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趙府, 書房。
兩側色梨花木高閣書架上,書冊被分門彆類豎立著,每一本都微微泛黃, 冊名旁大多都用小篆標著注解,可見它們都被主人翻閱過無數次,暖煦的陽光,透過長條形的床櫞, 灑在了擺滿了筆墨紙硯的書桌上?。
桌旁的男子麵如冠玉,氣?質溫潤,身上著了件青色圓領長袍,正挽起袖袍在作畫。
手腕翻轉, 蘸墨落筆, 在紙上?不疾不徐落下……一舉一動間, 儘顯世家公子的矜貴。
畫畢,筆停。
趙琅將指尖的狼毫輕放, 搭在了?書桌左側的那方墨硯上,紙上?墨跡未乾, 在光照下?透著微微潤澤。
那是副仕女圖。
畫上?的女子杏腮桃臉, 曲眉豐頰, 一雙眸子柔媚似水情絲纏繞,正含笑?熠熠, 垂手靜立在五顏六色的萬花叢中,合身?的衣裙勾勒出她傲人?的身?姿,在逶迤在地的長裙的承托下?, 氣?質愈發絕塵。
燦過百花, 耀如春華。
……這對尤大娘子的思念之情,都快要?溢出畫紙了?!
隨伺的小廝, 一眼認出畫上?之人?,看向趙琅的眸光有些許複雜,終究忍不住開口?勸道,
“……公子,那尤大娘子近來?又鬨出許多事情,您還是莫要?再與她粘連不清得好。
上?次您相邀她於書齋一會?,她不也?沒來?麼?害得您等了?那麼許久,想來?也?並未將您放在心?上?,您便莫要?再念著她了?……”
這些話顯然很不得心?,眼見趙琅眉間蹙起,眼風斜掃而來?,小廝識相閉了?嘴。
趙琅默了?幾息,也?不知道是在說服小廝,還是說服自?己,
“她之前從未失約過,唯隻那次沒來?……且不是也?解釋了?,是家中族親乍然生病麼?”
小廝咂舌,
“公子竟還在為她開脫?
饒是情況特殊,可現在都過去半旬了?,她若心?中有您,早就?再次相邀,將您在這兒?吊著,又像什麼話?且外頭都傳,她正與那馮得才粘連不清……”
這話懟得趙琅一窒,眉頭愈發蹙深了?幾分。
話頭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小廝是自?小陪伺長大的心?腹,早起陪讀夜裡磨墨,多年下?來?早已不止是主仆情誼,他實在是忍不住為自?家公子鳴不平。
“小的隻為公子委屈。您乃堂堂陛下?欽點的探花郎,舉世無雙的翩躚貴公子,想要?娶誰家的姑娘娶不到?饒是尚公主都使?得!卻偏偏對那個尤家大娘上?了?心?,她哪裡配得上?您?饒是沒有那些汙言穢語,她也?不過就?是個小官家的庶女,扔在京城的貴女圈中壓根就?沒有一處是拔尖的,公子若隻是單單憐惜她的際遇便也?罷了?,可若動了?真心?,那是大大不上?算。”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趙琅自?己不覺,可小廝卻覺得這尤家大娘蹊蹺得很,指不定就?是個發心?不正的。
前陣子公子無論去哪兒?,好似都能遇上?她。
天底下?哪兒?有那麼多妙不可言的緣分,或不過就?是居心?叵測的安排罷了?,這幾次三番的,倒是終於勾得公子對她動心?起念,可卻又乍然失約,消失得無影無蹤,莫不是在扳俏拿喬,耍什麼欲擒故縱的手段?
想到這些,小廝隻能苦口?婆心?勸了?又勸。
“公子寒窗苦讀多年,如今才終於高中,如願入了?翰林院當差,若想今後仕途順暢,姻緣婚事上?自?然得斟酌再斟酌,仔細再仔細,就?算公子不喜歡夫人?給您安排的婚事,可也?該另擇一賢良淑德的高門貴女為妻才是,至於那尤大娘子,公子若隻單單憐惜她遭人?汙蔑的際遇便也?罷了?,可若當真交付真心?,想要?與其長廂廝守,實在大大不合算。”@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其實這些話就?算旁人?不說,趙琅自?己心?中也?如明鏡一般。
能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萬千學子中殺出重圍,高中皇榜禦馬行?街的探花郎,又豈是個被情緒左右,意氣?用事之人??權衡利弊,計較得失,是他最擅長之事。
可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千般的警醒,萬般的省慎……也?在那人?的一顰一笑?中逐漸消融。
以前他隻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從來?都不近女色,隻覺得情情愛愛不過是求學路上?的侵擾,與其在溫香軟玉中麻痹心?神,倒不如埋首浩瀚書海中癡意求道……可如今看來?卻是錯了?,呆刻枯板的書本,哪裡比得上?佳人?身?上?那芳馨的一抹香?@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算起來?,他與尤家大娘攏共見了?不到十次,可心?底卻大有些相見恨晚之感。
許是因為二人?同樣都是庶出的長子,在後宅中有些相同的經曆,所以有些自?小成長中的齟齬隱痛,他甚至都不必說,無聲?中好像她都懂得,就?像一朵解語花,縈柔馨香,無害芬芳。
她懂得他身?為長子,自?小就?力爭上?遊,出類拔萃,欲做族中子弟表率的決心?。
也?明白他僅是庶出,幼時就?被庶母打壓,兢兢業業,蟄伏隱忍的不易。
隻要?二人?在一處,她眼中總是帶著溫熱與傾慕,脈脈地望著他,言語不多,可說起話來?總是不疾不徐,總能道出些能讓他與之共鳴的剔透見地,端莊優雅,溫柔嫻靜。
……與傳聞中那個醜聞纏身?的禍水,渾然是兩個人?。
這些時日來?,她的麵容總是不時浮現在腦海中,令他心?緒頗有些不寧。
可自?持著世家公子的矜貴,及略帶了?些被世俗浸染的高高在上?姿態,他再未主動聯係過她,在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略微帶了?些曖昧旖旎的關係中,他傾向處於被動狀態,借此探明在那個小女娘心?中,他究竟處於何等位置。
可等啊等。
並未等來?她的再次相邀。
卻等來?了?她勾引未來?表姐夫的豔聞?
