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偷香竊玉采花賊
聽到動靜, 時鳴被嚇了一跳,警覺道: “誰?”
江行回頭關門。他目的達成,真是好不快樂: “是我。”
時鳴看見來人, 鬆了一口氣。他藏起桌上的紙, 道: “原來是哥哥。”
江行早已發現,想伸手去拿: “哎, 你方才在看什麼?”
時鳴不動聲色地隔絕他的動作, 去挽江行的手: “沒什麼。天冷了,記得多穿幾件衣服。路上要凍壞了吧?”
美人入懷, 江行乾脆順了他的意,壓下心中異樣, 笑嗬嗬道: “臨近年關,吏部那邊有些忙。”
時鳴攀著他的肩膀,道: “哥哥怎麼想起來我這裡?”
“我來采花。”
江行意有所指。
時鳴了然於心,卻故作不解: “冬日裡, 王府可沒什麼花。”
“好吧。”江行從善如流, “我不采花,我來偷香竊玉。”
時鳴又道: “我不點香。”
江行哼哼: “總有玉吧?”
時鳴眼神拉絲: “玉之前已經送給你了。”
這話一語雙關。江行心動不已, 俯首咬上他的唇: “若我還要呢?”
時鳴於是踮腳,湊到他耳邊吹氣,道: “哥哥若想要,我斷沒有不給的道理。”
說完,時鳴瞥了他一眼,便柔弱無骨地往江行身上倒。江行伸手接住,心裡已然樂開了花。
阿鳴懂他, 願意慣著他,陪他玩這些小把戲。
還有什麼是比這種事更讓人興奮的?
江行輕輕挑起他的下巴。阿鳴那雙色彩淡漠的眼睛裡, 全是自己的影子。
江行忍不住吻上去。
溫香軟玉入懷。親吻間,江行將人拐到了床榻邊。
外麵漸漸下起雨來。
屋裡暖爐燒得足,門窗關緊了,此刻唯他二人。
時鳴在狂風驟雨中喘息,還笑他: “今日是怎麼了?”
江行伸手撥開他汗濕的發,溫聲道: “今日尤其喜歡你。”
時鳴又笑了一聲。
這美貌晃得他眼花。江行為之目眩神迷,俯身親他: “好乖。”
燈還未熄。時鳴道: “滿足了?”
“還早呢。”
動作間雨聲愈大。趁著時鳴招架不住的間隙裡,江行問: “眼睛疼不疼了?”
時鳴難耐地“嗯”了一聲,半晌才道: “陳年、嗯,舊疾,何況已經痊愈。早、早就不疼了。”
江行輕笑,道: “眼睛不疼,我心疼。”
“我給你揉揉。”時鳴伸手摸索。
江行捉他的手按在枕上,道: “不用揉。見你好好的,它就不疼了。”
一刻也沒停。時鳴很輕地“嗯”了一聲,緩了半天,才說出兩個字來: “矯情。”
——換來了更重的動作。
猝不及防地,時鳴眼前一白,下意識地咬著嘴唇,封住逸散的歎息,無言了許久。
眼看那兩片可憐的唇就要被咬出血來,江行心疼,輕輕掰開他的嘴巴,又伸了一根手指在他嘴邊。
“不要咬自己。要咬就咬我吧。”
他這麼說。
混沌間,時鳴睜著不甚清醒的眸子,掃了他一眼,泄憤似的咬上他的手指。
江行被咬得有些痛,心想,阿鳴從前可不會下這麼重的嘴。
果然還是自己太過分了。
他肚子裡冒出壞點子,愉悅地想:下次還敢。
江行另一隻手愛憐地摸了摸時鳴的頭發,任他咬著。
氣味彌散開來,時鳴終於鬆嘴,打著顫,道: “……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磨人?”
江行體貼地停下動作,道: “有人要帶我學壞。”
時鳴自然知道那“有人”是誰。
“有人”本人手指發顫,撫上他的臉,拒不承認: “是你自己要學。”
那細微的顫意通過手指,悄悄傳到江行臉龐。
江行寵溺地俯身吻他。一吻畢,他道: “是是是,是我自己學壞,不怪旁人。”
江行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咬得麵目全非的手指。指關節邊,一排觸目驚心的牙印,整整齊齊地在他手指上印出小坑。
沒咬破,就是看著嚇人。
江行曖昧道: “阿鳴牙口真好。”
時鳴微眯著眼睛。許是方才的緣故,他聲音懶洋洋的: “真是對不起呀。傷成這樣,我給你舔回來?”
這話太直白。
“求之不得。”
江行眸色愈深,眼中交織的情愫全叫囂著占有,叫囂著放縱——乾脆把人揉碎了,全部吞吃入腹才好。
他那點隱秘的陰暗念頭被全然勾起。江行把手指送到時鳴嘴邊,強勢道: “舔。”
時鳴果然照做,抱著他的手,慢條斯理地給他,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江行。
他被江行罕見的占有欲包裹,簡直動彈不得。像絲絲縷縷的繭,像掙脫不開的束縛,像溺水之人無力亂蹬時不容拒絕的水。
時鳴想,哥哥這種樣子還真是難得,也真……
很迷人。時鳴覺得自己很難拒絕這樣的江行,索性縱著自己,再大膽一點才好。
這一瞬的走神被江行敏銳捕捉。江行不耐地“嘖”了一聲,又突然往時鳴身下扇了一掌,道: “發什麼愣?”
很清脆的響聲。不痛,就是聽著嚇人。時鳴從未被這麼對待過。他眼睛微微睜大,動作停下,是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
也對,親王之尊,從小到大,誰敢這麼對他?
江行似乎也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強勢悄然退去,羞赧道: “……對不起,方才一時失控。痛不痛?”
