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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拂曉 探青 98674 字 29天前

第五十一章

據說人最難過的時候, 隻想要回到小時候。

薛阮阮出生?時,是薛侯和鄭麗琪最恩愛的時候。

那時候,薛侯還不知道, 他娶回來的這個京兆鄭家支係嫡女, 隻是一個麵子?貨,實際一點忙都幫不上?。

萬眾期待的時候生出來的孩子, 好像總比其?他孩子?要聰慧些。

薛阮阮從小就知道要如何讓她娘高興,要如何讓她爹滿意, 如何討好長輩, 如何教導幼弟。

用天真和無?辜來掩飾從小刻在骨子?裡的圓滑和討好。

在用麵子?裝點, 成為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女孩。

好似七歲, 還是幾歲她已?經記不清了, 隻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炎熱的午後,她在樹下納涼, 緩緩睡著?。

忽地一陣響聲, 似暴雨般由遠及近地傳來。

“你又想做些什麼?又想把幾個女人抬進?門?”眼睛能朝著?天上?去的侯府夫人提著?裙子?追在薛侯後頭,一麵喘著?粗氣, 一麵窮凶極惡地問著?。

因為宴會裝點的珠釵頭麵隨著?劇烈的動作掉在地上?。

“這關你什麼事?大娘子?怎麼做還需要我這個一家之主來教你嗎?”

身邊的侍從好似早就習慣了在外鶼鰈情深的兩人回到家後這樣爭吵, 眼觀鼻鼻觀心地奉上?茶, 而後井然有序地退出去。

也正因為如此, 劇烈爭吵的父母和悶頭乾活的侍從並沒有注意到在外頭出現的小小人兒。

“你成親的時候說的話?都忘了嗎?你說你會一輩子?對我好,你說一輩子?隻有我一個的啊!”

矜貴的婦人舍去了顏麵, 塗滿了蔻丹的十指成拳用力?拍打, 一邊嘴裡如同流水一般咒罵,比和薛阮阮見過的最醜陋最凶狠的婆子?還要可怕。

“你喜歡的都是些什麼上?不了台麵的下三濫貨色, 就這樣的貨色和我比?你瘋了是不是,你純心羞辱我是不是?”

薛侯用一隻手輕飄飄地就挾起她張牙舞爪的雙手, 另一隻手掐上?鄭麗琪的脖子?,死命地將她抵在一旁的桌案上?:“你說她們?低賤,在我看?來你和她們?又有什麼區彆?”

“承諾是給京兆鄭家嫡女的,是給能提攜我的鄭雲起的女兒,你算什麼東西!”

鄭麗琪本就全靠蠻力?,又沒有巧勁,被抓住了雙手就像屠夫失去了刀一樣,隻能流水似的咒罵著?:“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就你這樣的出身,配我都算高攀!”

“難不成你想娶鄭麗珍那個母不詳的賤種?”

“可惜了,人家根本瞧不上?你,人家嫁的是誰,是國公?,當的是一品誥命!”

掐在脖子?上?的手逐漸禁錮在下頜上?,將她腮邊兩側朝口?腔內按去,好似隻要她閉上?嘴,就能把這話?全部?咽回到肚子?裡。

在外頭躲在牆角的薛阮阮咧開嘴要哭,轉念想起來她不能哭:她不能像他們?一樣沒有儀態地哭。

太?醜了。

太?丟人了。

於是小孩的號啕成了咬著?牙不哭的堅毅,她就看?著?往常在她麵前最為恩愛的爹娘視對方比仇人還要厭惡。

後來吵著?吵著?,養尊處優的鄭麗琪話?說得太?快,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到最後隻落下一句:“我就應該生?下阮阮那一日就死了,這樣你既能記得我的好處,還能給你騰位置,讓你眼不見心不煩!”

“你說對了,我現在看?你就心煩,你要死你就早死,彆在我麵前礙眼。”

到最後滿頭珠釵的貴婦人脫力?倒在地上?,除了間隔許久的幾聲抽泣,就沒有旁的聲音。

眼見父親要離開,自認知道父母辛秘的小孩子?腿一陣陣發麻,在戳破真相和麵臨父親質問的雙重驚恐之下,她快步地選擇了逃離。

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模樣,整個人邁著?一層層石階聽著?滿天蟬鳴聲,回到涼榻內躺下,可整個人都睡不著?。

如同經曆了一場詭異的夢魘,醒來依舊心有餘悸。

她坐起身來,怔愣地看?著?父親離開。

憔悴哭泣的母親已?經整理好自己,兩人牽著?手依依送彆。

那時候薛阮阮隻覺得恐怖,像聽嬤嬤說把腳露出被子?的小孩會被鬼吃掉一樣可怕。

她明白了,原來所?有人都在假裝,都在粉飾太?平。

直到她後來讀書,看?到一句詩“彩雲易散琉璃碎”,原來美好的一切都是不長久的。

她在家時要作為家族爭光的好女兒,要做親娘的小棉襖,要做懂事的長姐。

出嫁後她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嫁了一個如意郎君,將自己放到很低很低,隻有這樣她才能夠得到寵溺。

終於,她成了京城有名的賢妻,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對她取而代之。

而她,要一次又一次地趕跑惦記她夫君的女子?,才能長盛不衰地一直走下去。

她想,人活那麼久有什麼意思呢?

而且為了麵子?上?的錦繡,她始終隻能做一個長盛不衰的贏家,像母親那樣如同瘋婦一般將所?有美好都打破,她才不要。

她要在最好最好的離開,做最曼妙

依誮

的彩雲、做舉世無?雙的琉璃,這樣才能讓人一輩子?記得她的好。

才不至於,落得她爹娘一樣的下場。

彩雲易散琉璃碎,她要安排父親最寵愛的女人生?下的女兒薛聞成為她的繼任者,這是她因為對夫君的愛而選定的最優秀,最不會帶壞他的女人。

而她要讓薛聞“勾引”她的丈夫,這樣才不會讓她丈夫真的移情彆戀。

還有,她在她的丈夫見到薛聞時候的那一瞬怔愣,就知道她沒有選錯人。

一個男人沒有愛上?彆的女人,是因為還沒有見過讓他再次心動的女人;

而一個女人能夠當作戰利品的,隻有屬於她的男人。

她什麼都沒有,隻有這個男人,所?以一絲一毫都不能失去,不然她的要往哪兒放?

她要在最美好的時候離開這個世上?,讓即便有人能夠代替她的位置,也絕對無?法撼動她的地位。

她要一輩子?都風華無?限,她要一輩子?讓沈今川對她愧疚。

究竟哪裡出錯了啊-

氣若遊絲,可偏偏還有氣。

鬨了一整夜闔府都知道他們?往日裡一直尊敬的少?夫人實際上?不擇手段。

而沈今川歇在書房中一夜未曾安睡:即便他是真的不甘心,可他不該醉。

一個心裡有秘密的人絕對不肯讓自己放肆酩酊大醉,可他分明隻是借著?煩悶小酌幾口?,怎麼會醉成這樣

等到第二日晨起,一大早便有宮裡來人說天使準備駕臨,一問便知曉是老國公?想把爵位傳給大公?子?的事兒終於有著?落了。

於是今日這一早淨路、開正門、擺香案

沈今川宿醉一夜未眠的腦袋,被叫起時還伴隨著?渾渾噩噩,腦袋裡霧茫茫一片,比冬日的晨霧還讓人摸不到前路。

“朕感曹國公?有德,以嗣綿延,不吝其?位,長子?沈今川為人中正仁孝,守節奉儀,朕心安之。”

“遣繼父曹國地,不降爵承襲。”

“欽此。”

沈今川在人群中央身著?官服跪著?聽旨,等著?柔軟的布帛落在自己麵前他才堪堪回神。

他重生?歸來一直在等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得到了,真有一種腳不沾地的夢中之感。

“往後就要麻煩曹國公?多多照應了。”

細白容長臉的內監看?起來分外討喜,沈今川打足了精神輕笑,落在一行人中正在窺探的眼裡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這旨意本該老國公?也有一份的,我見老國公?不在京城,門下之後便遣人去老國公?所?在之地。”

還在半夢半醒間的沈今川一下鵜鶘灌頂,連忙製止:“不成!”

眾人詫異,就連嫡母都不明白為何他這麼快速地拒絕。

“家父病中半步黃泉,後得陛下之福這才撿回一條命,隻願皈依佛門,替陛下,替大安祈福,從此不問世事。”

“這事不便驚擾佛門清淨之地,門下省和陛下那裡微臣會去請罪,不敢勞煩太?監。”

脫口?而出的話?在恢複理智之後全力?擬補,所?幸門下省的人也沒有那麼秉公?職守,不過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爵位過渡,還能有什麼閃失?