人?人?都傳她心?術不正,不顧禮義廉恥,勾得未來?表姐夫對她魂牽夢縈,不惜撕毀與青梅婚事,也?要?與她雙宿雙飛?
無疑於一道空中悶雷,當頭劈下?。
他的第一反應竟不是憤怒,而是在驚詫中,生出些莫名的得失心?與勝負欲。
豈會?如此?
她分明滿顆心?都撲在自?己身?上?!
二人?暗地裡往來?,瞞著家中族親相會?,一同賞花踏青,讀書品畫,言笑?晏晏,溫聲?歡言……
放眼望去整個澧朝的所有男子中,若當真要?有人?與她傳出些豔聞軼事,那也?合該是他趙琅!
關那馮得才何事?!@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憑他也?配?
也?是經由此事,趙琅才驚覺,原來?不知何時起,尤妲窈已不再是那個閒暇無聊時,可隨意召喚來?與他談天解悶可有可無般的存在,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在他心?中落了?根,順著血脈蔓延,浸魂入骨,再難分舍。
時不待人?。
還未待他整理好激蕩起的翻湧思緒,就?又傳來?馮家帶著人?上?尤府上?門提親的消息,聽聞此事,他隻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就?好似心?中有樣放不下?舍不了?的珍貴之物,隨時就?要?被人?奪了?去……幸好,幸好聽說那尤老爺並未應允,婚約未能成立。
……
哪怕隻作為個旁觀者,也?能體會?到傳聞之離譜,過程之跌宕,結果之起伏。
想想那尤娘子身?在其中,必然滋味隻會?更不好受。
這麼一想,望著畫紙上?那張燦若芙蕖的麵龐,趙琅隻覺愈發不好受了?。
想來?此等危難時刻,若有人?能陪伴在她身?側,溫聲?撫慰上?幾句,她必會?好受上?許多,滿腹腔的委屈也?能有些傾泄之地吧?也?罷,左右是他思念更甚,又何苦再端什麼貴公子的架子?或在情愛中,適度卑微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在意呢。
“去小花枝巷,給尤娘子傳信。
道我尋得幾本上?好的字帖相贈,邀她明日未時四刻於書齋一聚。”
未曾想到已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公子竟還要?與那尤大娘子往來?。小廝詫然之下?,並未立即行?動,可趙琅斜乜了?他一眼,語中透著十足十的堅決,“去!”眼見小廝不情願起身?朝外院走去,趙琅才收回眸光,伸出指腹,輕輕落在畫紙上?的女子麵龐上?。
這一夜如何輾轉難眠,自?不必說。
翌日。
趙琅早早起床,特地沐浴熏香,好好裝扮了?番,在京中的世家公子中,他容貌本就?極出挑,否則也?不會?有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美稱,隻比平日裡多在容貌上?費了?些許心?思,由車架上?踩著踏凳而下?時,便有許多女郎駐足停立,暗暗投來?愛慕的眸光。
還是那個二人?相會?的老地方。
未免有人?打擾,趙琅依舊早早定下?了?三樓靠左側的聯排書室,又將那些按照尤妲窈口?味而特意去購置的瓜果糕點,命人?特意早早擺上?來?,置在了?長條形的案桌隻上?,在書齋中隨意挑了?本雜談劄記,靠窗曲腿盤坐,靜待佳人?到來?。
那本書冊極其索然無味,而他的心?思顯然也?渾然不在那書冊上?,隻百無聊賴翻了?幾頁……到了?差不多未時三刻時,隻聽得門外傳來?一輕軟的腳步,那聲?響朝著此間書室越走越近,他心?尖一動,幾乎是下?意識就?放下?了?手中的書冊,撩起衣袍騰然站起身?來?,朝門口?抬眼望去……
“吱呀”一聲?。
木門由外而開,縫隙越開越大,一個戴著及腰帷帽的女子,軟步踏入屋中。
外頭自?有仆婢謹慎將門關合上?,蕩起的微風將雪白柔軟的紗幔吹得蕩漾,女子望見趙琅的瞬間,先是身?形一頓,然後抬起嫩白如蔥的纖長指尖摘下?幃帽顯露出真身?,正是他心?心?念念了?半旬有餘的尤家大娘。
烏發如墨,眉眼昳麗,眼睫濃密如烏羽,身?姿窈窕,氣?韻清貴。
或許不想再惹人?注目生出什麼波瀾,她隻穿了?身?清淡的水綠色衣裙,卻依舊難掩靡麗豔絕的姿容,在淡雅水綠色的承托下?,清麗脫俗到好似幽穀春雨,帶著些能儘滌萬物的能量,一掃書齋中泛黃書冊的陳舊朽然。
她眼睫微顫,抬眼望來?,眸底似有氤氳水霧,輕幽的嗓音中,透著濃重的委屈與感慨。
“……旁人?避我如蛇如蠍,
唯公子,卻還欲見我……”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旁人避我如蛇如蠍,
唯公子,卻還欲見我……”
那張如玉的麵龐上,還帶著些劫後餘生?, 曆儘苦難的惶然。
流言如虎,她區區一個弱女子,這些時日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好似消瘦了。
亦憔悴了許多。
趙琅麵?上不顯,心中卻著實憐惜。
若是可以, 他真真想立即闊步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可自小受的綱常倫理不允許他這樣做,此刻他亦沒有立場這麼做。
眼見她嘴唇嗡動,神色為難, 似是有話要說……趙琅心中了然, 眸底暖熱將她深望入眼底, 率先?溫聲道,
“窈窈不必解釋。
我非蠢笨之人, 豈會?被那些緋言緋語所蒙蔽?自始至終,我都信你。”
得了他這一句, 佳人一直緊繃著的神情, 此刻才終於鬆弛了些許。
她眸光盈盈, 眼底似有淚光閃爍,渾然一副銘感五內的感激之狀。
“若人人都如公子般深明大義?, 那小女此身便分明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尤妲窈都未曾想過趙琅會?再想見她,所以收到相邀口信時, 委實感到意外非常。
