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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翻來覆去, 淚濕枕頭間,一人披著月色而來。

江行趕忙吸了吸鼻子,可惜依舊掩不住鼻音。他坐起來, 道: “阿鳴。”

時鳴臉上有些疲憊。他講明來意: “哥哥。先生走了, 我……”

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家了。我可以跟著你和阿搖嗎?”

江行鼻子一酸: “你早就是我們的家人了。”

他很少見到阿鳴這麼小心試探的模樣。

阿鳴從來都明媚張揚。

可惜先生沒了,阿鳴也不過十幾歲, 又怎麼能明媚得起來呢?

時鳴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道: “哥哥,你想去姑蘇嗎?去……去讀書。”

嶺南起步不久, 百廢待興,教育資源確實不算好。若是能去彆的地方學習, 自然再好不過。

江行抹了一把眼淚: “夫子同你說什麼了嗎?”

“夫子讓我不要再待在嶺南,不要再待在番城。”時鳴咬了咬嘴唇,繼續道, “夫子要我去姑蘇, 找柳畫橋柳大儒。”

江行怔住,有些不敢相信。

這位柳大儒,乃當今文壇的一代領袖, 寫在教科書中的人物。

梅夫子居然讓阿鳴去找柳大儒?他兩人一個在嶺南,一個在姑蘇,山高路遠的,上哪能認識,還有舊?

大儒的名字實在如雷貫耳,江行並非不識得,而是不可置信: “你說找誰?”

時鳴緩緩道: “姑蘇城的柳畫橋柳大儒。大概就是哥哥讀書時知道的那位。”

江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家阿鳴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就算梅夫子與柳畫橋有舊,阿鳴若隻是一個遺孤, 梅夫子又怎麼篤定,柳畫橋會收留阿鳴呢?

時鳴頓了頓,想勸他安心: “哥哥,你要同我一起去嗎?梅夫子已經寫了推薦信,你到那裡,可以拜入柳大儒門下。”

江行從來沒想過能拜這麼厲害的老師,說話有點兒結巴: “我、我何德何能?”

時鳴拿出兩封信來,道: “這兩份,一封是先生給你留下的,一封是梅夫子寫的。夫子說,柳大儒性子冷淡,早已不收學生。你到了姑蘇後,拿著這兩封信去拜見,說不定有一絲機會。”

江行顫著手接過了那兩封信,淚又湧了出來。

“先生、先生此去,究竟是為何、為何遭了難?他此行目的是什麼?”

江行口不擇言,問時鳴。

時鳴神情哀傷,似是要說什麼,最後卻隻是搖搖頭: “……現在不是時候。抱歉,哥哥。”

江行抓了把頭發,崩潰道: “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哥哥!”時鳴聲音高了一個度, “以後再告訴你,可以嗎?”

江行依言安靜下來,目光有些空洞。

時鳴看起來冷靜得不像話: “夫子說,最多七天。我們最多在番城再待七天,七天內,我們就要啟程去姑蘇,不得耽擱。”

哭得多了,江行有些目眩,又問: “……如果耽擱了,會如何?”

“會死。”

時鳴輕飄飄的兩個字,打在江行心上。

江行心下大震,知道此事絕不簡單,斷然不敢再問了。他擦乾淨眼淚: “好,我知道了。”-

姑蘇不是什麼偏遠的地方,但嶺南離姑蘇還是太遠了。

江行匆匆忙忙收拾了東西,帶著心事重重的時鳴與一臉懵的江舟搖,上了官道。

過了小半個月,路經錢塘。到這裡由陸路改走水路,岸邊楊柳畫堤,搖櫓聲吱嘎作響。

他們坐的這條船不是很大,水波蕩漾,船夫搖著槳,時不時還哼著歌,頗悠閒自在。

江行在船頭坐了一會兒,想同船夫說說話;隻可惜他聽不懂錢塘方言,對著人家雞同鴨講了半天。

最後,船夫急了,船槳一揮,轉頭屁股對著他。

這是不想搭理他了。江行於是訕訕地回了船艙。

這些天裡,時鳴話少了很多。

江舟搖暈船在休息,船夫同江行語言不通。

左思右想,江行隻能找時鳴聊天。

江行不是話嘮,但最近話卻多了許多。大概是因為,如果他不說話,三個人聚到一起時死氣沉沉的,安靜得像半隻腳踏進了棺材。

江行同時鳴說話,時鳴隻是聽著,一語不發。

江行心中著急。今日路過錢塘,已經算是江南地帶。再過不久就可以到姑蘇,此行終點。

他走入船艙,果然見時鳴一個人坐著。

江行有心引他說話,道: “吃些東西吧。我今日同船夫嘮了半天,我也沒聽懂他究竟在說什麼。”

時鳴道: “吳語難懂,聽多便習慣了。”

江行見他終於開口,心下一喜: “你同阿搖講過你在江南的日子,你還從未對我說過。我也想聽聽。”

“從前不在姑蘇,在京口。”時鳴想了想, “京口臨江。有時會去江邊玩,聽來往遊船搖槳的聲音。”

江行側耳傾聽。

大概就像如今錢塘江上的波光吧,江行心想。

“剛來的時候,眼睛……眼睛不是很好,斷斷續續病了一年。病好之後,就看不見了,隻能聽。”

江行心中一疼。

時鳴繼續說: “江水很涼。我喜歡去江邊吹風,一吹就是一個下午,惹得先生著急忙慌來找。”

時鳴垂頭: “……先生已經不在了。”

這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時鳴積壓許久的淚終於砸下來,像午後不期而至的雨滴。

潮濕,泛著思念的粘膩。不過也就十幾歲的人,失去了這麼個親密的長輩,無論如何都會心下大慟的。

隻是阿鳴內斂,不想表現出來,惹他擔心罷了。

江行這樣想著,麵上卻鬆了一口氣,連忙給他擦眼淚。

哭出來就好了。

時鳴抓著他的袖子,哭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行輕拍他的背,沒有說話,隻是沉默。

過了許久,這場無聲的痛哭終於落下幕來,隻剩抽泣。

時鳴抽噎道: “我從前不是京口人。”

江行給他擦臉,溫聲答: “嗯。我在聽。”

“我從前是京城人。應該叫汴京?太久遠了。”時鳴埋在他手裡,聲音悶悶的, “先生帶我從汴京來了京口。”

江行心中疑問甚多。譬如,他們是怎麼認識柳大儒的?好好的在汴京,怎麼又要一路南下,以至於一直到嶺南?

