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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明珠看了看自己毫發無傷的手指,遲疑說:“唔,可能是幻覺。”

剛才他碰到柳兄徒弟的時候,他好像被一柄刀給割了下,可手上又沒有傷,怎麼回事?

柳閒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抵在謝玉折眉心,指尖由內流入幾絲靈力,沉吟片刻後,他毫不在乎地笑著:“明珠,不用治了。他隻是受了點皮肉傷,好得很。”

真明珠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謝玉折,很不讚同地抿著唇。

柳閒補充道:“還有幾根骨頭差點斷了而已。”

“斷骨……是小事嗎?”

“不是還沒斷嗎?”

真明珠乾笑了笑,神色仍有擔心,他正要探上屍體的脈搏,屍體卻突然咳嗽了起來,剛好偏離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僵在原地,隻好訕訕地收了回來。

其實吧,他總有一種,其實柳兄徒弟精神抖擻,剛才那道刀傷的感覺其實也是真的,而柳兄徒弟的咳嗽隻是為了避開他的手,一切並非巧合的感覺……

“咳咳咳……”謝玉折虛弱地輕咳著,他緩緩地睜開眼,第一眼,就把落寞的眼神投向了柳閒。

柳閒早有經驗,知道這人無論被怎麼折騰都死不了,看都不看他一眼,風輕雲淡地蹲著看四周的風景,甚至無聊地打了個嗬欠。

隻有真明珠揚聲叫他:“柳兄你徒弟醒了!”

第066章 所遇非人

聽著真明珠滿口“柳兄徒弟”“你徒弟”, 柳閒怎麼聽怎麼彆扭,他介紹了下:“他叫謝玉折。”

一直在旁邊奄奄一息的謝玉折終於有了動靜,他忍下了咳嗽, 啞著嗓子叫他:“師尊……你終於來了。”

柳閒上下打量著他,看到他身上不知道又被誰添的滿身的傷,曲起手指在他腦門上用力彈了下:“和我分開一刻鐘, 你又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很享受受傷嗎?還是享受我救你?”

“疼……”謝玉折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泛紅的眉心,很委屈地小聲說:“師尊,和你分開之後,弟子莫名其妙就出現在了一個很黑的地方,然後就有看不見的東西打我,我敵不過,負傷了,現在全身都好疼, 還好你來了。”

柳閒微笑道:“骨頭都要斷了,當然疼。”

可他的冷嘲熱諷還沒說完,謝玉折已經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裡驟然就凝起了水霧,他抬起傷口縱橫的手臂,問柳閒:“師尊,我好疼, 能不能給弟子吹一吹?”

雖然他微蹙著眉頭,眼中帶淚, 唇角下彎,可柳閒看著這麼清澈的眼淚蓄在他漆黑的瞳孔裡, 總有種不妙的感覺,胳膊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這雙眼睛像能把人吸進去的黑水漩渦, 不像清泉。

“吹?你腦袋出問題了???”他不可置信地咧著半邊嘴,探了探謝玉折的額頭:“沒發燒啊。”

沒想到謝玉折一下子擒住了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背到身後,手上力道完全讓人無法反抗,一股強硬的力逼得柳閒挺起了腰,謝玉折的速度快到他來不及反應,他已經垂下了頭,和他額頭相抵。

柳閒盯著眼前和自己毫無距離的俊俏臉龐,謝玉折彎著腰,和他額心相抵,溫熱的呼吸灑在臉上,讓他的皮膚都泛起了紅。

他一把推開謝玉折,皺眉問:“這是想做什麼?”

謝玉折用漆黑的眼睛看著他,他的聲音比從前更具有迷惑性,呼吸已然輕作遊絲,可總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他說:“師尊,您不是想知道我有沒有發熱嗎?這樣才最準確。”

“沒大沒小,無法無天。”柳閒白了他一眼,而後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或許是因為方才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謝玉折的傷身上,竟然沒發現,此時他往謝玉折麵前一站,平視時,視野正中央是他薄薄的嘴唇,他的眉眼更加成熟鋒利了,唇角似乎還勾著點淺淡的笑意。

柳閒問:“你怎麼突然長高了?”

“師尊,我一醒來就是這樣了。”謝玉折蹙眉想了許久,而後他恍然大悟地微張著嘴:“會不會是這個遺塚的主人……?”

“有可能是他把你變成這樣。”柳閒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謝玉折沒點頭也沒搖頭,他一邊無辜地張開雙臂,任由柳閒怎麼打量,一邊看向真明珠,很友好地問:“這位是明珠兄?”

真明珠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師徒二人。你們平日也是這樣相處的嗎?他沒有拜過師,原來正常師徒之間會這麼親密嗎?

察覺到柳兄徒弟落在自己身上不輕不重的眼神,他沒了之前麵對柳閒的那股活潑氣兒。隻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叫真明珠。”

他不太喜歡這個人,他的燈也不喜歡,因此他並沒有和柳兄徒弟多說話的打算。

太過完美的東西就像假的一樣,而這個人的瞳仁太黑,眼神太澄澈了。乾淨到似乎一無所有又好像吞噬外物,光看著就讓他膽寒,就好像是這個人摧毀了妄圖入侵自己的一切,和深水漩渦彆無二致。

可謝玉折對他沒有半點敵意,他很友好地彎了彎唇角:“明珠兄,在下姓謝。”

而後他看了眼真明珠手上拎著的燈,問:“這是你的燈嗎?好漂亮的贖燈。”

隨著謝玉折的眼神輕飄飄落下,真明珠明顯能感覺到,他的燈在發抖,它很害怕。

此燈有靈而無懼,能讓它害怕……柳閒的徒弟謝玉折,這個人究竟是誰?

他絲毫不露怯地回之以笑,把燈塞回柳閒手裡,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這是柳兄的燈,我已經送給他了。”

手裡突然又鑽進一盞燈,柳閒掂了掂,疑惑問:“它怎麼在抖?”

“抖?”聞言,謝玉折也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燈杆,不解道:“師尊,弟子沒有感受到。”

柳閒仔細感受著燈杆的變化,可卻又沒再感覺到方才它細密又慌亂的顫抖,一切就像突如其來的幻覺一般。他沉吟道:“或許此地有危險,還需觀察,多加小心。”

謝玉折垂眸看著他,輕顫的瞳孔裡全是擔憂與不忍。他取走柳閒手裡的燈,殷切道:“師尊或許是累了,產生了幻覺。這燈有些沉,弟子替您拿著就好。您能來到這裡……”

不知何處傳來幾聲啼血般的鳥雀慘叫,一直等到刺耳驚心的嘶鳴消失時,他才繼續道:“已經賜予了弟子,莫大的榮耀。”

謝玉折總是愛用一些非常鄭重的語氣在他麵前說一些奇怪的話,好像在對天下的神明發誓似的,柳閒早已見怪不怪。他隨口“嗯”了聲,便鬆了拿著燈的手沒管他,沒想再理這個因為書讀的太多了而滿口胡言亂語的呆子。

他往前走著,卻發現這人並沒有跟上來。

回頭時,成熟不少的謝玉折正在寒風中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他的腳步很慢,卻很穩。他的步伐一直朝著他的方向,未曾有變。

見他回眸,謝玉折還朝他指了指自己受傷的小腿,委屈地皺了皺眉,而後勾唇笑著說:“師尊,等等我。”

眉眼冷峭,笑若弦月,長身玉立,君子如風,如琢如磨,看著謝玉折這副想象中也不會存在的模樣,柳閒有些出了神。

未來看不到的景象,今日瞧見了。

有那樣一個瞬間他甚至覺得,就算得不到好劍,未來他拿不到菩薩針,此行也依舊無憾了。

原來,若能平安一生的謝玉折,幾年後他長大,就是這樣一副模樣嗎?