她當初懷揣著雄心壯誌, 抱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靠近他,可卻從未想過能夠真的拿下他,
這種絕望與頹敗,並不是一開始就有,而?是在二人相處時,一點一滴生?出來?的。
趙琅比蕭猛要聰明千萬倍,且更?擅長掩飾真實情緒,她隻能耐心性子靠近他,滴水穿石般緩緩圖謀。
或許因她瞧著過於真誠,並非像刻意曲意奉承,漸漸他也願打開些心扉,可大多時候,也僅是麵?上淡淡,並沒有那種男歡女愛的熱切,所以她便也放低了期待。
原以為她乍然失約,又鬨出來?與馮家那些傳聞,趙琅應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與她有何乾係……
可現?在看來?,卻是未必。
雖說無論二人今後究竟會?如何,至少現?下趙琅相信她這份心,她確是真真感激。
又見趙琅翩翩將手掌往前?一送,示意二人先?坐下說話。
尤妲窈便暫且將手中帷帽置在一旁,隔著長條形的書桌,將裙擺收攏,坐在與他相對的矮椅上。
他是個有決斷之人,此次特?邀她前?來?,必是有有話要說,指不定?就是要為二人這段暗伏交纏的關係,做個徹底的交代。
隻是他並非莽撞的心急之人,先?不疾不徐抬手執起茶壺倒茶,微弱淅瀝的水聲響起,他英俊的麵?龐,在氤氳騰騰的熱氣中變得模糊……
那雙指節分明的手,端起茶盞輕放在她身前?。
尤妲窈不由心中生?出些忐忑,由小花枝巷趕到坊室這一路,她確也覺得有些渴,於是端起盞子,先?低頭?抿了一口。
她心裡非常明白,時機已到。
是否能夠成事?,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所以依舊在他麵?前?做出那副慣常柔弱的模樣……
心一橫,道出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的話語。
“其實今日前?來?,我亦有些心裡話,想說與公子聽。
我原是微末蒲柳,三生?有幸才能識得如公子這般高潔如謫仙的人物,旁人乃至至親都待我棄之敝履,公子卻從未對我的品性疑過半分,不僅待我優禮有加,還曾出謀劃策欲查清真相還我清白……這諸多種種,我銘刻在心,此生?此世?都不敢忘卻!
可公子或也知曉,我許是這輩子犯了天煞孤星,命運多舛,連番遭難,哪怕隻呆坐家中也總有是非尋上門來?,現?如今風聲愈緊,我一舉一動都被彆有用?心之人盯著,他們便是想要由我身上再尋出些錯漏來?嘲弄取樂,我聲名已然毀絕,自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過是腆然存活於世?,卻不得不為公子考慮……若哪日當真有人以我做筏,去惡意中傷汙穢公子,那我便真真是罪孽深重……”
她略頓了頓,抬眼朝對麵?溫文俊逸的男子望去。
眸光中充滿不舍與傷痛,語氣卻帶著深思熟慮後的決絕。
“……所以公子,你我二人自今日起…
便了去前?緣,莫要再見了。”
那個常徘徊在夢中的女子,現?正坐在眼前?。
由窗櫞縫隙吹入幾縷清風,將她鬢角的碎發吹的紛亂,僅戴著銀釵上的細碎流蘇亦微微晃動,被陽光一照晃出些破碎的光耀。
她儀態極好,脊背挺直,很有些筆直韌竹風不可摧的風骨,可說這番話時,卻眉間蹙蹙,垂下的眼睫微顫幾下,隻顧著用?指尖摩挲著杯盞的邊緣……
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
趙琅想過無數種見麵?後的情景。
或是她焦急解釋,或是她惶惶抱怨,又或時她默默垂淚訴說委屈……隻“莫要再見”的這種說法,絕不在他的意料當中。
若再功利些,這自是對他最有益處的做法。
可奈何,他已舍不得再撂開手。
趙琅眸底暗暗翻湧,又迅速平息。@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他並未表態,隻將眸光靜落在她身上,
“必是窈窈惱我沒有擔當,所以才會?這樣說。”
勾引未來?表姐夫一事?,實是子虛烏有。
窈窈雖確與人兩情相悅,暗中往來?,私相授受。
可遍京城的百姓做夢都想不到,那人並非那個扶不上牆的馮得才,而?實則是名滿澧朝,讚譽天下的趙琅。
但凡趙琅當時能有些擔當,可以勇敢站出來?承認此事?,並順勢而?為表明心意,那她遭受的磨難與非議,至少能卸去一半。
可趙琅到底遲疑了,他的青雲路才剛開始,眼看著前?方就是康莊大道,又豈會?因為兒女私情,讓賢名美譽徹底毀於一旦。
她獨自站在狂風暴雨中,而?他就這麼袖手旁觀著,並未伸出援手遞上一把油紙傘。
對此,趙琅到底是心有歉疚。
可這尤家大娘好似渾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瞪圓了眼睛,對他的話感到非常意外。
“我豈會?惱公子,公子並未受我波及,我隻感到萬分慶幸。
且其實公子就算澄清,將你我之事?揭露人前?,也或是在做無用?功,對我的詆毀並不會?少一分,反而?還會?將自己拖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話雖如此,可尤妲窈心中如明鏡般,趙琅確是在權衡利弊。
可人性就是如此,她對趙琅有所保留另有所圖,總不能指望他能全然交付掏心掏肺。
“公子絕不能扭曲我的用?意。若是可以,我何嘗不想一直陪在公子身側?
可你也瞧見了,這世?上無論哪個男人,但凡與我扯上絲毫關係,都會?遭人非議,公子或還不知,外頭?甚至開始編排起我與文昌表哥…我委實不想再拖累旁人…”
趙琅眼如沉了寒玉,嗓音雨潤清冷。
“窈窈也知,我並未那般顧忌流言之人,否則你我二人又豈會?走到今日?