這不是自我流放嘛。光是氣候,就夠喝一壺的了。

江行看著時鳴那張掛著淚痕的臉,覺得現在問起來不是時候。

他轉移話題: “想出去走走嗎?”

時鳴搖搖頭,道: “就在船上吧。”

“既然不能全部告訴我,那你能同我說說,先生是怎麼死的嗎?”

江行問。

時先生的死,梅夫子隻含糊地說了一通,而時鳴呢,乾脆閉口不談。逝者已矣確實沒錯,但隻有他被蒙在鼓裡的感覺,不好受。

他是先生的學生,知道了又能如何?

時鳴恢複了往日沉靜的模樣,隻是眼圈有點紅: “先生是被暗殺而死的。”

江行心道果然如此。

尋常出了什麼意外,總不可能被死狀淒慘地被扔到亂葬崗。能這麼殘忍,必是他殺。

但先生為人溫和,鮮少與人發生衝突。究竟是得罪了什麼人,要致他於死地呢?

江行接著問: “凶手是誰?先生從前的競爭對手嗎?”

據江行所知,先生來嶺南前,曾經在江南做生意。生意場上的事情江行不是很懂,但競爭對手互相加害啊什麼的,也不是很少見。

先生做生意賺了不少錢。若說從前得罪了什麼人,促使對手買凶殺人,能說得通。

時鳴卻說: “不是。凶手……我也不知。但,那人應該不是衝著先生去的。”

江行不理解: “不是衝著先生去,那為什麼要殺先生?”

時鳴搖搖頭,神色悲傷。

船艙外,船夫嘰裡咕嚕的說了一句方言,不知說的什麼。聽語氣好像很吃驚,江行問: “阿鳴,他在說什麼,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一點點。”時鳴眼角淚痕尚未擦乾,語氣竟驟然變冷, “他說,‘有人來了’。”

船身一陣劇烈搖晃。船夫不複搖槳時的自得,神情有些慌張。

不多時,船不搖了。船頭一沉,他們的船上竟來了兩個官兵打扮的青年。

江行不知來人何意,隻好先將時鳴往後麵藏,自己上前應付。

為首的那個官兵上來便盤問: “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少女?約莫十幾歲的樣子,長得很好看。”

江行心下一緊。

這個描述……

他側身擋住時鳴的臉,對著那官兵道: “十幾歲?我這裡確實有個十幾歲的少女,不過她暈船了,正在睡覺。大人要去看看嗎?”

這說的是江舟搖。

想都不用想,官兵找的少女不可能是江舟搖。江行隻不過裝回蠢蛋,糊弄他們一番。

先糊弄走了再說。萬一待的時間久了,他們要找的真是阿鳴呢?

官兵點點頭,江行便引他們去了江舟搖睡覺的地方。阿搖似乎被這番動靜吵醒了,揉了揉眼睛,道: “哥哥,發生什麼事了?這兩人是誰啊?”

那兩個官兵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 “這不是我們要找的少女。”

江行故作不解: “大人,您光說十幾歲的少女,這錢塘江上這麼多船,少女沒有一千個也有幾百個,大海撈針,這怎麼找?可否詳細一點,說些細節?”

一個官兵看起來真的思考了一會兒,道: “身有殘疾,是腿斷了還是眼瞎了來著……”

另一個連忙搗他: “我們不是帶了畫像嗎?那小姑娘長得可俊了。”

江行心中一緊。

那官兵這才想起來,傻傻地掏出了一幅畫像,展示給江行看: “你看,就是這個小姑娘。”

第047章 姑蘇之行遇突變

雖然畫畫的人技術不太高明, 但依稀可以認出是女裝的時鳴。

要找的人居然真是阿鳴。

江舟搖也認出來了,緊張地捂著嘴巴,不敢說話。

江行精神高度緊繃, 點點頭, 又鎮靜道: “我沒見過這個小姑娘,大人還是去彆處看吧。”

官兵看了江舟搖睜大的雙眼, 覺得有些不對勁。其中一個道: “我記得你方才身後藏了一個人。那個人可否給我們看看?”

“大人說笑了。”江行笑道, “那明明就是個小子。男女都不對,大人又有什麼可看的呢?”

他越不給看, 官兵越是起疑,堅持道: “若真是小子, 給我們看看,確認一下又何妨?”

江行目露為難: “這……”

像是終於豁出去一般,江行道: “唉。並不是我危言聳聽,那是我弟弟。他臉上起了疹子, 怎麼都消不下去。我們這次,就是來給他找大夫的。”

他複又補充: “駭人不說,還會傳染。不讓你們看, 也是為了你們好。”

恰逢此刻,船艙內適時傳來一聲呼喊: “哥哥,我的臉好癢啊。”

江行演得像真的,高聲回: “哎,在呢。你彆撓啊,哥哥一會兒就去給你換藥。”

那兩官兵表情不是很好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不知又商量了什麼, 推推搡搡的,最終一臉晦氣地走了, 像是生怕被傳染。

待人走後,江舟搖害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道: “哥哥,畫上的人,好像是阿鳴。”

江行趕緊捂住她的嘴,嚴肅地“噓”了一聲,道: “彆說話。你就當無事發生,千萬不能說出去,知道嗎?”

江舟搖不知此事嚴重性,但還是懂事地點了點頭,又問: “哥哥,那些人……”

江行打斷她,警告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要問。你剛剛在睡覺,聽到沒有?”

江舟搖不問了,乖巧應下: “我知道了。”

安頓好了江舟搖,江行回到船艙去看時鳴。阿鳴臉上真的覆了一層白紗,再湊近看,還故意點了許多紅點子。

見他這副模樣,江行失笑: “阿鳴,人已經走了哦。”

他倒是機靈,聽到外麵江行搪塞官兵的話,馬上就對自己的臉下手了。

還真是不留情麵。

時鳴聽到這話,果然放鬆下來。他擱下手中蘸了紅墨的筆,給江行遞了一塊帕子,嬌氣道: “哥哥,幫我擦一下。”

江行依言,把他臉上胡亂點的那些紅印子全擦了。他動作輕柔,神色認真。

呼吸聲落在時鳴耳邊。時鳴故意撩起眼睛,問: “哥哥,我臉上這些‘紅疹子’,是不是很像啊?”