畢竟,這可是親兒子?。

有什麼不放心的。

想著?上?頭的交代要對新的曹國公?多加關照,這不就是正好送上?門來的麵子?情。

於是雙方一個有些親近,一個有心給麵子?,等在衣袖下轉移了一個輕飄飄的荷包之後,賓主儘歡。

唯有沈今川最後有些疑惑地看?向隊伍中的禮官,細看?了一下又沒有發現什麼波瀾。

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從剛才那一瞬感受到了恨。

不是那種日常生?活中常會感受到的嫉妒,是那種刻進?骨子?裡來的恨意。

充滿著?陰暗沉重的恨,在一瞬間暴露到明麵上?。

可他哪有機會見到禮部?的禮官?更?枉談得罪一事。

指不定有人嫉妒自己得蒙爵位,說來自己應當是被薛阮阮搞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等門下省禮部?官員回去告職,在人群中絲毫不顯眼的人抬起頭,便是一片芝蘭玉樹、景行含光的美人。

“殿下,這人你就這麼在意?”

“我不在意這個人——但在意這世家真的什麼爛的醜的都捂著?不讓彆人知曉,隻要這樣就還能維持個人樣。”

他就是想來好好看?看?,這個差一點迎娶了薛聞的姐夫,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薑逍感覺自己像是路邊的野狗,沒留神就被太?子?殿下一句話?掃射進?去了。

他也是世家子?啊。

他們?薑家不算嗎?他們?薑家這麼多年?可獨具一格啊。

“一個能讓自己父親死後秘不發喪,隻為了不守孝便繼承爵位多可笑。”

“這麼大的把柄,不論怎麼算可都不能放過。”

更?何況,一個腦子?不清楚的瘋婦設計陷害阿聞,若非阿聞清醒過來,隻怕已?經中了那瘋婦的圈套。

而沈今川敢覬覦阿聞,其?罪一也。

其?罪一後,其?罪二也。

其?罪三後,其?罪死也。(1)

三中大罪,真乃千古第一罪人也!

但親眼見到沈今川,秦昭明意識到這人根本和自己比起來不足為懼。

他的阿聞可是能從百顆栗子?中挑選出最甜的一顆喂到他嘴裡的人,才不是那種有眼無?珠會被蒙騙之人。

思考完了正事,回到東宮一點事也沒礙。

秦昭明在奔著?去哄薛聞起床前,回頭看?了一眼薑逍:“治水一事目前的捷報讓父皇很滿意,禦史台又上?了奏折,奏請我那大哥去封地就藩。”

“湯相公?該急了。”薑逍聞弦歌而知雅意。

“最遲秋日,湯則鎮必按捺不住,因為這一次父皇心動了。”

“父皇不止有我那大哥一個兒子?,可湯家現在能依仗的隻有我那大哥。”

“對了,你若卜算,覺得咱們?的勝算幾何?”

薑逍想,殿下要真的想卜算,他祖母和妹妹還都沒有離京呢?乾嗎來找他。

轉念一想,殿下什麼時候在意過這個。

於是露出一個矜持的笑:“殿下有朱虛侯在身邊,已?是最好的安排。”

這哪是要事件分析、政事謀略,這分明是見縫插針地要誇讚。

但在太?子?殿下心滿意足地要離開之時,薑逍作為太?子?殿下最值得信賴的左右手,還是要告訴他一個不算好的好消息。

“殿下,蔡大娘按照原本計劃回了江州,但查查姑娘恐怕還有幾日就進?京了。”

“她怎麼沒跟蔡大娘一塊走?”

“沒讓護衛勸勸她?”

“蔡大娘年?紀這麼大了,她就放心?”

薑逍:“可查查姑娘說擔心朱虛侯,實在放心不下,沒人能夠拗得過她。”

秦昭明:“”

算了,他已?經不是從前寄人籬下的他了。

他馬上?就要被稱呼一聲“姑爺”。

查查,一個小丫頭,讓讓她吧-

薛阮阮好似做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

夢裡,她想的一切都是那麼好。

她死在漫天飛舞的梨花樹下,柔軟潔白的花瓣在風中飛揚,眉如遠山青黛,瑩白卻不顯病態的麵容帶著?雪後海棠的柔軟。

她一頭長發如同絲綢一般垂在腦後,在夫君一下一下的溫柔撫摸著?緩緩閉上?眼眸,纖細的手指拂過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伴隨著?這些溫度,死在她夫君的懷抱內。

而薛聞,那個即便稚嫩卻已?經能夠窺探日後芳華的臉蛋沒有任何戒心的同意了她的計劃,同意了嫁給她的夫君,甚至還感謝她的所?作所?為,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

那麼好的夫君,那麼好的身家地位,該要一個好女人來配才對啊。

她夢裡夢了好久,久到她覺得好累,身上?的被褥好重,她睜起眼睛,覺得分外的有力?氣,於是啟唇尖銳地說道:“你們?拿的東西給我蓋的,蠶絲織錦被呢?”

她原以為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大,卻連在她榻邊值夜的含桃都沒有發現,等著?她用力?捶打床壁,

憶樺

才聽見動靜,連忙出去叫人。

含桃哭哭啼啼,讓她腦袋痛。

薛阮阮想見沈今川,她想要弄清楚夫君口?中的“阿聞”是不是就是薛聞?

他被拒絕了是嗎?

他好可憐,她從未見他如此可憐過。

可還沒等她開口?,她的女兒沈穎就從外頭撲了進?來,淚珠一顆顆地滾落,一張小臉一片黯淡,眼下青黑:“娘,你終於醒了。”

“女兒都要嚇死了。”

薛阮阮撐著?起身,一下覺得天旋地轉,看?著?沈穎也沒有閒暇來哄她,不願意偽裝,直接說道:“可彆在我麵前裝,都是女人,誰不知道誰?”

“你弟弟呢?阿寧呢?”

“弟弟沒來”她想說她問弟弟要不要來,弟弟說有這樣一個親娘太?丟臉了,不願意過來,他恨不得沒有這個娘。

“你什麼心眼我都知道,你恨你弟弟,怨恨我偏心,所?以不願意讓他過來見我。”

她話?語氣若遊絲,卻被沈穎全部?收入耳中,小孩子?沒有感受這樣直白的惡意,更?沒有想到她期盼醒來的娘第一件事是懷疑她一個小孩子?的用心。

而她的哭泣也沒有得到母親的安慰,等沈今川穿著?還未換下的官袍進?來之時,薛阮阮倉促一笑,摸了摸沒有施脂粉的臉頰,躲在輕紗羅縵後解釋道:“孩子?擔憂我,這才哭了起來。”

“夫君莫要責怪他們?。”

沈今川揮了揮手讓人帶著?孩子?出去,他那雙淡漠的眼眸看?著?薛阮阮“脫下麵具”後的模樣,開口?說道:“今日宮中來了旨意,我已?經是曹國公?了。”

“那”

“但我不會請旨冊封你為國公?夫人。”

“為什麼?”她灰溜溜地躲進?帳子?內,咬著?牙問道:“你若是喜歡九妹妹,我便再去家中為你討要。”

“你喜歡就去啊,等我死後,等我死後一切都會好的,你不能將麵子?給丟了啊。”

沈今川搖頭:“昨日你暈倒,大夫說你原先早就可以治療,卻為了美貌氣色始終不願意治,一心求死,現在闔府上?下都知道你想要坑害沈家。”

“我我沒有!”

“我就是我就是”她怕丟醜,她怕顏麵儘失,卻在不知不覺間在所?有人麵前丟了顏麵,在她最愛的人麵前丟醜。

“還有——九妹妹?你以為她像你一樣無?用,昨日大朝會,朝廷冊封她為朱虛侯。”沈今川臉色明滅,好整以暇地看?著?薛阮阮驚惶失措。

“侯爵之位,跟你父親一模一樣。”

“這怎麼可能?她就是一個沒有用的女孩而已?!”

她喉嚨裡再一次翻湧出鐵鏽的味道,朝著?後頭倒去,她時間分不清楚沈今川愛上?彆人,和她“趁手棋子?”超出預料,哪一個更?讓她失望。

沈今川沒有說話?。

他也不願意接受薛聞冊封侯爵,即便他知曉這個侯爵之位是依靠太?子?而來,就像從前依靠他冊封曹國夫人一樣。

可依靠彆的男子?這個猜測,讓他如鯁在喉。

但能看?薛阮阮這樣,倒取悅了他。

他走近,彎腰看?著?倒在床榻上?的人,想起自己上?一輩子?被蒙蔽時候,骨節分明的手指拂過她沒有任何血色的臉頰。

回憶起往日在他看?來香軟嬌嫩的唇瓣,蹙眉嬌羞的秋水剪瞳還有盈盈注視時的眼波流轉,如今都成了黃土枯骨。

如同她整個人一樣,都是騙子?。

若在外人看?來,隻怕以為這對夫妻正在耳鬢廝磨。

“你想死,想要算計我一輩子?記掛著?你,想要薛聞一輩子?在你的陰影之下,想要所?有人都記得你的好名聲是嗎?”