時鳴搖搖頭,心底那個陰暗的角落瘋狂滋長。他非但不接受道歉,還眼疾手快地抓住江行想要縮回去的手指,含了半個指節在口中。
江行: “!”
柔軟的感覺從指尖傳來。江行本想縮回手,在看到時鳴的表情時,又猶豫了。
時鳴媚眼如絲,許是含著手指,他模糊又緩慢道: “我、很、喜、歡。再來?”
一邊說,一邊還勾了腿去蹭他。
說的是方才失控的行為。江行心想今晚真是突破極限,卻並不依: “不可以,我舍不得。”
時鳴歪頭,無辜道: “方才可以,現在就不可以?”
江行被勾得神思不寧,懊惱地想,這人莫不是男狐狸精轉世。
自己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他氣憤地又扇了一掌,道: “怎麼有你這樣上趕著被打的?”
時鳴用牙齒輕輕磨著他的手指,道: “世家子弟,私下裡有些怪癖又如何。你不是挺喜歡的?”
江行說不出話來。
他不想承認,手感很好,他很喜歡。
時鳴沒再同從前那樣說“繼續”了,可他的眼睛卻明目張膽地寫著“繼續”二字。
牽著江行,翻來覆去地想把這塊軟玉捂熱了,燙化了。
都可以。
阿鳴的眼神是這麼說的。
江行感受著手指上傳來的溫熱,隻過了一會兒,他便急色一般將手指換成了自己的唇,封住了時鳴接下來的動作。
顛簸間,江行不想再思考什麼朝堂,什麼官職,亦或是什麼皇族,什麼身份。
他隻想要阿鳴。
他又想回嶺南了——回去做一對尋常眷侶,好過在這詭譎的汴京城如履薄冰。
可江行賣藝給皇帝,賣身給王爺,他在汴京的風雲變幻裡,早就脫不了身了。
一番雲銷雨歇,江行總算心滿意足。不消勞動旁人,他自己將兩人拾掇了乾淨。
而後吹了燈躺在榻上,摟著懷中玉,絮絮地說著話。
他問: “我來的時候,阿鳴在看什麼?”
“一些醃臢事。”時鳴眼尾飛紅,饜足道, “哥哥若想看,明日取來看就是。”
江行吻了吻他的頭發,道: “今日我整理檔案。”
時鳴問: “那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時大將軍,看到了先生,也看到了你。”
江行一手摟著他,一手枕在頭下: “若你沒有走丟,想必會是個金尊玉貴、無憂無慮的小王爺。”
時鳴笑笑,道: “那可說不準。再說了,若我沒有走丟,那麼我同你口中的那些京城紈絝,似乎也不會有什麼區彆。”
江行道: “我家阿鳴自是不一樣的。不過,宮變細節,檔案裡卻沒有寫。”
“得位不正,自然不敢寫。”
時鳴語氣散漫,卻把江行驚出了一身冷汗。話已經說出,他隻得道: “以後可不能這樣口無遮攔。”
時鳴忽然道: “宮變……我興許記得一些。”
江行知道這對阿鳴來說不是什麼好的回憶。他溫聲道: “忘掉它。”
時鳴卻不依,繼續說: “那時我七歲,火光衝天,周圍都是打殺聲。”
江行心疼,歪頭吻他的唇: “不用再說了。我不是非聽不可。若你不想回憶這些壞事情,那就忘掉它吧。”
時鳴默默接受了這個吻。唇齒交纏間,時鳴無聲落下淚來。
江行感受到指尖滴下的淚,很快放開他,緊張道: “我弄得你不舒服了?”
時鳴往他懷裡縮了縮。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一般,他語帶哽咽: “……沒有。隻是想起之前,我很怕火。那時濃煙往我的臉上撲,刺得我眼睛一直在流淚。”
“時間一久,便瞎了。我從前喜歡煙花,喜歡花燈,也喜歡看禦花園絢麗的牡丹。”
“後來,我便不喜歡了。後來我一聽到這些字眼,我會發怒,我會摔東西,我會把所有能摸到的東西全毀掉。”
“一開始先生家那麼多的書,並不是供我讀的,而是供我撕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手邊不可以有瓷器,因為我會摔碎它們,然後故意劃傷自己。”
江行為他擦淚,心如刀絞: “……不哭不哭,我給你吹吹。我記得我娘說,傷口吹吹,痛痛飛——我跟著她逃荒的時候,受了不少傷。那時,她就是這麼哄我的。”
關於母親的記憶早已淡去,但這句話卻刻在了江行腦中。
第072章 訊犯人禍起蕭牆
時鳴聽他說起母親, 愣了神,許久才道: “……娘親嗎?”
時鳴複又歎了一聲: “我關於母後的記憶不是很多了。印象裡她總是很哀傷,有時候望著宮牆外, 能坐一下午。”
“但看向我的時候——我覺得她不是在看我, 而是通過我在懷念某個人。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為什麼。”
江行於是問: “為什麼?”
時鳴搖搖頭,沒有說話。
據檔案中記載, 阿鳴雖是先帝老來子, 但先皇後生下他時,年紀也就二十多歲。
正值妙齡。
老夫少妻, 怎能不讓人感傷?
江行能理解,道: “不要想那些了。都過去了。”
時鳴很平靜: “我隻是不理解, 為什麼偏偏是我。”
江行開解他: “人人都有不幸事,但不幸之事不能困住我們。能困住我們的,隻有我們自己。”
“心境好壞,取決於心。若是鑽牛角尖, 一味詢問為何是我,遲早要把自己氣死。但若是看得開,把爛攤子給掀了, 活一天算一天,反而灑脫。”
他也想過這世上這麼多人,為什麼苦難偏偏找上自己。但既然已經輪到自己,不如坦然接受,樂嗬地過完每一天。
這樣,他過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
時鳴聽他說著話, 目光微動,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吻了上去。
這個姿勢不好發力,江行還沉浸在自己的大道理中,猝不及防被這麼一吻,罕見地顯露出幾分手足無措來。
時鳴趁他不注意,乾脆翻身將他壓下,再次吻了上去。
江行想推,又不敢太用力。這倒給了時鳴可乘之機,他把江行推拒的手按下,認真道: “好喜歡你。”
江行虛扶著他的腰,麵紅耳赤,覺得這也太突然了。他看進那雙眸色淺淡的眼睛,不容錯認的深情幾乎要將其溺斃。
江行受不住這熾熱的視線,移開了目光,道: “我也喜歡你。所以,能不能先從我身上下去?”