柳閒靜靜地立在原地,直到謝玉折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走到和他並肩的地方。

“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被綁架到了哪個地方,你現在這副模樣……”他後退了半步,從上至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挑眉道:“用你長大後的模樣,再叫聲師尊聽聽。”

謝玉折有片刻愣神,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柳閒一眼,而後乖乖應了:“師尊。”

“嗯。”柳閒輕輕笑了一聲,像是在回應,卻又帶了些虛無縹緲的惋惜。

謝玉折繼續道:“師尊,哥哥,柳閒,義父,你還想聽什麼?你想我怎麼叫,我就怎麼叫,我還會……”

謝玉折眼裡那一瞬的悵然消失後,他便似笑非笑的,聲音低醇,尾音勾笑,似是在刻意咬著字音,帶了些引誘的意味。

明明是柳閒自己想要打趣他,此刻他大腦卻像過電一般,很想把謝玉折的嘴堵住。他連連擺手道:“停!還是師尊好。”

謝玉折一下子驚喜地彎了眉眼,柳閒似乎都能看到他不停搖晃的尾巴了,他饜足地說:“我也更喜歡叫你師尊,這個稱謂從來都屬於我。”

此刻,柳閒已經不能再在垂眸時用餘光看著他,相反,他要撩起眼皮,才能和他對視。他把早已捏在手心裡的半塊鏡子遞給謝玉折:“想看看自己以後的模樣嗎?用這個。”

謝玉折似乎對他的提議並不感興趣,他沒有理會柳閒,反倒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湊近了些。他用大拇指摩挲著柳閒的眼角,眸光閃爍,有些惋惜地說:“要是師尊現在用的是自己的眼睛就好了。”

“你的容貌,和我的眼睛有什麼關係?”

而且我的眼睛……柳閒欲發問可嘴卻不受控製,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謝玉折揉出淚來。他眯著眼,水光之中,謝玉折恰好能借此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滿意地笑了。

而後他取走柳閒手中的鏡子片,隨手丟進草叢,低聲道:“師尊,死物無情,可我們有。我想在你的眼睛裡看到我的模樣,而不是從一片冷冰冰的石頭裡。”

餘光瞥到一旁已經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滿嘴“我什麼都沒看到”的真明珠,柳閒渾身卻像骨頭軟了一樣無法行動,隻能提醒道:“不要得寸進尺。”

謝玉折對他的警告渾然不覺,他垂眸看著柳閒,在長睫垂下的陰翳裡,他又問:“那你喜歡嗎?”

明明隻是臉比從前更成熟了一點,可自從謝玉折出現的那一秒起,柳閒渾身的雞皮疙瘩就沒停過,謝玉折湊得越近,五官就越像是被蒙在一層霧裡,他看不清,他的身體很恐懼眼前的人,本能地想要遠離。

可又不知為何,他的大腦像是被泡在了讓人遲緩鬆懈的藥湯裡,被人蠱惑似的,明明很排斥這副模樣,卻非但沒有反抗的意思,反倒順著謝玉折的話問:“喜歡什麼?”

謝玉折用雙手捧起他的手,牽著柳閒的手指一路向上,細細描摹自己的臉。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頜,喉結……

“我。”他的眼神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問柳閒:“長相如此的我,你喜歡嗎?”

被謝玉折牽著,撫過他的容貌時,柳閒的手一直在不能自控地顫抖著,他的靈魂像是要脫殼而出一般震顫,如同真明珠送他的那盞燈,他本能地在害怕。

見狀,謝玉折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蹙眉,委屈地問:“師尊,為什麼你在發抖,是不喜歡弟子嗎?”

柳閒又一次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不止容貌,今天的謝玉折比往日更加特彆。

他被那樣複雜的眼神引得一愣,沉沉地盯了很久就快被吸進去,如此沉浸良久。

謝玉折的瞳孔黑而深邃,像一片獨屬於他的湖泊。一點光落在這雙眼睛裡,就變成了月亮落在湖麵上,搖搖晃晃又動人心弦的倒影。

如此澄澈美好,美好到在不停地引誘人跳下去,然後那輪月化作刀。

柳閒發現,明明是麵對的是和從前一樣朝夕相對著的人,他卻看不出來,這雙漆黑的眼睛裡到底貯藏著多少心思和情緒。

水淵則黑。

他想抽出手卻動不了,一口氣兒都快吊不上來:“我是你師尊,不是你的誰。你長什麼樣,和我喜不喜歡有關係嗎?出門在外,說話要講分寸。”

謝玉折並不因為他無力的咒罵而傷懷,相反,他微微側了側頭,用臉頰很繾綣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睨了眼身旁的真明珠,用一種不輕不重,但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弟子明白了。”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師尊是想要和我回家。弟子會等的,那便等我們一起回到了家中,我再問。”

自己腦袋糊塗了給自己挖坑,柳閒氣急敗壞地咬著牙,死死盯著謝玉折那張臉。

怎麼才分開一會兒,謝玉折就變成了這麼一個口無遮攔的不要臉?

可是他又發現,雖然自己的手正在被這個人緊緊握著,被迫觸碰著他的臉頰,可他竟然半點要掙脫的意思都沒有,連一句“真明珠在旁邊看著”都說不出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而謝玉折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湊近他的耳邊,輕輕地笑了一聲:“師尊,其實……他在旁邊也沒關係,無論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沒關係。”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呼吸已經變得炙熱,氣息肆無忌憚地噴灑在柳閒的耳後,低沉的聲音流入耳朵,弄得他頭皮發麻,腿一軟,差點就要站不住,而謝玉折似乎早有預料,一直穩穩地托著他。

頭暈目眩的間隙,柳閒總覺得,有頭虎視眈眈的惡狼已經悄無聲息地把利爪架在了他的脖頸上,隻需要微微一用力,利爪就會刺破他的皮膚,割斷他的血管,讓他瞬間喪命。

“師尊。”謝玉折眷戀地摟著他,用手一簇一簇地把玩著他的頭發,像是覺得好玩似的又叫了他幾聲:

“哥哥,哥哥。”

柳閒不理他,他便繼續自顧自說著:“柳閒,其實不用問我都知道,你很喜歡我的長相,因為這是謝玉折的長相。”

先前謝玉折彎著腰,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一秒鐘也沒從他身上離開。他看著他的眼神專注而篤定,還帶著些微不可見的侵略性,像是想從他的眼睛裡挖出些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似的。

可說這句話的時候,謝玉折的目光卻從他的臉頰旁擦了過去,沒再注視著柳閒,而是看向他身後被山霧籠罩著的一草一木,更像是在躲避他,不欲看到他的神情。

他嗤笑道:“因為是謝玉折,不是彆的誰,所以無論長什麼樣,隻要在國師府裡的那八年沒有被抹去,你都會喜歡,對嗎?”

