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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拂曉 探青 98837 字 2個月前

這支品種花期很早,上頭開滿了花朵,原先應當是嬌豔的玫紅,又因成熟過早花瓣逐漸隨著時?間朝外漸變出?雪白,每一朵花都如同精雕細琢的白玉,像是春神塗上了嫣紅的胭脂。

一隻蝴蝶在花間遊走,後來?飛飛停停落在薛聞端著漆紅托盤的手指骨節間。

她停了一下,因為這個?觸感,和蝶翼舞動時?候的翩躚。

身後的薑遙忽的開口,驚擾了本就擁有一片花叢的蝴蝶:“你說,莊生曉夢迷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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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究竟是莊子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莊子呢?”

一路有人?行禮,有人?遙遙避開,等薛聞到了花廳的時?候淮陰侯不知?怎的已經離開。

秦昭明?對麵除了喬承東外,坐著一位深情平和、蓄發發白的長者?,和薑遙一樣,他?的頭上也帶著一支從前至後穿過的玉簪。

他?正閉目養神,聽著薛聞過來?的動靜驟然睜開眼?睛,而後眼?神似鷹敏捷,而後勾勒一個?笑,起身行禮:“這位便是薛姑娘吧?”

“托姑娘的福,方才能見到殿下。”

秦昭明?見薛聞過來?之時?便想要接過她手裡托盤,被薛聞彆過身拒絕了,臉上喜怒於形的悶悶不樂。

薛聞自己?將托盤內帶來?的茶點放置在每個?人?麵前,對著眼?前這位老人?的熱切也隻略微點了個?頭。

一旁的喬承東不解其意,隻以為是她不認識,便趕緊站起身來?解釋道:“薛姑娘,你可知?曉這是誰?”

“這可是齊國公?之子,當朝吏部尚書、太子太師,京兆鄭家如今的當家人?——”

“見過鄭公?。”

薛聞平靜的坐下,跟在她身後的薑遙早就悄悄離開,視線落在石桌上,被喬承東焦急介紹的老人?鄭雲起擁有一雙不合乎他?表麵平靜的手。

這雙手乾枯、細長、骨節突出?,存在感極強。

她沒有見過這位老者?,但京兆鄭家在諸多世家之中皆由影子,更何況上輩子,她的婆母、沈今川的那位嫡母鄭麗珍,便是眼?前之人?的女兒。

而她的嫡母,一項以出?身京兆鄭家為豪的鄭麗琪,要稱他?一聲“族叔”。

薛聞直到現在才能見到這位麵色和煦、手腕鐵血的掌門人?,但實際上,她從前的生活一直籠罩在他?掌控的暗影之下。

但這位長者?,在父親齊國公?離世之後,未曾接任族長,依舊稱為宗子,連世襲國公?之位都上奏告罪,認自己?無父親之能,不配繼承爵位。

雖然那時?候薛聞還是蒙昧孩童,但現在覺得當時?定有勳貴之家罵鄭雲起不是東西。

但後來?的結果,讓這位老人?不僅因為在永昶帝繼位之時?有遠見,讓自己?加官進爵,加封太師、同中書門下三品。

為鄭家尋到一位可繼續保五十年榮耀的繼承者?,還將京兆鄭家的名望推到最高處。

薛聞上輩子快要結束時?,鄭雲起本人?早就隨著秦昭明?的對世家的舉措而急流勇退,但他?的後繼者?還在,他?的嫡係未曾傷筋動骨。

交出?來?的東西,甚至是“自願”。

京兆鄭家經曆了一個?王朝的顛沛,重新成為第一世家。

麵對這樣一個?人?,薛聞雖然表麵平靜,但神態上倒是十分緊繃,頗有一種課業交由師傅驗收的緊張。

惹得一旁的秦昭明?從暗戳戳的不滿,到直接用完好無損的那雙手拉住她的手。

——這一次薛聞沒有躲開。

讓他?神色稍霽,轉而嘗了一下薛聞帶過來?的糕點,是尋常東宮白案做出?的口味,卻格外的甜,正好讓他?欣喜的甜。

——她心裡有他?。

於是本是占有欲、宣誓主?權的手變成了交織在一起的纏綿悱惻,變成了支撐薛聞自信的力量。

在秦昭明?看來?,權力滋生地位,力量滋生權力。

在皇室子嗣中無人?能夠比擬他?的存在之時?,鄭雲起就不可能放過一個?聰明?的、有數的、一視同仁的帝王,而去追隨有外戚把持,腦子都還沒有發育健全的皇子。

“世家流傳多年,全然是因為知?識隻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也正是因為這些少?數人?把持著財產、特權,世家才能流傳千年。”

鄭雲起沒有說話,他?含笑看著眼?前這個?還有些稚嫩的小輩,甚至神色上給予鼓勵,因為他?本就不是拘泥於祖宗家法之人?,甚至鄭家上一任族長也不是。

——前朝末期皇帝開始壓製世家,首當其衝的便是京兆鄭家,而京兆鄭家扭頭第一個?分家,宗子鄭雲起和書籍全部出?現在當時?還隻是“叛臣”的太祖皇帝麾下。

可偏偏鄭家在事成之後,不嫁女不尚公?主?,連爵位都不要,低調的不像從前的京兆鄭家。

“殿下當初主?持的第一屆科舉已失敗告終,但同樣給把持著地位的世家和想要把持地位的勳貴們敲響警鐘——地位並非無可代替,有個?即將誕生的帝王正在虎視眈眈。”

“是,薛姑娘所說不錯。”

“但我?想,殿下和您早就準備好了如何讓天下士人?徹底明?白,世家並非無可代替的籌碼。”薛聞眼?波流轉,任誰見了都會認為這人?一定是個?位高權重的美人?兒。

她映著陽光,忽視著喬承東的驚訝和掌心越發增大的力道,緩緩說出?最後三個?字:“印、刷、術。”-

薛聞出?身勳貴之家,她家不算淵源流長的世家,卻也存在許久。

王朝末期能夠轉移風向的富商,從某種程度上就已經說明?她家並非普通人?,隻不過較寒門少?了底蘊多了錢財,較世家少?的更多。

但無可否認,不論是她家祖上,還是現在和世家十分熱切的薛侯,都並非普通人?。

她從小讀的書是一板一眼?印出?來?的,她用的紙張是雪白無暇,甚至年節賜下時?還能看見兄弟們用的紙張內有著暗紋。

在薛聞離開家以前,她一直認為這是正常的事。

——人?無法想象到認知?意外的事。

就像鄉間嬸子聊天,她們認為皇帝用金鋤頭鋤地,皇後會有金鍋烙大餅一樣,她一直認為吃不飽飯、但有書讀是正常的。

她從未考慮過多餘的問題。

但有一日,她見查查閒暇時?候對著孩童們在地上有序的劃,那些孩童說他?們的夢想是認識好多字,然後去抄書。

這夢想當然不可靠,但也足夠讓薛聞思考,抄書的生意支撐有底蘊無財富的寒門子弟多年,說明?人?力無可替代。

可已經能印,為何還要手抄?

薛聞靜下心來?,將自己?的靈魂擱置在上輩子和在民間的自己?,才想明?白。

——印刷術早就出?現,根據各個?家族的掌握不同,在印刷的粗劣精致上大同小異。

——但顯然,他?們都擁有同樣一種默契,隻做為家族財富,絕不對外公?布-

鄭雲起臉上的讚歎溢於言表。

比起他?的話語,來?的更快的是“世家受益者?”“年輕人?”的喬承東,他?臉色惶恐,手臂和石桌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若非他?還稍稍有些理智,知?道這是板上釘釘的主?母,否則恐怕早就說薛聞瘋了。

但這些理智,顯然沒有辦法壓抑和他?顛覆的觀念。

要知?道,薛家都有印刷的本事,喬家作?為外戚內穩二?爭一的家族,知?道的隻會多,不會少?。

“你這是有教無類,你瘋了?”

他?試圖從從他?追隨的太子殿下那裡得到肯定,但顯然太子殿下並未表達出?震驚之色。

甚至薛聞自己?都明?白,再過不久,鄭家一個?“名不經見經傳”的旁係小子就會出?現,帶著印刷術流傳起來?。

唯一讓太子殿下接受不了的是因為——薛聞在這時?候提出?這個?事情,是因為她,要來?做這個?執行者?。

士人?都稱呼自己?為儒士,但即便是士人?的祖宗孔子活過來?,再一次提出?“有教無類”,也會被把持著特權的貴族們當成“異端”。

更何況,是薛聞。

一個?沒有絲毫政治靠山。

甚至比上輩子那個?死的無聲無息的鄭家旁係子弟還多了一個?弱點。

她是個?女人?。

她即便促成了科舉,也無法真?正的從科舉上得益,成為先遣的宗室。

即便那個?人?也不成,但好歹他?的未來?可以被張望——隻要他?能活下去。

“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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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冷靜的,說出?我?的想法。”

她對喬承東這個?並不頑劣甚至能尋到秦昭明?的表哥還有幾分好感,也正因為他?的不理解讓自己?更加平靜下來?。

薛聞在眾人?目光所不能及之處,微微晃了晃她和秦昭明?握在一起的手。

她非常欣喜,即便阿昭生氣,卻依然沒有鬆開她的手。

“那請小友直言。”鄭雲起讚歎一聲,溢於言表的便是他?的稱呼從“姑娘”到平輩的“小友”。

“既然必定要有這麼一個?人?,那為什麼不能是我??”