時鳴咬他,道: “不下。”
江行於是將他按在身上,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脊背,無奈道: “不可以再繼續了,明日還要上朝。陛下沒有給你安排事務嗎?”
時鳴貼著他的胸口,俏皮道: “不過是閒職。我十天半個月都去不了一次大理寺。”
“所以你就來鬨我啊?”
江行找準時機,抱著他翻身。局勢瞬間逆轉,時鳴這次是真的被他箍在身下,動彈不得。
好死不死的,時鳴不嫌事大,還要抬頭親他一口。
江行恨恨地咬了一下時鳴的嘴唇,又擰了一下他的腰,道: “還來勾我。”
時鳴曲起雙腿,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呼吸交纏,時鳴癡迷道: “大不了明日告假。”
江行低聲道: “今晚已經夠多了。若陛下臨時召你,你起不來怎麼辦?”
“那我就說我生病了。”
時鳴滿不在乎。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江行按捺不住,再次吻上他的唇-
第二天,兩人都沒有起來。
考功司的事務已經基本上處理完,給自己放一天假也未嘗不可。江行給宮中遞了告假的帖子,今日早朝便曠掉了。
沉湎於欲望的快樂,江行還是第一次感受到。
他不免感歎,無怪乎那些紈絝子弟風流成性,隻顧瀟灑快活。
江行想,如果對方是阿鳴的話,他也想一直瀟灑。
他醒時,時鳴還在睡著。
看著自家阿鳴的睡顏,江行喜歡得不行,在他眼上落下一吻。時鳴似有所覺,眼睫顫了顫,卻依舊沒醒。
江行輕手輕腳地起身,吩咐下人不要擾阿鳴清夢。
約莫日上三竿,江行想著阿鳴應當醒了,便拿了點吃食進來。
冬日陽光灑入屋子裡。時鳴像是剛醒,眼神依舊迷迷糊糊,不甚清明。
江行見他已經醒了,促狹道: “啊呀,怎麼現在才醒。”
開關門間,一陣冷風被江行帶了進來。時鳴悶頭往被子裡縮了縮。
江行還以為他羞惱,笑眯眯地走到榻前,放下手中食盒。
江行伸手戳著那一團鼓鼓囊囊的被子,道: “怎麼,不高興了?順你的意還不高興呀。”
時鳴的聲音在被子裡,聽得不太清晰: “我……”
帶著鼻音,還啞得要命,哪裡能聽出平日的聲音?昨晚過度使用了,今天自然難過。時鳴探出一個頭,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沒關好的門,一句話也沒說。
江行會意,馬上道: “我去關。”
關好了門窗,又加了炭火,江行這才安心坐回去。方才那聲他聽在耳朵裡,免不了一陣心疼。他連忙給時鳴遞了一杯溫水,哄他喝下。
有溫水潤喉,時鳴好了很多。聲音雖然啞,但至少沒那麼難受了。
眼見時鳴縮著身體,又要躺回去,江行道: “阿鳴,起來吃些東西,不然要餓壞了。”
時鳴聞言想坐起身,不知牽動哪處,疼得他“嘶”了一聲。無奈,江行隻好找了幾個軟枕讓他靠著,取出食盒裡尚溫的粥一勺一勺喂他。
時鳴乖順地張口喝粥。
許是真的餓了,一碗粥很快見底。
吃完了,時鳴推碗: “飽了。”
江行替他擦了嘴巴。色澤穠豔的兩片唇瓣微微腫著,江行越看越心虛,就當無事發生,問: “不需要吃點彆的嗎?還有湯餅包子。”
時鳴理直氣壯地使喚他: “不用。去把我桌上的那幾張紙取來。”
江行照做。
時鳴素白的指尖接過紙張,打中間看了起來。
江行也伸個腦袋去看。
時鳴推他: “我看完了你再看。”
江行縮回腦袋,道: “哦。”
一目十行地看完,時鳴將紙遞給了江行,道: “昨晚看到一半,被你打岔,今天才看完。”
江行指尖一抖。
阿鳴為什麼總是能麵不改色地揶揄他……
時鳴道: “紙上寫的,你應該看到了。”
江行拉回思緒,很快看完,將紙放在一邊,道: “看到了。”
紙上寫的是一個案子,還是個大案子。
益州有人在售賣五石散。相關人員被新調任過去的官員抓到後,快馬加鞭,連人帶信,一齊送入汴京城。
畢竟此人售賣五石散數量之巨,足有五百斤,比以往好幾年的總量還多,絕對稱得上大案子。那人現已被抓入大理寺,聽候發落。
江行聽到五石散,就會將這三個字與宋正聯係在一起。不知道宋正的五石散,是否與這人有關係呢?
時鳴打了個哈欠,精神懨懨的: “哥哥覺得應該如何做?”