“我早就知道了。”

“而你所?盼望的所?有一切,都不成了。”

“你早就知道?”薛阮阮來回張嘴,眼神中充滿著?不可置信,到最後隻吐出這一句話?。

沈今川點頭,甚至在薛阮阮死的時候願意讓她做一個明白鬼:“你知道嗎?其?實你算計的這一切都成真了。”

“什麼”

“我一心對你愧疚,對薛聞蓄意勾引我深信不疑,一輩子?都在惦記你這一抹月光,即便是死時才承認愛上?了品行低劣的她,也難掩對你愧疚。”

“於是我重生?回來,頭一件事便是想要讓你好好養好身體,可順藤摸瓜,查出來實際上?是你自己要死!”

“你把我,當成提線木偶在愚弄。”

他的一輩子?,就毀在薛阮阮一個婦人手裡,若非如此,他和薛聞怎麼能夠落到這個地步。

薛阮阮想要說些什麼,喉嚨裡卻隻有著?幾聲嗬嗬聲,她掙紮著?想要逃離這雙她曾經眷戀的手掌。

在一切徒勞無?功後吐出一口?鮮血,聽著?自己胸腔內產生?的咻咻呼吸聲,嘶嚎:“可我從沒想過害你!”

就連薛聞曾經那麼說後,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害他啊!

“你就不怕不怕我知道一切後,也能重來報複你嗎?”

她的眼淚直流,乾燥的嘴唇翕動一下,似乎想笑,可身上?氣力?讓她動彈不得。

臉上?也好似緊巴巴地凍上?一層冰殼子?,身上?也被凍了起來。

一心一意等待著?沈今川的回答,好似他的回答就是治病的靈丹妙藥。

甚至因為恨意,反而沒有任何阻礙的說出了這一句話?。

她滿心恨意,卻隻能看?著?沈今川在皺起眉頭後輕輕拂袖離開,好似離開什麼醃臢之物一般-

背過身去用手帕擦拭手掌的沈今川嗤笑一聲,將手帕丟在地上?,對著?裡麵的人儘是諷刺。

若是旁人,他可能會怕。

怕這種玄之又玄之事落在彆人身上?,讓人儘得先機。

可薛阮阮不會。

薛阮阮刻在骨子?裡的示弱討好,讓她隻會放低自己,說不定薛阮阮真有機會重生?,攤上?了什麼都不知道的他,會生?氣幾日,不冷不熱地和他說話?,不冷不熱的給他送膳食。

然後再多給他生?幾個孩子?。

就這樣,早就被她自己馴服的女人,他怕什麼?

沒準兒,她還會感謝他呢。

他目光遠望,不願意去想那些讓他沒有任何益處之事,遠目夜雨過後顯得有些濕漉漉的蒼穹。

想起他失去已?久的妻子?,心存芥蒂德愛人,他忍不住苦中作樂的想:如今他已?是國公?,橫在他們?中間的薛阮阮這次滿盤皆輸。

那他們?是不是還會有機會呢?

畢竟,朝堂之上?,那個未來的暴君如今的太?子?殿下態度曖昧不清讓人琢磨不透,或許並未鐘情薛聞。

也是,若非他亦重生?歸來,定然不願意相信世間有這般離奇之事。

薛聞站隊太?子?,卻不會分說明白,不是嗎?

否則,便是妖物。

他可以改換門庭,和薛聞站在一處輔助太?子?,畢竟皇子?中唯有太?子?夠優秀,且他們?兩個先知合璧,正好抑製太?子?對世家的仇恨。

除非那個未來的暴君和薛阮阮這個滿腦子?情情愛愛棋逢對手。

但這,怎麼可能呢?

第五十二章

秦昭明是在宣政殿上完早朝才出的門, 回來時?候還未至午時?。

算不上晚,但也絕對不早。

反正以薛聞晚上不想睡,白天就起身晚的作息來說, 絕對不算早。

雖說他們現在同處在東宮, 但東宮這麼大,昨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他可?是在主殿外頭矜持地問了兩次才進去。

一夜捂著她的耳朵,將人抱在懷裡, 將外頭所有的喧嘩浮躁都摒於腦後。

燃了一夜的連枝燈燈火通明, 灼得他眼睛生?澀。

淮陰侯說:“追本溯源, 一切恐懼皆有源頭”有些?事需要薛聞自己打?開心門。

可?不管他怎麼查, 查出來的結果都和?查查說的一樣?, 甚至薛聞自己都不清楚這個緣故。

他不知?該要如何解決這事,但轉念一想, 人生?奮鬥一輩子, 不就圖一個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

想何時?起身就何時?起身的自

銥驊

由嗎?

如今薛聞一步到位,少?奮鬥十幾年?這樣?不好嗎?

為什麼非要用大部分人的狀態來控製自己, 要知?道秦昭明自己睡一兩個時?辰就夠了, 也沒有難為自己多睡。

更何況, 他在薛聞身邊, 他更不應該著急,否則薛聞也會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的。

——秦昭明想得很開, 於是在今日?回東宮之時?看?著竹林外頭彎眸淺笑的女孩, 他下意識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他回來得也不算晚啊。

阿聞怎麼這時?候就已經?起身了。

甚至還在和?安康公公在種花?

他快步走了過去,竹林深處薛聞在光影中明滅, 但笑容璀璨,頭頂上落下的光暈好似她和?她的頭發都在燃燒一樣?, 泛著熱烈的色彩。

兩個狼崽子吃的膘肥肉滿,就在一旁撲蝴蝶。

薛聞養什麼總有一種能把狼馴服成狗的本事,這大概是月亮的本能。

“瞧瞧,真是春天來了。”

安康公公說著,薛聞有些?不解。

但老人淡笑不語,也沒跟她解釋,便轉身離開:“我再去看?看?彆的花,此處啊,還是交給太子殿下來乾吧。”

“年?輕人,體力好。”

薛聞回頭看?秦昭明,高挑頎長的人在她麵前分外乖巧,他還湊近了些?,像傳遞什麼大秘密一般,在她耳邊低聲說:“可?有覺得不自在?”

心間暖流淌過。

原來秦昭明什麼都注意到了,他隻是喜歡做,卻不擅長居功。

“我確實會對男子抱有警惕,害怕他們的注視。”

秦昭明聽著就皺起眉。

他最怕的就是薛聞在他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然後和?他在一起不開心,然後開始後悔。

但薛聞難得俏皮地踮起腳,兩根食指順著他的眉宇慢慢撫平,兩隻手托著這張俏若三春之桃,穠麗若牡丹傾城的麵容,柔聲說道:“但在你身邊,我不會覺得如何,更不會委屈自己。”

“而?且,安康公公也很好,他就像一種想象中的父親,他知?道很多,卻又不會來審視你,我覺得他很好。”

她的力道輕輕,秦昭明卻覺得比千斤重。

這是不是就是美人計。

他忽然理解了拱手讓江山的昏君,若美人如此,負了天下又如何。

但這話隻能在心裡想想,不能跟薛聞說,薛聞的道德標準是在勳貴父親把持下的,待自己極為嚴苛。

薛聞擰眉,不明白秦昭明怎麼還不說話,隻眸光瀲灩的望著她。

看?得她心煩意亂地想要撒開手。

真討厭。

她好不容易說幾句心裡話,原以為他聽著會開心的。

可?等著薛聞剛彆過身,那聲輕哼還沒來得出聲,就被人拽著胳膊又擁入懷中。

本以為依舊如同昨夜讓人忘記置身雷雨交加夜晚一樣?的狂風驟雨,抑或是像他們初次擁吻時?讓她喘不過氣。

沒想到卻隻是輕輕貼在一起,好似她也是一塊糖,在他唇瓣間觸碰,而?後用唇舌悄悄融化,將化成的蜜汁舔進?口腔中。

難以置信自己會想到這種比喻,秦昭明因為她的失神不滿地啄了一口。

薛聞脾氣好,就一雙纖細的手臂環住眼前人的脖頸,格外乖巧。

等薛聞被鬆開的時?候,耳垂嬌豔欲滴緋紅一片。

而?恰好,這個總會來詢問?她有何需要的侍從們,在這一段時?間內從圍場出現-

“這是”

秦昭明左右來回看?,終於注意到薛聞今日?挖坑栽種的是什麼。

但眼底裡浮現著詫異,便連開口詢問?都有幾分費解,生?怕自己會錯意。

“沒錯,就是你天不亮就砍柴,用砍柴的銀錢在集市上為我買的那盆花。”