江行笑得不行: “不像,一點兒也不像。要是他們進來了,保證一眼就能看穿。”

擦完了臉,時鳴還是那個膚光勝雪的小公子,哪裡還有什麼“疹子”?

江行這才問起來: “阿鳴,他們找的似乎是你。”

“我知道。”時鳴收斂了笑意, “他們就是衝著我來的。我的行蹤,已經被發現了。”

江行一直都想問: “阿鳴,你,究竟是什麼人。”

殺了人,進了官府衙門還能完好無損地出來,這不是錢財能辦到的事情。

如今天下太平,時先生卻離奇慘死,非說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所為,未免牽強。普通的商業對手做不到殺了人之後毫無蹤跡。

柳大儒年輕時是帝師,德高望重,天下士人無一不欽佩他。如今致仕,隱居在姑蘇,早就不問世事。

梅夫子竟讓阿鳴去投靠這樣的人物,這難道不可疑嗎?

柳大儒憑什麼收留時鳴?

就算是借著長輩的交情——和柳大儒有交情的,能是什麼一般人?

梅夫子,時先生,還有阿鳴,能是什麼一般人?

其中必有隱情。

包括錢塘江上大張旗鼓尋找少女這件事——尋常少女需要官府這麼興師動眾地找嗎?

恕江行直言,他實在不信這些都是湊巧。

時鳴神色僵硬,道: “哥哥。”

江行慢慢打量著他。

阿鳴無疑是極好看的。江行每看一次,總要心動一次。但是,江行此時此刻才發現,他根本就看不透阿鳴。

像霧裡看花。像隔水看月。美雖美矣,卻不真。

江行敲了敲桌子,周身氣質冷了下來。

時鳴心中咯噔一聲。

江行平日裡待他、待阿搖都是極好的,很少發脾氣,也很少疾言厲色。就算是被惹得急了,勾得狠了,頂多虛張聲勢一番,嚇唬嚇唬人。

沒有人會被嚇唬到。因為江行就像一塊入手即溫的玉,君子無瑕,溫潤端方。

如今這般動了真格的,是頭一次。

時鳴艱難道: “哥哥,我……”

“你不想說。”江行眼中徹底沒了笑意, “你不想說——或者是,不想對我說。是這樣嗎?”

時鳴搖頭: “……我現在不能說。”

江行道: “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

時鳴猛然抬頭。

“我稍加猜測。”江行審視的目光落在時鳴身上, “京中某位權貴之子,家裡遭了難,一路逃到嶺南——是嗎?具體是哪位權貴我不知道,但門第必然不低。”

時鳴悄悄鬆了一口氣。江行的猜測不無道理,但有些事情怎麼可能一言蔽之?

還是先應付過去吧。

時鳴重新掛上笑容,大方承認道: “對了七成,我的家世確實不一般。等時機成熟,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哥哥的。”

江行麵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在咆哮:居然真的是這樣!

他就是隨口一扯?

還、還對了七成?!

媽呀,本想考個探花好與阿鳴相配,這麼一瞧,他一個村野出來的窮士子,哪裡能跟勳貴世家的公子相配?說不準,自己的仕途還得要阿鳴幫忙呢!

雖然他並沒有這個打算。

江行又好笑又心酸。

本來自己讀書賺錢,很大一部分就是吃的阿鳴的軟飯。他本以為考上狀元就可以不用吃軟飯了,現在一看,居然還得吃軟飯!

真是好大一碗軟飯!天賜的軟飯!

軟飯很香,但也不能一直吃?人得靠自己吧喂!

再回過頭來看阿鳴:勳貴世家的公子,長得一副好相貌,估計汴京城一眾貴女都上趕著嫁呢!若不是瞎了眼,又怎會看上他?

啊、啊等等,阿鳴眼睛確實瞎了。

但是等到他從統子哥那裡兌換了治眼睛的藥,阿鳴重見光明,哪裡還有他什麼事情?

阿鳴居然還在擔心他考上了探花拋棄自己……

江行想,可能輪不著他拋棄人家,人家首先就要把他這個小白臉踹了。

不過就算如此,江行也要給阿鳴換藥。就算最後他真的被踹了,他也隻會黯然離開,怪自己識人不清罷了。

但江行覺得,阿鳴不是那樣的人。

江行輕咳了一聲,試探道: “那、那你哪日回京,不會不要我吧。”

時鳴眨巴了一下眼睛。

江行忐忑道: “不會吧……”

時鳴歪頭。

江行著急: “你彆呀……雖然我隻是個吃軟飯的但是我會對你好的我保證不眠花宿柳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始亂終棄!”

他一口氣說完,時鳴眼睛亮晶晶的,倏爾笑了: “哥哥,你在說什麼呀?我怎麼可能不要你?”

江行手都沒有地方放了: “那就好。”

“但是哥哥,你方才說的話當真嗎?”時鳴道, “對我好,不眠花宿柳拈花惹……唔!”

說到一半,時鳴的嘴就被江行捂住。

江行耳尖很紅,有點不敢看他: “是真的。每個字都是真的。若有一字作假,我任你處置。打罵也好泄憤也罷,都隨你,我不還手。”

時鳴在他嘴裡悶悶地笑。江行放開他,他又不笑了,問: “哥哥,你是不是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江行撓頭: “沒有吧?”

他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事情是阿鳴不知道的。

時鳴莞爾,靠著印象指了指江舟搖的方向,問: “阿搖的病?”

江行心道不好。

阿鳴也太敏銳了!

他啞口無言,內心瘋狂呼喚係統: “統子哥,你好像被阿鳴發現了!”

086驚訝: “我靠!”

江行: “怎麼辦?”