手上力道被攥緊,她不用回頭都可以感受的到秦昭明?射來?的眼?神。

那目光緊緊的盯著她,化作?實質,帶著裹挾一切的炙熱溫度,像是要從指甲開始,將薛聞整個?人?都燙化。

她無所遁形。

她無處可逃。

但她沒有躲,甚至薛聞明?白秦昭明?之所以會生氣,便是因為她將事情最重要的安全拋之腦後,將性命置之不顧。

這樣的擔憂不僅沒有讓她覺得不適,甚至覺得分外安全——

“世人?沒有享受過權力,認為權力隻是“表現優異者?”獲得獎賞,這本應該沒有什麼錯。”

“這個?緣故,本應該沒有什麼錯。”

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連她自己?都是這樣想的。

“但我?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我?們,才會明?白權力來?源於力量,力量足夠掀翻規則和製定規則。”

京兆鄭家的存在,不論其他?世家同不同意,他?都是第一世家;

喬家,代表著太子身後的外戚集團;

太子,主?張改革的未來?君主?。

這就已經足夠了-

鄭雲起走時?連連歎息自己?該服老,喬承東走的時?候三魂丟了七魄,整個?被薑逍給撿回去的。

事件中心的薛聞被秦昭明?拉著帶回寢殿。

他?現在正在打量薛聞,想不明?白她的膽子竟然這麼大。

——就在她說出?那句話的一瞬間,他?都已經想到無數明?槍暗箭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可現在薛聞臉頰旁的一些發絲順著吹拂進來?的春風貼在了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有些可憐巴巴的味道。

秦昭明?不肯承認自己?被可愛到了。

依舊好氣的咬著牙說道:“這時?候知?道撒嬌了。”

他?可以冒險,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但薛聞不能。

她就該被好好的保護著,等著他?將前路掃平,而後屈尊和他?站在一處,等世人?叩拜。

他?明?白薛聞心善,知?道薛聞有很多天真?,對於當權者?來?說“癡傻”的年頭,但對他?來?說剛剛好,他?會慢慢的,慢慢的替她實現。

正巧,他?是皇室絕無僅有的聰明?人?。

可他?沒有想到,她見淮陰侯時?想見鄭雲起,先斬後奏搞出?這種事。

太過冒險。

好似心有所感,薛聞拉住他?的衣袖,仰頭看他?:“阿昭,富貴險中求不是嗎?”

“我?已經不是等待被獎賞的小孩子,我?心悅你,但我?不相信男人?——”

她不相信任何建立親屬關?係的男人?。

她的父親、她的丈夫、甚至她那沒有蹤影的“兒子”,她都不願意相信。

這三個?男子,從血緣、親屬上是她一輩子最親近的男子,卻讓她光想要想起這個?關?係就會不寒而栗。

沈今川的冷遇、父親送來?的三尺白綾、還有“兒子”說的合葬,都讓她覺得,她並非是一個?“人?”。

而是一個?隨著他?們輾轉換取利益、可以隨意處置的物件。

她娘說的“租妻”讓她有一種身為女人?物傷其類的感觸:作?為女兒,她恨自己?的母親是個?倀鬼,通過吸食她的血肉來?效忠強權。

但作?為女人?,她甚至覺得,除去未來?在目前看來?,她娘做的,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阿昭,從前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不願意和你回京城,因為我?認為京城沒有我?的立錐之地。”

“若要嫁你,我?用什麼來?嫁,當我?們的相識是一個?美好意外,而你是世家之子,我?是侯爵之女,我?們恢複身份後天作?之合就夠了嗎?”

不夠啊。

“甚至,你是太子,即便我?是侯爵的女兒,那我?應該是你東宮後院裡的誰?”

——“太子妃!”

——“太子妃?”

前一句話是秦昭明?壓抑著嗓音說出?來?的話,後一句是薛聞帶著疑問的問句。

“我?做不了你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她聽秦昭明?說過,什麼祥瑞讓他?大病得愈這些騙騙傻子也就罷了,還能真?把昌平帝給騙了嗎?

而偏偏昌平帝,是一個?不願意讓兒子超出?掌心的帝王。

要麼直接宮變,要麼就必須另尋他?法。

“我?想,我?的位置,該是要無人?能夠抹去的。”

祈求獎賞、給她應有的名分,這和她祈求父親的認可有什麼區彆,區彆隻是這個?人?更加尊貴而已。

可這麼一個?機會,隻要得當,她要讓昌平帝壓著鼻子認下她的功績。

“阿昭,即便我?死了,如同你們從前設想的一般成為殉道者?,那他?日史書工筆,我?——”

“揭露印刷術的女子,和你,關?係匪淺。”

“不論史書如何更改,不論未來?如何更迭,他?日隻要文人?還在,咱們關?係的逸文永遠都抹不去,這樣不好嗎?”

她該活一次,真?真?切切活一次。

秦昭明?越聽越氣,甚至比剛才在花廳之時?還要氣,他?埋怨起自己?教薛聞有什麼說什麼做什麼?

這下好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被氣的說不出?話來?。

於是他?低下頭,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對著那雙越看越可惡的唇瓣直接啃了上去。

通過練習越發嫻熟的吻技返璞歸真?,粗糙的嘴裡慢慢溢出?一些血的味道。

“唔”

就好像幼童做錯了事情會老實一陣,薛聞明?白秦昭明?或許會因為她的話而傷心,卻依舊願意坦誠,依舊願意承擔他?的怒氣。

等著秦昭明?情緒穩定,薛聞再接再厲的勾住他?的脖頸,讓他?們貼的更近,連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況且,你會保護好我?的,不是嗎?”-

她在他?的懷裡,語氣疏狂,如同縱橫天下的文人?墨客。

山河就在她口中,就在她眉眼?落下之處。

“最不敢相信的事被我?做成。”

“最不可能成真?的事被你做成。”

“或許,我?們就是天注定的一對。”

和上輩子那道不一樣的眸子交織在一起,薛聞滿懷憐惜的,輕輕吻了他?的睫羽,一字一句的說著:“若非彼此,恐一世難安。”

那些在心靈顛沛流離的日子,好像在遇見他?的時?候才算安寧下來?。

如果上輩子是她太膽怯,那這輩子,她要大膽一些,寧死,而無憾,也要攜手同歸。

而非,隻能寂寞的,抱憾終身。

今日薑遙的話她如今有了答案,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為何 .不能是,兩個?一起入夢呢?

生儘歡,死無憾,本就應該是她要生活的方式-

秦昭明?還沒來?的及鬆口。

他?的生氣也隻不過是因為薛聞拿著自己?的性命來?冒險,而並非生氣薛聞說的“不信任”。

甚至從來?對於情緒十分敏感,見微知?著的太子殿下早就知?曉薛聞會對壯年男子有戒心,對年長女子會多幾分好感。

也正因為如此,他?留在並州的人?都是讓薛聞放心的女子。

緊接著整個?人?被醋海淹沒——不是他?,還能有誰?