……現?已初夏,不久就要入秋,屆時浮雲山上楓葉如畫,五彩斑斕,窈窈可願與我相伴同賞?”
趙琅這人便是如此。
他鮮少將話說透,大多時候用?文人墨客的腔調,拐彎抹角表達意願,就像現?在,分明是想要繼續往來?,還想見她,卻要借著秋日裡的楓葉抒發心意。
每當這種時候,尤妲窈都會?甚為想念那個患病表哥直來?直去的陰陽怪氣。
雖說氣人了些,但至少不必猜來?猜去。
隻是由這寥寥幾句間,便可得知趙琅這是徹底咬了餌!
尤妲窈壓抑住內心的歡心雀躍,薄唇微抿,臉上露出些為難的神情,繼續以退為進。
“再這樣下去,總是不好。
公子風華正茂,想來?家中正籌備著給你議親,以公子品貌才學?,無論想聘哪家名門閨秀都絕不在話下,可若傳出你與個狐媚女子交往過密,議親必定?不暢……”
她定?定?神,語調輕淺,柔聲細語道,
“且眼見我那冤案已查出些眉目,父親與舅母便已在給我相看人家了,待確鑿證據到京城之日,或也就是我身披嫁衣之時。
說到底,公子與我原不相配,終究陌路,權當相交一場,各彆兩寬吧。”
忠毅侯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以他傾儘通府之力,也要勢必要查出蛛絲馬跡的決心來?看,為尤妲窈平反洗冤,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提前?操持,為她事?先?相看郎君,亦在情理之中。
可趙琅將此番話聽下來?,卻格外被她最後一句刺傷。
雖說是他在危難時刻選擇明哲保身,可若是對方率先?舍棄,卻又覺得委實難以接受。
所以這些時日來?的溫情繾綣又算什麼呢?莫非她當真從未想過與自己有以後?
不甘,不舍齊齊湧上心頭?。
有些深壓心中已久的話,再也藏不住,勢如破竹般,順著喉嗓脫口而?出。
“是形同陌路,還是並肩同行,怎可皆由窈窈一人說了算?”
女郎顯然未曾想到他會?這般執著,聽得這句,整個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或也察覺到了他話中的深意,訝然的眸光中隱約帶著些期待,終於朝他抬眼望來?。
也曾疑心過她是刻意接近。
亦曾猜測過她是存心設局。
但那又何妨。
趙琅心甘情願是自己沉寂其中,也不願看著她今後在他人臂膀中含羞淺笑。
“你我之間已互生?情意,絕非輕易可以斷絕。
窈窈若是另嫁旁人,就不怕這世?上多出一對怨偶?
……你今日回府之後,便奉告族親長輩,讓他們莫要再去相看彆的門戶,我趙琅不日便上門提親。”
終於得了趙琅這句準話!
不枉她苦心經?營了這麼久。
尤妲窈暗暗鬆了口氣,卻不敢高興太早。
畢竟一切沒有落定?之前?,隨時都會?有變數,想想那蕭猛不就是如此麼?
且還有樁格外要緊的,趙琅並未說清楚道明白。
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緊攥垂落的裙擺,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試探問?道,
“那公子是欲明媒正娶許我為妻,
還是抬我入門,屈居為……妾?”
空氣驟停,落針可聞。
原以為那麼語焉不詳的說法,窈窈理應會?明白。
可卻沒想到她竟會?直接挑明,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
趙琅臉上極少見的,顯露出些尷尬神情,可也隻是轉瞬即逝,並未讓她坐立難安太久,他很快給出答案,麵?色坦然,就像陳述一個標準答案。
“恐隻能委屈你為妾。”
望見她臉上肉眼可見的失望,甚至眸光中有淚光閃爍,好似下一秒就要垂下來?淚來?,趙琅心中終是不忍,他耐著性子溫聲解釋。
“窈窈,我願排除萬難,力排眾議去求得父母首肯允你入門,可你也知,如我趙家此等世?家大族心中,門閥階層觀念早就根深蒂固,不會?輕易動搖……
其實做我趙琅之妻也非益事?,上要應對嫡母,下要收服族弟,通家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不能行差踏錯半步,我也不舍你去吃那樣的苦……
為妻也好,做妾也罷,於我心中僅是稱呼不同,最要緊的,是你我二人能長廂廝守在一起。
窈窈,今後憑妻是誰,左右我心中隻容得下你一人,如此說,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都是在為自己的懦弱尋說辭罷了。
在他軟綿溫吞的話語中,尤妲窈的思緒不禁越飄越遠,腦中又浮現?出子潤哥哥早前?說過的那句“趙琅或沒有決斷,隻能納你為妾”。
如今看來?,一語成讖。
其實說到底,尤妲窈一心攀附高門,從頭?到尾隻有一個目的:報複劉順良。
是妻還是妾,於她來?說並不是最緊要的。
可就趙琅現?下這瞻前?顧後的態度來?看,他豈會?為個區區妾室,就費儘心機去將劉順良拉下馬?
今日他已然對她動情,尚且不敢與家族徹底撕破臉,讓她做妻。
明日政局動蕩,需要結盟拉派時,指不定?就會?要她放下往日恩怨,與劉順良去同流合汙。
光是這麼想想,都能讓尤妲窈嘔出一口血來?!
她對趙琅再沒有了指望,心也一點點涼了個透徹。
胸腔起伏,深深籲了口氣,再抬眼時,隻有一片冷清與沉靜。
“公子必有自己的考量,我都省得。
可若讓我做妾,恕我實難從命。”
她淒然笑笑。
“原以為公子能夠懂我。畢竟你我都是庶出,想來?都曾因出身在後宅遭受過不少搓磨,既如此,我豈會?甘願當妾做小,今後讓自己的孩兒重走舊路?對於此事?我心如磐石不可轉圜,公子也莫要再勸,其實緣起就會?有緣滅,我微末浮萍之身,不值當公子為我留戀,就當作是萍水相逢一場罷……
眼看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告辭。”
尤妲窈施施然起身,拿起置在一旁的帷帽戴上,扭身就朝房門外輕步離去,待趙琅回過神來?時,屋內早就沒有了佳人的倩影。
趙琅知她性情剛烈,但渾然沒想到她竟連一絲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甚至都不哭嚷著道幾聲屈,竟就這麼決絕走了?
