多還是隻怕這是場夢,也不知道腦子裡麵在想什麼,莫名其妙小聲說了句:“謝謝。”
陳淮動作頓一下,淡淡道:“不客氣。”
對於林暮有時候突然出現的小情緒,陳淮總是給予非常充足的空間,這讓林暮感覺很舒服。
冬天山裡沒什麼青菜,多是土豆白菜一類,於是陳淮也蒸了份雞蛋羹,用白色搪瓷小盆蒸了滿滿一盆。
他自己那盆已經盛了一碗飯進去,隨便拌兩下,指指林暮麵前那盆,跟不在狀態的人輕聲道:“嘗嘗,這裡沒有蔥花,味道會差一些。”
賣相還挺好,林暮在陳淮的注視下挖了一勺,入口的雞蛋羹香甜滑嫩……不是,等等?
第一口咕嚕順著喉嚨滑下去,林暮又放了一勺在嘴裡,咂麼咂麼,不對,誰家雞蛋羹是甜的啊?
林暮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恍然大悟,沒準京北那邊就喜歡吃甜的,像是粽子南北會分鹹甜一樣。
“不好吃?”陳淮把嘴裡的咽下去,表情認真問道。
林暮搖搖頭,又塞嘴裡一大口,“好吃,甜的,我喜歡。”
唯一的缺點是搭配米飯不太好下口,比起菜來更像甜品,但看陳淮吃著沒什麼反應,林暮也嘗試著往飯碗裡加了一勺拌起來。
可一抬頭,才發現陳淮的表情僵住了,抿著嘴,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林暮:“怎麼了?”
“彆吃了。”陳淮站起來,要把林暮那份拿走,“我重做一份。”
林暮攔了一下:“真挺好吃的,我就是第一次吃甜的這個沒反應過來,真的,我喜歡的,像那種布丁。”
陳淮的表情並無緩和,語氣是與表情截然相反的溫和:“那你先吃,我再去做一份鹹的。”
說完把那份放下,轉頭走出去,林暮轉念一想,覺著剛剛陳淮反應不對勁,披上衣服下了地,輕手輕腳跑到門口。
隻見陳淮攪完雞蛋,拿著兩瓶一模一樣的水果罐頭的瓶子,裡麵裝著相同的白色晶體,麵無表情地分辨著,看了有一會,還倒在勺子上嘗了嘗。
不管裡麵是鹽還是糖,半勺塞嘴裡,麵不改色,林暮不由得擔心地走過去。
陳淮聽見聲音,立即慌張地把兩個瓶子擺回原位:“你怎麼出來了?”
“沒事,就看看。”林暮摸摸陳淮握緊的手,“不做雞蛋羹了,炒個雞蛋吧,我來。”
陳淮沒說什麼,讓出位置,林暮拿鹽的時候才發現,村書記家用的是粗鹽,另一瓶白砂糖受潮輕微結塊,光看看不出太大的分彆,林暮也是嘗了一下才區分清楚。
林暮把炒雞蛋盛出來往屋裡走的時候發現陳淮還盯著灶台邊的瓶子出神,又叫一聲。
這頓飯兩個人吃得有些沉默,林暮太久沒用粗鹽做飯,不小心放多了,鹹過頭,陳淮配著甜雞蛋糕吃的麵不改色。
一種猜測在心裡慢慢發酵,林暮勉強吃完一碗飯,陳淮已經提前吃完等著收拾,他跟人一起往廚房拿,沒忍住問陳淮:“你是不是……吃不出味道?”
陳淮猛地停下,身體繃緊,聲音泄露出一絲緊張道:“吃不出味道也能做好菜,剛剛……剛剛是意外。”
他把東西放下,回頭正色林暮,又重複一次,聲音顫抖:“我能做好飯。”
“怎麼緊張了。”林暮拉著陳淮的手,自己也有點急,解釋的慌亂,“我沒有彆的意思,就是剛剛突然想到以前,我做菜放不好調料,你都吃了,我還以為你是怕我失望哄我的,剛剛看你嘗那個糖和鹽,才反應過來。”
林暮拉著人進屋,陳淮沒有抗拒,反而把林暮的手牽得很緊,重複了第三次:“能做好的。”
“沒事,以後我做也行,現在我比以前強多了。”儘管這話林暮說得虧心,但他還是想儘可能安慰陳淮。
陳淮皺著眉,表情其實看不出什麼,但林暮能感受到他在害怕。
“怎麼了?”林暮讓陳淮坐下,自己站著,摸摸陳淮的頭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陳淮看他一眼,視線垂下去,過一會才慢慢說:“沒有。不是你的事,反正我能做好。”像個固執的小孩子那樣。
林暮想了好一會,把以前兩個人相處的記憶翻出來尋找,最後有點不敢相信地蹲在地上,仰頭看低著頭陷入難過情緒的陳淮,小心問他:“是不是,我之前說的話,你記著了?”