那些在他?無法窺探,甚至不敢揭開傷口的地方,究竟是誰能夠讓薛聞這樣感歎。

第四十七章

本?就籌謀已?久的事?, 用在薛聞身上必定一點閃失都沒有。

至於鄭家,本?就是早就準備好的馬前卒,鄭雲起知曉這次不必從他家子弟中做死棋心裡也是欣喜的。

即便鄭家從旗幟鮮明的支持到模棱兩可的站隊, 或許會讓未來鄭家的門庭稍稍落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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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奉行“以人為本”, 覺得十分值得。

甚至因為薛聞的地位和帶來的變化,在推動這件事?上格外出力。

所以沒過多久, 從京城輻射京畿,隻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就足夠蔓延南方, 這會對世家擁有巨大的打擊。

他們引以為傲的知識從此開始不再專門屬於他們, 而世家們都會不約而同想到同一個後?果?——科舉。

知識不再屬於他們, 那官職、特權也不再屬於他們, 寒門擁有了自己?向上爬出人頭地的門路, 便不會甘心投靠世家做門客。

世家不願意,但在這既定事?實之下, 什麼都做不了。

甚至因為恨皇帝太過遙遠, 怨太子代價太大,他們全部厭惡上了在這個事?件中風頭正?盛的一個人物——薛聞。

一個除了和京兆鄭家關?係曖昧外, 什麼靠山都沒有的平民。

而秦昭明?在事?件開始之初, 便進宮麵見昌平帝, 為薛聞擺平前路散落的小石子。

他進宮之時昌平帝正?在釣魚, 一旁是秦昭明?的不知道十幾弟正?在哼哧哼哧地念書,在太陽底下把人都曬化了。

他路過的時候朝著?那個小娃娃比了個鬼臉, 逗得小娃娃眼裡含了一汪淚卻又咧著?嘴不敢哭而笑地露出虎牙。

“傷勢好些了?”昌平帝見這人一來, 便將手裡的魚竿放在一旁,侍從遞上錦帕隨擦了兩下手後?側目看著?這個兒子。

“是, 已?經好些了。”

秦昭明?視線落在空蕩蕩的魚簍中,顯然陛下他辛苦許久, 顆粒無收。

這也正?常,常被最上好魚糧投喂的錦鯉,如?何?可能為了一點?好處便自投羅網?

不過比起昌平帝從前歌舞宴請通宵達旦,這種不花錢還能打發時間的愛好做一做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你是怎麼想的?一個女人區一個女人,你若真的喜歡養在宮裡給個名分就罷了,鬨這麼一出反倒顯得小氣。”

昌平帝生的容長臉,和湯則鎮的臉型極為相似,身形算得上高大,但比起青壯年身形已?經隱隱越過他的秦昭明?來說顯得越發老態。

他注視著?秦昭明?因為傷勢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滿懷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而後?又拉住他的手坐下說道。

如?同尋常勳貴家的父親來囑咐兒子要舍得花錢一般。

秦昭明?輕笑,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像驚豔的琥珀,嘴角的笑容儘是惡意:“父皇放心,我若是喜歡,便不會這樣做,便是排除萬難也定要讓她做我的太子妃。”

“可惜了,路上被她所救,淮陰侯還說她旺我的命格,”他嗤笑,“笑話?,我輪得上這樣一個人旺我?”

香雲紗的衣料暗淡卻極為輕薄,昌平帝顯然穿著?在這個時節格外單薄了些,見秦昭明?這麼說,昌平帝倒有了興致。

他極為不信這個,甚至因為秦昭明?生在龍年最後?一日加重了他身上成為太子的砝碼。

“這麼說來,你就縱容了?”

“讓她徹底地好好旺你?”

“本?來不想她添亂子,但鄭雲起太過軟弱,想從這件事?上隱身,我便推了一把,成全了他們。”

昌平帝聽到這裡點?點?頭,歎道:“世家之事?需要徐徐圖之,不可太快,鄭雲起也算在情理之中。”

他怕了。

秦昭明?一邊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一邊冷靜地想到。

早在很早他就知道他爹怕了。

怕世家的卷土重來讓他和前朝的亡國之君一樣的下場,怕他這個儲君動搖他的權柄,以至於將儲君派去前線。

他早就過了指著?遍布世家分布的地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要讓他們知曉,這是誰家天下”的時候。

“若她真的旺你,朕倒願意賜給你做太子妃。”

秦昭明?皺眉。

果?不其然昌平帝便說:“冊為朱虛侯吧,先看看她能不能活下去,再看看淮陰侯說得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賜給你做太子妃也無不妥。”

他輕嘖一聲:“人年紀大了,就格外喜歡故弄玄虛。”

秦昭明?厭煩十足,那雙眸子不論誰看都覺得十足不屑,惹得昌平帝也安撫他:“我兒值得最好的,一個女人若真能成便擺東宮也未嘗不可,咱們又不是需要旁人來添磚加瓦的破落戶。”

忽的,魚竿一動,昌平帝拍著?秦昭明?的手臂讓他收竿,秦昭明?拿著?杆不經意間重重拍下,等到最後?看著?魚竿空無一物,冷得皺起眉。

“看來我的小龍也不討這一池錦鯉歡心啊。”-

秦昭明?借口換藥離開,那魚竿又動了動。

內侍上前拉起魚竿,一條帶著?流金如?同仙子裙擺的錦鯉從湖麵躍出。

若這場麵早出現一刻鐘,那恭維聲恐怕不絕於耳,但此刻內侍僵硬在原地,不敢回?頭看,連一直在念書的小娃娃的繃緊了臉。

“真可惜,這一池錦鯉沒福氣。”

“換一批吧。”

他招了招手,讓十一皇子到他這裡來,眉眼彎彎:“走,咱們去謝娘娘那裡看小弟弟。”

十一皇子歪頭:“不看十哥嗎?”

昌平帝摸摸他的小腦袋:“你十哥年紀大了,已?經不需要父皇去看了。”-

南王失寵禦前,等他知道這事?的時候早就成了定局,甚至湯則鎮都沒有告知他。

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與朝廷的風聲鶴唳和今日想要審視薛聞這個不按規則辦事?的蠢貨的沉悶不同,薛侯可在聽著?消息時便已?經將心提起來。

心跳噗通噗通的像是要越出胸膛一樣。

上一次他這樣,還是他爹死的時候,他激動得簡直連哭忘記了。

而這一次,他是激動得連笑也忘記了。

他拍了拍胸膛,才?從激動的心跳中找回?自己?的理智,一旁傳遞的消息的人還在商議要如?何?,但他現在全然沒有心思。

隻覺自己?已?經和這些舊友完全不一樣,整個人蔑視四周。

——你們還想破壞太子的計劃?

——你們哪裡知道,我,我的女兒已?經承在了太子的船上。

一切關?於薛聞究竟為何?知道內情的事?都迎刃而解,而這個被他忽略的女兒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爆發出了絕大的能量。

她真是不懂事?。

若是早早便說明?是太子殿下,哪裡還會鬨出這種事??

哪裡會弄得這麼不體麵啊。

心裡雖然遺憾壓抑了興奮,但轉念也明?白自己?不該著?急,要慢慢來。

他可不會忘記,他的孩子是有個有骨頭的人,但做父母的哪裡會有壞心?這不還是擔心她被人給騙了嗎?

東宮密不透風,在大朝會之前誰都沒有見過那位“朱虛侯”。

但誰都知道了,這位朱虛侯命格有異,和太子殿下相輔相成。

雖說如?今隻是一個從三品開國縣侯的侯位,享千戶卻也隻是虛享。

隻要皇帝想,隨手就能封上幾個作為嘉獎,和原先八國十二?侯的加實蒔封完全不一樣。

但這個人是個女子,想必隻要太子殿下鬆口,儲妃之位便會越過京城所有貴女,被這個程咬金收入囊中。

“門下,聞褒有德,賞至材,禮部主客司六品司儀薛聞中正?,守節誠宜,大公無私,以安社稷,朕甚悅知,加封開國縣侯,朱虛地三千戶。”

身著?朝服的薛聞走出行列,堂堂正?正?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行禮,讓所有想要見到她的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原來就是這個人。

她淺黃妝花雞心領衫,外襯寶象花間流蘇外衫,十八破群襯得她頎長的身形欲要騰空飛去,金冠戴在頭上,步搖簪隨著?走動娉婷綽約。

前麵是皇權高坐明?堂,龍椅下方是秦昭明?繃著?一張臉,她沒有看太多,但她知道這個時代此刻“薛聞”二?字牢牢地鐫刻在史書之中。

哪怕時間荏苒,她的名字被抹去,但她這個人是如?此真實地存在過。

也正?因為如?此平靜,她忽略了勳貴行列中分外吃驚的沈今川落在她身上不可置信的模樣。

“薛聞接旨。”

“謝陛下隆恩。”-

大朝會散去。

官員們手持玉圭慢慢出行,無數人要從薛聞這裡套話?。

依譁

但因為太子殿下就在身邊,雖然兩人涇渭分明?地有些距離,但誰都不會忘記朱虛侯差一點?就是準妃。

於是長談便成了路過之時匆匆忙忙的一句:“改日給朱虛侯下帖子,還請蒞臨寒舍。”

外頭朝陽旭日東升,落在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是正?在熔化的琥珀,溫度炙熱燙手。

而在這樣的眼神中,每一個被她注視的人,都是莫大的殊榮。

薛侯知道此地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也不能現在將他們的關?係暴露,便匆匆說道,認為自己?已?經算低下頭了。

“蘭苕今日在永寧坊看首飾,她過些日子就要成婚了。”

薛聞走在台階上緩步而下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要去麼?”秦昭明?回?頭問她。

但薛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身後?就有人喊出聲來:“阿聞。”

秦昭明?臉上淺笑的表情沒有消失,卻在順著?說話?的人而去之時眯了眯眼睛,變得充滿殺意。

日光溫和,也融化不了他臉上的冰霜。

又是他。

曹國公之子,沈今川。

那個,妻子還沒有咽氣,就差一點?要將薛聞娶為繼室的男子。

那個,因為毫無競爭力讓他忽視的男子,就這樣,他還有臉這樣叫她?