他懊悔萬分,立馬就起身追了出去,眼見她頭?也不回,快步下了樓梯,他焦躁得額間都沁出了密汗……
三步並作兩步,終是再書齋門口追上了她。
趙琅急急上前?,一麵?伸出手想去拽住她的手腕,一麵?急得猶如熱鍋螞蟻般慌亂解釋,
“窈窈,你聽我說,我絕非……”
可就在即將觸到她衣角的瞬間……
一個男人乍然出現?,擋在中間,伸臂將二人完全隔離開來?。
此人衣著華貴,身形高闊,相貌俊朗,眉眼間與那彪悍善武的楚豐強有幾分相似,正是忠毅侯府的嫡長子楚文昌。
文官在武將麵?前?,單單隻論氣場,便被壓了整整半頭?。
楚文昌沉著眼,眸光中透著十足的警惕,他先?是將趙琅由上到下掃射了一遍,而?後微微偏頭?,朝已經?上了車架的尤妲窈溫聲道。
“今日下職得早,聽說表妹在此書齋,便想著正好順路來?接你回家。
倒是來?得正巧,表妹好似……遇上了麻煩?”
輕柔的嗓音,越過垂落的車帷,傳入站在車外的兩個男人耳中。
“並未,文昌哥哥誤會?了。
眼看要到晚膳時分,咱們快往回趕吧。”@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得了這一句,楚文昌身上那股逞凶鬥狠的勁兒才消解了些,可依舊不妨礙他眼周驟緊,給了趙琅一個無聲的警告,他拂袖轉身,踩著踏凳上了尤妲窈的那輛車架。
方才在外頭?還欲大動乾戈,現?入了此窄仄的空間中,楚文昌卻瞬間氣焰全消,在佳人麵?前?謹守著規矩,輕手輕腳在她身側坐定?。
遍京城的子弟楚文昌幾乎全都認得,方才他一眼就認出,追著表妹出書齋的人,便是那讚譽頗多,備受矚目的趙琅,又在撩起車帷入內時,回首窺見趙琅臉上沮喪怏怏的神態,便更?明白二人之間並不簡單。
車軲轆轉了起來?,與青石板路摩擦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坐在車內之人的身形也隨之微微晃動。
楚文昌不禁開始揣度二人之間的關係,越想越覺得沮喪,心中生?出些如臨大敵的失措,思緒也開始紛亂無序。
他水深火熱煎熬了片刻,終是沒能忍住,用?足夠溫和的口吻,小心翼翼試探著問?道,
“表妹好似與那趙琅,頗為相熟?”
哪知她竟扭過頭?來?,衝他嫣然一笑,眸中透著十足的大方與坦誠。
“嗯,我與趙琅在書齋偶然見過幾次,頗有些投契,後來?便漸漸熟稔了。”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表妹回答得也坦蕩,反而?愈發讓楚文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覺心中失落更?甚。
他又能如何?
唾罵那趙琅居心叵測?
還是指責表妹行為不端?
以楚文昌的立場,好像無論說些什麼都不太妥當,唯有以兄長之姿,虛虛指點幾句。
“表妹可要當心,這世?上多得是道貌岸然之人,你切莫要因見了幾麵?,言語間投契幾分,便輕易交了心,否則今後悔之晚矣。”@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表妹眨了眨眼,端得是一片純然無辜,嘴中道出的話卻足以石破天驚。
“可文昌哥哥,若是窈兒主動的呢?
若是我主動接近趙琅,想方設法投其所好,勾得他對我魂牽夢縈,久久不能忘懷,使得他百爪撓心,欲娶我入門呢?”
“若是如此,文昌哥哥會?不會?也同那些人一樣,唾罵窈兒一聲狐媚?”
第六十三
第?六十三章
“若是如此, 文昌哥哥會不會也同那些人一樣,唾罵窈兒一聲狐媚?”
謹守男女大防,是自小就刻在每個澧朝人骨子裡的, 楚文昌自然也不例外。
忠毅候府家大業大,楚毛兩家也有許多沾親帶故的親戚,他常參加宴飲酒席,與?那些表姐堂妹們往來, 通常也隻是長輩們在場時,他言語才會略多?些,否則是向來謹守規矩,從來都不往女孩兒堆裡湊的。
可在楚文昌心中, 窈兒表妹到底不一樣些。
她曆經磨難, 孤苦無依, 沾著表親的關係寄住在府上,兩次三番被人所?害, 自然是要?多?加照拂,饒是如此, 兩個還未成?親的孤男寡女, 同乘一輛車架, 於他看來,也已經是無比親密之事。
至於表妹口中的“主動?接近, 投其所?好”,簡直就是大大超出他所?理解的男女界限。
聽了她這番話,他瞬間瞠目結舌, 整個人都被震得呆了呆, 下意識卻是不信。
“……表妹至多?與?他談論談論詩書,品鑒品鑒畫作…理應…算不上勾誘, 也不能說是狐媚。
且女兒家矜貴高潔,總不至於…去給自己去找郎婿。”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誰曾想文昌表哥卻還不信。
或許由心底愛慕一個人便是這樣吧,總是覺得那人是天下最最良善之人,饒是壞事做儘,心中卻還是忍不住要?給那人找借口。
尤妲窈隻抿唇一笑?,孩子般微微歪頭,打破了他的幻想。
“怎麼不至於呢?
文昌哥哥,我確是在給自己尋郎婿啊。”
“其實不瞞文昌哥哥,我這婚事一日?不落定,我便心慌一日?。與?其在家呆坐,等著嫡母將我隨便打發硬塞給個破落門戶,還不如主動?出擊,嘗試著去接觸接觸其他的郎君,我瞧著那趙琅便很好啊!此人相貌出眾才華斐然,遍京城的女娘就沒有不想嫁給他的,幸在他還未娶我也未嫁……所?以我就使了些伎倆與?手段,主動?爭取了一番。
如此,表哥不會覺得窈兒很丟人吧?”!