柳閒輕喘著氣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謝玉折機械勾起的唇角裡沒有半分情緒,轉眼他又指著自己的傷口,可憐兮兮地說:“師尊,隻是我剛剛受了好重的傷,肩膀好疼好疼,你能抱抱我嗎?”

他話說得很慢很輕,話尾竟然帶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卑微又可憐,像是一條冰天雪地裡找不到家的狗。

柳閒白了他一眼:“我抱了你,你的傷口也不會不疼。就算天上的神仙下凡來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也不會有半點好轉。”

“至少心裡會好受很多。”謝玉折朝他張開雙臂,吃力地笑了:“要是被劃了這麼多道刀,還得不到你的一個擁抱,我也太不劃算了。”

柳閒扯了扯嘴角,看見謝玉折固執的眼神,上前一步,意圖回應他的擁抱。

謝玉折的臂彎已經大大張開,他笑盈盈地,似乎在等待著一個雖然沒什麼體溫,卻會很溫暖的懷抱。

可片刻之後變故陡生,塵灰騰起,眼前銀光刺眼,寒芒乍現!

兵刃相接之時,謝玉折穩穩站立,他信手握著一盞贖燈,昂貴的燈麵已經被他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穿碎,不過他並不在乎,僅緩緩垂眸,不可置信地看著抵在自己命門的十數柄劍。

而後他的目光在小劍上停留許久,眉頭微微皺起,聲音已經沒了先前刻意壓抑出來的輕柔,這是柳閒第一次聽到謝玉折對他冷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悅的聲音,他毫不畏懼地用手撥了撥鋒利的劍尖,撚了撚破皮流血的指尖,垂眸地盯著柳閒的眼睛,饒有興致地問:

“心臟、脖頸、眉心、靈海……師尊,你召出心劍指著弟子這幾處,是想要做什麼?”

柳閒麵無表情地說:“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誰?”

第067章 誰是誰非

“我不是他……?”

“謝玉折”直接捏碎了被他把玩著的那柄小劍, 在他往前傾了半步之後,柳閒指向他的所有劍竟然全都化為光影,同塵湮滅!輕風激不起地上的塵土, 可他仍伸手為師尊拂了拂衣襟,反問他:“我不是誰?”

在他風輕雲淡的問詢之後,柳閒的五臟六腑都在冒血。從這個人蘇醒的那一刻起, 他的思維就已經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他影響控製,麵對這樣異常的謝玉折,竟然有些不想反抗。

好在他精神力極強,仍存著一絲理智,想找到時機突破禁錮,可這個人對他話說的親昵,暗中的警惕卻半點不停。

隻有方才,他身上的掣肘終於放鬆了些——在眼前人說想要一個來自柳閒的擁抱的時候。

他明明可以直接操縱自己去擁抱他的, 這個人應該很清楚,他反抗不了,可他並沒有這樣做。

於是柳閒抓住這個間隙凝聚全力,強行突破了壓製,往後撤半步,穩了穩自己搖晃的身形,喉嚨管裡湧出一大口血, 還來不及咽下,脊背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猝不及防地咳了出來!

白衣沾血,柳閒一下子站不住, 他雙腿一彎,驟然跪倒在地, 手肘支撐在濕冷的地上,像被下了軟骨散一般,連小半個身子都直不起來,隻能仰著頭,用力抬手,擦淨臉龐。

“謝玉折”見他這副模樣,垂眸凝視良久,最終彎下腰,將他扶了起來。

他讓柳閒完全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用大拇指擦去了他嘴邊再度溢出來的血,溫柔地撫著他的背,眸色心疼,就好像剛才那一下能要了人命的重擊不是他乾的一樣。

他一手攬著柳閒清瘦的肩膀,有一下沒一下地為他順著氣,並沒有回答“你是誰”的問題,垂下眼簾,溫和地看著柳閒,似乎在為自己先前的惡行解釋:“師尊,淤血吐要出來才好。”

柳閒被他毫不費力地鉗製著,想要站起身卻隻能貼著他的身體,鼻尖鑽進獨屬於眼前人的清冽香氣,這味道和真正的謝玉折不同。

他抬眸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人,麵色並無波瀾,隻啞著嗓子嘲諷:“是嗎?你倒是挺在乎我。”

西貝人點了點頭,頗為驚喜,睜大了微紅的眼眶:“師尊要是能一直記住這一點,弟子此生也無憾了。”

柳閒看著眼前這個不知真實身份的人,冷嗖嗖打了個寒戰:“彆裝了,我沒有你這種徒弟。”

謝玉折按著他的脊背,慢條斯理地為他順氣:“師尊,聽你這樣說,弟子好難過。明明我什麼都沒有做,您就不承認弟子的身份了。”

垂眸對上柳閒眼裡的淡漠,他笑了笑,並無半分怨言,隻攬著他,手上動作輕柔卻半點不吝嗇力氣,而後二人聽到身後突然有骨頭爆裂的聲音!

“師尊方才是想要和明珠前輩同行嗎?”他朝柳閒身後惋惜地歎了口氣,手上圈抱他的力道更緊:“可是,他要殺你。”

“不過你似乎也動不了了。”他沒再牽著柳閒的手,反倒拎起先前真明珠送給柳閒的燈。他的指節穿透了燈麵名貴的布帛,指著燈上已經變成破爛的不同部件,問:“師尊以為這是什麼?”

柳閒被他按在懷中,視線被他的身體完全遮住,就連靈力的探測都被完全阻擋。此時他像是摸黑一般,不能感知半分真明珠的狀況,隻知道方才還話多到讓他想要自戳雙耳的真小公子,已經很久沒有再說出第二句話了。

他沒有打理謝玉折,簡潔反問:“你把真明珠怎麼了?”

謝玉折像是早已料到這個局麵似的,並不覺得自討沒趣,眉眼笑意未減:“這叫陰靈燈,明珠兄騙了你,它才不是贖燈。二者外形相同。贖燈護人,而此燈害人。”

柳閒吃力地斜睨著他:“真家的燈從不傷人。”

“師尊錯了。真家人揣著那麼恐怖的能力,若是當真沒有一點手段,憑什麼多年屹立不倒?憑先家主那把除他之外沒人揮得動的刀?”