江行沉思,道: “按律當斬。”
“判決我已寫好,過了明路,隨時都可以斬。但,斬之前可得好好審一通。案子太大,我差人押著他,打算改日親自去審。”
大理寺那邊,尋常案件本不用時鳴如此上心,也輪不到時鳴親自審訊。但,這人賣了五百斤五石散,實在是聞所未聞,震驚朝野。
時鳴漫不經心: “抓到的這人價值不高,重要的是他背後的人。我打算過幾日親自去一趟,從他嘴裡挖出點什麼來。”
江行道: “是是是。我的小殿下,你現在還是好好躺著,爭取能下床吧。”
時鳴瞪他一眼,縮進被子裡,不理他了-
汴京城,大理寺。
牢房。
水滴聲滴答滴答,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刺得人耳膜都是潮濕的。
一人窩在角落,身上肮臟又襤褸。聽到外麵靴子敲打地板的聲音,他眼皮子動了動。
牢房的門鎖聲響起,一人勸: “殿下,牢房這種醃臢地方,怎能勞動殿下親自來一趟?審訊的事,還是交給屬下吧。”
一道清潤的嗓音答: “不必,我親自審。”
又一人搬來了一把椅子,鋪上了軟墊,還往這位殿下手中塞了暖爐,這才退下。
留了幾個人,剩下的全被打發走了。牢獄之中的人精神已然不大好了,卻還要笑: “我一介平民,竟然能勞煩晉王殿下親自來審。”
“你可不是平民。”
時鳴輕嗤道。
他坐得端正,一派清貴之資,在牢房裡顯得格格不入。
牢房畢竟寒冷,又沒有炭火;縱有手爐,他還是將手也縮進了大氅裡。
“我問你,你的五石散,是從哪裡來的?”
那人毫不避諱,陰陽怪氣答: “從天竺、新羅來的。殿下便是想追查,山高路遠,怕是不易呀。”
益州與這些地方接壤,能說得通。
從外麵來的。
這可難辦。若是自產自銷,好查也好辦,搗毀窩點、抓住相關人員便是。
但若是從外麵來的,梁朝確實不好乾涉。數額這麼巨大,看來是要嚴查一番了。
那人見他沉思,大笑出聲,狂妄道: “殿下就算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不還是束手無策?殺了我一個不算殺,除非你讓你那好母家,把天竺新羅打下來啊?哦,我忘了,時家如今,就剩時大將軍一個啦!哈哈哈哈……”
“誰給你的膽子侮辱殿下、侮辱時大將軍?”
有一獄卒劍已出鞘,抵在犯人脖子上。
犯人道: “那又如何?我一介將死之人,爛命一條。能借我的口朝你們那些狗屁的王公貴族吐口唾沫,我就是死也開心了!”
又一獄卒見這人如此癲狂,邁了半步,詢問道: “殿下,此人口出狂言,要不要讓屬下……”
時鳴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不必。就是吵了些。”
獄卒會意,將這人五花大綁到了刑架上。這人明明是個犯人,卻有一種怪異的英雄就範的豪氣。他不僅不怕,反而還目露凶光,惡狠狠盯著時鳴。
真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大敵意。
時鳴麵色沉靜,語調隨意,像對待螻蟻一般: “這麼多天,想必他也餓了。”
話音一落,馬上有幾個獄卒端上一碗滾燙的小米粥,要往那人口中灌。
第073章 查舊事悄生罅隙
這刑罰稱得上殘忍。小米粥剛剛出鍋, 這個時候強硬地讓人吃下去,無疑是一種折磨。
那人被灌了幾勺,口目皆紅, 甚至燙出好幾個泡來。他依然不求饒, 口齒不清地嘰裡咕嚕著什麼。
時鳴叫停。
那人得了一絲喘息,麵上已然狼狽不堪, 不複方才的囂張模樣。
“你主子是誰?”
時鳴許是坐得無聊, 雙腿交疊,換了個姿勢。
那人被燙得說話含糊, 道: “不知道。”
一看就是胡說八道。
時鳴怎麼可能信他的鬼話?他施壓道: “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確實要加一點了。”
獄卒放下小米粥,取了幾根針, 捉住那人的指縫要往裡麵插。
十指連心,顯然是比方才還狠毒的酷刑。這人指縫被插了針,疼得冷汗流了滿身。
慘叫聲回蕩在整個牢房。這間牢房單獨設置,若正常說話, 旁人聽不見裡麵。但若驚聲慘叫,那外麵很難聽不見。
周圍牢房隱隱傳來鐵鏈晃動聲,似乎是正在睡覺的犯人被吵醒了, 在翻身。
刑訊逼供不是沒有,但這麼淒慘的,這段時間裡唯他一個。
插到第四根,他便撐不住了,舉著鮮血淋漓的手指,終於求饒道: “我說、我說。殿、殿下。”
時鳴不置可否: “哦。”
沒意思,這麼快就招了。
那人緩了緩鑽心的痛感, 鼻涕一把淚一把: “我上麵那人,代號狩月, 無人知曉他的真名。不過、不過……”
時鳴覺得他磨蹭,揉了揉額角,冷聲道: “說。”
那人被這威壓逼得喘不過氣來,戰戰兢兢道: “我曾見過他。他帶著麵具,其餘的看不清楚,唯有一雙眼睛,很……”
他用自己有限的語言描繪了一通。許是疼得,這人說話顛三倒四,時鳴好容易才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時鳴手指敲著椅子扶手,心裡有個不妙的猜測。
按這人所說,狩月生了一雙很特彆的桃花眼。仔細聽起來,似乎有些像皇室的那類。
時鳴打定主意,半晌,他將自己眼睛上的布取下,目光放空裝成瞎子,問: “是不是與我有幾分相像?”
聞言,那人抬頭,看上這位傳聞中瞎子小殿下的眼睛。他呼吸一滯,飛速看了一眼,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來:這位殿下,相貌當真是頂頂好的。
那人愣神間,旁邊獄卒威嚴的聲音響起: “放肆!誰準你這麼看我們殿下的?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人飛速低頭。
時鳴被他的眼光看得不太舒服,隻讓他瞧了一眼,便飛速地給自己的眼睛重新係上白布,逼問: “是或不是?”