楚文昌聞言隻覺頭都要?炸了。
澧朝民風保守,就算女娘向愛慕的郎君表達好感?,大多?隻會眉目傳情。
在一抬眼一轉眸間,脈脈含羞注視,溢出個梨渦淺笑?來表明?心意,再進一步,或也隻會寫些暗含純情,以景喻情的詩句,若在窄箋上傳情。
而表妹口中的主動?爭取,刻意親近,他更是從未在任何女娘嘴中聽說過。
那她究竟主動?到了何種地步?
總不至於到寬衣解帶,已經耳鬢廝磨過了吧?!
可那些猜測與?腹誹,在對上那雙澄靜磊落的眸光時,瞬間煙消雲散。
楚文昌不禁開始責怪自己。
旁人對表妹有異樣的眼光也就罷了,可自己怎麼能這麼看待她呢?
可嫉妒與?占有欲齊齊襲來,幾乎要?將楚文昌湮滅殆儘。
他非常努力壓下心中的異樣,麵對她這般推心置腹,就好像一拳打在石頭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覺得她的行為有任何不妥。
一路無話。
尷尬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了小花枝巷子。
“文昌哥哥,煩請代?窈兒向舅父舅母問安。
我這就先回去了。”
車輛頓停,尤妲窈微微欠身?,先行告彆?,撩起?車帷踩著踏凳下了車,她緩步踏上石階,前腳差不多?就要?踏入門中,卻聽得身?後傳來陣腳步聲,扭頭望回望,發現竟是楚文昌追了上來……
因為步伐邁得大,他呼吸有些微急促,
“表妹可是特意說這些給我聽的?”
楚文昌咋摸出今日?尤妲窈有些不對勁,她一反常態,壓根就看不出來半分初入忠毅候府時,那個不讓小廝近身?的青澀小女娘的影子,而是接二連三道出些放浪形骸之言……他確是個遲鈍的呆子,直到現在才徹底回過味來。
“表妹方才說,婚事不定所?以心中不安,所?以才去與?趙琅相交。
可那趙琅雖說有些才學,看著花團錦簇,可他族中壓根就沒有什麼依仗,想來今後家中的爵位也隻會落到他嫡母所?生的胞弟頭上,與?他沒有什麼乾係,再者他出身?隴西大族,今後指不定就要?回老家盤踞守業,你就算跟了他,也要?與?京城的姑母分離,在隴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負了都沒處訴苦……”
“……與?其嫁給趙琅去隴西,不如嫁給我!
我知表妹你憂心婚事,才會如此鑽營奔走,可表妹務必要?明?白,你在這世間並非無處可去,隻要?我忠毅候府在一日?,它?就是你畢生的依仗……我對表妹的情意,想必你也明?白,我是渾然不在乎外頭傳得那些汙言穢語的,且也是真心實意對你,你與?其嫁給旁人,不如當真就嫁給我,咱們一家子骨肉,難道我還會讓你受委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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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求娶實在太過真情實感?,夕陽的餘暉下,將楚文昌的麵容映照得愈發紅,眸光溫熱赤誠,切切望著她,恨不得能立刻得到回應。
空氣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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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院內牆根陰影處的男子,亦不禁屏住了呼吸,極其難耐地,緩緩將指間種水絕佳的碧玉翡翠轉了轉。
短暫沉默之後,門外終於傳來了女娘清冽如泉的聲音。
“……文昌哥哥既知我是特意說那些話給你聽,又?何苦再提起?求娶之事?”。
可若不爭取到最後一刻,誰知道結果是什麼呢?
知道她是故意激他,用方才那些話來勸退他,他都懂得,可饒是如此又?如何,哪怕是為了今後自己不後悔,也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奮力搏一搏的啊。
楚文昌聽出她中的婉拒,眼中的熱切微滯了滯,略微落寞道,
“表妹欲嫁給趙琅,卻不想要?我。
可是因為我品貌才學俱不如他?”
“自然不是!
我之所?以不能嫁給文昌哥哥,隻因在我心底早已將你當作了至親胞兄,心中隻有尊重?敬仰,又?豈能再結秦晉之好?文昌哥哥絕不能因為我,而如此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不如他人,其實在我心中,他趙琅委實算不得什麼,不過是個皮相好幾分的沽名釣譽之輩罷了,又?豈能與?文昌哥哥相提並論?”
這些話落在耳中,讓楚文昌到底好受了些。
他不是什麼糾纏不休之人,眼見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表妹依舊不為所?動?,想來確實也是對他無心了。@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表妹並沒有將話說透。
先將是否有情意放在一邊,就算二人彼此有心,可首當其衝要?過的,便是母親毛醞娘那一關,作為個沾親帶故的外甥女,母親自然是處處幫扶,可若將身?份轉換成?兒媳,她老人家隻怕是心中並不會樂意,母親曾說過心目中理想的兒媳人選,提得最多?的便是“門當戶對”這四個字。
比起?今後內宅一地雞毛,齟齬不斷,現在或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楚文昌深呼吸一口,真正打心底裡接受了二人現在的結局。
他努力打起?些精神來,將脊背挺了挺,將方才的頹態收了收,
“表妹這麼說,我便明?白你並未將我當外人看。
也好,左右我還是你兄長,今後你無論嫁給誰,若你今後的夫郎欺負你,你隻管來忠毅候府,我必為你出頭解氣!”
尤妲窈眼見他放下心結,也是抿唇一笑?,點頭輕嗯了一聲。
以往楚文昌常常特意關照,而她總是避之不及,原本改親厚的關係,在拉扯中反而生分了不少,現在儘數都攤開來說清楚,彼此相處起?來,氣氛反而輕鬆了許多?。
楚文昌拱了拱手道彆?,扭身?就踏下石階,上了停靠在府前的車架,直到它?駛過轉角處再也看不見,尤妲窈才收回眸光,提起?裙擺,抬腳跨過門檻。
才入門中,一眼就瞧見了站在前方,許久不見的男人。
他著了身?清爽的淺色長袍,衣料極好,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流光溢彩的光芒,玉帶束腰,顯得身?姿挺拔,寬肩窄腰,長身?玉立站在庭院中,自有種懸崖孤鬆的氣韻。
尤妲窈委實驚喜到了,她眸光鋥然放亮,如隻歡快的雀兒般迎了上去,甜甜喚了聲,
“子潤哥哥!”