那時?候那些?錢可?是太子殿下全部的血汗錢,就為了買一盆很可?能開不出的花,甚至買完回去後還佯裝無事地讓她彆養了。

“前些?時?日?衛率將軍去並州給我帶東西時?,將它也帶了回來。”

“它的枝乾在春日?裡也沒有泛青,我也以為它可?能早就已經?是枯枝了,但安康公公看?了,說流金浮闕這花其實就是這個樣?子。”

“它需要愛和?陽光,然後,在牡丹最晚的花期中綻放出由墨色到深藍的花朵,金光瀲灩。”

秦昭明嘬了一下薛聞的臉頰肉,而?後低頭抿唇,默不作聲地又把薛聞和?安康公公已經?埋好的土壤又給鬆了土。

被沾了一臉水印的薛聞愣了下,試圖看?秦昭明有沒有感動哭。

——她可?記得,他可?能哭了。

但秦昭明沒哭,甚至他嘴角的弧度都快壓不住了,就是不想給薛聞加深年?少?輕狂不懂事的印象。

乾活半天,把兩個想要把枝乾咬一口嘗嘗有沒有鮮肉好吃的狼崽子給揪住後頸皮。

這才堂堂正正地直起腰杆來:“我立馬讓匠人來,把這個裡封鎖,給咱們的流金浮闕蓋專屬的大園子!”

“園子不合適有其他牡丹,萬一流金看?了不高興就不開花怎麼辦?”

“在那邊挖個湖,先種下蓮花,把竹林給填了,而?後蓋個涼亭,將流金放在涼亭內的土壤裡。”

“這樣?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等到冬日?在用棉綢將涼亭裹起來,確保溫度。”秦昭明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的狼崽子扔出去,然後用巧勁把想要探頭的那個給彆走。

對麵的薛聞凝視他半天,才發現他居然是想來真的。

一點、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感覺都沒有。

上輩子他沒像其他皇帝一般登基後大興土木,該不會不是不想,是時?間來不及吧?

秦昭明越說越覺得可?行,看?著花現在草草種在地上越發覺得委屈了。

這哪是花。

這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是他們甜蜜的果實。

這簡直就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大園子又怎麼了,不加封郡主就已經?很委屈了。

沒關係,等他登基就封他們的寶貝女兒當大公主。

他父皇能封獅子狗當白毛閣大學士,能封錦鯉做龍宮將軍,他封一手撫養長大的花做長公主也在情理之中。

薛聞眼見他真要這麼做,趕緊拽他衣袖:“安康公公擅長養花,他說這個地方最適合流金浮闕培育根係,讓獸園管好兩隻小狼彆靠近就是了。”

秦昭明麵露不忍,卻好似要衝鋒陷陣的狼王被用繩索束縛住,轉眼就變成了嬌滴滴會吸人精氣的狐狸精:“成不成?”

“不成。”

“外頭有水災,雖說國庫充裕,但到底不好這個時?候動土木,更何況皇族什麼樣?,世?家貴族便有樣?學樣?,甚至還要在規格之內高出一籌來。”

“這時?候讓他們花錢,反倒花不到正經?地方,等咱們時?機成熟,借著他們的好勝心正好一網打?儘。”

雨後的被陽光暈染過的雲彩十分漂亮,陽光在薛聞說話這一瞬間傾瀉,那豔麗的金將薛聞整個籠罩。

那往日?總是蘊含著悲愁與憐憫的神佛,在他們對視之間浮現出了大權在握的傲慢。

她穿著團花如意紋的上衫,下配了一件雞血紅的齊胸衫裙,每一件都是他選的衣料才能出現在她身上。

眼前人的所有一切,早在不知?不覺間掛上屬於他的痕跡。

眸色依舊純善,但顯然她從之前的剛過易折、以身搏命之間總算學會了縱橫捭闔。

薛聞,在看?奏折、閱史書中,總算感受到了當權者該做的事。

“那一切唯朱虛侯馬首是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躬身行了一禮。

朱虛侯沒有絲毫謙遜坦然接受了這一禮。

那相識一笑時?候產生?的侵略感和?前弓的姿態,讓薛聞接受自己改變之時?也坦然麵對。

她不要再著想笑不敢笑,想哭不敢哭的囚徒,一昧覺得逃離便是最大的自由,她不願意躲在秦昭明身後。

若她自己不改變自己,不論是國公府後院還是東宮殿宇,她都隻能做裡麵等待命運降臨的囚徒。

而?現在,她要做秦昭明的戰友。

那一個在未來朝堂之上,

憶樺

聽著滿朝文武進?言之時?,目光交彙,眼底泄露出隻有他們彼此才懂的情緒-

秦昭明本來想要開口跟薛聞說她那個長姐今日?就要咽氣——哪怕還命大得不肯咽,她那個親親夫君也斷不會留下她的命。

給亡妻守喪,和?給國公夫人守喪,可?不一樣?。

沈今川不會舍得這麼一個大好的機會。

而?秦昭明也不想這樣?的話來影響他們現在的雀躍,這哪值得這時?候說啊,等下念奏折的時?候提一嘴就得了。

反正薛家除了他的阿聞沒啥好東西。

真是歹竹出好筍了。

那這麼好的機會,不如他們——再去看?會奏折?

兩人相處親密無間,他可?真是太聰明了-

一日?隻要忙碌起來就很快過去,東宮班底按部就班。

等到了晚上,如同白晝的連枝燈燭光照耀寢殿如同白晝,薛聞看?著沐浴後的太子殿下,尾指勾勾他的掌心:“今夜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她抿著唇,等著秦昭明一點即通。

卻沒想到昨夜像惡狼一樣?的太子殿下今日?目光淡然如同謫仙,嘬了一口她的酒窩後依依不舍又忍痛割愛的模樣?說道:“我並非乘人之危的大膽狂徒。”

“今夜還是像和?往常一樣?,我在外間睡。”

“你彆怕,今夜不會有雷的,若有雷,我就立刻來陪你。”

薛聞:“”

算了。

讓太子殿下給她守夜也沒什麼大不了。

反正他有床榻不睡,偏睡小榻。

隔了個模糊的屏風,秦昭明看?著躺在床榻上微微凸起的身影覺得滿足得不像話。

他想著,這下阿聞該信了他不是個浪蕩子吧?

他才不是就想著親啊,吻啊,咬一口啊,更不是恨不得在她身上全部弄上痕跡的急色之人。

天色還早,他還能借著燈光看?會奏折。

看?幾個字而?後抬起頭來看?著心上人的身影,便知?燈下看?美人這話說得一點也假。

反正有阿聞在眼前。

至於除了頭腦外還格外精神的其他物件忍一忍罷了。

第五十三章

等到第二日, 秦昭明收到曹國公府的奏報之時,才對著一旁執筆練飛白書的薛聞不經意開?口?。

“你那個長姐,死了。”

薛聞一瞬間恍惚, 手上的筆隨著懸置而在白皙的紙張上落下一個巨大的墨痕。

一旁的秦昭明擰眉, 斟酌其中真實的情感:該不會說晚了?

而陷入思緒稍稍理清楚的人半晌沒有任何猶豫地將被汙染的紙張團成?一團扔進銅盆內,神色平淡地換了一張紙。

“意料之中。”

她就是?想著不?是?早死了嗎?

轉念想起來, 雖然沈今川已經在她麵前冒頭,主動生?事, 但薛阮阮這個人從?並州吐血開?始其實還?一直活得好好的呢。

說來, 她大姐的身體也是?真的很好。

能夠堅持這麼久。

“不?過, 我對她想要得到的東西是?否能夠得到表示存疑, 但隻要她臨死前是?幸福的, 那就算死得其所。”

她其實不?恨薛阮阮。

恨這個詞太絕對了。

上輩子她一直活在“不?如薛阮阮”的陰影中,因為?薛阮阮一直活在言談舉止成?為?最高?典範的日子裡?。

孝順公婆、扶持小叔, 猶如在家裡?孝順父母、教導弟弟們一樣。

更何況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 她能日日每次用膳都站起身來服侍,將自己低到塵埃裡?。

薛聞嫁人之後終於能夠不?再挨餓, 但顯然她從?沈家稀爛的家教還?有旁人的冷眼中選擇了成?為?一個將喜怒哀樂都被操控的絕世人偶。

可關鍵是?薛阮阮本身是?快樂滿足的, 而她是?惡心的。

那些旁人眼裡?“粗鄙不?堪”“丟人現眼”“小門小戶”, 還?有娘把她看作救命稻草, 都讓她將自己陷在這個人偶中,將主動權交給了彆?人, 任由彆?人操控。

但那時候她每每想起薛阮阮這個印象中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美的姐姐, 行動婉約娉婷,姿態若海棠慶輝, 都是?羨慕的、是?感?歎的。

哪怕她重生?之時,依稀明白事情真相並沒有她從?前想象得那麼簡單, 但麵對再一次坐在麵前還?活靈活現的姐姐,她也隻是?給出勸告。

給出,她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

但等她知曉一切都是?一場獻祭,一場癡情女子做出的瘋癲事,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餘,跳出已知印象,用理性的眼光來看薛阮阮。

才發現,她這個長姐,一直都是?為?虎作倀的倀。

恨薛阮阮,沒必要,誰會跟一個這樣的人計較。

可憐?那更沒必要,這是?金尊玉貴養出來的大小姐,是?自己創造規矩枷鎖的少夫人,她可憐薛阮阮什麼。

她就是?,基於薛阮阮的命,覺得分外可惜。

多好的生?命,為?何不?知生?命的寶貴,偏要用死來賭旁人的情感?。

“唔。”秦昭明現如今對曹國公府的狀況可以說了如指掌。

聽著薛聞這樣說,瞬間對薛阮阮的境遇表示一層猶豫因為?,她可能,自己也後悔。

但薛聞都不?在乎了。

他還?會在乎嗎?