他用手拿著那盞燈,仿佛是想讓柳閒看的更清楚點似的,朝他撥來撥去,細細道來:

“外人不知道陰靈燈,可弟子有幸了解過。這盞燈做工精細,品質上乘,咒法特殊,落款樂章,並非明珠兄所做的第一盞燈,實則出自他已故的父親,刀修第一,天下十絕真樂章之手。燈麵用的是憂愁穀裡毒蟬瀕死前吐血化作的絲線,碰之則化作細針刺入肌膚,上麵浸滿了藥宗宗主私藏的劇毒九曲丹,能在瞬息之間讓人暴斃。”

“已經如此狠毒了,明珠前輩還覺得不夠。”隨著謝玉折溫和而低沉的話音落下,他每再多說一個字,麵上的笑意就更濃烈,眼中說不明的情意也更繾綣。

而後他合二指用力朝破爛的燈麵一按——繡著仙鶴振翅的燈裡淡藍光暈突然大盛,還不過片刻柳閒身上就已冷汗岑岑!

刹那間猶如萬蟻噬骨,柳閒已經沒有了一點獨自站立的能力,若非謝玉折加重了摟他腰腹的力氣,他早已倒了下去。他牙關緊咬,用唯一的一絲力氣,將痛苦的呻吟咽入喉嚨裡,不欲顯露出半分狼狽。

他突然變成這副模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生理上的劇痛,一切起源於那盞被喚醒的燈!

可“謝玉折”僅把燈拎在手上,另一隻手好整以暇地攬著他,星眸微轉在他的臉上流連,將他的難堪儘收眼底。柳閒兩鬢的碎發已經被汗水沾濕,他無力地仰著頭,雙唇微張,輕輕喘息著,雙目已經朦朧到見誰都分不清。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夢囈一般,屬於上仙的威壓在這個人的麵前竟然半點作用也不起,一貫狠厲的言語如同小貓呢喃:“不想死……就放開我。”

恍惚間他看到那個人在笑,謝玉折依舊同他問牛答馬,他為他輕輕拭去了額角的汗:“師尊已經感受到了吧。明珠前輩在這盞燈上滴了你的血,燒過你的頭發,隻要你離這盞燈不過五十步,他就能控製光亮,把握你的痛覺,直到你痛昏,痛死。”

他目光炯炯地問柳閒:“細針刺壞筋脈,劇毒入侵骨髓,肝腸寸斷,燈滅人焚,明珠兄總有方法讓你暴斃而亡。他都如此對你了,你為何還要念著他的處境?”

柳閒失了精神,聲音越來越低:“倘若他事先知道我是誰,準備這些來殺我,也不奇怪。”

他吃力地直起腰,把下巴抵在西貝人肩上,問他身後已經廢了一隻手的真明珠:“畢竟是我害你家破人亡。是嗎,明珠兄?”

一旁的真明珠全身都凝住了,被定在原地,腳背像是掛著千斤頂,完全挪不動腳步。

而“謝玉折”沒有給他任何一個眼神,春日和風過,下一秒他的右手骨頭就已經爆開化作了碎片,稀拉拉地散布在血肉中!

可此時的真明珠看不出一點痛苦,他僅垂眸站在一側,唇角微翹,身姿矜貴,斷肢嘩啦啦地流著假血,多了個漏風的洞於他而言就像少穿了件外衣一樣輕鬆。他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精致娃娃,再無對人動手的能力。

而在被叫到名字時,他抬眸對上了柳閒的眼神,歪了歪頭,空洞的眼神好像在說:“我聽不懂。”

柳閒朝他彎了彎唇角,即使無力,他也永遠像是與友醉酒同遊一般愜意。浸在沸水裡也能嬉皮笑臉,他好像生來就是如此。

“弟子不會讓彆人碰到您,師尊。”謝玉折抬起他的手強硬他環住自己的脖子,揚聲道:“真明珠意圖不軌,我替您處置了。”

柳閒的易容早已被人消了個乾淨,露出其下秀麗的一雙眼睛。謝玉折話說得好崇敬,可他仍需要承受五臟六腑巨大的威壓,蒼白的臉頰上爬著兩行烏血。

而謝玉折攬著他,一同側過身,彆過他的頭,為他擦去眼裡的淚花,逼他和自己看向同一個地方。

他的手指就像操控著掛在真明珠身上關節的絲線似的,隨意動幾下,真明珠的動作就跟著變,詭狀殊形,形態可怖,看著比天下最好的術士變得戲法還要可怖驚疑。

片刻後真明珠的關節開始錯位,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骨頭紛紛朝反方向扭曲,而後哢嚓一聲就此折斷,孤零零吊在皮肉裡,他充血紅腫的眼珠都要掉落下來!

“惡心。”

不知是從哪個地方摸出一條紅線黑緞的眼綢,謝玉折把它蒙上柳閒的眼睛,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他的動作慢條斯理而又熟稔無比,好似曾如此做過無數次。

而後他抬起柳閒的臉,端詳片刻,許是滿意了,又親自為他捂住了耳朵,俯在他耳邊,很害怕他被嚇到似的,心疼道:“師尊彆看。”

他似乎一心一意都放在柳閒身上,半點沒有做出彆的舉動,可真明珠的痛苦也一點都沒少,旁人竟看不出半點他所使的招式!

柳閒完全動彈不得。

即使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還是能聞到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聽到謝玉折對他柔情似水的嘲諷:

“師尊,心軟下來要和真明珠同行的時候,想過他其實要對你下這種死手嗎?”

柳閒被他身體投下的陰影斜斜遮住,光影明滅中能隱約看到他清冽冷淡的眉眼,他臉上沒有絲毫情緒,斷斷續續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有人做到了嗎?”

謝玉折不以為然,唇角的笑意裡含著彆樣的情緒,他說:“柳閒,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想見你,原以為你風華絕代、天下第一,可沒想到今日一見,你竟然這麼落魄遲鈍,差點死了都不知道。”

“人又不能一輩子都十七八歲。要是一直隻有我出風頭,那群修仙的就太沒用了。”柳閒將他的話當耳旁風,也不看他,隻盯著真明珠手腕上糜爛的洞口發呆:“他要殺我的時候,我還回去就是了。”

他的確太遲鈍了,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真明珠不是活人。

若非此刻看到他身上猙獰的傷口,聞到他身上和真人血不同的味道,他都沒察覺這個明朗卻奇怪的少年其實是個人偶。

“你做不到。”謝玉折摩挲著他的眼睛,攪亂了他臉上的血痕:“你是可憐他,所以你殺不了他。這麼多年你還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得有多狠,下手就有多輕。吃了那麼多虧還不長教訓,非要等到被人賣了的那天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那樣做。”

“這麼多年?”柳閒揚了揚眉,“你這麼了解我,我倒是不知道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

“謝玉折”似乎生氣了,他的五指扣進柳閒的發根,扯著他的頭發,逼他抬頭,盯著他的眼睛厲聲質問:

“那個和我長相相似的小孩丟了,你就著急要去找。被藤蔓纏來這裡,明知道奇怪,可遇到獨自在此還完好無損的真明珠,見他裝個傻子,說幾句可憐話,你就同情起來了?”