第四十八章

沈今川依舊沒能如願襲爵, 三辭三讓早就已經結束,但昌平帝好似對曹國公這個老臣愛得深沉一般,就是不願意?同意?讓他侍奉佛祖。

為今之計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曹國公進京親自向昌平帝說明, 抑或者曹國公?死?亡, 這才能按照名正言順的爵位流程給沈今川。

但可惜了,曹國公?早就不可能活著進京。

而最後一條路, 和上輩子有什麼兩樣?

守孝,他連娶薛聞都?要?繼續等, 等皇帝開恩抑或者新帝大赦, 他才能夠早一點娶心愛之人。

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重生?便擁有先知?力量, 能夠為自己好好籌謀, 可結果是世界瞬息萬變, 和他早先經曆過?的完全不一樣。

可偏偏他的處境沒有任何好處。

就連薛聞,就連他籌謀已久最不可失去?的薛聞, 好似也離他很遠。

他原先以為沒有多遠, 直到今日他看著薛聞穿著同淮陰侯一樣的官袍,堂堂正正地在百官麵前接受冊封, 他才恍然發現這裡的距離究竟有多麼遠。

比他臨死?之時?, 希冀地望著空蕩蕩的門簾, 卻永遠也等不來人時?候一樣遠。

可這本不應該。

“參見太子殿下?, 敢問殿下?明年冬日會?下?雪麼?”

秦昭明擰起眉,但在一旁的薛聞心下?好似有什麼放鬆, 顯然發現了沈今川身上的異常——和她一樣。

怪不得, 她想。

她並沒有多注意?曹國公?府,但顯然這些時?日在明晰朝堂局勢時?發現一個疑點, 那就是本應該死?亡的曹國府竟然還活著。

甚至還想皈依佛門。

她本就覺得這事頗有疑點,如今看來想必是沈今川重生?後做了些什麼, 延緩了父親的死?亡。

她有一瞬間感歎著父子之情,卻完全沒有想到素來重視死?後之事的世家子弟,會?因為自己的原因秘不發喪。

“你該去?看看腦子,而非在這裡目無?尊上。”

知?曉沈今川的妻子肖想過?薛聞一事,是他早就壓抑在內心的殺意?。

隻可惜,這人和薛家牽連甚廣,薛聞不會?平白同意?他這麼做的。

年少便登高位,家裡有國公?之位繼承,麵容姣好,在同輩之中素有賢名的沈今川眼中漆黑,一點寒星點綴,更顯得氣度不凡。

隻可惜,對上秦昭明,什麼都?要?顯得平平無?奇。

任何的地位尊崇比起太陽一般的皇權來說都?如同繁星黯然失色,即便是月亮也會?襯得暗沉。

沈今川顯然沒有想過?他的試探會?迎來秦昭明噎人的回答,一點餘地也不留,頓時?將他擺出翩翩如玉模樣給打?碎。

“阿昭”

薛聞拽住秦昭明的衣袖,耳邊似有雷聲轟鳴,暴雨將至,而她隻能緊緊抓住手上的浮木。

秦昭明就是這個浮木。

而最熟悉她的秦昭明顯然沒有工夫繼續和這個算不上情敵的人耀武揚威,他偏頭垂下?眼眸,把人的情緒儘收眼底。

一個十足的傾聽模樣。

“你先回去?吧,我可能有事需要?和沈公?子單獨聊聊。”

這下?耀武揚威的變成了沈今川,即便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不能得罪,卻依然在薛聞說出這句話後忍不住地嘴唇上揚。

又因為眼前人的身份地位,無?端加重了這場選擇的重要?性。

讓人分外得意?。

——任你地位崇高又如何,她還不是會?選我?-

薛聞沒心思理會?沈今川怎麼想的。

上輩子她都?沒有在意?,這輩子更不會?在意?,薛聞就是有點好奇真有人這麼沒腦子啊?

她和秦昭明日日都?在一處,言語細節上破綻百出,但實在不知?道該要?如何說出這件事,太過?光怪陸離。

但顯然沈今川不這麼想,他甚至堂而皇之地直接在眾目睽睽和秦昭明對暗號。

他就沒有想過?,若是秦昭明真的是重生?之人,或者今日朝堂來往這麼多官員之中,若有人能夠追溯這些蛛絲馬跡,知?道他乃重生?之人,會?如何研究。

——憑什麼世家皇族都?做不到的事,讓你這個人做到了?

薛聞原先沒有想過?這事,現在可能最近和秦昭明在一起,各種陰謀詭計往腦子裡塞,忍不住就往最壞處想。

大朝會?聲勢浩大,沈今川的官職遠遠不到能在這裡辦公?的地步,他想暗示薛聞去?馬車內好好聊聊,但薛聞直接拒絕。

“不,就這麼說吧。”

“正好咱們說完,也就分道揚鑣了。”

沒看見前頭她家太子殿下?氣的袖子都?甩起來了,也就幸虧現今穿的是官服,腰間裝飾玉革帶。

若是腰間戴著禁步,豈不是珍珠鏈子都?要?被甩飛?

“可此處四下?皆由耳目”

“可我看方才你也沒有低調。”薛聞眨了下?眼睛,示意?能走就走,不能走她就跟著秦昭明一起離開。

她現在這反應能力、應變能力,簡直太爽了。

尤其看著沈今川被噎得說不出話更爽了。

原來這就是不用考慮彆人開心的模樣。

沈今川對著這樣能言善辯的薛聞甚為陌生?,他早就習慣如同一個隱形人不會?暴露自己的喜怒的薛聞。

因為被母親挑剔禮儀,於是連步搖簪子都?不會?有弧度的薛聞。

可即便他們上輩子再是如何,也隻是冷淡,哪裡會?想到薛聞會?像個刺蝟一樣生?出許多刺,刺得他無?話可說。

甚至連他同意?之後,他們之間間隔著距離,卻始終都?腳步都?在同一個台階之上。

她沒有再顯示謙卑地落後自己。

而是堂堂正正地和自己走在一處,甚至自己如今因為思考腳步緩慢而落後,前方那人裙袂隨著微風繾綣,一點兒等她的意?思都?沒有。

等他自己快步追上,薛聞才問:“你什麼時?間回來的?”

“比你早些時?日,若你能早回來,恐怕會?徹底拒絕曹國公?府吧?”他嘴角帶著弧度展顏一笑,恢複了以往的鎮定溫和。

“你為何一定要?見我?”

“那你為什麼一定不見我?”

“那你是如何聯係上了太子殿下??如何讓他信你,如何讓他騙了你做這種事情。”兩?人距離不大,聲音伴隨著風聲入耳,隻有對方能夠聽到這話語。

沈今川即便認為自己對薛聞情根深種,世上隻有薛聞能夠跟隨上自己的腳步,但這確實她頭一次好好地看薛聞。

她好像比她記憶裡,長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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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間的花鈿也濃鬱了些,不再以恬淡不出錯的為主。

他如今才有確切感受,那就是不隻是朝堂上的一切他掌控不了,好似在他心目之中唯一能夠掌控的,也逐漸遠去?。

“那讓我嫁給你,是你的意?思?讓薛阮阮來找我,讓我娘歸家?”薛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一直掌握了主動權在自己手中。

“是。”他皺起眉,眼含痛苦。

是他故意?用言語逼的薛阮阮讓她送上門撒氣,是他想讓梅姨娘的意?願來逼迫薛聞同意?。

“我以為你見到她的祈求,會?覺得開心。”

“畢竟,她耽誤你一輩子,也耽誤了我一輩子,不是嗎?”

“我以為,你隻要?消氣了,就會?願意?再嫁給我的。”畢竟他一直認為,他是薛聞最好的選擇。

“不過?現在,你顯然傍上了更好的靠山,已經看不上我了,不是嗎?”

薛聞頓了頓,停下?來腳步,依舊沒有回答沈今川的問題,眉頭緊緊擰起:“我為什麼要?嫁給你?”

她臉色晦暗,眼神裡閃爍著迷茫,對沈今川來說是巨大的羞辱,可天知?道她根本不明白沈今川為什麼能夠這麼有自信。

“我其實一直想問你和薛阮阮,究竟是因為什麼你們才會?打?從心底裡認為世上所有女子都?願意?嫁給你,情願把自己低進泥土裡?”