不?可能。

於是?太子殿下點?點?頭,把手邊關於南王要在千秋節為?陛下送上絕世奇珍這事兒批上一個鮮紅的大字:隨他去。

而後湊在薛聞身後,用高?大的身形瞬間籠罩,格外壓低的嗓音帶著幾分喑啞,握著她的手。

“名?師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遠。”

薛聞想,送上門來的,不?想要。

更何況晚上對她嚴防死守,白天繞過來小貼大貼,哼哼哼-

薛聞本以為?讓薛阮阮能夠比上輩子多活一些時日,是?因為?同樣重生?的秦昭明在這輩子挽留過他的妻子。

因為?在她眼裡?,沈今川至少是?愛薛阮阮的。

但她沒有想到,真實的人性,比她想象的要低劣得多。

薛阮阮氣若遊絲,她試圖擦拭掉唇邊溢出來的鮮血,卻好似永無儘頭一般越擦越多。

終於,她的侍女,她身邊最乾練的侍女含桃趕了進來,薛阮阮嘴唇顫抖,從?牙縫中嘶嚎著:“請大夫”

“快給我,請大夫!”

她不?要死了,她不?想死了。

沈今川,我們夫妻十載,你怎麼能夠這麼狠心?

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讓人不?高?興的事,她從?來都為?了彆?人考慮,緣何竟然這般結局。

薛阮阮本以為?含桃會像往常一樣立刻朝外走去,一絲不?苟地完成?她的命令。

可含桃不?僅沒有,她還?一步一步地靠近,粗糙的繡鞋踏上柔軟的地毯,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卻能感?覺到人影一步一步朝著她逼近。

“你怎麼還?不?給我叫人來。”

“不?,叫寧哥兒來,叫我兒子來。”

“我兒子是?曹國公府的繼承人,他絕對不?會對生?他養他的母親置之不?理的,一定?是?他不?知道,快去叫他來。”

快將他帶來,她要告訴他,小心薛聞這個繼母。

她所圖甚大!

一個有底蘊的繼母再加上父母的愛,那原先的繼承人,豈不?是?真要如履薄冰。

人好似爆發出了無窮無儘的力氣嘶喊著,期待讓人來救她。

或者,隻要有人出現在她麵前,讓她知道她一輩子沒有白過就足夠了。

但一貫謹小慎微,感?受到她稍稍不?滿就會磕頭認罪的人沒有點?頭,等踩在腳榻上,站著的身高?又被拔高?,如同高?山般壓製。

含桃問:“我對你忠心耿耿,為?何你要把我許給少爺做妾?”

“你我,快去找人來啊。”

現在是?有時間說這些事的時候嗎?

更何況,一個侍女,給她弟弟做妾又如何?她弟弟可是?朝廷命官。

可薛阮阮在現在這種境地,下意識覺得這話不?能說出口?,甚至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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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開?始就習慣做主子的人如今才感?受到恐懼。

“好姻緣?他品行低劣行為?粗陋,連他親姐妹都看不?上眼,偏你因為?他臍下長了個東西疼愛得不?得了。”

“你這麼喜歡他,你這個當姐姐怎麼不?親自給他當妾?”

“你你反了不?成??”

含桃一向沒有什麼自己的喜怒,對於薛阮阮來說是?她體麵的一把刀。

往常她禦下,便讓含桃出去得罪人,而後自己稍稍抬抬手,便能將人收入麾下。

可如今,她卻覺得向來好掌控的人竟然失去了控製。

“我反了?”

含桃呢喃重複,而後露出一個笑,拿出她身上最珍貴的絲綢如同往常一般替薛阮阮擦拭唇邊臟汙:“不?,是?你要死了。”

“你等不?來姑爺,因為?他厭惡你,你等不?來寧哥兒,因為?你的存在讓他的利益受了損失。”

“你等不?來你的爹娘,因為?薛侯有的是?孩子,夫人隻愛自己。”

她正說著,便將絲帕勒在薛阮阮脖子上,驟然用力。

“——砰砰。”

正在對峙的兩人都抬起頭來,然後見嘉慶子敲擊了一下屏風,早就不?知在這裡?多久。

“嘉慶子,快來救我,這個刁奴”

嘉慶子點?點?頭,快步走來將那塊絲帕給拽了起來,方才凝聚出殺意的含桃朝後退了退,羞愧低下頭。

但嘉慶子卻抬出來一個笑:“你動手臟自己做什麼?她反正都要死了。”

“咱們的新任國公,不?會讓她活著的。”

冰涼的手如同往常一般抓住了薛阮阮的手,薛阮阮想要掙脫卻掙脫不?掉,咬著牙說:“為?什麼,背叛我。”

“我怎麼是?背叛呢?”

“我家可是?世代?忠仆啊。”

“姑娘,你忘了嗎?我娘身為?薛侯身邊的侍女,被他指派看管剛強搶的民女,然後——被那個民女,給用簪子,插入脖子,血儘而亡。”

“而你,我的姑娘,你三言兩語地用一條人命逼得那民女寬衣解帶,而我的補償,竟然是?賜給我薛姓?”

“薛李薛李,你管我叫嘉慶子,於是?所有人都叫我嘉慶子,我再也沒有娘了。”

“你這種人,是?不?是?隻有這個時候才會明白,再卑微的人,也是?有尊嚴的啊。”

這方天地好似一個傳奇故事裡?隔絕天地的結界,薛阮阮不?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要麵臨這樣的境地。

在她的設想中,父親的厭惡、丈夫的變心便已經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原來,你恨我。”

她清晰地感?受著胸腔內的骨骼好似分化成?了殘骸開?始撞擊,像鎖在籠中的金絲雀瘋狂地撞擊著困住它的籠子。

薛阮阮的視線掃視在已經沉默的含桃身上,而後看著嘉慶子,感?受著胸腔內的鳥雀要衝破這個管道通向自由。

她再一次噴湧出一攤血,希冀地看著門外,希望她愛的那個人能夠救她於水火。

可惜。

空蕩蕩。

她的心臟好似被蹂躪千萬遍,連眼前這兩個對她來說吃裡?爬外的丫頭都算不?上什麼。

若是?她還?如從?前,她有一百種方式來懲罰她們。

當她弟弟的妾室有什麼不?好?難道張開?腿享受不?比為?人賣命當丫頭好嗎?女人不?都是?要家人的嗎?