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可他說話的聲調卻越來越急切:“攬一堆深仇爛恩在身上,以為是在發善心,到頭來其實是在給自己掘墓地,誰會感念你的好?活了這麼多年,那樣的人,你遇到過嗎?告訴我,他還活著嗎?”

在柳閒吃痛的吸氣聲和止不住的咳嗽下,他終於緩緩鬆開了手,輕聲道:“師尊,你可憐彆人,誰可憐你啊。”

“當年真樂章發狂把刀子朝向自己全家的時候,你重傷了也強行出關讓他解脫,為了真家清譽死不開口。結果現在呢?他兒子用這種手段殺你。剛才若不是我拿著這盞燈,你現在就和它一樣。”

謝玉折瞥了眼倒在地上的真明珠,漸漸緩下了聲音:“我拿到這盞燈就能操縱你的一切,當然,沒有它也可以。但我舍不得這樣做。”

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似的,他一鬆手,陰靈燈就像爛絮一般緩緩飄落,還沒來得及落地,就已化作了飛煙,柳閒身上的疼痛也就全然消失。

“謝玉折”酸澀地合了合眼,嗓音略微沙啞,目光卻是陰寒的:“弟子舍不得讓你死,此刻身受重傷,還時時掛念著你的安危,想要你一個真切的擁抱,你卻不願意給。”

“我的徒弟丟了,我自然要找;看真明珠可憐,我就幫幫他。而你對我而言隻是個來路不明必須警惕的人,你還說你……”

陰靈燈燈毀光滅,急急喘息好幾口氣後,柳閒終於拾回了一點自己的力氣。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笑著複述道:“舍不得……你舍不得。”

他主動環住眼前人的脖頸,摸上他頸後的骨頭,冰涼的手指於其上點了點,勾起的唇角流露出清淡的疑惑和嘲諷:“那你的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

第068章 好心哥哥

柳閒冰涼的手指觸碰著那人的脖頸後方。

眼前人眸光一沉, 良久後無奈地笑了笑,他笑起來也是同謝玉折同樣的月亮,他憐惜而歉疚地看著柳閒, 解釋說:“這是仙骨。”

“仙骨?這東西我都沒有,仙尊好能耐。”柳閒清冷冷笑了,他直直看著“謝玉折”, 上挑的眉眼間帶著幾率輕蔑,反唇相譏:

“仙尊,你說你舍不得我死,可我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仙引,生仙骨成真仙,得殺了我才行啊。”

作為人間唯一的上仙,柳閒脖頸處同樣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塊骨頭。

要想成仙必須有這塊骨頭,想要有這塊骨頭必須殺了他, 他原以為這個世界裡沒有人知道。

“嗯,在我們的那個世界裡,你的確被我殺了。”眼前人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沉鬱,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我原想先將你安葬,之後來地府陪你。可沒想到,師尊,你連片衣服都沒留給弟子, 轉眼就來到這個地方和另一個人言笑晏晏。”

“那個世界?”柳閒皺了皺眉。

倘若眼前人所言為真,他真的在所謂的另一個世界被人殺了, 現在立在這裡的人又是誰?這麼一想,可怕得很啊!

不過柳閒也隻是想想, 他不知為何輕輕笑了一聲,沒人能聽見。

眼前人還在訴他的衷腸:“你都忘了。師尊穿越來到這個世界, 我也是,我們不屬於這裡,你明明早該死了,是弟子親手把你的屍骨抱進血棺裡。”

柳閒嫌棄地盯了瘋子一眼:“所以你紆尊降貴來到這裡,費心力打造遺塚,還折磨我的徒弟,把他擄走後又偽裝成他,是想再殺我一次?”

“謝玉折”默然片刻,唇角笑意裡多了幾分做作的委屈:“你不該這樣想我。你隻想著真明珠隨意送燈沒心眼,卻不知我暗中為你提防解毒保你不死,卻沒發現,我從未承認過自己是謝玉折,也從未對你下過死手。”

“你下手是挺輕,可能我也就差點骨折了吧。”柳閒揉了揉自己剛受重擊的脊背,身上還殘留著燈影帶來的疼痛,嘗著嘴裡未曾消散的血腥味,他煞有介事地笑了笑。

“方才弟子的確不高興。”這人想順勢為他揉肩,可卻被他不輕不重地避開了。於是他強行扯來柳閒,輕聲道:

“我僅僅是略施偽裝,師尊就錯把我認成另一個人,把我當做長大了的他,怎麼能讓我開心得起來?”

話音落下之時,眼前人的麵容變換,露出其下一張俊美無儔卻陰寒冷漠的臉,這張臉與謝玉折有五分像,可又大不相同。

謝玉折是兩輪純潔的弦月,他是兩把沾滿黑血的彎刀,柳閒僅一看,就篤定他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治不好的那種瘋病,平時他在路上遇到這種人,都是就算翻跟鬥也要翻去八百裡外的。

“略施偽裝?你的修為在我之上,都易容成和謝玉折一模一樣了還要我認出來,你……算了,你有病啊。”

他被人鉗製著,動也動不得,眼前人說話又始終不著重點,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他說著就想強行掙脫離開:“既然你不是謝玉折,那就不要叫我師尊了,收仙作徒,我也擔待不起。”

對上柳閒煩躁又空洞的眼神時,贗品長長地吐出了一口酸澀的氣:“你隻是忘了。”

“無妨,弟子會讓你想起來的。”

他抬起手,手腕翻轉後,掌心出現蒼白色的火焰,他翻轉掌心用力往下一按——漫天大火突然騰起,冰冷卻並不刺骨的熊熊烈火將二人包圍,在死氣沉沉的火舌跳動之中,搖曳的大火成了斑斕的形。

……

冥昭瞢暗,月如銀盤,月下紅衣青年拎著盞冷溶溶的燈,哼著小調,走在漆黑的鄉野小道上,突然被一個衣著樸素的少年拉住了衣袖。

他回頭,隻見那少年伸著手,指著一個方向問:“大哥哥,請問去祈平鎮永安街是往這個方向走嗎?”