086: “你快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過,隻要我還在你身上,在這個時空的原住民麵前,你就說不出我的存在。”

江行試著動了動嘴皮子,果然,有關係統的一切,他都說不出半個字。

江行歎為觀止: “統子哥,你這個防護,還真是厲害啊。”

086提醒: “隻是在原住民麵前。如果不是原住民,那完全可以說出來。”

江行心裡苦,腦子飛速運轉之後,答時鳴的話: “……你也可以猜猜,我用了什麼辦法。”

時鳴一語道破: “我覺得,你不是真正的江行。”

江行已經慌了,竭力保持聲音平靜: “為什麼這麼說?”

“觀察。”時鳴說, “我不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幼童,篆刻的手藝會好成那樣。”

“就算天賦異稟,也需要大量的練習。我後麵查過,十二歲前,你住在村中,莫說學習,家中恐怕窮得連一張紙也買不起。你上哪學的篆字,又上哪學的刻章?”

“還有,你說你小時候跟著父母學習,所以不上私塾也對經書典籍有所了解。但是,據我所知,江家父母都是農戶。他們尚且大字不識,又如何教得了你?”

江行沒想到時鳴觀察如此細致,不禁暗暗驚歎,莫名想起宋正那句“你小心被他玩死”的話。

所以第一次見阿鳴,阿鳴其實就已經起疑了?

換在彆人身上,江行隻覺得可怕。但如果那人是阿鳴,他卻並不排斥,相反很自豪阿鳴這麼厲害。

第048章 吳儂軟語訴衷腸

江行橫豎騙不過他, 隻好承認: “……我確實不是真正的江行。”

時鳴斂眸。

江行又道: “你可以當我是借屍還魂。真正的江行,早就死了。但他不是我害死的,我本來也是個死人, 機緣巧合下才來到這裡。還有阿搖, 我……”

時鳴打斷他: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辦法將阿搖救回來。借屍還魂太玄奇,我不信什麼鬼神之事, 我隻信我的心。”

江行覺得這話有點耳熟, 貌似他從前也這麼說過。

江行小心翼翼: “等到了合適的時機,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你……你還願意接受我嗎?”

“我不也有所隱瞞?”時鳴語氣放軟, 莞爾道, “我不管你是誰, 我隻認你一個。”

江行終於放下心來,道: “我也是。”

船行漸緩,似乎到了對岸。船夫探頭嘰裡咕嚕說了一句話,時鳴同樣也用方言回了他一句, 又付了錢。

江行聽了半天,半個字也沒聽懂,很苦惱: “你們在說什麼?”

“他說到岸了, 讓我們下船,付錢走人。”時鳴推搡了他一下, “喊上阿搖,去收拾東西啦。”

江行連連點頭。

天色不早,幾人打算在城中稍事休整,明日再趕路。

錢塘自古繁華。街道兩旁華燈初上,賣東西的小販還未收攤。這樣的熱鬨景象, 恍惚間讓江行忘了這是古代。

江行一手牽一個,順著大路往前, 活像一隻帶著小雞仔出行的老母雞。

時鳴安安靜靜的任他牽著,玉竹跟在後麵。江舟搖不老實,這邊要看看那邊要摸摸,新奇得不行。

城中雖然燈火通明,但畢竟是夜晚,人比白天少了一些。

有賣東西的姑娘看著他們一行人,吃吃地笑,嘴裡說著方言,似乎還摻了幾句俚語。

江行隻能回以禮貌的微笑,轉而悄悄問時鳴: “她們在說什麼?”

時鳴笑: “她們在說你好看。”

江行很不好意思: “你們江南的菜甜,江南人的嘴巴也甜。”

時鳴勾他的手指,在他耳邊悄悄道: “嘴巴甜不甜的,光說怎麼可以?還得嘗了才知道。”

江行臉上爆紅。他手足無措了一會兒,緊張得手心有點熱。

救命,太犯規了!

老婆太勾人怎麼辦?在線等,急急急!

“啊哈哈哈……”江行掩下自己的心動與羞赧,答, “那等會兒嘗嘗。”

時鳴眨眨眼睛: “好哦”。

江行心想,他怎麼感覺自己好像被調戲了。

幾人找了一家客棧打算歇歇腳。這家客棧看著環境不錯,地處鬨市卻鬨中取靜。如今正是晚上,客棧內人不算很多。

三三兩兩的客人圍著桌子喝酒劃拳,好不快樂。

掌櫃見他們幾人,目光一亮,按流程說: “幾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

江行數了數人頭,對掌櫃道: “開四間房。”

時鳴卻道: “兩間足矣。玉竹和阿搖一間,你我一間。”

江行結巴: “這、這不好吧?”

兩兩一間,也不算擠。玉竹和阿搖倒沒有什麼,但他跟阿鳴……

江行想起上次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就沒怎麼睡好,這次說什麼也不肯了: “四間。”

時鳴不依,壞心眼地晃了晃錢袋子: “啊呀,錢好像隻夠開兩間。”

江行心說糟糕。

他的錢早就全上交給阿鳴保管了,現在要他掏錢,他是一分也拿不出來。

錢在誰手裡,誰就有話語權。江行無奈,隻得隨了他的意,道: “阿鳴啊……”

時鳴火速付了錢,開了兩間相鄰的房。

有小二引他們上去,還特意推薦了當地有名的錢塘龍井。

見小二那般熱情洋溢的樣子,江行不免好奇,多喝了幾杯。

茶味清香,唇齒留芳,確實不錯,無怪乎是名茶。

但晚上是不能喝濃茶的。一壺茶下肚,及至半夜,江行依舊精神得很,一點兒也睡不著。

江行翻了個身。

時鳴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動作,問: “哥哥睡不著嗎?”

江行道: “茶喝多了,確實睡不著。”

黑暗中,時鳴似乎輕笑了一聲: “我也睡不著。一起說說話吧。”

江行有心找話。他想起這些天又是坐船又是上岸,他簡直兩眼一抹黑,聽什麼都聽不懂。

江行很苦惱: “吳儂軟語真好聽,就是我聽不懂。以後到了姑蘇,我不會變成個聽不懂人話的家夥吧?”

時鳴道: “還好啦。反正去了柳大儒那裡,他說的一定是官話。哥哥覺得吳儂軟語好聽?”