那人方才都看愣了,被獄卒踢了一腳,此刻腹部還疼著。他忍疼道: “是、是。”
“與殿下的眼睛極為相似。就是更加凶狠,顏色也更深一些,但確實是一樣的眼睛。”
時鳴冷笑。
原來是皇族出了敗類。
皇室子弟最顯著的特征莫過於一雙特彆的桃花眼。其中個體雖稍有不同,但大同小異。
光看眼型,都差不多。
如時鳴這般瞳色淺淡的,實在罕見,皇室中確實找不出第二個。所以,這人說“顏色更深”,想來沒有作假。
時鳴又問: “除了眼睛,還有什麼其他特征?”
那人搖頭: “其餘的,我便不清楚了。狩月每次同我們接頭,渾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會露出來。”
僅僅隻能確定是皇室,那範圍可就大了。皇室宗親,除了先帝留下的這支正統,還有其餘的旁支,算上所有郡王親王,以及世子庶子一類,很難確定到具體某個人身上。
時鳴追問: “年齡呢?”
若是能確定年齡,那範圍便縮小很多。
那人想了想,道: “算到如今,狩月約莫三十多。”
三十多歲……
時鳴若有所思: “行,我知道了。”
皇室中三十多歲的宗親啊……
排除正統的這支,還有幾位郡王也大概三十多歲。
——但他們的封地,與益州八竿子打不著,更遑論去販賣五石散?
不、不對。
時鳴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沒多在牢房停留,轉身往吏部去了。
走前,他丟下一句: “不必再留。”
犯人的眼睛瞬間驚恐起來。
時鳴走後,獄卒踢死狗一樣踢了那犯人一腳,道: “我們殿下仁慈,讓你選個死法。”
犯人不可思議: “我、我都說了,憑什麼,憑什麼殺我!你們,你們沒有判決文書,私下處置我,是不合律法的!”
獄卒陰冷道: “你還知道律法?你販賣五石散的時候知道律法嗎?你還不知道吧,按照律法,你早在七天前就該死了!”
時人最痛恨販賣五石散之流。此人不但賣了,還賣了整整五百斤,實在叫人恨得牙根癢癢。
在這七天裡,獄卒若不是得了殿下的命令,讓他留著這敗類,他早就將人弄死了。
犯人依然道: “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
人都要死了,獄卒沒道理不讓他知道, “你被押來汴京後的第二天,殿下就擬好了判決文書,過了明路,上麵寫的斬立決。隻不過殿下前幾天生了一場病,加上你還有點用,這才沒來得及料理你。”
“容你多活了幾天,已是仁慈。如今該問的已經問完,留你何用?你既不肯選個死法,那我便替你選。”
說完,獄卒取了一根手指粗的鞭子,沾了鹽水,往那犯人身上抽。
破風聲與驚叫聲混雜在一起。起初那人還能有些動靜,滿地地爬著躲鞭風;時間久了,那人氣息愈弱,再去看時,已然沒了鼻息-
考功司內。
江行處理完了公務,偷偷摸摸畫著蘭花,時不時還掛著笑容,心想自己畫得真是不錯。
忽然,不防外麵齊刷刷一聲“殿下”,把他的筆嚇得一哆嗦。江行趕緊收起了畫畫的紙,還在納悶是哪個殿下,沒事來這裡做什麼。
時鳴在外裝瞎子。畢竟有當瞎子的經驗,裝得很像。他被玉竹扶著,快步走近殿內,問: “你們小江大人呢?”
江行見時鳴身穿大理寺的衣服,貴氣間又帶了點肅殺,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
他一時看呆了。
直到身邊同僚拽他,江行才想起來行禮,倉皇道: “見過殿下,臣就是江行。”
這種在公共場合碰頭,還得假裝不熟悉的樣子,怎麼看怎麼怪。
江行有點彆扭。
時鳴正色道: “小江大人,本王今日有要事找你。考功司的檔案館,能否借本王一觀?”
江行道: “自是可以的,還請殿下先登記來訪。”
看阿鳴這麼著急,想來真的有事。但公事公辦,這是規定,江行也做不了主。
時鳴點頭,差玉竹在冊子上寫了幾筆。
登記完畢,江行道: “我領殿下去。”
時鳴轉身道: “玉竹不必跟著。”
兩人裝作不熟裝了一路,好容易到了檔案室,江行總算歇下一口氣。他委屈道: “殿下真是好大的架子。還‘小江大人’、‘本王’,好生疏啊。我還是喜歡‘哥哥’這個稱呼。”
時鳴破功,笑道: “畢竟出門在外,確實要裝一下。不提這個,我想看看皇室的檔案。”
江行帶他走到一處架子前,道: “都在這裡了。”
時鳴扯下布條,一個一個翻看過去。走到嫡係那一欄,時鳴腳步頓了頓,抽出一冊。
江行湊過去瞧了瞧,奇道: “燕王李洵?阿鳴查他做什麼。”
時鳴是先帝第九子,也是嫡幼子。這位燕王殿下,便是先帝第八子,已故貴妃林氏所出。
但李洵早已被皇室除名,不知所蹤。
既已除名,禮部那邊自是查不到的。而吏部這邊,也隻有短短的幾行,高度概括了李洵參與政事的幾年。
先帝晚年寵愛林貴妃,曾經一度起過改立太子的念頭。眼見燕王李洵勢大,當時還是太子的今上坐立難安。
偏生不知為何,太子又惹了先帝不快,被幽禁於東宮。
後來太子走投無路,聯合時家悍然起事,發動宮變。到最後,先帝崩,燕王不知所蹤。
陛下一步一步清除了燕王的勢力,就連燕王在皇室玉碟上的名字也一並抹去,不複存在。
這也是陛下登基十餘年,唯一的汙點。
時鳴飛快地看完了檔案,心裡已然有了盤算。江行問: “燕王早已不知所蹤。阿鳴在查的案子,同他有牽扯嗎?”