林暮沒說具體是什麼話,但看著陳淮變了一下的眼神,知道自己說對了。
他真沒想到,自己當時隨便找的借口,陳淮能記得這麼清楚。那時候為了讓陳淮走,他什麼口不擇言的話都說過,其中就包括做飯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陳淮回來的太突然了,原諒他也原諒的太簡單,簡答到林暮差點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把人送走的。
怎麼可能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原諒呢?
哪怕他有苦衷,可那些傷害也是真實存在的,不能因為他沒辦法,就讓陳淮把所有情緒都自己消化,一筆勾銷。
“對不起。”林暮說得自己都感覺牽強,這幾天他享受的太心安理得了。
道歉若是有用,是因為對方本身就心存體諒,可這不足以讓他自己將愧疚抵消,他害怕的同時陳淮也在害怕,他難過的時候陳淮也會同等難過,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就沒想到呢?
光忙著跑其他人的事了,林暮仔細想想,他有給過陳淮什麼承諾與關心嗎?
他現在跟之前沒恢複記憶的陳淮有什麼區彆?
就因為陳淮把原來的事情想起來了,主動跑來找他了,還是想跟他在一塊,他就沒心沒肺的全盤接受,一點都沒去考慮陳淮的感受是怎樣嗎?
“不要對不起。”陳淮把他拉起來,抱著,聲音有點悶,“我說了不關你的事,不用擔心我,一會就好了。”
看,這時候陳淮也沒有怪他。
陳淮說:“會害怕,但會好的,你不要擔心。”
現在又要人反過來安慰自己了。
林暮捧著人的臉,想說的話到嘴邊就是很難說出口,他不想要陳淮輕易原諒自己,他也想要陳淮不那麼小心翼翼,外放一些情緒給他,無論好壞。
思來想去,林暮問了這樣一句話。
他問:“陳淮,你怪我嗎?”
是你怪我嗎,不是你有沒有怪過我,或者你會不會怪我。
陳淮的臉還被他捧著,睫毛卻欲蓋彌彰地斂下去,他掐著林暮的手腕,想讓林暮把他鬆開。
林暮不為所動,他還是仗著陳淮不會對他用力,示弱一般說:“我想聽。”
陳淮僵了一下,自暴自棄地垂下手。
片刻後,再看向林暮時,眼神陡然變了,毫不掩飾的不甘、眷戀、不理解,雜糅在一起,出閘便攔不住似的。
“嗯。”
陳淮聲音很輕:“沒想起來的時候,就知道你。不用許雁婉瞞我,陳叔說過你的存在,你的東西是他給我的。”
他還是把林暮的手扯下去,卻抓在手裡沒有鬆開:“但我沒辦法理解你為什麼會拋棄我,無論原因是什麼。”
林暮的心像被人攥住,收緊,有些透不過氣。
陳淮嗓音發緊,不願回想,一字一句說得痛苦:“不記得你,但是怪你。”
“你怪我……是應該的。”林暮此時才發覺語言有多蒼白,他竟找不出任何說辭能夠安慰陳淮。
陳淮下意識安撫林暮,摩挲他的手,陷入回憶:“總是夢到有人說我沒用,夢到有人說不要我了,醒來頭很痛,每次見到你,頭都會更疼,討厭你,可又想靠近你,變得不像自己。”
為什麼陳淮那時候像知道他,又像不記得他,為什麼對他忽冷忽熱,這一刻都有了具體的原因。
“想起來後,還是怪你。”陳淮回過神,眼神中沾染上溫度,把林暮抱得更近,“知道不怪你,可還是怪你。”
“對……”林暮把乾癟的道歉咽回去,“沒事,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發生什麼都不會不要你了。”
陳淮無可奈何地笑:“你以前也這麼說過,不是嗎?”
林暮啞口無言,張了張嘴,最終咬緊下唇,滿臉自責。
陳淮拉著他坐在自己身上,把被咬出齒痕的嘴唇扒開,將那一塊揉白,鬆開手時充血腫脹起來。
“我相信你。”陳淮語調緩緩,“看到你難過,就什麼都不怪了,彆難過了,嗯?”
林暮楞半天,下定決心那樣,語無倫次:“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不要放開我。如果我再因為什麼,要放棄你,丟下你,你就,你就……就彆讓我走,彆心軟,把我關起來,鎖起來,雖然我覺得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好。”陳淮有些意外,但林暮這種對他打蛇打七寸的拿捏感,喜歡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