江行想了想,肯定道: “很好聽。”

“罵起人來可恐怖了。”時鳴笑, “從前在柳大儒那裡待過一會兒。柳大儒時常去集市上買魚,賣魚的一個大嬸,態度很差。”

江行好奇,追問: “對誰都很差?那生意應該不怎麼好吧。”

時鳴搖搖頭: “不。正相反,生意很好。她殺魚很利落,魚新鮮又便宜,大家都喜歡去她那裡買魚;就是嘴巴毒,很喜歡陰陽怪氣。吳語陰陽怪氣起來,像小針紮一樣,很可怕。”

江行來了興致: “你會說嗎?”

時鳴: “離開江南太久,有的我已經不會說了。但是這幾天聽多了,撿起來不少,能說幾句。哥哥要聽嗎?”

江行當然要聽。於是他屏住呼吸,期待地聽著時鳴慢吞吞說了一句,軟軟的,像小勾子。雖然聽不懂,但莫名地抓得江行心癢癢。

江行抓心撓肝,說: “我們一路過來聽到的吳語怎麼沒有這麼軟?”

時鳴故意: “因為這是我專門說給你聽的呀。”

江行心尖一顫,心想可能是阿鳴故意放軟了聲音。他喜歡得不行,問: “那你剛剛說的是什麼?”

時鳴竟然打太極: “我不告訴你。”

江行很想知道,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但看時鳴鐵了心地不想告訴他,他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問了。

蠟燭燒了一半。江行枕著胳膊,又道: “先生的骨灰留在嶺南,我們有時間回去看看他吧。”

“嗯。正好讓你跪在他麵前好好反省。”時鳴半開玩笑道, “說不定哪天他給你托夢,大罵你大逆不道,是個逆徒。”

阿鳴總是很堅強。先生離去的陰影不過籠罩了他半個多月,眼淚哭出來,就像是把難過也哭出來了,他自己倒一身輕鬆。

還有心思開玩笑,真不知是冷心冷情還是沒心沒肺。

江行歎息道: “我一定跪。要是這能讓他氣活過來,也是一件好事。”

人死不能複生,他們都知道,這句隻是隨口亂說。時鳴默然,問: “哥哥,你害怕嗎?”

江行: “我害怕什麼?”

時鳴: “我們以後一定會去汴京的,早晚的事。以我的身份,不可能在爭鬥中獨善其身。以及,時先生的事,背後還等著我們去查。”

江行同他十指相扣,認真道: “我不是一個精於謀略的人。但我不怕,我會保護你,哪怕失去我的生命。”

時鳴微微一愣,促狹地眨眨眼睛: “我聽過一種說法,就是男人在床上說的話都不可信。”

江行: “……”

好好的氣氛怎麼又毀掉了……

他扶額道: “好啦,信不信當然由你,我話可是說出去了。”

江行感慨: “我平生沒有什麼大誌向。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誰傷害我身邊的人,我便加倍奉還。誰害了先生,我就要讓誰血債血償。”

時鳴沉默了一會兒,打了個哈欠,有些困: “嗯嗯好,血債血償。睡覺吧。”

江行輕吻了一下他的唇。

時鳴迷迷糊糊的,問: “怎麼啦。”

江行掰回一城: “你方才說讓我嘗嘗。”

時鳴眼睛都沒睜開,笑了一聲: “甜嗎。”

江行撫上他的唇角,目色溫柔,道: “很甜。”-

一個多月的舟車勞頓,姑蘇城終於在腳下。

江行按照梅夫子給的地址,找到了一處小宅子前。

名揚天下的柳大儒竟然住這種院子,江行委實沒有想到。給門房遞了拜帖,江行緊張又期待。

畢竟那是教科書裡的人物,文壇領袖。說不緊張是假的,他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大人物呢。

他嘴上不說,心裡要激動死了。時鳴瞧他沒出息的樣子,不由得笑了: “哥哥,不用這麼緊張。”

江行還是很緊張: “我要是說錯話,會不會被趕出去啊?”

時鳴道: “怎麼會呢。有我在,你不會被趕出去的。”

江行這才想起,自己身邊的這位也是個背景強大的。江行魂有點飄,心想自己運氣也太好了。

他不過一介鄉野村夫,此生居然能遇到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也算值了。

等了不多時,門房引他們進去: “二位公子,請隨我來。”

江行牽著時鳴往小宅子裡走。這地方根本不大,位置也偏,幾人沒走幾步就到了前廳。

江行同時鳴一塊兒進去,眼見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坐在案邊,一言不發。

時鳴率先行了禮: “柳伯伯。”

江行也跟著行禮: “柳大人。”

時鳴一個禮還沒有行完,柳畫橋便趕緊將人扶正了,道: “殿……咳,不必行此大禮。”

說完,柳畫橋瞥了一眼江行,語氣霎時變得淡漠: “起來吧。”

江行: “……”

區彆對待太明顯了也……

嗚嗚,果然,像他這種小士子,人家怎麼可能放在眼裡?

時鳴帶著兀自心碎的江行坐到一邊,同柳畫橋寒暄道: “許久不見,不知柳伯伯最近可好?”

柳畫橋微微頷首: “一切都好。倒是你,變了不少。”

“溪午的事我已悉知。既然他臨走前將你托付與我,照顧你是我應該的。一會兒你跟著下人去挑一處宅子住,房契直接拿走便可,不必客氣。”

第049章 試學生富貴迷眼

江行在一邊聽著, 心中驚歎: “豪,真是太豪了!”

出手就送豪宅,江行有些麻木, 想, 一代帝師文壇領袖,原來住小宅子隻是愛好。

隻是尋清靜。

時鳴笑道: “那我就不客氣啦。不過, 我倒有一事相求。”

柳畫橋又瞥了江行一眼, 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

江行被這道目光刺得如芒在背,悄悄挺直了腰杆, 力求看起來有點那個什麼狗屁的文人風骨。

雖然他其實並沒有。

時鳴見柳畫橋如此,也不兜圈子, 道: “先生和梅夫子都曾誇過他的才學,想必不會令柳伯伯失望。”

說完,時鳴桌下踢了江行一腳。

江行會意,連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封信, 恭恭敬敬遞上前: “請大人過目。”

柳畫橋從他手中接過兩封信,看也不看,隻倒扣在桌麵上。

“我早已不收學生。”柳畫橋不急不慢。

江行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 不會搞砸吧?