薛阮阮也就罷了,她從來就沒有理解過?她,也不願意?順著她的思路去?理解。

或許在薛阮阮看來,不,在絕大部分女子眼中看來,嫁給一個天生?擁有爵位繼承、長相英俊、不私生?子滿天飛的男子就已經很好。

她還記得八姐姐議親時?都?是些什麼人:整日秦樓楚館、不著調的,還有表麵光風霽月不愛女色,實際上給人起諢名的偽君子

但她都?已經拒絕了,甚至拒絕了不下?數次。

若是沒有記憶的沈今川不知?道這些事也就罷了,都?是薛阮阮看她沒八姐姐聰明所以挑的木偶。

可現在,沈今川是重生?的,薛阮阮做的一切都?逃不了他的眼睛:他為什麼還要?執著於她?

就因為她沒有上趕著?

“所以你現在是找到更好的了是嗎?”沈今川壓低了嗓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狠戾,他不明白一切為什麼都?變了。

“這跟阿昭有什麼關係?”薛聞下?意?識給太子殿下?洗清。

這跟秦昭明當然沒有關係,他是柔弱的小乖乖,是飽受欺淩艱難成長的小寶貝,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

沈今川下?意?識一喜,卻聽薛聞說:“我不願意?嫁給你。”

“純粹是我不想嫁。”

“不想,你懂嗎?”

“但凡我餓不死?,我永遠都?不會?想要?自入這個墳墓。”

孫娘子為了家裡,一輩子出賣自己,被逼死?之時?肚子裡還有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孩子。

而一輩子吃她血肉的爹娘給自己的行?為套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則不過?是連女兒的屍骨也要?吃儘罷了。

她其實有機會?逃,卻仍然選擇用死?來懲罰父母。

薛聞不想了,她清清靜靜,已經不需要?血緣來主導,她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附庸。

“或許你想要?因為咱們的相似想要?結成盟友,但我單純就是從未想要?嫁給你。”

這下?被留在原地的人再也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他就像被融化了的雪人,被留在原地自生?自滅,看著原本愛他的孩子身影漸行?漸遠-

薛聞走下?宣政殿的大門,心裡默默算著秦昭明究竟有多麼生?氣、要?不要?把這件事真的告訴他?

但沒等她想太久,一雙鐵臂將她驟然拽進了石獅內側。

她下?意?識推拒,壓製她的人卻悶哼一聲,薛聞趕緊舒緩了力道,但沒等鬆力,就切切實實地被人禁錮。

“有人——”

大臣們還沒有走遠。

這是前往中書省、門下?省的官員必經之路,老臣們有都?走得慢,他們這個位置,還能真真切切地聽著腳步聲,聽著細微的交談聲。

但將她抱在懷裡的人神色執拗,薛聞瞪著眼睛看他。

知?道眼睛乾澀身邊人也沒有鬆口。

這是真生?氣了。

那要?讓她怎麼開口解釋,沈今川不隻是一個想要?娶她的姐夫。

甚至她還真的嫁過?那個男子呢?

薛聞主動雙手勾起他的脖頸,踮起腳親在他的薄唇上。

秦昭明向來會?順著杆子向上爬,沒事都?要?找到事讓薛聞心疼他,更何況現在還是真的生?氣。

那種被隔絕在外的挫敗感,讓他覺得仿佛薛聞和他距離天涯海角。

陽光細碎的此處暗影,隻透露出些細微的輪廓。

有些曖昧低沉的水聲響了起來,又湮沒在腳步聲和議論聲中。

巍峨皇宮,隻留此處,愛意?萌生?。

第四十九章

日光混雜著吹來?的春風, 顯得對策馬而來的太子殿下敬重有加。

可惜換了一身常服戴上麵具的太子殿下完全遮擋了他那幅京城出了名的好顏色,落後薛聞半步,像凶神惡煞的侍衛。

他們策馬直接到了永寧坊, 薛聞沒過去見薛蘭苕, 隻在一家?酒樓尋了個位置能夠遠遠瞧著她在裡頭。

女子眉眼宛如終年積雪的山峰,淩然高潔, 白雪之下覆蓋的是?漆黑的眼眸,恍若漆黑的瑪瑙。

正是?牡丹花盛開的時節, 瑩白纖細的腕子搭在窗邊的牡丹上, 她獨占春光。

身影並不清晰, 薛蘭苕在外頭也戴著帷帽, 本就模糊的身形又罩了一層。

“怎麼不去見見她?”

秦昭明?同齡的弟弟都想?取而代之, 年紀小的也就年節時候說上幾句話,更談不上什麼感情。

他不懂為何?薛聞會寧願走遠路, 也不願意見一見日思夜想?的人。

畢竟, 對他來?說,與其讓薛聞永遠記掛, 倒不如直接把所有難題都解決。

而且他分明?記得來?查薛家?的時候, 記得她們兩個沒什麼交情, 反倒是?因為年歲相仿, 難免放在同一處比較。

“今日我同沈公子在禦階上聊了好些話,百官便會猜測我沈家?什麼關聯, 我和鄭公有何?關聯, 若我再去見她,豈不將她卷入是?非之中。”

“而且, 你沒有見過我姐姐,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比我要聰明?數十倍。”

“她不願意我拖累她,也不會願意來?沾光。”

薛聞這一輩子都參透不了親緣之情,但總歸覺得就像她和八姐一樣?,不拖不欠互相掛念著就夠了。

風吹來?好似空中有著牡丹花香,未及她八姐姐昔日鬢間茉莉花,吹動衣袖如同蝶翼般靈巧,等看著人坐上馬車,薛聞這才移開視線。

她早早就將戴在頭上的冠給摘了下來?,勳貴的冠實?在太重,有在側邊配上赤金足秤的步搖,重上加重。

恍惚間又想?起為什麼覺得全天下都應該愛沈今川的沈氏夫婦,薛聞萬般慶幸太子殿下生得眉目穠麗,在朝廷廟宇錦繡山河中,在秀美山水民間中也是?極為好看的。

要是?太子殿下想?全天下的女子都該心?悅他也不是?不依據

不對,就算是?秦昭明?這麼想?也不能忍!

“阿聞,怎麼了?”秦昭明?見她一直不說話,還有些擔心?。

伸手去戳她臉頰,薛聞從過去思緒中清醒起來?,甜甜的小酒窩正好能夠容納住他的手指尖。

她搖搖頭,不去想?些過去的人和事,牡丹香氣?隨著風暖呼呼地泄露出來?。

在濃鬱的香料也未及自?然的馥鬱,光影香色間,她不動聲色地高興了下。

就這樣?的人,她經不住美色的引誘也是?正常的吧?

於是?英明?神武的朱虛侯犯上作亂,忍不住親了親皇太子殿下尊貴的指尖-

“勞煩薛姑娘留步。”

薛蘭苕自?從定親之後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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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常常掛著笑意,絲毫未見從前愁態,便是?知曉外頭嬤嬤都說她恨嫁也沒有絲毫抑製。

難得能出門來?更讓她的開心?添了幾分悠然,沒想?到剛坐上馬車便有人在外頭喚她。

馬徑直擋在馬車前麵,身邊的侍女回川雖說有些害怕,但還是?出去探明?消息。

見牆頭馬上的竟然是?一個英姿颯爽身著淺色圓領袍也難擋的美人模樣?,心?裡搜羅著話說:“敢問是?誰家?娘子?我們家?是?薛侯家?的,莫不是?尋錯人了?”

阮柏搖頭,單手勒著韁繩,將手裡一直端著的螺鈿花絲匣子塞到回川手中:“你就跟你家?姑娘說,故人來?履行昔日之約。”

“若你家?姑娘日後有用拍著人的地方,便去長寧坊秦府尋她。”

薛蘭苕在內聽著外頭清晰可聞的話,忍不住從車廂內出來?,對上阮柏那雙堅毅的眼眸,好似那雙同樣?的眼睛在她麵前說著同樣?的話: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八姐姐想?要的,一定會得到的。”

馬車有開始慢慢地走著,簷上的鈴鐺叮當響著,一切恢複了尋常,若非回川手中多了一個碩大的木盒,仿佛剛才隻是?一場須彌夢境。

回川想?看又不敢看,等薛蘭苕發?話才打開,卻沒想?到一打開便隻剩下驚歎聲:“哇——”

一匣子,需要捧兩隻手牢牢抱著的匣子,裡麵裝著全是?嚴絲合縫摞起來?的金磚塊。

因為馬車顛簸,滿的溢出來?,還順著落下來?幾塊。

回川就沒見過這麼多錢,忍不住拿起一塊放牙裡咬咬,見上麵磕出一塊牙印來?那雙瞪大了的眼睛好似又大了幾分:“姑娘,是?真的!”

“這這會不會是?什麼不義之財?”