幾息之後,似是想起?了什麼,眸中的光亮微黯了黯。
破天荒頭一次,並沒有率先關切他的病情,而是將嘴一癟,略帶了幾分垂頭喪氣道,
“子潤哥哥,你對我悉心教導,還請了那麼多?嬤嬤來雕磨我,可我卻好像將一切都搞砸了。
那蕭猛娶不了我,趙琅也隻能納我為妾……所?有的結果竟當真與?你料想得分毫不差……”
李淮澤聞言,眉峰一挑,眸中奚落儘顯,隻平靜淡道。
“哦,這不是應當應分的麼?
憑你那點子三腳貓的功夫,莫非還以為當真能惑得他們失了心智?迷得他們連錢權功利都不要??”
果然這人一開口,就讓人忍不住想揍他。
可這話雖不中聽,卻也是讓人反駁不了的事實。
尤妲窈沉默,愈發覺得頹敗,有種山窮水儘的迷茫。
李淮澤見她如此,隻清了清嗓子,下巴朝大門外微揚了揚,言語中儘是狹促,
“呐,你並非全無出路。
不還有那楚文昌麼?他願娶你,甘之如飴。”
尤妲窈眼見他聽了牆角,還要?以此來調侃,著實有幾分生氣,隻瞪著眼睛,咬牙切齒朝男人道,
“現如今就算要?嫁,我也偏不嫁給文昌哥哥。
不如就嫁給你,一輩子賴在這小花枝巷不走,以後當個多?金鰥寡,至少也有個去處!”
李淮澤啞然失笑?,並未計較她欲咒他早亡的冒犯,反而傾身?貼近,言語中帶著曖昧繾綣,語調微微上揚,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兒一直對我存了這樣的心思……”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 窈窈對我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可不是麼?
若說相?貌,表哥實乃尤妲窈見過的男子中之最,在加上自帶幾分不知死?活的狂悖, 憑這種詭譎凜然的氣質,便能吸引許多小女娘的青睞,再說才學,表哥雖說並未參加過科考, 可由院中那些堆山碼海的古籍,及他?常對實事常發表些毒辣見解來看,再加上自小四處就診,博聞強記, 才華未必就在那趙琅之下。
且考慮到他父母俱亡, 也不必伺候難纏的婆婆, 又即將撒手人寰……
若不是為了複仇。
若再心大些,不去想他?曾經是如何喜好風月, 亂搞男女關係……尤妲窈說不定早就將子潤哥哥納入攻略名?單當中了。
可現在,她隻伸出嫩白如蔥的指尖, 將他?傾近的胸膛往外推了推, 無甚好聲好氣道,
“是存了心思。
存了覬覦你這萬貫家財的心思。
存了想要?坐享其成的心思。”
或是方才聽見她拒婚拒得?乾脆,心情莫名?有些好。
李淮澤甚至有心想要?調笑幾句, 雲淡風清接過她的話頭來,
“圖財是對的,且我最擅疏財解煩。
你若做了我的人, 必富極無邊, 貴氣淩雲,錦衣華服, 驅奴喚婢,皆不在話下。”
這牛都要?吹到天上去了。
富也罷了,貴從何而來?
一個尋常商戶子弟的妻子罷了,論?貴,隻怕連趙琅的妾室都不如。
且尤妲窈在意的哪裡隻是錢財,那些不過就是賭氣話罷了。
她也並未將他?吹出來的牛皮放在心上,隻擺了擺手,
“子潤哥哥莫要?玩笑了,還是幫我想想轍,應該如何是好。
現如今我兩頭都沒有了著落,也隻能待幾日後參加舅父壽宴,看看屆時身後有人問津了。”
李淮澤見她不接茬,隻挑眉說了句慌什麼,
“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指不定他?二?人哪日就要?同時上門,欲要?娶你為妻呢?”
尤妲窈隻覺他?愈發?不著邊際,幽幽歎了口氣。
這些時日裡,怎麼就沒有一樁事是順心的呢?如今唯一的解困之路,便是精心準備,期盼著在舅父壽宴上出頭了,想到這個,她又不禁扭頭問站在身側的男人。
“舅父四十整壽,子潤哥哥總是要?去的吧?”
李淮澤眉峰微挑,滿臉不可一世,
“我若去了,隻怕整個忠毅候府都要?圍著我轉,壽星公也不得?自在。
去了也是添亂,便罷了吧。”
可不是麼?
這京城蠻地?的爵公勳貴,試問哪個能有這樣的臉麵,能讓當今聖上親臨壽宴?若真?到了場,隻怕所有人都要?手忙腳亂,首先就是會俯首磕頭跪了一地?,再者就是四處調派人手護衛,以免天子在自家府上遇刺,感到臉上有光莫大榮寵的同時,也是一直提著心尖,還要?處處照應皇上吃食……壽宴倒是會熱鬨,隻不過也失了本心了。
尤妲窈哪裡想得?到這一層。
她隻當表哥不耐得?去參加,嘴中開始胡謅罷了,以前或許還會反駁幾句,現在不自覺中早就習慣了他?如此做派,眼見他?紅光滿麵,麵色並無異樣,想來這些時日來休養得?很好,便也沒有張嘴問他?病情,隻開始操心起自己來。
“以往我從未參加過這樣的場合,原想著若子潤哥哥能與我同去,彼此間還能有個照應,饒是出了什麼事兒,也好有個人同我商量商量,隻是壽宴吵鬨,人雜嘴喧,確實不利於表哥養病,我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便是……”
說起這個,李淮澤收起些混不吝的,忽然正?色起來,
“你那日去赴宴,或許確會發?生些狀況外之事。
切記將那把匕首帶上,若當真?受到什麼冒犯,按照之前我教你的,直接朝要?害狠刺過去便是。”
尤妲窈納罕地?望他?一眼,隻覺得?這份嚴肅來得?有些莫名?,隻哭笑不得?道,
“表哥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是去忠毅候府赴宴,又不是去戰場殺敵。
就算我現在名?聲不好,可好歹也是壽星公的外甥女,那日來賀壽賓客大多都是些有頭有臉之人,總不至於刻意來找我的茬吧?