柳畫橋卻話鋒一轉,問: “但他二人與我是忘年交,我相信故友的眼光。有我這兩位老友的舉薦,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江行鬆了一口氣,恭謹道: “聽憑大人吩咐。”

柳畫橋命人呈上紙筆,道: “你與阿鳴看起來私交甚篤,想必你也知道他從前扮成女子的事情。”

“這樣, 你以男女雌雄之辯為題,當場作一篇論。不需太長, 觀點鮮明,內容詳實即可。”

江行接過紙筆,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時鳴,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他緩緩下筆。

柳畫橋不去管他,反而打開了那兩封信,仔細看了起來。

貿然寫男女之辯這個論題,實在有些為難。江行今日第一次見到柳畫橋,從不知這位大儒心中所想,性情如何。

重要的不在於觀點,而在於對這位大儒態度的捉摸。很好理解,比如在古板的人麵前談女權,在開放的人麵前搞封建,都是死路一條。

觀點不見得真的分個對錯,訴說的對象卻是錯了。這個論題,明麵上考察他的學識,實際上考察的是他進屋以來的洞察力。

考察他能否在短到不足一柱香的時間內,把高位之人的心思摸個大概。

這不是學問之道,這是為官之道。

江行稍稍放下心來。柳畫橋對自己的印象應該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好;不然也不會這麼敲打他一番。

做官不是做學問,做學問要心思澄明,做官要心黑手狠張弛有度,柳畫橋在教他。

教他摒棄那些學生習氣。江行後背冒出一陣冷汗,心想自己身上確實都是一副理想主義的、單純的學生氣。

這是暗示他改掉。

江行想了想進屋以來柳畫橋的反應,筆下不停。不到一刻鐘,一篇短論便已作成。

他將墨跡未乾的紙遞給柳畫橋。柳畫橋隻淡淡瞥了一眼,又給他拋出一個問題: “今江浙地區連年收不上稅,而朝廷多次派了官員下去收稅,皆無成效。若你是被派去的官員,你會如何做?”

這是個情景假設題。江行思忖片刻,問: “收不上稅的原因是何?”

柳畫橋: “貪腐。”

江行心中有了答案,但良心有點不安: “學生確有應對之策,但此事有傷仁義道德,學生不願去做。”

收不上稅的原因如果是貪腐,那有的時候想要把錢從貪官嘴裡摳出來,得采取一些非常規的手段。

這些手段隻保證事情辦成,可無法保證道德。

江行不願意去做。

柳畫橋笑了,不冷不熱刺道: “你倒是正直。那麼,我問你,今朝廷派了官員甲去收稅,如願收上來一部分稅款,但與往年的依舊有些差距,這是為何?”

江行道: “朝堂派係林立,甲能收上稅,應是屬於貪腐一派。他去到地方之後,借著背後的勢力,或威逼或利誘,收稅自然不是難事。”

因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從前派去的官員若是清流,或者腦瓜子不太靈光的,當然收不上來。

這人腦子靈光,背後有靠山,及時求助了頂頭上司,這事兒才能辦成。否則,依然難辦。

江行接著道: “不過這個稅,收上來之後一部分留給地方的貪腐官員,一部分‘孝敬’給頂頭的貪腐官員,或者還有一部分自己留下;因此與往年的稅款有差距。甲既收上稅,又不得罪人,差事辦得還漂亮,學生歎服。”

簡直是人精。江行心想,這樣的人才適合官場。

柳畫橋滿意地點點頭,拿過旁邊江行寫的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這論不長,很快便能看完。閱畢,柳畫橋眉頭一皺。

江行有點緊張。

柳畫橋問: “你認為男人與女人本無甚差彆?”

江行道: “是的。以阿鳴為例。從前在嶺南,阿鳴扮成女子時,曾有一登徒子對他圖謀不軌。”

就是遊船那次了。柳畫橋心中一緊,時鳴欲蓋彌彰地喝著茶,心裡早就把江行罵了好幾遍。

這家夥,怎麼什麼都敢往外捅啊!

江行渾然不覺,依舊侃侃而談: “當阿鳴是女子,他會被審視,會成為男人口中的笑談,甚至會遭到侵害。如今天下男尊女卑,因此這些情況屢見不鮮。”

“但大膽設想一番,若是天下女尊男卑,男子,可能就會成為被審視的那一個。被困於內宅,被審視容貌,甚至被開下流的玩笑。”

“因而我覺得,人的男女之分不是身體上的概念,而是社會上的概念。男人與女人本質上其實無甚差彆。”

這話在現代還好,可這是在古代,說一句大逆不道也不為過。江行內心忐忑。

據他觀察,這位柳大儒不似那種古板的老學究。但他的觀點在這個時代還是太驚世駭俗了,江行雖然看出柳畫橋不是老學究,但他也不確定柳畫橋能不能接受。

柳畫橋麵上倒是沒什麼反應,問: “講完了?”

江行答: “講完了。”

柳畫橋道: “出去吧。你跟阿鳴一起。”

江行有些錯愕。

是自己哪裡說的不對嗎?柳畫橋怎麼就要趕他出去了?

江行有點後悔。從前劍走偏鋒,正如溪午先生,就給他走成功了。但如今一著不慎,自己栽偏鋒上去了!

但是,不應該啊?是自己看錯了嗎?不對啊……

難道這位大儒脾氣古怪,表麵上看起來通情達理,實際上也是個古板的家夥?

他愣神之際,時鳴悄悄拉他袖子,低聲道: “走吧。”

江行總不能賴著不走,隻好跟著時鳴一塊兒出去。

兩人跟在下人後麵,江行蔫頭耷腦的: “柳大儒果然不喜歡我。我這種離經叛道的言論,他不把我直接掃地出門都算給我麵子了。”

時鳴隻是笑。

江行問: “你笑什麼?哎呀,我要丟死人了。”

時鳴道: “我笑有人聽不懂話。”

江行很疑惑: “這怎麼說?”

“柳伯伯明明已經收你為學生了。”時鳴揶揄他, “他是不是讓你跟我一起?我回去之後,接下來的日子裡,可是要時不時往這裡跑的。”

“他讓你跟著我,不就是讓你也來嗎?你想想,他讓你來乾什麼呀?笨。”

是哦。

江行醍醐灌頂。

來乾什麼?當然是來學習啊!