還?有嘉慶子,這個賤人,要不?是?她娘死了她怎麼可能被賜下薛姓,怎麼有機會在她這裡?服侍。

可不?論多麼氣,她終究是?要死了。

她想,若有來生?,她再也不?想愛沈今川了。

薛聞,我恨你。

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是?不?是?很得意-

嘉慶子有條不?紊地試探了一下鼻息,而後給她那雙沒有瞑目的眼睛闔上。

動作輕柔繾綣,好似還?是?從?前。

“嘉慶子”

“不?。”她回頭,輕嘖一聲:“我叫李妍。”

“你”

李妍看著床榻上頹敗的人,搖搖頭:“我不?恨她,我可憐她。”

“她不?願意做屏風上褪色的那隻鳥,死在屏風上,死在一針一線裡?,就那麼死了。”

“於是?她做了為?虎的倀,想要獲得虎的器重和?感?激。”

“可就算如此,她也逃離不?了死在虎口?中的結局,逃脫不?了這錦繡的牢籠。”

李妍不?恨薛阮阮,她在薛阮阮身邊多年,知道她壓抑在賢良下的麵具是?什麼樣子。

就像她其實不?恨那個殺死她娘的人一樣,人的情感?總是?這樣離奇,連人自己都理解不?了。

但李妍明白,薛阮阮即便一輩子錦衣華服,美味珍饈,也從?未被愛過。

而她,得到過她娘全心全意的愛。

所以,她可憐薛阮阮一輩子為?虎作倀,希望獲得關注。

含桃看著李妍怔愣,李妍在她眼裡?一直像一個幽靈,在暗處觀察許久,情緒都為?眼前人而生?,這次終於眼底裡?能夠翻湧出自己的喜怒了。

李妍輕笑一聲,目光清明,再無從?前的尖酸刻薄。

眼神靜靜的,遙遠著,像是?總算能從?半生?壓抑中得到解脫。

而後,她拉起這個多年的小夥伴的手,十分有默契地哭喊起來:“少奶奶沒了——”

風裡?傳來自由的氣息。

邊跑邊想。

她早就說過,九姑娘有大出息——

第五十四章

薛阮阮的死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畢竟大戶人家有些事情從來都是為了?麵子?什麼?都不會吐露出去, 但一些關於鹿胎膏的微小風浪蔚然成風。

東宮點設局多了?兩個宮女,年紀輕輕手?腳麻利,除了點設丞外無人知其來曆。

薛聞並未因為薛阮阮的死掀起任何?波瀾, 畢竟愛恨對她們來說都太過絕對, 剩下的也隻有薛聞基於道德上的一些感歎。

京中風波不止,薛聞封侯隻是第?一步, 但在民間造紙印刷書局處的應用才是關鍵。

“薛聞”走在最前頭,吸引了?所有的風波, 被世家在背後罵“妖女誤國”。

若要?問為什麼?這麼?說, 便會有世家子?振振其詞:“聖人先賢之徒如何?能?與寒門子?弟相提並論”。

更何?況, 薛聞把這種世家自己獨享的事兒弄出來, 簡直就是做了?個違背“祖宗家法”的行為。

但是無奈, 薛聞自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要?“意外”讓人消失, 也根本找不到人。

京兆鄭家走在前列, 成為世家裡頭違背祖宗家法的一支,誰都知道在表麵風平浪靜的情形之下, 積攢依舊的風浪即將來襲。

而對於把握著權力中樞, 將寒門有才人士當作自己門客的行為, 馬上就要?離自己遠去。

幕後最大的促成者, 王朝的太子?殿下卻在午後便失去了?蹤影,隻讓人傳信來說晚間過來陪她。

有驚喜。

天色漸暗, 浮影沉壁, 金澄澄的落日瀲灩出華澤,薛聞獨享一桌豐盛的宴席, 在咬了?一口?甜的發膩的櫻桃煎時蹙眉開口?。

秦昭明喜歡給她小驚喜,總愛暗戳戳的擺弄他開屏後的尾巴, 上一次她醒來身邊無人,按照他的指引便去演武場見了?光裸著上身正在舞槍的人。

還非要?讓她上手?摸一摸

她嫌大庭廣眾之下人多,偏偏秦昭明以為她害羞,還拿著她的手?來動?。

若說突然搞個小驚喜對於太子?殿下來說太正常不過,但一點前因都沒有,甚至連對她來說太過甜膩的菜肴並未撤下,反倒太過異樣。

“今日有什麼?特殊之事?”

即便沒有正式冊封舉行大婚,東宮所屬所有衛府勢力中都將薛聞看?作另外一個主人,對她沒有任何?隱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共享了?太子?殿下在東宮衛率勢力中所有的權

弋?

柄。

見她如太子?,本該沒有任何?隱瞞。

“今日一切正常啊。”阮柏不明所以。

內宮之事一切正常,更代?表著秦昭明並未有後續安排,今日早朝回來後也未曾有奇怪之處,那中午

午間發生何?事呢午間湯相公送來一個細長?的黃花梨盒子?,如同?尋常送禮一般被收入庫中,沒有任何?波瀾。

但此刻薛聞想起卻擰起眉,眉宇籠罩淡淡愁緒。

她現在已經知道當初秦昭明淪落並州是南王所作所為,而湯家家主、官拜宰相的湯則鎮,是南王母族最大的靠山。

有長?子?之名,有外戚坐鎮,隻要?除掉太子?,那禮法中無人比南王更合適。

而她見過秦昭明重傷在身時候出手?便能?要?人性命,更想象不出當初他是如何?被坑害才會落得那個地步。

即便知曉秦昭明在沒有遇到她的境地之下也會殺出重圍黃袍在身,可為何?會發現依舊是最離奇的事兒。

她屏退了?所有人,懸掛著如同?雨絲的珠簾輕輕碰撞。

黃昏時期就已經為她所點燃的連枝燈還未有機會徹底地散發光亮,淡淡的光暈像姚黃嬌豔,碩大的花瓣朝外綻放,井然有序地排放著。

手?中擒著金剪去掉一截燈芯,花瓣也就小了?、短了?,馬上就要?沒有了?。

思?緒一點點飛遠,秦昭明好似總是這樣,小事蹭破一層油皮也要?哭一哭,讓她好好哄哄,但有大事,什麼?都不願意說。

薛聞不知曉旁人家正常的有情人究竟是如何?相處,但她懂秦昭明。

他一定發生了?什麼?。

如果她願意等下去,他會依舊平常無事地回來,看?著她在如同?白晝的燈光之中安睡,跟她講朝堂上多少人沒有腦子?,幾個人私德有虧。

隻要?她不去追問就夠了?。

至高至遠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他們還不是夫妻,是否要?順應他的意思?,給他們留一些距離?

火光快要?消失,她拿著剪子?的尖角撥弄引線進了?油中,那將要?熄滅的火光朝外一炸,仿佛絢爛在天際的煙花。

就那一瞬,燙在了?她的指尖。

真真切切地疼。

被火焰燙著都要?這麼?疼,那能?讓秦昭明獨自躲起來療傷的疼,該有多疼啊-

經曆這麼?些時日,他們都知道東宮女主人有個小毛病,晚上要?點好多燈,還不愛出門。

當然這在他們眼裡都算正常的,哪個身居高位的人都有些費錢的怪癖,他們都習慣了?。

見她出門,在門外的侍衛宮女都分外驚訝。

連行禮都帶著些倉促,有些措手?不及-

東宮佛堂不大,比起東宮的殿宇的覆蓋麵來說稱得上簡陋。

但當朝太子?對道家佛家都未曾有過偏愛,若論道意也更喜歡道家的逆天改命,隻拚今朝,對於佛教的此生受苦來世得果嗤之以鼻。

薛聞第?一次見之時還很詫異秦昭明能?在這裡擺個佛堂,這簡直就不該出現。

此間燈火通明,卻未曾點燃檀香,隻燃著淡淡的、帶著些繾綣味道的鵝梨帳中香。

“孤說了?,不許任何?人靠近。”

薛聞還未推開門便聽到裡麵秦昭明的聲音,她頓了?頓,然後說著:“連我也不行嗎?”

如同?在說:你願意跟我分享這個秘密嗎?

她問的時候心態平和,已經做好了?他不願意開這扇門的準備。

若要?問起來那她為什麼?還要?來,那就是總有些人拿著猶豫慢慢斟酌,但時間不等人,她這輩子?學的成功的課程便是不留遺憾。

門內緩緩映襯出影子?,吱呀一聲門從內打開。

裡麵的人未曾有在她麵前的舉重若輕和狂野自信,反而像一直淋了?雨後濕漉漉的小狗。

明亮的燈光爬出窗欞如絲一般席卷那張白皙的臉龐,在光影中半明半昧。

他的麵容乾淨如初,薛聞卻恍惚覺得好似有淚痕纏綿。

如同?精致的瓷器從那一側龜裂破碎,偏要?在她麵前強裝出安然無恙的模樣。

秦昭明眉眼低垂,看?著她半晌擠出來一句:“天黑,你怎麼?這時候出門了?。”

薛聞戳他肩膀,他也不躲,完全忘記這地方還有傷痕在,直到薛聞收回手?他也呆呆地。

眼前的薛聞因為早就回到寢殿,穿著也並未要?見朝臣的裝扮,隻在內裡淺搭了?一件白荷訶裙,外頭罩了?件輕薄的淺金大袖衫。

如同?錦緞一般的發絲被一根玉簪輕輕挽在腦後,恍惚中隻怕會以為仙子?臨凡。

反倒手?上戴著的宮燈和拿著的酒壺,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來看?你,想來看?看?你。”

秦昭明沉默,接過她雙手?的燈和酒壺,沒開口?,卻讓出了?半個身位足夠讓人進去。

而這時候的薛聞才看?見了?這座佛堂內供奉的神明究竟什麼?樣子?,她心底裡翻湧起一個早就認定的猜測,牽連出她今夜一整個答案,擰眉問:“這是皇後娘娘嗎?”