“不知道,但應該不是。”青年順著這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塊巨大的石頭。他在小孩撞牆之前攔住了他還想往前飄的腳步,提醒道:“這是一塊大石頭。不過要是你們鬼能穿牆,當我沒說。”

青年一路上遇到的小怨鬼多的數不清,鬼食人魂,那群小鬼們仗著一張玲瓏可愛的臉,總是引誘路過的凡人和他們同行,而後將人吃掉。在他們行騙時,問路是再常見不過的法子了。

他夜晚在這荒郊野嶺走了這麼一趟,手上的燈就不知裝了多少亡魂小鬼,正打算趁晚上去地府一並超度再送入輪回呢。

“不好意思!可,可我是一個好鬼,不傷人,真的!不要怕不要怕我!”小鬼魂先是驚異自己一下子就被人發現了身份,而後見眼前人看他如看一團空氣的模樣,便羞惱地撓了撓頭,指著自己的眼睛說:

“大哥哥,我看不見,不是故意想撞石頭害人的。”

青年正要束魂收鬼的手指蜷了蜷,他微一垂眸,手上銀白的燈火照到小鬼魂臉上,他才看清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少年緊閉著雙眼,本該紅潤的唇色慘白,麵頰也微微有些發黃下陷;能留在人間的鬼都是和活人一樣實體,這樣才能成功偽裝成活人,可他的下半身卻隱隱約約得像一團霧,像沒吃過幾天飽飯似的。

青年秀麗的雙目裡多了幾分詫異。這小孩看著乾淨又澄澈,像一瓣潔白的花,可他死後還能行走於人世,又說明其實他怨氣很勝。

他半蹲下來,平視著少年問:“你說的祈平鎮在哪一國?或許我可以領著你過去。”

少年皺著一張清秀稚嫩的臉,像是回想時用力得不行,良久後他苦惱地搖了搖頭:“我好像忘記了。對不起,大哥哥,我不知道。”

“這有什麼。”早有預料,青年勾了勾唇,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那你身上有鎮民常用的物件嗎?我能用那個把他們找到。”

多少怨鬼連神誌都沒有了,這個少年僅僅是失去了一點記憶而已,已經是極好不過了。

果然,小鬼魂驚喜地睜大了眼睛,趕緊把從懷中摸索出一樣用粗布重重包裹住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遞了過去:“這是我奶奶的東西。”

他把這個包裹保護得極好,裡麵像是放了什麼不得了的寶貝似的,青年一看,是一口小鍋,兩張破碗,一杆秤,已經用了半卷的針線和一把破蒲扇。

端詳片刻後,青年拿起了燈,扯著嗓子神秘兮兮地威脅小鬼:“離遠一點,這燈專殺鬼。”

“嗯!”早已感受到這盞燈裡有大把大把怨鬼的氣息,可少年並沒有害怕眼前的人,反而堅定又充滿希冀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後腦勺撞到了石頭上。

他吃痛地咬了咬牙,卻又按下了想要揉揉傷口的手,生怕半點動作驚擾了眼前這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哥哥。

而後他見那燈中火焰突然燃猛了,光焰明亮卻不刺眼,且一向隻能出現在夜晚的他,竟然沒有因為這種專收鬼的燈產生半分不適。

他看著青年謹慎卻又輕鬆的動作,想到在上修界似乎有捉鬼換錢的說法,抿唇道:“好心哥哥,等我找到了祈平鎮,你就捉了我吧。”

“鍋、碗、稱、針線和蒲扇,你舍得不要哪一樣?”青年似乎沒聽見,一樣一樣地撥動著手中的粗布口袋。

“我……”少年遲疑了,其實他都舍不得。

而後他彆開臉,堅定說:“都可以。”

見小鬼那副憋屈不舍的模樣,青年輕聲笑了,他又把粗布袋子打包好,塞回少年手裡,割下他身上百家衣擺的一小塊布,抬手朝少年晃了晃,挑眉道:

“這難道不是鎮裡那些大人給你的嗎?總不會是你自己織的布吧。”

少年驕傲道:“我是奶奶收養的孩子,這是鎮裡的其他叔叔姨母給我縫的。”

“那用它就夠了。”

青年借著燈火,把這一小塊粗糙卻潔淨的布燃儘,剩下一小塊灰浮在半空中,他掐訣施法:

“歧路休貽……”

咒法仍未念完,那塊原還在無規律動著的灰就已經失去了活力。小鬼雖然瞎了眼睛,但青年能明顯感受到,如果他的眼神仍舊明亮,那它一定滿懷希冀。

“歧路……”

這回餘燼都消失了,連點灰都沒留下。

幾次嘗試之後,青年的神色變得凝重,他低嗬:“引香,起!”

最後一次強啟尋人之術後,他執燈的手頓了頓:“找不到。”

少年微不可見地低下了頭,他有些發愣,魂魄搖搖晃晃,強忍住了哽咽,可眼角點點烏黑的血跡卻不會騙人:“謝謝大哥哥!找不到也沒關係的,我隻要一直走,以後一定能找到!”

“你走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隻記得自己是在一塊小溪中央的一塊石頭上醒來的,那溪水上流的全是一些特彆好看的吃食,我上輩子好像沒見過呢!當時周圍的人都穿得好奇怪,身上都是金燦燦綠油油的大石頭,座位旁邊擺滿了紅色的樹,綠色的白菜——那菜好像透明的石頭,根本吃不了。他們說是在給當今丞相祝壽,可過生辰,不是應該坐在村門口的大樹旁,其他人圍著繞一圈,然後一人送一捆能吃的菜嗎?”

少年靦腆地笑了笑:“我就是那時候開始有了意識的,然後隻想回家。好在他們都在看那些深眼窩戴麵紗的女子跳舞,我才從小石頭上悄悄爬起來,走出去之後,就一直在找回家的路了。”

金銀加身,胡姬斟酒,小鬼魂生前沒見過這些,隻能用生澀粗糙的話語描述。聞言,青年了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說的鎮子在哪一國了,走吧。”

他雖還未曾踏足南國,可早有聽聞那個國家的富庶奢靡,每年丞相都有不同的法子過生辰,曲水流觴宴,座下美人舞,這是他四年前玩的花樣。

少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疑惑問:“走?”

“大哥哥,我是惡鬼,要是被彆人看見我們走在一起,你沒有鎮壓我,那些人會打你的。”

眼睜睜看著這張人畜無害的小包子臉說出“我是惡鬼”這四個字時,青年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煞有介事地晃了晃燈,讚同道:

“怨鬼食人魂,能活四年的可不多見。你甚至還能有神誌,這四年恐怕吃了不少,的確該壓。”

“我我我我沒有!”

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其中眼球破碎空洞,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會嚇到彆人,他又感覺閉上了,連連擺手,焦急得人差點就要飛起來:

“哥哥我雖然是惡鬼但我不吃人的!我我每次餓了都會回地府休息休息,那裡有陰氣,我進去吸吸再回來,就不餓了。”

“難怪這麼瘦。”青年瞧了眼他,撇撇嘴道:“你們惡鬼去地府那種地方,不會被抓嗎?而且你有神誌,還不吃東西,其他惡鬼應該也挺排擠你的吧。”

少年把頭搖得像個小巧的撥浪鼓:“我會躲一躲,而且鬼被打又不會疼。”

青年伸出食指在少年眉心點了點,被他溫熱指腹觸碰的地方生出一點朱砂痣來,他說:“既然你是個好惡鬼,那現在你是人形了。”

少年飄忽的靈體下身居然真真切切地立在了地上!他往地上用力地跺了好幾次腳,驚訝地捂著嘴,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道:“我能走路了……謝謝哥哥!您這麼厲害,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嗎?”