江行欣喜之餘即是無奈: “這也是對我考驗的一環嗎?”

時鳴道: “那當然。但我幫你作了個弊,你要怎麼感謝我呀?”

眼見著時鳴的手指在臉上點了點,江行臉又紅了,捏著他的尾指道: “回、回去再說。”

這裡畢竟在彆人家,到處都有人。這樣不好。

時鳴眼睛彎了彎,道: “嗯,好吧。”

談笑間,下人將兩人帶到了存放房契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倉庫。

不來不知道,江行瞧幾個人抬了一個大箱子出來,他還以為是什麼書籍。沒想到箱子打開,裡麵滿滿當當放的全是房契地契一類,其數目令人瞠目結舌。

天爺哎,彆說這麼多的房子和地了,就連這樣的一箱子銀票,江行都未必存得出來。

再看時鳴氣定神閒,仿佛這事稀鬆平常,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江行心想: “壓力有點大。”

阿鳴門第高,他更要努力科舉,好與阿鳴相配才行。

不能一直當一個混吃等死的小白臉,人還是要靠自己。同時,他也想向人證明,阿鳴眼光真的不差。

時鳴看不見,歪歪頭問江行: “哥哥,你喜歡哪個?”

給就不錯了,江行哪還敢挑?他隻好含混道: “阿鳴喜歡,我便喜歡。”

旁邊的下人許是知道時鳴看不見,貼心地打了個頭: “小公子,您是想要園子還是宅子呢?”

時鳴想了想,拿定了主意,道: “要園子吧。我聽說柳伯伯前年修繕了一座園子。那座園子怎麼樣?”

下人畢恭畢敬答: “剛修好,還空著。一切物什都是新置辦的。”

時鳴很快就敲定了: “好吧,那就要那座園子。”

這裡是姑蘇,又是園子……

江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能吧。

等到了時鳴口中的園子,江行的世界觀徹底崩塌了。

他看著眼前風雅精致的園林景觀,咽了口唾沫: “我們往後就住這裡?”

來真的啊。

他兩輩子都沒住過這種屋子。

時鳴見怪不怪,搖了搖手中的地契: “就住這裡。柳伯伯送的。”

“靠!”

江行心中發出一聲呐喊。從前去旅遊的時候,江行隻覺得園林處處都好看,不像住宅,像景區。

知道是知道,住是住。江行知道所謂的園林都是古代王公貴族住的地方,但當自己變成那個住在這裡的人,心態又不一樣了。

第050章 懶閒話紅袖添香

江行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居然能住到這種地方。

自己居然還有這一天。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人生無常啊。

軟飯好香,嗚嗚。

“這園子又不大。”時鳴不嫌事大,將他往裡麵帶, “隨意住住吧。”

江行束手束腳, 牽著時鳴的手往裡麵走。園子裡一步一景,雖為人造, 勝過天然。若是閒暇時刻在園子裡隨意坐坐, 無疑是極好的。

江行穿越前去景區,除了人擠人就是人擠人, 看到的不是景色,是人頭。如今園子裡隻有零星幾個灑掃的下人, 他可算是能看個清楚明白了。

“真好看啊。”江行心中感歎, “難怪後世能成為景區呢。”

時鳴口中不大的園子,江行依然走了一段時間才走到住宅的地方。

在他們來的路上,園子就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下人在宅子旁一字排開, 似乎等候多時。

見他二人來了,為首的管家先是行了個禮,又帶著一群小丫鬟行禮。

一陣脆生生聲音傳入江行耳朵裡, 讓他怪不自在的。

江行不著邊際地想,如果他是守宅子的下人,著急忙慌要打掃屋子,打掃完了還得等在一邊等半天,他怨氣肯定比鬼都重,怎麼可能還像這些人一樣笑吟吟的?

江行很感動,覺得他們的職業素養也太好了。

不過等等, 為什麼他代入的是下人視角啊喂!

時鳴微微頷首,道: “都免禮吧。”

管家主動同他介紹: “主子, 我姓趙,您叫我趙管家便好。有什麼需要的,隨時叫我。對了,您同這位公子,需要有人近身伺候嗎?我去給您挑。”

“不必了。”時鳴道, “我不習慣有人近身。若無必要,你們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不要過來打擾。”

趙管家目光移到江行身上,問: “那這位公子呢?”

江行感覺自己的手一疼,原來是時鳴掐的。

好凶,自己本來就沒那個意思嘛。

江行趕緊拒絕: “不、不用了,我也不需要,多謝。”

趙管家先是詫異,麵色忽然激動起來,道: “公子言重了,我應該做的!”

江行: “?”

待人走後,他才想起來,這裡是古代。下人做事,主子哪裡還需要說“謝”?

再去看時鳴表現十分自然,江行後知後覺地想,阿鳴從前估計也是這樣,被人伺候慣了的。

去嶺南的那些日子裡,著實是委屈了。

在這裡奴仆成群,到了嶺南反而隻有一個小丫頭跟著,可不是委屈?-

將阿搖幾個接回來,江行就這麼在園子裡住下了。

園子在城東,時人稱之為東園。江行住下後有意給它換個風雅的名字,可惜思來想去,竟都不如東園朗朗上口,簡潔大方。

他索性不取了,就叫它東園。

此處離柳大儒的宅子並不遠。果真如時鳴說的那般,柳畫橋已經收了江行做學生,傾囊相授。

柳大儒已經十幾年都沒有收學生了。上一個學生,是當今天子。這件事情傳出後,外界對江行的身份議論紛紛,猜疑甚多,都在想什麼樣的人能入了柳畫橋的法眼。

但江行低調,柳畫橋又刻意保護,因而外界還沒人知道這位學生就是江行。

猜便猜唄,猜了一陣子,這股風就過去了。

江行照常學習。但他有點鬱悶。

柳大儒對他從來就沒幾個好臉色,一向都是冷著臉。什麼學業課業啊,江行就沒從他那裡得到一句誇讚。

甚至於動輒斥罵責罰,比梅夫子要嚴厲多了。

且,梅夫子好歹有個笑臉,柳大儒一直都板著一張臉,江行壓力山大。

偏偏阿鳴說,柳畫橋私下裡其實很喜歡他。

江行怎麼也看不出來喜歡在哪。每次課業交上去,他都心驚膽戰的,生怕哪裡做得不好。

彆說誇讚,不被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斥責,江行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大儒出題還偏難怪,每次都要讓江行抓耳撓腮半天。從前他尚可說自己擅長經義,現在這話他可一點兒也不敢說。

老師給的題目都不會,他憑什麼說自己擅長?