時鳴點頭: “是的。今日刑訊了那個販賣五石散的人。那人說,他上麵的人,和我有著一樣的眼睛。”
江行驚道: “居然是皇室?!”
“不錯。”
時鳴道: “這個特征太明顯,很難掩蓋。我又問了年齡,那人說三十多歲。但,如今皇族三十多歲的宗親們,封地離蜀地均相去甚遠。”
江行了然: “所以你就懷疑,這事兒可能是燕王做的?”
時鳴道: “隻是懷疑,我沒有證據。”
江行接: “況且,燕王不知所蹤多年,陛下登基後曾經專程派人去找,結果都是一無所獲。現在過去這麼多年,要找他,未免太困難了些。”
“我打算先把蜀地徹查一番。”時鳴道, “至少先杜絕五石散交易。”
“燕王……”
時鳴把這兩個字在口中轉了一圈。
江行問: “怎麼了?”
時鳴搖搖頭: “無事。就是直覺有些不對勁。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這位兄長待我很好。”
這話輕飄飄的,不像是說“這位兄長待我好”,而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江行心裡不是滋味。他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攫住了心臟,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既如此,你怎麼懷疑到他身上?”
第074章 內宅私父子離心
他待你那麼好, 就算有所懷疑,你的情緒竟如此平靜嗎。
平靜得就好像,那不是兄長, 是什麼陌生人。
時鳴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古井無波, 無悲無喜,靜得像冰天雪地中的寒潭, 空洞又刺骨。
阿鳴從來沒這麼看過他。
江行心裡冒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可能對阿鳴來說, 感情本就是不必要的,是累贅。
而自己, 也是眾多不必要中的一個。瞧著無非新奇點,好玩點, 又算得了什麼?
江行沒來由地想起梅夫子說阿鳴“重情義”的話——時至今日,他仍然無法認同。
他甚至覺得,如果有必要,阿鳴對他, 根本不會有絲毫手軟。
至於那些什麼眼淚什麼苦難,或許阿鳴本來就沒放在心裡,隻不過是為了讓他卸下心防的、不足言道的小把戲。
江行看不透。
但是他又想, 如果阿鳴不愛他,那又為何委身於他?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士子,小小的芝麻官,有什麼值得阿鳴犧牲至此的?
再說了,無論如何,江行已經不會對彆人再有這樣的愛意。
倘若真有針鋒相對的那一天,他賠上一條命討阿鳴歡心, 又能如何?
……自己真是瘋了。
江行記得從前自己可沒這麼不理智,愛一個人愛到能甘願為他去死。
但, 如果是阿鳴,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是,為什麼?
江行心臟悶悶地疼,好像回到了前世生病的那些日子。
時鳴開口: “他待我好,那又如何?哥哥,你在想什麼?”
江行被牽扯回思緒,心事重重道: “沒什麼。”
時鳴重新掛上笑容: “既然沒什麼事兒的話,我便先走了。晚上記得留我的飯哦,我要去你家吃飯的。”
說完,還在江行麵上親了很響亮的一口。
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心花怒放,尾巴翹上天。
可現在,江行高興不起來。
他忽然想,自己愛阿鳴,是因為阿鳴美貌,因為阿鳴對他好,因為阿鳴脾氣好。
還因為,阿鳴是他最重要的人。
但自己又有什麼值得阿鳴愛的?他一個窮書生,什麼都沒有。他空有一張臉——可阿鳴從前並不能看見,又何談愛呢?
是啊,阿鳴憑什麼愛他?
而且比他還要早。為什麼?憑什麼?
真心何其難得?像阿鳴這樣理智的人,真的會把真心交付給彆人嗎?交給他……這種人。
許是一顆心全撲在案子上,時鳴並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之處,查完檔案便離開了。
獨留江行久久不能回神-
燕王早已被放逐,如今要想去查,怕是難於登天。時鳴離開了吏部,轉頭又去了趟皇宮,找承元帝商量此事。
通傳後,時鳴被引著進入大殿。大殿內熏香嫋嫋,卻不隻有承元帝在場。
承元帝坐在上首,太子李玠竟跪在地上,背挺得筆直,像是在倔強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這位太子殿下一向深受寵愛,今日這是怎麼了?
見他來了,承元帝微微頷首,衝李玠使了個眼色。李玠會意,雖然不屈,但還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坐到位置上。
時鳴裝得一手好瞎子,知父子倆這般是不想讓他知道。他乾脆就當不知道,行了禮。
李玠經過他身邊,似有所覺地看了他一眼。
承元帝臉色似乎不太好,聲音聽起來卻沒什麼異樣: “怎麼了,阿鳴?怎麼突然來找朕?”
時鳴不想摻和這對父子之間的事,裝作無事發生,道: “皇兄,我此次來是有要事相商。前些日子益州押了個販賣五石散的人入京,今日我去審了一通。”
承元帝聽過這個案子,正好也想看看時鳴能做成什麼樣。他聲音軟了下來,道: “哦?可有什麼結果?”
時鳴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 “那人供出了自己上麵的人,說是叫狩月。但聽那人的描述,狩月……似乎是皇族。”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皆是一驚。李玠首先道: “皇族?可是,印象裡沒有封地在益州的皇室宗親。”
承元帝也說: “阿鳴,你莫不是搞錯了?”
時鳴繼續道: “那人說狩月約莫三十有餘。”
承元帝沉思,道: “三十有餘的皇室宗親……你說的是他?”
時鳴道: “隻是猜測。但依照描述來看,確實很像燕王。”
李玠自然也聽過這位王爺的名號,不明所以: “燕王?他不是已經被除名了麼?”