侍女小心?地看著自?己姑娘,等著給拿一個主意,卻發?現?自?家?姑娘露出了一個眼中含淚,神色似笑非笑感慨萬千的一種神情。

她從未見過薛蘭苕露出這樣?的表情。

八姑娘,一直都是?謹言慎行、行止有度的模樣?,便是?連夫人的羞辱都不放在眼裡。

薛蘭苕將匣子接過來?,厚實?的重量壓在她的膝蓋上,她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拂過盒子上流光溢彩的螺鈿花紋。

——你明?明?算數一等一的聰明?,怎麼就是?不願意好好禦下呢?要收為己用,讓人好好為你賣命。

——可人家?會因為我說幾句話就聽我一個小姑娘的麼?我既無?法幫人解決家?裡事,也沒有辦法給人銀錢,更不會像你一樣?說話。

——那你以後要怎麼辦,你出嫁了還要把我帶過去給你管賬,當一輩子老媽子不成?

——為什麼不成?不過當老媽子不行,我要八姐姐風風光光地出嫁,等到時候我要送你一地的金子。

——小丫頭,你知道一地金子是?多少嘛就嚷嚷著,該是?我先嫁然後給你送金子才對。

小時候總是?能說一些不著調的話,不明?白未來?有多遠,不明?白一年到底有多長,不知道長大究竟有什麼好處。

薛蘭苕討厭小時候還沒有找到生存規律的自?己,她覺得十分愚蠢。

但這重量來?得猝不及防。

是?小時候許下的諾言,以後都要分吃一塊糕點時候的單純,單純到明?明?她們未來?已?經可以許多碟擺在麵前卻心?如止水。

卻沒有想?到,這些不起眼、早就被她遺忘在記憶深處的承諾,有些人反而一直守住了。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薛蘭低頭靠在車壁上,手中懷揣著比整個天下還要值錢的至寶,心?裡想?著:希望我一輩子也用不上這個承諾。

小九,許多事我們彼此?幫不上什麼忙。

甚至我會因為一些事而對你產生嫉妒,希望你過得沒我好。

但如今看你真的過得好,我這顆心?才會放心?。

我這個做姐姐的,難免要和分享同一個東西?,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

如今,對你最?大的幫助,或許就是?你已?經走出泥潭,而我彆?再把你拉回沼澤。

這是?你姐姐我,為數不多的善良了-

歸家?之時,薛蘭苕院子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正在挑三揀四地指示著她院子裡的人。

“你這麼又過來?了?不是?剛給你捐了官職,怎麼還有空尊駕駕臨?”

薛蘭苕一母同胞的兄長生得寬厚,最?會的就是?拜高踩低,她最?討厭的便是?這個哥哥,可偏偏所有人都覺得他們該是?最?親密的。

“你都要嫁人了,說話怎麼還不注意?”

薛蘭苕就看著她哥哥一伸手把她所有侍女都屏退,就剩下回川一個在小心?看她臉色也弄得戰戰兢兢。

她歎了一口氣?,揮手讓侍女出去:“要怎麼注意?是?不是?要跪下來?給你磕幾個響頭你才滿意?”

“你怎麼說話呢?咱們是?親兄妹,你即便成了婚日後也要依靠我給你當家?做主。”

薛蘭苕想?,指望這人給她做主,還不如指望上吊時候歪脖子樹長得結實?些。

好歹樹生的結實?了她還能真的受益,指望她哥是?什麼都指望不上。

“我用不上你,你也彆?來?指望我,我的婚事是?我等待已?久的,誰都不能破壞。”薛蘭苕咬牙。

“嘖,你就不能跟大姐姐學一下她的賢良?”

“你不指望我指望誰,沒聽過舅親才是?親嗎?”人剛得了官職也不願意自?討沒趣,畢竟他爹一開始隻說給捐個小官,沒想?到順手給他物色了個好的。

“等你吃虧了,就知道娘家?人的好處了。”

他還想?摸一把薛蘭苕抱在手裡的匣子,結果被薛蘭苕藏在懷裡如視珍寶冷漠的眼光讓他下意識收回了手。

又罵了幾聲,這才離開。

薛蘭苕一個人站在屋內,外頭明?亮的眼光也攏不住她身上的暗影。

她想?,人人都說她想?要攀高枝,想?要嫁人,小姑娘家?一點也不知道羞恥。

可誰又知道,她一點也不認可自?己姓薛,她就仿佛是?個寄人籬下的貨物,時刻等著奇貨可居。

可偏偏,所有人都告訴她,把她養大就是?天大的恩德,她一直欠薛家?的,她要用一輩子來?還。

在她認知裡,隻有她嫁人,才能一手嫁妝、一手聘禮,從零開始逐漸有自?己的回報。

幸好,這種日子要結束了。

她緩緩蹲下,抱著手中匣子,好像此?刻有她那個眼含熱淚卻依舊不願意低頭的妹妹跟她說:“姐,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過上你想?要的日子的。”-

被惦記的薛阮阮今日越發?病重,便是?血淋淋的紫河車也沒有辦法遮掩她的病症。

於是?她蒼白的胭脂和紅潤的朱唇,像是?一塊厚實?的麵具粘在臉上一樣?。

家?裡弟弟今日來?了信,她難得有些好顏色,念叨著她弟弟要有大出息了還記掛著她這個姐姐,到了晚上也還帶著笑,比尋常少了許多挑剔。

晚間夜色入水,她心?裡好似蓄了墨的紙絮一般沉甸甸的。

薛家?從族裡找來?了女兒前來?“照應”,希望能讓沈今川選一個她的妹妹,薛阮阮也不知道為何?家?裡也不再熱切這事,反而平淡起來?。

但她不願意她的夫君愛上彆?人,更不願意她的夫君和那些為了他爵位財產的人在一起。

她這樣?好的夫君,就應該配天底下最?好的人。

外頭腳步響動,她忍著頭暈坐起身來?,麵上的妝容在睡前隨時貼在上頭,等了許久還沒有見到沈今川過來?,這才招來?侍從一問:“夫君還未回來?麼?”

“少爺今日醉酒,想?在書房內休息。”

她擠出一個笑,和一旁的族妹說道:“夫君便是?這個樣?子,喝醉了便不願意來?打攪我休息。”

薛阮阮也不用人捧著,轉念放在她夫君身上:“我去看看他,你們笨手笨腳的,一定沒有辦法照顧好他。”

她腳下行動顫顫巍巍,稍微起身便覺得天旋地轉,但一想?到能為夫君儘心?竭力,便怎麼都覺得暢快了。

沈今川醉在軟榻上,半眯著眼睛,喝了許多的酒。

薛阮阮帶著族妹過去的時候,他正被小廝喂解酒湯,視線迷蒙,口中說著:“夫人夫人”

見著她過來?小廝連忙讓出位置,還在嘴裡恭維著:“少夫人可算來?了,少爺可一直惦記著您呢。”

薛阮阮暗喜,心?裡感動得無?

依譁

以複加,抓住族妹的手也格外用力了些。

等她坐穩,而後將手覆蓋在沈今川的掌心?內,如蜜汁一般含情說道:“夫君,我來?了,咱們喝些解酒湯吧?”

沈今川模模糊糊睜開眼睛,抓住這雙手,好似抓住最?後的浮木:“為什麼,為什麼不愛我?”

“夫君說些什麼,我哪會”

“阿聞,你為什麼不願意給我機會啊給我一個,好好待你的機會。”

兩句話同時間開口,薛阮阮卻沒有力氣?說完接下來?的話語,整個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雪白茫茫一片讓她什麼都看不清楚。

而耳朵內一片嘶鳴。

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族妹左右顧盼,看著傳聞中最?恩愛的夫妻中,姐夫拉著姐姐的手說另一個女子為什麼不願意給他一個機會。

而一向驕矜和她炫耀夫妻情深的姐姐僵硬在原地。

她恨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這樣?就不會麵對這個辛秘。

大姐姐不會放過知道真相的她。

但一旁同樣?驚慌,拍馬屁拍在馬蹄上的小廝臉色蒼白一片,撲通就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但沒等他開口為自?己求情,他先瞳孔劇烈擴大,好似有什麼怪物就在眼前一般。

族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明?白還有什麼事兒比現?在的事更可怕,但轉瞬她就睜大眼睛。

大喊著——

“不好了,不好了。”

“快來?人啊。”

“夫人吐血了!”

第五十章

晚些時候正好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的。

分明春雨貴如?油,可偏偏今日?的風帶著微雨好似有著微微腥氣,廊間亭台都帶著微微水汽。

尖銳的聲音淹沒在越來越急驟的雨幕之內, 小廝連滾帶爬地爬出去叫人, 終於驚動了外頭的人,趕緊過?來?查看。

可在?酒醉之中昏昏沉沉的沈今川哪裡知曉這個??

他拉著手中柔荑, 眷戀的觸感讓他仿佛又回到了成婚之時,絲毫不肯放手:“阿聞, 阿聞為?何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這一輩子, 我最無法接受的事便是你離我遠去。”

“那九重深宮, 天子撲朔迷離的愛意, 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嗎?我輸在?哪裡?”