江行學得疲累,偶爾也想放鬆放鬆。

——放鬆是不被允許的,因為課業還沒有做完。

江行心不在焉地磨著墨。時鳴來尋他,聽到聲音,接過墨條幫忙磨了起來。

江行不依: “你還是去歇息吧,這種事情我來做就好。”

時鳴放下墨條,表情倒顯得萬分委屈: “哥哥可是嫌我瞎,磨得不好?”

江行: “……唉。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磨墨辛苦,他自己能做便做了;實在做不了,就讓下人來做。

哪能勞動阿鳴親自給他磨?

時鳴故意: “那哥哥是什麼意思?我聽說城裡新開了一家酒樓,可熱鬨了,想同哥哥一塊兒去瞧瞧。”

“可惜哥哥課業還沒有做完。我想著,若我幫忙磨墨,興許能快一些。”

江行對課業深惡痛絕,早就不想做了,剛剛磨墨隻是在偷懶摸魚。

聽時鳴這麼說,江行終於找回了一點奮鬥的心思。他輕吻了一下時鳴的額頭,道: “好吧。有阿鳴陪著,我寫課業都事半功倍了呢。”

時鳴雖瞎,磨出來的墨卻很順滑,竟比江行自己磨還要好上幾分。

江行對著手裡的紙全神貫注,蘸墨時,毛筆不防碰到了時鳴的手。一塊黑印子落在時鳴手上,江行覺得不對勁,側頭看去,這才發現本該在硯上的筆,落在了阿鳴手指上。

江行慌忙撤回筆,道: “抱歉,我沒注意。”

時鳴手指動了動,笑問: “哥哥是想在我手上寫字嗎?其實不獨手上,其他地方也……”

江行知道他要說什麼,連忙打斷他: “在紙上寫就很好了。”

“好吧。”

時鳴居然有些惋惜: “那哥哥一會兒可要幫我洗乾淨。”

這話說得繾綣又曖昧,不像是洗乾淨手,像洗乾淨彆的什麼東西。

莫名引人遐想。

江行暈暈乎乎: “好、好。”

春光融融,屋外金色陽光透著花窗,灑在時鳴身上。江行隻分神看了一眼,便徹底移不開眼了。

阿鳴睫毛很長,在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一顫一顫,像易碎的琉璃。

那張臉沐浴著陽光,無疑是極好看的。金色的光線從側麵打來,另一麵皆是陰影,這光線本來並不好看。

但阿鳴的臉在這樣的光線下,越發顯得安寧祥和。江行覺得,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阿鳴還要更美了。

情人眼裡就算不出西施,也不能否認阿鳴真的很好看這一事實。

時鳴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依然乖順地磨著墨,神情極認真。江行回神,暗暗感慨,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紅袖添香?

嘖嘖,難怪古人讀書時都喜歡有個美人在身邊。

他也喜歡。多養眼啊。

江行寫字,時鳴磨墨,兩人無言忙了一陣子。不消一個時辰,江行把筆一擱,道: “寫完了。”

有阿鳴陪著,效率就是高。

時鳴放下墨條,伸出被染黑的手,可憐兮兮道: “哥哥,我手好酸啊。”

江行取了清水給他洗手。一邊洗,一邊替他揉,輕聲道: “下次這種事情交給彆人做就好啦。手還酸不酸了?我給你揉揉。”

江行擺弄著時鳴的手,心想自家阿鳴的手也是極好看的,白皙透亮,像玉一樣。

說玉又不太準確。應該是暖玉,指節分明,入手生溫。

江行洗完取了帕子給他擦乾,又忍不住似的捏了捏。從前他就想這麼做了,但那時他隻以為阿鳴是女孩子,這樣太唐突。

現在不唐突了。

時鳴任他又捏又揉,挑眉道: “想不到哥哥還有這種癖好。”

江行不捏也不揉了,訕訕地縮回手,道: “……一時沒忍住。走吧。”

兩人招呼也不打,相伴著去了時鳴口中的那座酒樓。

時人愛風雅。酒樓許是剛剛開業,搞了個什麼詩賦比賽,熱鬨非常。

隻不過一個逗樂的小比賽,獲勝者可以得精致糕點一份,權當彩頭。

江行本就不擅長詩賦,無意參加,隻是看著。

兩人坐在樓上雅座,與樓下熱鬨氣氛格格不入,隻安安靜靜地喝著茶。

時鳴問: “哥哥不去試試嗎?”

“我就不去了。”江行答, “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長詩賦。”

時鳴見他無意,便不再勸。

比賽要求以春色為題,作一首七言。如今正是江南好時節,春色滿園,這題倒也符合時令。

眼見一個又一個的士子躊躇滿誌,紛紛寫下有關春色的題詩,江行興致缺缺。

雖然妙,但總覺得差了點兒。但他又不作詩,自然沒有資格指責旁人;因而托著下巴,默默聽著。

時鳴感知到他的情緒,問: “哥哥似乎覺得他們寫得不好?”

江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道: “他們寫得自然比我好。”

時鳴笑笑,道: “這是哪裡的話,哥哥作詩明明也很不錯。”

“隻可惜要想佳句偶得,還得費些工夫。”

江行歎氣。

他並非不會作詩,隻是不擅長。若要作詩,得思索半天才行。作出來的也隻能說中規中矩,斷沒有什麼令人拍案叫絕的地方。

時鳴促狹道: “他們寫得不好,想必哥哥一定有好句。”

好句,江行自然是沒有的。

鑒賞能力和創作能力是兩碼事。江行覺得他們寫得爛,因為他打小讀的就是流傳千古的詩句,眼光養高了;但是他自己寫不出來,那是因為他沒學多久,水平爛。

江行無奈道: “你明知故問。好句我沒有,不過你若是想聽,我可以找幾句彆人的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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