“正因為被除名,才更難查。”
時鳴回答道。
如今各皇室宗親,除了在汴京的幾位皇子,以及時鳴這個半路找回來的親王;其餘都被派去了封地。
承元帝憐惜時鳴目盲,特意將時鳴的封地定在了江南,使之能安心做一個閒散王爺。隻不過時鳴剛找回來沒多久,封地是定下了,承元帝卻不舍得放人,一直將人留在京城,遲遲沒有讓他離開。
後來更是給時鳴派了個大理寺的閒職,大有一種要留他一輩子的架勢。
眾宗親裡,合乎三十多歲這個條件的,除了燕王,其他的都在封地好好待著。再說了,他們沒事跑去益州販賣五石散乾什麼?
承元帝寬厚,眾宗親手裡就算沒有一丁點實權,在封地的日子照樣過得舒舒服服,乾什麼想不開,非要鋌而走險,做這種害人害己的事情?
若沒有野心,做個閒散王爺,朝廷又怎麼會虧待這些宗親。思來想去,被除了名的燕王,確實符合狩月的特征,也有販賣五石散的可能性。
但燕王不知所蹤。如今要查,估計隻能把蜀地翻個底朝天。
燕王一事非同小可,不是時鳴能夠私自決定的事情。
因而時鳴才進了一趟宮,將這件事告訴給了承元帝,請他做決斷。
承元帝沉吟,道: “此事朕已知曉,辛苦你了。下麵的事情,朕會派人去查。”
時鳴行禮告退: “是。”
走出殿外,時鳴聽得“撲通”的一下跪地聲,而後是太子的聲音,聽著似乎是在為誰求情。
隨後是茶盞被摔落在地的聲音。時鳴一頭霧水,又瞧身邊的內侍長歎;他有心打聽,便問: “李公公,裡麵這是怎麼了?”
李公公答道: “回殿下,太子正在為王貴人求情。”
時鳴奇道: “王貴人?怎麼沒聽說過宮中還有這麼一位貴人?”
李公公搖搖頭,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乾淨: “王貴人是前幾年才被陛下納進宮中的,家世不顯,其父隻是一個小吏。王貴人入宮後,其父雞犬升天,倒也撈了個官做做。”
“王貴人是個有福氣的,去歲生下一名男嬰,是為四皇子。陛下因此龍顏大悅,愈發寵愛王貴人。但這卻養大了王貴人的野心。平日裡跋扈一些便罷了,如今,她竟然縱容母家橫行霸道,收受賄賂。”
時鳴嘖嘖道: “皇兄最是厭惡貪官汙吏,這一舉動無異於自掘墳墓。”
李公公道: “可不是麼。這件事被查出來之後,王貴人的父親被判斬首,陛下也漸漸冷落了這位貴人。本來她生下皇子,就算母家獲罪,若她安分守己,不出意外地話,最後也能母憑子貴,安養天年。”
“可壞就壞在,這位貴人是個不滿足的。德妃前些日子有孕,王貴人素來與其不對付,這次竟然鬼迷心竅,給德妃下毒,將已然成形的胎兒打了下來。德妃因此一屍兩命,薨了。”
時鳴聽著,沒有說話。
原來是內宅陰私。
德妃就是大皇子的生母了。大皇子自小聰明,讀書用功,學東西也很快。唯獨人情上差了點兒,性格木訥剛直,不會轉彎;明明已經二十有餘,心性卻單純得像是稚童,很容易受騙。
眾人評價他是書呆子,倒也準確。承元帝雖不喜他的性子,但立儲的時候,確實考慮過他。
大皇子為長,太子為嫡,很難抉擇。再者,太子幾歲的時候,比大皇子強不了多少。為了這事兒,皇後和德妃一直在暗暗較勁。
但不知什麼時候,幾歲的李玠忽然開了竅,變得聰慧又討人喜歡,很快得了承元帝的歡心,順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本來塵埃落定,但德妃眼見大皇子不行,又起了再生一個皇子的念頭。算盤打得很好,隻可惜被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王貴人攪和了,連命都搭了進去。
再說了,就算生下來,也不一定就能動搖太子的地位。陛下本就是廢長立幼的受害者,自己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要想換太子,除非……
布條下,時鳴眯了眯眼睛。
李公公接著講: “陛下因此龍顏大怒,發落了王貴人,將她連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四皇子,全送去了冷宮。”
時鳴道: “讓一歲多的幼童去冷宮,皇兄還真是狠心。”
“所以啊,”李公公道, “太子殿下心善,見不得手足如此遭遇,正在為母子倆求情呢。但陛下在氣頭上,這樣做無疑是火上澆油,反而對母子倆不好。”
時鳴笑笑,語氣無波無瀾: “還真是精彩。”
時鳴對承元帝的後宮如何如何沒啥興趣,看了這麼一出好戲,他也該回去了。
孤身一人坐著馬車去了江家,江行還未回來。江舟搖見他來了,剛要上前迎他,卻像是想到了什麼,怯怯地行了個禮: “見過殿下。”
江舟搖被接來沒多久,對時鳴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在嶺南的時候,一時適應不了新的身份。
上次來了,兩人僅見了一麵,江行又把她趕走了。江舟搖想,哥哥真是霸道,如今自己想和阿鳴說說話都不行了。
第075章 朝堂術風波再起
哪次來, 阿鳴找的不是哥哥?哪有她的份兒呀。
時鳴忙扶她起來,道: “怎麼如此見外?在我麵前你不必拘束。”
江舟搖目光微動,猶猶豫豫了半天, 這才弱弱地喊了一聲: “阿鳴。”
時鳴笑眯眯應下, 牽著她往屋裡走。
他揶揄道: “我記得你從前可是最沒規矩的。”
江舟搖低頭絞著帕子,唇邊被牙齒咬的微白, 許久才神態認真道: “汴京不比嶺南, 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規矩了。哥哥還沒回來,你先坐一坐, 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時鳴把她的小動作儘收眼底,默了默, 道: “好。”
汴京城對阿搖來說還是太拘束了。時鳴心想,似阿搖這麼活潑的孩子,就該自由無拘,不該卷進那些烏糟的爭鬥中。
從前兩人是玩伴, 如今他算阿搖的半個兄長。旁人要欺負阿搖,彆說江行不答應,他自己也斷不會袖手旁觀。
若不是迫不得已, 誰又想機關算儘呢。
等了有一會兒,江行摸完了魚,掐點回家。
關上門,仔細看看,他手上還提了幾包蜜餞點心。見著妹妹,江行笑嗬嗬地把小吃遞給了江舟搖,讓她和江年分著吃。
江舟搖蹦起來, 歡呼一聲,拉著還沒反應過來的江年往一邊分去了。
江行看著兩孩子, 揣著手,滿足地立在門邊。
時鳴在他身後,慢悠悠伸出一隻手,歪頭問: “哥哥,我的呢?”