“嗯。”

薛聞曾經想過秦昭明的母親該要?多好看?才能?生出他這樣的兒子?,如今透過一個玉石雕就的佛像,好似一切皆有了?答案。

“我可以喝酒嗎?”秦昭明拉著薛聞坐在佛前供奉的蒲團上,自然而然地問出在他手?中酒液的安排。

“可以,今天你心情不好,那就嘗嘗吧。”

薛聞沒有像秦昭明一樣坐在蒲團上,而是恭恭敬敬磕頭行禮之後才如同?他一般坐下。

隨著三次抬頭,她也沒有錯過那供奉在桌案上的黃花梨木盒。

“我娘我並不願意叫她母後,這個稱呼太疏遠了?。”

“你或許並不知道,她是在生我之時被冊封的皇後,他們說那日難產,父皇以此來激勵她,告訴她隻要?她好好活著,她就是可以並肩和父皇站在一起的皇後。”

皇後喬氏,原為喬淑妃,在生下太子?之前一直被湯貴妃穩穩壓一頭。

“可我出生了?,她卻死?在產床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除夕之夜太子?出生,次日皇後喬氏薨。

“我自幼被父皇撫養長?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希望,平世家、興科舉,讓朝廷命脈不為貴族把持。”

薛聞沉默,顯然現在的局勢,昌平帝不僅沒有給予支持,還拉著其他皇子?同?秦昭明分庭抗禮。

“或許是父皇年紀大了?,開始心軟,畢竟他這麼?些年想要?平衡世家勢力,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外家。”

“但終歸,他把本應該鎮守京師的我派遣沙場,後來在我再次提起書局印刷之時,他斥責我——野心勃勃,試圖逼死?他。”

他仰頭就著酒壺飲了?一口?酒,細碎的酒液帶著足夠抽絲剝繭的能?量,讓他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最細嫩的皮肉交給另一個人。

“然後罵我,生而克母,必有殃災。”

一個從小被父親養大,拿著山河萬裡告訴他未來一切都是他的人,斥責他繼承人生而克母。

這是多麼?狠戾的一句話。

而秦昭明從來就是能?夠在昌平帝麵前說軟話的人,更何?況這話對一個從小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太過惡毒,他下意識回頂:“給你做妻,才算殃災。”

父子?之情究竟算什麼?,秦昭明現在都不明白,幼時他生病時父皇徹夜難眠是真的,等他長?大後百般揣測也是真的。

他幼時被抱在懷中登上禦座,百官反對也於事無補,父皇說,天下就應該是他的,早一些坐上又有和不可。

此後幾日,秦昭明本想服軟,卻見昌平帝將他收藏多年連秦昭明這個兒子?都還能?一觀的畫像賜給秦旭。

將他娘的畫像,給秦旭,這不就是明擺著羞辱他嗎?

而秦旭用這幅畫讓他腹背受敵,儘情羞辱,而後流落民間。

他被打斷了?腿骨,兩條腿有不同?程度的傷,雙手?被縛,整個人被蜷縮在籠子?內,閉塞的身軀都僵硬,感受不到存在,每一日等待隔著縫隙滴進來的水,借此來估算時間。

像野狗一樣乞食。

拚儘全力長?大被束縛住的嘴巴,在密閉的空間內仰起頭努力吞咽。

秦旭想用這來羞辱他,想讓他再也回不去京城。

可殊不知,他以前還有理智還心存眷戀,等他回到京城麵對昌平帝對秦旭的懲罰閉門思?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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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怕他這個太子?一家獨大,又開始扶持新?的皇子?時格外平靜。

人早就瘋了?。

唯一能?夠讓他控製住自己唯有薛聞的仁善。

他對父親已經沒有了?期待。

而現在,湯則鎮將他母親的畫像送過來。

不必去猜測湯家的來意。

秦昭明就是在握著這畫匣的時候,頭一次出現了?忐忑和猶豫,他害怕,自己的母親也是怨恨著,恨他奪走了?她的性命。

沒有人會甘心去死?的,他是母親的孩子?,但同?樣是寄生在她身上的累贅,是殺死?她的罪魁禍首。

清洌的嗓音伴隨著酒液斷斷續續,他慣會在薛聞麵前佯裝柔弱獲取可憐,可如今他緩緩開口?,抬頭望著自己母親的塑像那麼?的委屈膽怯,如同?幼時被責怪後的孩童。

薛聞想,太子?殿下一定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希冀,多麼?期待她能?夠反駁。

“不是的。”

她奪走他手?上的酒壺,含笑看?著他——

“本朝皇子?早就定好以日為單字排行,唯你一人另外。”

“有沒有可能?,你的名字本身就包含著皇後娘娘全部的愛意?”

她聲音喑啞,輕柔地安撫。

月亮主動?地到了?他的懷裡,如同?安撫小孩子?一般,字字句句地告訴他:“君子?萬年,介爾昭明”(1)

“她是這樣地愛著你,從一個名字裡,傾注了?她所有的愛。”

秦昭明身邊並無可以相信的人,外家有自己的心思?,父皇並未他一人的父親,唯一可做慰籍的母親早就離開。

而今,唯有一個薛聞。

太子?殿下聽著,視線緩緩下落,落在被薛聞裙擺下掩藏的蒲團。

蒲團原先隻有一個,但好似從他回到京城的那一刻開始就準備了?第?二個。

原來,他也是這樣期待,薛聞霸道地來到他的世界。

當權者不能?泄露軟弱,他更是格外要?強,唯有早就見過他落魄、救他於水火的薛聞能?夠讓他剝開堅硬的外殼,宣泄真實的情緒-

“那你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麼??”

他直勾勾的盯著眼前人,忽的問出口?。

第五十五章

隨著年紀和太子殿下相差無幾的彭城郡王還有北平郡王開?始參政, 所屬外家勢力紛紛熱切。

湯家近些時日格外低調,連太子殿下連同京兆鄭氏做出的改變都隻有湯則鎮的兒子在反對。

家主湯相反而十分平淡,連同派係一乾人等?不?肯輕易衝鋒, 甚至有些外姓官員從此處看到了利於他們之地。

秦旭著急忙慌到湯家後院的時候, 正是申時一刻。

湯則鎮一身?短打,穿著尋常百姓用的粗布麻料, 腰間?束著拚湊出?的褲帶,正在園子裡給菜地澆水。

小廝們從井裡挑出?水來送上, 他拿著葫蘆瓢慢條斯理?地舀水, 灑在已經有小腿那麼高的菜葉上。

泥土沾染了他足上連雲錦製成的鞋履, 汙泥從鞋麵上分外刺眼, 可整體來看?那些微末細節處的不?對勁已經被衝淡。

單看?眼前這個場景, 誰能分辨出?來鄉間?種田的老翁和權傾朝野的外戚宰相?

秦旭氣急敗壞從外頭?到?來的時候,先雷聲大雨點小地叫喚一聲:“二姥爺, 你怎麼就愛在這種地方?好好地弄我一鞋的泥。”

慢慢扶著腰直起身?的湯則鎮看?他一眼, 鞋麵根本沒有什麼痕跡,怕是從踏足這裡的時候就開?始哀嚎, 嫌棄土地臟了他的鞋底。

“要不?進來, 要不?滾出?去。”

說完話的長輩緊接著開?始澆地, 仿佛這片土地上誕育的幼苗是天大之事。

小廝無聲離開?, 秦旭這才?滿懷委屈地說:“二姥爺為何?要將那個畫像送回去!”

“那分明是牽製秦昭明的最大法寶,分明是秦昭明失去父皇寵愛的憑證!”

“連自己親娘的畫像都被父皇賜給我, 他還有什麼能耐?”說著說著, 本就是強裝出?來的委屈化為親人背叛後張牙舞爪的怒氣。

湯則鎮並非隻是他的二姥爺,而是他後頭?勢力中頂梁柱一樣的存在。

連秦旭自己都知道, 湯家即便現如今如日中天,無外乎還有湯則鎮在把持而已, 而他那個表舅,簡直就不?像二姥爺親生?的。

要不?是仗著年紀大,母族出?身?世家,哪裡輪得到?他那個東西來當宗子。

說遠了,總之,他絕對不?能承受湯則鎮對他的失望,而昌平帝罰他麵壁思過已久,宣召他進宮也絲毫不?提放他出?門一事,百般討好卻難得笑臉。

他怕,他怕湯則鎮也不?管他了。

“你怎麼知曉的?”湯則鎮挼了挼土壤,而後拔出?一棵混雜其中的野草,抬起頭?來分了他一個眼神:“太子回禮,是不?是送你那裡去了?”