明明有了重來?一次可以擬補所有的機會?, 為?何命運要如?此愚弄於他?

沈今川麵容帶著酒醉後的緋紅,連眸子都浸染了水光, 眼中濕漉漉一片。

矜貴的公府公子彎下腰身?來?祈求一個?女子的回心轉意, 多麼令人感動,讓人心軟的場麵。

可若是公子酒醉後認錯人, 牽著的手是口口聲聲道自己是真愛的元配發妻。

這還不算最恐怖的, 尋常人家也不是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可他們的少夫人本就在?病中, 大夫都說頂多熬過?去歲冬日?, 本來?以為?到了春天身?子已經見好,現今又吐血。

難不成, 少夫人能被少爺氣死??

可少爺不是對少夫人癡心一片嗎?去哪裡戀慕上彆的女子?

薛阮阮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她?走在?茫茫雪地裡,看不見道路究竟要如?何行走, 天地蒼茫間隻剩下她?一人。

眼前被她?視作燈塔的救贖,卻在?某一刻將她?推入無儘深淵。

耳邊的鳴響聲讓她?聽?不清沈今川究竟說了些什麼, 可手腕上讓她?覺得疼痛的力道和殷殷懇求甚至有兩行清淚都讓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連騙自己都做不到了。

淚如?同洪水般傾瀉,她?聽?著周圍人的驚呼,低下頭一看。

鮮血似紅梅隕落,一滴滴出現在?她?月白羅裙上。

她?張了張嘴,想要和一向最懂她?心意的嘉慶子暗示自己沒事,可沒等開口,一口噴湧而出的鮮血如?同散落的梅花噴湧而出。

——首當其衝的便是躺在?她?對麵的沈今川。

弱柳扶風的身?形在?空中搖搖欲墜,侍從連忙撲上去避免了自出生開始便一直自恃矜貴的侯府千金倒在?地上的狀況。

“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十幾個?人亂成一團,嘰嘰喳喳的叫喊聲讓人不寒而栗,如?同沸騰油鍋裡迸濺進了水珠。

所有的準備預期煙消雲散,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

而一直瞻仰國公府尊貴,仰慕堂姐姐夫恩愛的薛家族女如?同一攤爛泥一樣?環視這四周混亂的場景,隻覺得如?同一場沒有儘頭的夢魘。

這邊是公府尊貴?

這邊是夫妻恩愛?

這分明和她?鄉下吵嚷的場景一模一樣?。

這分明和她?爹娘麵和心不和的模樣?百般相?似。

原來?,世家貴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啊-

而酒醉纏綿,好似在?夢中又回到了當年和薛聞成婚場景的沈今川一句句剖析著自己,隨著一口鮮血朝他麵上噴湧而來?,也終究眼神緩緩恢複清明。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

怎麼會?是在?這裡,怎麼會?是薛阮阮?

“少爺,少夫人她?她?吐血了”

沈今川想他就是瞎子也知道薛阮阮現在?吐血了,還聽?著旁人說,但他剛才是不是拉著的是薛阮阮的手。

眼神晦暗難明,配上擦拭過?後以及在?臉頰衣料上出現的斑駁血跡。

他還有著酒醉後的迷茫,一個?人冷靜地站在?紛亂的場景中,好似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看著薛阮阮昏倒中半眯著的眼眸,總覺得她?還沒有昏迷。

她?就這樣?看著自己,在?眾人喧嘩聲中將他的麵子拋之腦後,讓他成為?笑柄。

但知曉了又如?何?

真以為?他還是從前被她?玩弄於股掌中的沈今川嗎?-

雨越來?越大,穿著蓑衣被叫來?的大夫迎著眾人的期待隻能搖了搖頭。

漆黑的夜如?同蓄滿了墨汁,黑壓壓的十分駭人。

“內裡虛虧,虛不受補半年已久,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少夫人身?體康健的緣故了。”

本全心全意頤養天年的曹國公夫人鄭麗珍因為?兒媳病重也被驚動,聽?著這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麼意思?既然知道病情,緣何不願意治療。”

“這話說的,究竟是我們沈家虧待了這位身?體強健的姑娘,還是你這個?庸醫不作為?,一直隻拿著珍貴藥物卻不對症下藥,借此貪贓枉法,謀財害命?”

沈今川的生母正?在?殷殷切切地哭她?兒媳婦,若不是她?身?邊在?服侍的是她?娘家侄女,一心想著做沈今川妾室的話,這樣?的傷心可能還會?多一些真摯。

當著諸多的人,鄭麗珍也知曉若自己不把事兒弄明白,恐怕外頭會?風言風語。

大夫就知道自己攤上這麼一個?不想活的病人實在?是造孽,可眼下他竟然百口莫辯——誰家會?相?信妙齡女子就為?了漂漂亮亮的,所以心甘情願地不想活了?

“母親何苦為?難大夫?是非分明薛氏自己心裡知道!”

“她?你”鄭麗珍摸不著頭腦,擰著眉說道:“兩口子過?日?子總會?磕磕絆絆,不論你們有什麼矛盾,她?都是你的妻子,現如?今她?躺在?病榻上,你又何苦這般刻薄?”

沈今川更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衫,墨發被玉冠束起,踏著滿地潮氣而來?。

若非眼底壓抑的暗湧和說出的話語,隻怕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為?了愛妻,這才焦急趕到。

“嘖,母親,碰上這樣?頭腦癲狂之人,恐怕誰都會?難免有些脾氣。”

“還不把東西給我帶上來?!”

暗夜裡雨水四濺,腳下帶著的泥水捕捉到一些燈

銥誮

光,滴溜溜地跟著人走到熱鬨的內監裡。

含桃和嘉慶子兩個?人見到被沈今川派人拎進來?的東西沒有任何猶豫地撲通一聲跪下。

若是隻有鹿胎膏,還好解釋些,可後邊的

鄭麗珍也是這般想的,當今陛下迎娶那麼多世家貴女進宮,同一個?家族內姑姑身?居高位,侄女在?宮裡待選也是常有之事。

世家貴族有錢了不就琢磨著怎麼延年益壽永葆青春嗎?

這都是正?常的。

“藥罐子裡是鹿胎膏——這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這是個?什麼玩意。”

嘉慶子和含桃喪如?考妣。

“但這——究竟是什麼,恐怕母親你也不知道吧?”

藥湯用陶罐嚴嚴實實密封著,周圍難以避免地圍繞著一圈油漬,鄭麗珍和她?父親有些相?似的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身?後嬤嬤沒用指點便掀開瓦罐。

——“嘔。”

周圍人嗅聞到這種氣味難以抑製的乾嘔,卻也隻有鄭麗珍一人因為?身?份堂而皇之地嘔出聲來?:“拿遠些。”

“這都什麼東西。”

“鹿胎膏有補精養血的作用,但對她?的病症來?說便已經是虛不受補,本應該好好治病之人用上了補藥來?維持虧空。”

“而隨著時間流逝,鹿胎膏已經沒有了作用若用人胎盤所製紫河車,藥效加倍,更應該斟酌使用,但同樣?隨著時間過?去,也失去了作用。”

“於是,有人收買產婆大夫,拿著新鮮的胎盤也作為?藥用——”

“整日?在?房內熏香,無疑為?了掩蓋這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一切真相?被最親近的枕邊人揭露出來?,跪倒在?地上的兩個?侍女,含桃無助地撐著腳榻,好借力撐住自己。

她?們誰也不知道沈公子究竟知曉了多久,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冷汗猶如?夏日?暴雨一般滲露在?額間,分明還是初春乍暖還寒,偏偏卻覺得熱得無地自容。

沈今川生母瞪大了眼睛全是好奇,還湊上前來?看了看,鄭麗珍麵露不解,疑惑問道:“那她?這是圖什麼?”

“還是她?身?邊侍女故意謀財害命?不然真有人拿著自己的性命來?兒戲不成?”

含桃連連磕頭求饒:“不,與我們無關,是姑娘她?自己——”

“與她?們無關。”

揭露一切的沈今川冷漠的嗓音和含桃的辯駁融合在?一起。

嗓音清洌:“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有人拿著自己性命來?兒戲,就為?了有個?好氣色寧願不治病,就為?了讓她?身?邊人嫁給我做繼室之時,讓我心有芥蒂。”

這話說得,侍女隻能點頭。

一旁的大夫也歎息著默認。

鄭麗珍作為?一個?自認正?常的貴婦,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似已經年紀大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思維:怎麼會?有人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偏偏找死?呢?