至多用異樣的眼光斜上兩眼,嘴上奚落幾句罷了,必然不會真?的鬨開,讓場麵下不來台……實在遇上幾個過分的,我躲著點走?便是,何至於用上匕首見血?”
李淮澤也不明說,隻神色高深莫測,語焉不詳。
“觥籌交錯的交際場,便是殺人不見血的戰場,隨身帶把匕首,防範於未然總是好的。”
這人鮮少如此不依不饒,尤妲窈不耐得?聽他?絮叨,隻得?答應了下來,又是一番照例的噓寒問暖,她便忙著去後廚準備膳食,過問熬藥等?瑣事去了。
*
*
劉順良這兩個月以來,在京城確實是炙手可熱,不僅常被攝政王請做坐上賓,還被陛下禦筆,以一榜的成績,欽點入了隻有三甲才能入的翰林院。
一時間,風頭無兩。
錦上添花是常事,劉府拜帖不斷,上門送禮之人都快要?將門檻踏破。
戶部尚書眼見他?如此勢頭,自然也想要?將之前談定好的婚事落定,短短時間之內,就交換庚貼,過了三書六禮。
可到了最關鍵節點。
眼見婚期都定了……尚書府卻提前命人送了個試婚婢女來。
在自家女兒過門之前,未免那郎婿是個床事不濟塌上不舉的,事先遣個婢女過去試試深淺,這在高門大戶中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誰知偏偏就是這處出了岔子。
原是一夜就能驗出來的事情,誰知那婢女去了整整三日卻還未回。
此時劉府正?房,那試婚婢女肩頭光潔,虛虛攏著衣裳護在胸前,伸出指尖撩起垂落的床幔,伸出腳掌就要?下地?穿鞋,麵色表情可以說是極其不耐煩。
“劉公子今日推疲累,明日又道沒有心思,又是嫌奴家沒有滋味,又是說沒有花樣……現下補藥也吃了,豔衣濃妝也畫了,翻來覆去浪費了三四日的功夫,卻還是這般,奴家也是無法,總該回尚書府去複命了。”
劉順良忙不迭生出個頭來,就要?伸手欲想將她再拉回來,
“娘子莫著急,再容我試試!
待我歇上兩個時辰緩緩,指不定就行了呢!”
哪裡攔得?住?
當下就被那試婚婢女甩開了手,推回了塌上。
“劉公子也不必再白費功夫。
都緩了這麼幾日了,莫非延兩個時辰就能成事了?總不能公子不行一日,奴婢便在此耽誤一日吧?”@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試婚婢女一般都知曉床事,衷心耿耿的家生子,高門大戶出來的,氣勢也足得?很,當下就穿好了衣裳,頭也不回往尚書府去了。
人一走?,劉順良徹底發?了狂,雙眼被氣到腫脹發?紅,一把就將輕紗床帷扯了下來,將床板錘得?哐哐響。
春風得?意又如何?
勢如破竹又怎樣?
若是不能在塌上逞威風,那做男人的樂趣便少了一半!
他?現在仕途順遂,就隻差門滿意的婚事,可若是因為此事,就做不成尚書府的女婿,那無疑於錯失了今後在官場上的助力!
更?莫提這門婚事若是黃了,旁人定會探究其間的緣由……那若是他?的隱疾,被那些內宅婦人知曉了傳揚出去,那還會有哪家豪門會將女兒嫁給自己?
如此下去不行。
務必要?再想想轍才行。
*
*
對於幾日後忠毅候府的壽宴,不僅僅尤妲窈自個兒,府中聘請來的各個嬤嬤也格外將其放在心上,畢竟在她們心中,已早就視她為精心教導的關門弟子,關在宅中操練許久,為的就是尋到時機粉墨登場。
衣裳釵鐶。@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待客禮儀。
規矩儀態。
甚至連說話的聲調……諸多種種細枝末節,都在嬤嬤們的雕琢下,一點點修正?到近乎完美?。
而李淮澤大多時候,都隻在院中沏一壺茶,坐在貴妃椅上淺吮幾口,就如個閒情逸致的看客,瞧著她被嬤嬤們翻來覆去得?擺弄,偶爾心情好了,時不時出言指點幾句,悠然自得?極了,又將那見禮的動作練了數遍,終是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好不容易得?片刻休息,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將壺中的茶,往喉中倒灌了整整五大碗……
對麵的李淮澤餘光掃到這幕,緩搖了搖頭,不禁唏噓一句,
“這可是頂級的黃山毛峰,一年?僅得?一斤的貢品,就被你這般牛飲,委實暴殄天物。”?
尤妲窈略帶疑惑望了望碗中的茶水,隻覺喝著好似是比尋常茶葉好些,心中卻又覺得?蹊蹺,
“即是貢品,表哥又是如何得?來的?”
李淮澤半躺在貴妃椅上,正?在聚精會神看指尖的珍稀古籍,聞言甚至連眼眸都未抬,下意識答了句,
“自是徽州巡撫孝敬的。
香氣優雅,葉底均齊,倒確比往年?喝著爽口些……”??
尤妲窈心中疑惑更?甚,恍然望向這被裝潢得?金碧輝煌的民宅小院,瞬間滿腹腔的疑竇都湧了上來,她越想越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兒,乾脆起身,伸手一把將那人的書取了過來,一臉凝重問道,
“貢品是要?送入宮,給那些達官貴人享用的。@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那徽州巡撫可是當朝一品要?員,憑何要?用這些稀罕物來孝敬給你?
莫非你是皇上不成?”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空氣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