秦旭臉色一白,不?打自招。

“那老身?再猜一猜,太子送的,是一座靠山石?”

“您怎麼知道?”

湯則鎮看?著阿鬥差一點被氣笑了,他書房擺著的那座醜陋粗鄙靠山石,究竟什麼意思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偏偏靠山石本人一點都沒有領會到?。

連太子給他送新的靠山石,來“勸”他改換門庭了,這人還在二舅姥爺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罷了,臥龍先生?一輩子都沒有嫌棄過阿鬥,他又何?必厭惡自己的親外孫。

“那東西放在手裡隻會讓本就瘋狂的太子殿下將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留著是一個派不?上用場的禍患。”

當時昌平帝賜下這幅畫,便是要讓這兩?個人廝殺起來。

“太子回京,沒悄悄派人把你殺了,我都天天燒香拜阿彌陀佛了。”冷眼看?一眼不?爭氣的東西。

秦旭被嚇得捂脖子,結結巴巴說:“不?可能,他不?敢的。”

“你都敢,他憑什麼不?敢!”

“這是鬥爭,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你當這是後院爭寵?”

“現在他正麻煩纏身?,交出?這個東西求和正好拖延時間?,你現在要做的便是要好好地讓陛下知曉你是一個孝子,你是一個不?會對他產生?威脅的好兒子。”

“剩下的,你就交給二姥爺就夠了。”

秦旭理?解中隻有幾?句話,現在擔心秦昭明發瘋,所以要先安撫他,當務之急是討好父皇。

而二姥爺還願意教他這件事讓他格外慶幸,忍不?住想要證明自己:“秦昭明這算自掘墳墓,現在所有世家都在背後罵他,若不?是前頭?還有那個不?安於?室的賤人還有鄭雲起那個老匹夫頂著,隻怕先死的隻會是他。”

他輕咳一聲,喚來十幾?個小廝侍女們。

兩?個侍女攙扶他走出?耕地,一個侍女將嶄新的蘇荷綢製的鞋履放下,兩?個小廝跟在後頭?為他脫鞋換鞋。

而此期間?,湯則鎮隻稍稍動了一步,展開?手臂,便有所有人將他外頭?的短打給更迭下來,露出?精致的裡衣,在外罩上香雲紗製成的廣袖長襦。

湯則鎮也是這樣想的,他不?明白為何?太子要做吃力不?討好之事,得罪世家,甚至連他背後最大的依仗喬家也跟著受池魚之禍。

那些寒門平民有什麼用?

他們秦家的皇位都是靠世家才?得來的!

秦昭明聰明,但又太自作聰明,讀書會讓人想得多,若是人人都讀書,都想要考科舉,地裡的莊稼誰來種?勞役誰來乾?征兵誰來乾?

隻有百姓不?知曉自己過得不?好,那就是過得好了。

何?必勞煩百姓寒門,離開?他們祖祖輩輩喜愛的大地,去往根本不?歡迎他們的是非之地。

若是仁德之君,不?僅應該抑製百姓的知識還應該斷絕寒門靠舉孝廉入朝為官。

重用世家察舉互薦才?對,隻有世家血脈才?是最高貴的,而百姓讀書是最無用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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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一垂,看?向?秦旭,點撥道:“坐山觀虎鬥便夠了,有些事把握住時機,才?是最要緊的。”

“免得,如同我這雙鞋一般,深陷泥潭。”

他說著,將那雙鞋賜給小廝,小廝喜不?勝收地連連磕頭?感謝,而兩?個達官貴人這一刻思緒對在一起,都在嗤笑隻要略施小計,這種卑賤之人就感激不?儘了。

若讓他們讀了書,那豈不?有了多的心思?-

“我未曾見?過她,但李娘娘說,我娘是最和順不?過的一個人,不?會爭不?會搶。”

“連外祖都說,當年若非族中隻有她年紀合適,否則斷斷不?會選她進宮,一個隻把帝王當丈夫,還身?體孱弱的小姑娘,送進宮都等?於?送命。”

薛聞抬頭?,看?著白玉雕刻的菩薩塑像,端坐蓮台,慈眉善目,手掌拈花一笑。

好似越過歲月時間?,那位還沒有成為母親的小娘子,也是這樣含笑看?著她的丈夫,期待著她的孩子。

而秦昭明說到?這裡猛飲了一口酒,酒壺隨著激烈的動作迸濺出?許多酒液。

壺內醇酒一聳一聳地搖晃著,而迸濺出?的酒液落在俊俏的麵龐上,好似整個臉都濕了。

他隨著薛聞的視線望著那尊玉像:“她最信佛,連湯家那個都比不?上她虔誠,可她信賴的佛祖並沒有保佑她。”

薛聞正想要勸,秦昭明便回頭?看?她,眼底微醺,容顏妖冶,緩緩勾出?一個笑:“但我讓高僧做法,讓全京城的佛寺都供奉於?她。”

“斯人已逝,但佛家不?是講究什麼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沒準我娘還真會再回來。”

他低頭?喑啞一笑,眼角好似藏匿明珠閃爍:“如你所說,她不?會怪我,她真的不?會回來了,是嗎?”

“即便我請遍全天下的高僧,即便我讓全天下都來供奉她,她也不?會回來了,是嗎?”

他的恥辱、他的無助、他的委屈,在歲月中寂然無聲地哭泣的孩童,終於?找到?了能夠讓他說話的人。

薛聞沉默著點點頭?,而後伸手拉住他的手,艱難開?口:“你也說了,一花一世界。”

“娘娘心中無垢,又有你在,或許成佛也說不?準,她雖說不?在,但她的愛一直在看?著你。”

纖細的手掌好似有著堅定的力量,讓迷惘一下在晨霧中消弭,而秦昭明呢喃著“一花一世界”,忽地,問起薛聞:“那你呢?”

“那你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麼?”

他那雙沁潤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薛聞,好似小狗嗚咽出?聲凝望著他的主人。

薛聞耳邊好似被寺院的水陸道場聲擊個散碎,她沒有猶豫很久,就停滯了一瞬,而後便要抓起秦昭明另一手中的酒壇。

秦昭明趕緊移開?酒壇。

她什麼酒量他最清楚不?過,更何?況這是東宮窖藏的陳年汾酒,而薛聞喝幾?口民間?米酒就要醉。

也就這麼一躲避,薛聞被氣笑了,那手沒收回來,徑直上去揪太子殿下的耳朵:“你又騙我!”

被一隻手治住的太子殿下絲毫不?敢躲,甚至因為理?虧都不?敢說話,隻用那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望著她。

他說的都是真的。

想躲起來是真的,思念娘親是真的。

但說到?後來,他看?著薛聞為他感同身?受,笨拙地想著安慰的話,便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繼續沉迷於?悲傷之中。

母後作證,那個未曾上過愛的啟蒙課的孩子,也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想要讓她,一直笑的人。

正巧薛聞提起來“一花一世界”,而他剛巧因為薛聞沒有任何?掩飾地對於?一些事的未卜先知感到?驚奇,下意識想用這事來問問她。

而他,無法掩飾,他想要探聽薛聞的秘密。

正如同他所有的秘密都對他敞開?一樣。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搞政、治的心都臟,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必定得要為自己爭取點利益-

薛聞麵上生?氣,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的怒火。

反倒因為話說出?來而感到?慶幸,甚至還因為秦昭明想到?這裡,她想著要不?要借著自己來安慰一下他。

轉念想著,他並非個軟弱之人,甚至今夜若是自己不?來,他真的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回到?寢殿後依舊和她插科打諢,依舊哄她入睡。

揪著的力道鬆懈,這可難不?倒好不?容易老實了一下的秦昭明,離開?抬起頭?看?她,目光灼灼,顯然他現在又開?始要強了。

畢竟太子殿下擅長裝可憐,真可憐了倒恨不?得薛聞趕緊忘掉,好在她心裡永遠是蓋世英雄。

薛聞最終還是奪過秦昭明手中酒壇,沒喝,隻淺淺聞了聞,而後臉上便多了幾?分緋紅。

玉簪隨著她的微微垂頭?在臉頰多了一處暗影,她看?著眼前人,最終開?口問道:“阿昭,你有沒有想過,若是蔡大娘家中,並未有我一個莽人執意要打開?看?看?的話,會發生?什麼嗎?”

視線不?知怎麼開?始模糊起來。

在她記憶裡鮮衣怒風流倜儻的少年,逐漸褪色成笑意不?達眼底,連走路都微微蹣跚的模樣。

同樣的少年,同樣含笑看?著她。

可為何?一想起來,便會落淚。

薛聞從前一直覺得她不?願意承認阿昭是太子,是因為不?願意接受她被騙,不?願意接受他到?死一直隱瞞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