“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沈今川搖頭,他眼底沒有半分波瀾,看著病榻上昏睡的人兒如?同看什麼醃臢之物,沒有絲毫感情:“能有什麼誤會?,鐵證如?山,府裡大大小小哪有不聽?她?的,薛家這麼多年一直引她?為?傲,她?能有什麼想不開的。”

大夫在?收到暗示之時,恰到好處地點頭:“是,我一直都跟少奶奶說過?,她?原先隻是一些風寒引起的病症,沒有什麼大礙,隻要好好注意、多加調養便能夠好起來?。”

“但少夫人不要治病,隻要讓她?氣色好起來?的藥材,甚至一遍遍地變本加厲。”

鄭麗珍聽?了,先於沈今川的冷哼而叱咄出口:“這是陰謀,這是赤裸裸的陰謀。”

“她?這分明是想用死?來?給咱們按上一個?謀害兒媳的罪名。”

排成一排的連枝燈在?伴隨著雨絲的暗夜中顫顫巍巍,含桃張嘴欲說他們家姑娘絕對沒有這個?層麵的心機和腦子,但沒等開口,身?邊的嘉慶子就戳了戳她?的胳膊,止住張口欲說的話。

“快施救,讓她?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了,彆平白的讓咱們家沾染一身?泥。”

鄭麗珍雷霆之勢直接將一切把握在?掌心中,而後說著:“其他的端看醒來?後怎麼說吧,咱們家絕對不容許這樣?的毒婦在?這。”

除了在?病榻前跪著的含桃和嘉慶子外,其餘的侍從都被屏退,鄭麗珍走之前還交代人說著:“彆讓兩個?孩子知道,免得過?了病氣又知道些醃臢事。”-

外頭驟雨未停,忽明忽暗的燈火一下被拉長了影子,一下又被縮成幾寸。

在?床榻上安歇的女子已經被擦拭乾淨血跡,連同厚實的脂粉一並抹去,蒼白的臉色泛著青,唇瓣帶著病氣的青紫,眼下因為?常常無法安睡而帶著的暗色終於有一日?撥開雲霧。

含桃癱軟在?地上,看著同樣?怔愣的嘉慶子,話音輕輕,微不可聞:“她?有跟你說過?,為?何要這樣?做嗎?”

嘉慶子搖頭。

一排一排的燭光在?織金帷帳前跳躍著,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她?看著病榻上即便維持的所有體麵在?剛才的喧鬨之中失去,卻依舊燃著紅羅炭、蓋著錦緞蠶絲被。

螻蟻尚且偷生,一個?大家小姐,有什麼非要自尋死?路,就為?了身?後的一些麵子呢?

這時候還在?昏迷中的薛阮阮意識消沉,還不知道她?維係了多年的名聲在?一夜之間儘數毀滅。

若她?知道了,恐怕一輩子都不願意醒來?。

更不願意知道,刺向她?的劍刃來?自她?最愛的夫君。

而他的夫君什麼都知道,偏偏做壁上觀,看著她?一步步地邁向死?亡-

雨剛下,秦昭明就將除了留守的官員外全部?奉著轎攆回去了。

已經整整一日?,他聽?著恭賀薛聞的聲音雖說還沒有聽?夠,但也該留下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了。

外頭雨水淅淅瀝瀝,夜深了,月光照在?地上一片晶瑩,伴隨著雨打風吹而來?的花瓣。

殿內依舊猶如?白晝,明亮的燈光撲朔,卻讓害怕黑夜的薛聞沒有壓抑感。

她?頓了頓,將早就準備好、卻本以為?沒有機會?送出來?的生辰賀禮交了出去。

“這是什麼?丹青?”

秦昭明自認了解薛聞已久,卻仍未想到薛聞本身?就是一個?謎團。

傳聞中薛家九姑娘,詩書不比八姊,言談品行不如?長姐,懂事乖巧不如?其他姊妹,她?好像在?薛家永遠都是不出頭的。

實際上,錦繡在?胸。

薛聞點點頭:“我不擅長畫人像,但還是想要為?你畫一幅。”

“沒有想到還有機會?讓你看見。”

永昶帝不願意留下畫像,據說他最討厭入畫。

而薛聞一開始並沒有想過?還能再見到秦昭明,還能將這畫送出手。

秦昭明心裡甜絲絲的,忍不住想怪不得阿聞晚膳時候不讓他吃糖,原來?是怕糖蜜吃太多了會?牙疼——

完了,他現在?快要甜死?了。

於是忍著馬上就要打開的小心思,立刻問道:“我能打開麼?”

得了允許之後,立刻將畫卷展開在?眼前。

他如?今是錦繡衣衫,綾羅綢緞置身?重重宮闕之中,而薛聞畫中卻隻有泛著青碧的淡色草地,和禦馬回首的紅衣少年。

赤紅的衣衫並沒有什麼額外的裝飾,陽光傾瀉在?他身?上,光影在?畫筆中流轉得恰到好處。

少年的颯爽英姿和回首間的倜儻風流,儘在?這一幅畫之中了。

“是我離開的時候。”

雖然話語猶豫,但秦昭明就是這樣?肯定:原來?在?薛聞眼裡,他是生得這樣?好看啊。

“為?什麼沒有題字?”

還沒等薛聞回答,他自己就說:“你來?做的畫,那我來?題字好不好?”

薛聞點頭,看著他執起狼毫揮灑,同秦昭明在?一起日?子久了,她?知曉秦昭明最擅飛白書。

遊龍戲鳳,儘顯疏狂。

她?本以為?秦昭明會?寫?上“須知少日?拏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詩句來?發揮他的豪氣,抑或用“抱柱之盟”等詞彙來?形容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他都沒有。

等他潑墨完畢,也隻在?邊上題了四個?字。

她?一字一句念出:“春、日?、拂、曉”,而後抬起頭,麵露不解:“為?何是這四字?”

秦昭明更沒有用他慣常最順手的飛白書,而是用的行書揮灑,就好似薛聞的存在?對他來?

依譁

說實際上若是沒有遇見,那便不會?讓他的人生有任何改變。

但一旦遇見,就會?讓他收斂輕狂傲骨內的鋒芒,唯恐她?在?他身?邊受到傷害。

“我離開時是暮冬,草早就枯萎,你卻畫了茵茵草地,畫了陽光如?水流淌。”

“阿聞,春日?代表著希望,而你害怕黑夜,最期待破曉之光。”

“我希望,我能成為?你的萬物複蘇之間的希望。”

所以,彆怕那麼多,彆管那麼多,我在?你身?邊呢。

薛聞本想說些什麼,但她?話語不靈敏不知道該不該說所以瞻前顧後的老毛病又犯了。

但幸好,秦昭明不需要她?說,他直接將她?包圍,而後吻得她?喘不過?來?。

她?仰著頭任他索取,那些說不出口的話要消失在?唇縫內,化作點點銀絲消弭,到最後隻留下微微起伏的呼吸。

燭光落在?屏風上映照出太子殿下書桌上交彙的密不可分的人影。

“太子殿下,臣有急事回稟。”

薑逍的聲音穿過?雨滴聲,秦昭明動作一頓,而後被人攆走。

他麵上耍賴,於是讓薛聞割地賠款,但等背過?身?去後臉色一片冷冽。

東宮早就被他下令,所有政事不許對薛聞隱瞞。

而讓薑逍這個?時候來?稟報的,唯有關於“那個?人”的事。

“太子殿下,果不其然,曹國公府兵荒馬亂,據說朱虛侯的姐姐急火攻心。活不過?今夜了。”

秦昭明點點頭,這在?預料之中。

“明日?讓門下省將“曹國公讓位給沈今川”的奏折放在?父皇麵前。”

“這麼大的把柄送上門來?,孤若是放過?了,恐怕他還以為?全天下就一個?聰明人呢。”

薑逍暗歎惹誰不好,惹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報仇本就不分早晚,如?今還不容易有一個?能拴住太子殿下的,還有人覬覦。

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嗎?

“太子殿下為?何不直接將薛家沈家一網打儘?分明朱虛侯並不將兩家放在?眼裡。”

就這兩家,至於這麼大動乾戈嘛?

更何況,若是真的大動乾戈,恐怕還不至於牽一發動全身?,太子殿下草蛇灰線,要的可是斬草除根。

若非他相?信太子愛朱虛侯十分深沉,恐怕會?以為?這是什麼深仇大恨,要弄人家全家啊。

“你懂什麼。”

薛聞不說,他就不問。

但沈今川,這個?人絕沒有表麵上這樣?簡單。

他不能明晃晃地殺一個?人,因為?若不把一切都弄清楚,反倒或許會?讓薛聞懷念起沈今川的好。

他要讓沈今川全部?的陰暗麵暴露出來?,讓薛聞徹底對一個?人失望。

要讓她?再也沒有絲毫掛念。

而他,是清清白白不染塵埃,弱小無助身?邊隻有她?的小可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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