“我是凡人一個,不過的確挺想成仙的,借你吉言啦。”青年咧嘴笑得開懷了許多,眼見著小鬼又要亂竄撞上石頭,他隻好牽起他的手,將他攥了回來,無奈地握得更緊了些:

“既然能走了,那就去南國,找你家。

少年用恍若新生的雙腿在原地蹦蹦躂躂,用四年沒使用過的雙腿走起路來滑稽又可愛。

青年隨手為他砍下來了一根筆直的竹竿做拐杖,他便一瘸一拐地邊走邊跳,看著好生動,就差圍著那杆子跳舞了。他在快要崴腳的時候又被青年拉了一把,開心問道:“好心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叫十七!”

青年斜睨了他一眼,輕笑道:“名字這種東西,不就是個稱呼罷了,沒必要知道。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

“……我知道了。好心哥哥,那你已經知道該往哪兒走了嗎?”少年興奮的眼神明顯落寞了很多。

“不知道。”青年聳了聳肩:“但我會問路。走吧,小惡鬼。”

第069章 祈平舊事

烈火中的畫麵再一轉, 一大一小,兩個人,那個高的美人有著比日光下溪水還明亮動人的雙眸, 另一個矮的少年緊閉雙眼,是個瞎子。

瞎子少年扯著美人的衣袖,二人乘禦劍風, 閒臥香車,日月交替,鬥轉星移,如此幾日。

為他們駕馬車的車夫回頭道:“公子,這兒應該就是您二位口中的祈平鎮了!彆怪我說話晦氣,您進去可真得小心點,這兒凶得很,四年前裡頭的人可全都死完了!”

“死了?”

“都死了!”車夫重重點頭。

這鎮子一眼看去便知已經荒涼了好幾載, 但許是因為掛得高,匾額上“祈平”仍是乾乾淨淨的,可木門已經被不知什麼利器砍斷了一半,露出密密麻麻的木刺來。

“那年鄰國的蠻子害人,這地方離荒漠最近,最先遭到那幫人的毒手,痛啊!實在是死太多人了, 那麼大個地兒,大家後來也沒人敢繼續搬進去住。聽說還沒到晚上的時候這裡麵就又是嚎叫又是馬蹄聲又是哭的, 誰敢進去啊?也就幾個膽大的說要進去探個險,可從哪裡麵出來之後誰沒有病個好幾天?”

光從車夫猙獰的表情裡都能看出當初那場景有多讓人發怵, 他對青年搖搖頭說:“今日我要不是看二位公子氣宇軒昂,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或許來到這裡有什麼要事呢?要換做平常人我才不會把他們帶到這裡來哩,害人害己,多冒險呀!您看我這也這麼……”

“老伯,多謝你了。”青年打斷了他,拿出一袋錢放進他不停比劃的手中。

感受到手機沉甸甸的銀錢時,車夫連聲道了好幾次謝,甚至遲疑了好一會兒,緊鎖的眉頭中全是不可置信。而後他搶先站在二人和鎮門之前,試圖讓他們再考慮一段時間。

他乾笑了兩聲,擔憂道:“二位公子,你們是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嗎?要知道,這座鎮子和外頭本來是沒有石牆隔開的,四年前外麵的賊人跑進來殺了幾百口人,實在是太凶太可憐了,官府的才請大師來修門把他們超度了,凶得很!您二位的車馬也不需要人力,我隻是為您指了個路就拿了這麼多錢,怎麼好意思再眼睜睜看你們進去冒險呢!要不,再考慮一下?”

“老伯,多謝你費心,我們不會出事,日頭正盛,您先回吧。”青年拍了拍車夫的肩,低頭問小鬼:“是這裡嗎?”

少年明明早就瞎了,可他卻像是認出了這個地方,篤定地點了點頭,道:“我想進去看看。”

“好心哥哥,我一個人……一隻鬼進去就好,您已經陪我找了這麼久,我卻無以為報。我是惡鬼,能感受到裡麵有很濃重的怨氣,對活人有很不好的影響,而且還可能有其他怨鬼,很危險,您不要進去了。”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人生七苦。

怨鬼經年不散多因心中執念,或情或恨,執念不散,怨氣不散。想來這小鬼能在人間殘喘四年,也就是為了回這個鎮子一趟了。

“你覺得哪種鬼能威脅到我?” 青年推開了破敗的木門,吱呀一聲後,他笑著再問:

“還有,如果那裡頭的怨鬼是大凶,你覺得沒有我在,你這樣一個異類能活多久?”

“……”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

他發現,在他心裡,眼前人的確無所不能,似乎再凶的鬼於他而言也不過爾爾;而倘若裡麵真有厲鬼,逮住了他這個不食人魂還留人神智的惡鬼,他或許下一秒就被吃掉了。

雖然馬上就能抵擋夢寐以求的地方,他覺得被吃掉也沒關係,可是,在他那片淺薄的私心裡,他的確還想和這個好心哥哥再同行一段路。

眼前的這個哥哥竟然說自己不是神仙。可倘若他不是神仙,人間又有誰會是呢?

他生前是做了多大的好事,才能讓上天派下這麼好一個人,來幫他這一路呢?

要知道他好鬼恐懼他,惡鬼厭惡他,凡人總會找仙君來收服他,他一路獨自一鬼走來,隻遇到這一個真心願意和他同行的人。

在再度撞上木樁子之前,他主動牽起了身旁高挑男子的手,嘴角用力向上,他淺淡地笑著:“大哥哥,我們一起,那就要麻煩您為我引路了。”

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笑過了,他的嘴角彎得一上一下,僵硬又難看,非常不熟悉。

告彆車夫後,二人就進了這旁人口中的“煞城”。

眼前的景象,瞎子少年看不到,可青年有著一雙完好又明亮的眼睛,他看得清清楚楚。

雖已沒有殘屍斷軀,可小樓半焦,烏血飛濺,野草漫天,兵戈橫亂,仍可見當年之觸目驚心。

他牽著小鬼,儘力走在唯一平坦的小半條路上,緊抿著唇,不知道在想什麼。

少年青澀又輕快的聲音打破了死城的寂靜,他滿麵歡喜地給哥哥介紹著自己家鄉的一切:“哥哥,你看到一塊比我還高的石頭了嗎?石頭旁邊有一個蔬菜攤,它後麵的木屋,就是我和奶奶住的地方。”

“有一塊大石頭的蔬菜攤……”青年走走停停,尋覓許久,最終目光終於落到了一塊斑駁沾血的大石頭上:“找到了,這裡還有一個小推車。”

小鬼一下子激動了起來:“這是我們的車!大哥哥,以前奶奶和我就在這裡賣菜,她種地,我澆水,她摘菜,我挑擔,她算賬,我吆喝,鄉親們都喜歡來我們這兒買東西!”