江行被嚇了一跳,似乎是沒想到屋裡還有一個人。看著時鳴伸出的嫩白手掌,江行左摸右摸。從兜裡又掏出了一包,放到他手上: “這是你的。我問過掌櫃,他說這個最甜了。”
時鳴開心收下,道: “我就知道哥哥不會忘掉我那份。”
看著時鳴高興的神色,江行心裡五味雜陳,今日早些時候的疑問又升了上來。
阿鳴這麼好,為什麼就喜歡上了他?
他有點不安。
“倘若。”
江行注視著他。
時鳴抬頭: “嗯?”
“罷了。”
江行最終還是壓下了心頭的不安。歸根結底,他不是很敢問出那個問題,他怕得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江行轉移話題,問: “今日怎麼這麼早?”
時鳴不動聲色地凝視他,嘴上在笑,眼睛裡卻無半分笑意。他語氣仍然輕鬆: “今日沒什麼事兒,便早了些。”
江行道: “那我現在就去做飯。”
時鳴: “府裡有廚子,不勞動你下廚。”
江行: “我去看看蘭花長得如何。”
時鳴目色沉沉: “我看過了,蘭花長得很好。”
江行坐立難安: “橘綠呢?”
時鳴答: “玉竹在照看。”
江行不敢直視: “那我……”
“哥哥。”
江行一怔。
時鳴慢悠悠放下蜜餞,站起身來,問: “你不想和我說說話嗎?”
江行移開視線,沒有說話。
時鳴步步緊逼: “你有話要對我說,是嗎?”
江行抿了抿嘴。
他確實有話想說,但他不敢。
他怕一旦說出口,自己和阿鳴,那點虛偽的周旋都不會再有了。
可是,他更怕看到時鳴失望的目光。若阿鳴對自己真的付出了真心,自己反而要百般猜疑,豈不是讓人心碎?
他其實很想問,若是有一天,我們立場相對,你會毫不留情地將我這個阻礙除去嗎?
就像拂去一陣灰一樣。
平心而論,如果兩人真的走到那種地步,江行覺得自己必輸無疑。不談謀略如何,光是想象一下,江行便無法對阿鳴下手。
——但這些他都說不出口。
他要怎麼說呢。而且,他明明已經知道答案了。阿鳴對自己童年親厚的兄長都能毫不留情,他又怎敢自信自己就是例外?
江行最終隻是搖搖頭: “我沒有話要說。”
“不,你有。”
時鳴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向他。
淺淡的瞳色銳利,小刀一般淩遲著江行。
江行自知這事兒絕對不可能這麼翻篇,於是思索了片刻,折中道: “阿鳴,我其實想問,你喜歡我什麼。”
那種危險的感覺撤去,時鳴話裡有話: “非要我說理由麼?”
“興許是才學,是聲音,是性情——但這都不重要。那時我的眼睛是瞎的,我的世界暗無天日。所有人都會看輕我,感歎我一個瞎子再聰慧漂亮,也沒什麼用。現在也是一樣。”
江行微微睜大了雙眼,預感自己要知道一些很重要的、藏在阿鳴心底的事情。
時鳴繼續道: “但你不同。你會惋惜,但你沒有輕視,一絲一毫也沒有。我感覺得到。可是這不合理。”
因為沒有人能感同身受,沒有人能設身處地地為他惋惜——除非那人自己就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時鳴微微一笑: “我猜對了,哥哥。我們是同類。是被拋棄的同類。”
原來如此。
江行說不出話來。
身體容易改變,心卻不易。江行的心理,仍然停留在被拋棄、被欺負的陰影中。他以為自己已經釋懷,以為自己和自己、和那些帶給他苦難的人和解,但其實並沒有。
江行從來都沒有釋懷過。所以他能感同身受,他的惋惜,又何嘗不是一種對自己的歎息?
他們是同類。所以,敏銳如阿鳴,僅憑他的態度,僅憑他與旁人的不同,便能察覺出,他的過去一定不簡單。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感同身受,也沒有將心比心,除非親身經曆。
江行心想,自己又怎麼不算因禍得福呢?
他想,這樣就好了,這樣就足夠了-
承元十五年,冬。
案子交到天子手中,大理寺那邊,時鳴不必再管。年假已至,江行處理完了事務,得空在家休息。
“這局,我可是贏了。”
最後一顆黑子落下,時鳴摸了把橘綠的鳥頭,不無得意地彎了彎眼睛。
江行一把丟掉手裡的白子,氣餒道: “阿鳴棋藝高超,我甘拜下風。”
下了好幾盤,每次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江行就被殺了個片甲不留。即使這次先手,也依然沒能逃過滿盤皆輸的結果。
許是察覺到他的泄氣,阿鳴後麵幾局有意放水,卻依然架不住江行這個臭棋簍子技術實在太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