“小時候,我坐在上麵,奶奶就慢悠悠地推著我,一起去田裡摘菜,在田間,有時還會遇到彆的叔叔伯母。我好像有一點想他們。可他們都,他們全都被……”

言及此他身上的怨氣突然大盛,黑乎乎地籠罩了整個身體!

好在青年手中早已聚起一道白光,壓製住了他的怨氣。

他沒有說話,隻是舒緩著少年身上的黑氣,見它越來越弱,最後聽他說:“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這裡本來不是煞城,那些惡鬼。都是我的親人。”

手掌不停摩挲著曾經的小推車,小鬼迅速低落了下去,而後他吸吸鼻子,揉揉雙眼,試圖換個話題,轉移自己悲傷的情緒,可抬頭看著青年的神色更可憐了,他問:“小推車旁的石頭縫裡還有一株花,你看到了嗎?”

青年的聲音有些乾澀:“看到了。”

人死時是什麼模樣,墮鬼時就是什麼模樣,這小鬼的眼球是破碎的,想來是死前受了很重的傷,被人活活戳瞎也不奇怪。

四年前這邊陲小鎮被鐵騎踐踏無一幸免,卻讓一個死前被殘忍手段弄瞎了的小孩在京都丞相的奢靡生辰宴上蘇醒……閻王爺真無情。

“它還在?”

少年才沒有那麼多想法,他驚喜地拔高了聲音,用殘留的哭腔寬慰道:

“當時有頭大狗想要吃掉它,還是奶奶和我一起把它打跑的呢。奶奶說,它是她收養我的那一天出現在石頭縫裡的,我們要好好保護它。我從前能看到它的花苞,它能在那種壞地方裡長這麼久,一定會開出很漂亮的花。”

青年悄悄地合起二指,非常配合地揚起嗓子說:“哇,還真的開了!”

少年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露出裡麵空洞的色彩。他朝各個方向漫無目的地看著,像是試圖就這樣看到那朵花似的,一邊尋找一邊急切問道:“什麼顏色?”

“這是它的花瓣,你摸摸。”青年笑得像幽穀裡叮咚的泉水,他帶著小鬼一起蹲下身,拉著他的手一同觸碰花瓣:“紅色的,我覺得挺好看。”

手上傳來花瓣細膩的觸感,少年說:“大哥哥,這是我養的花,沒有客人買菜、奶奶也不在的時候,我就和它說話,它和我是好多年的朋友。”

許是怕把花瓣碰碎,他僅碰了碰就收回了手,眉頭喜悅揚起,上彎的嘴角裡全是滿足和欣喜。

“我覺得它是天下最神奇的花,從我出生開始,它身邊的花花草草全都凋零再生了,隻有它一直有個沒有開的花骨朵!我們已經一起成長好多年了,每天都在等它開花呢!”

青年蹲在他身旁,又看到他漸漸向下的嘴角,聽他的話語中有些失落:“可惜我看不到它的樣子,也聞不到它的香味了。這是我的花,我真想親眼看看它。”

“你想親眼看到它?”青年沉吟良久,像是在腦袋裡把所有會的法術都模擬了一次,他收斂了笑意,抿唇時帶著少年看不到的自責:“抱歉……我還做不到。”

“能摸到它已經很幸福了,我沒有彆的意思!”少年連忙捂住他的嘴,使勁搖了搖頭,轉眼間又翹起嘴角:“不用看我也知道,它一定很好看很香。”

“你的想象也沒錯。”青年隨口應了聲,又碰了碰其實是自己用靈力幻化出來的假花。

他的實力還不夠強,法術還不夠精湛,幻化出來的花也就隻能騙騙這種沒心眼的小鬼了。

處處是斷壁殘垣,血跡未消,所謂的小推車被砍成好幾節,石頭縫裡濃重的血腥味他現在都還能聞到。這地方光看著就讓人毛骨悚然,哪還能活下來什麼花?

還好這小鬼看不見,不然,又得傷心了。

可要是他的法術再好一些,有一個更漂亮還不會被認出來的假花,同時小鬼也能看見就好了。

青年低頭看到小鬼緊閉的雙眼,決定要研究出一個讓瞎子也能看到外物的方法。

少年一邊走一邊蹦躂,高興得轉起了圈圈:“大哥哥,謝謝你,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在消失之前都回不來了。”

可他有些不明白,進鎮之前他感受到的那些怨鬼們去哪兒了?這一路暢通無阻,比傳聞中皇帝的後花園還要愜意,壓根沒遇到彆人。

於此同時,青年正操控著手中的燈,他悄無聲息地超度著從四方源源不斷湧來的惡靈,這裡頭又多了好些早已沒有人性的鬼。

又在曾經小屋裡坐了坐,圍著小鎮轉了好幾圈之後,少年側過頭,悄悄地打量起眼前人。

可轉眼他又苦惱地意識到,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這個好心哥哥,會是怎樣的人呢?

他的容貌,他的名字,好想知道啊。

“走的時候到我身前來,我怕你走丟了。”

離開時,青年看不見他,便揚聲提醒著身後人,卻遲遲沒有人應聲。

他詫異地回過頭,發現小鬼已經站定,他似乎很緊張,雙眸緊閉,睫毛如蝶翼顫動,咬唇道:“哥哥,我是惡鬼,怨念很重。你把我收進那盞燈裡吧,我會乖乖的,一定不反抗。”

青年搖頭,順勢滅了燈火,動作天衣無縫,少年毫無察覺:“執念已了,你的怨念正在消散,不需要我收魂,也能轉世投胎。”

可少年竟然強撐著一口氣,身上的怨氣竟然硬生生的一絲沒少!他身上湧出一團黑氣,卻又被他強行吸了回去,他好像在維持自己的怨鬼身份:

“可我聽其他鬼說過,修士捉了怨鬼,可以拿去賣很多錢,那是賣一輩子菜也賺不到的錢;有了錢,之後就能實現很多願望。”

“你覺得我缺錢?”青年慢悠悠把小鬼腦袋上的黑雲全都拍散,懶洋洋說:“要說我現在的心願——

你去投胎吧。”

他牽著少年的手撫過鎮裡的一草一木,誠摯地像是在立下誓言:“倘若來年你投了胎,再來到這裡,會看到這兒的小推車和紅花的。”

聞言,少年突然萬分激動抬起頭看著他,睜大了自己破碎的雙眸。四年執念了了後他的怨氣本就消散的非常快,此時青年在他身上的法術已經不起作用,他不能再用雙足站立,又變成了下半個身子隱在霧裡的魂。

他的聲線也不穩定了起來,他強撐著一口氣,鼓起勇氣大聲問:“哥哥,那我投胎之後,還能遇到你嗎?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青年想揉揉他的頭,可縱使小鬼有意維持著自己渾身的怨氣,他的身體也在逐漸地飄忽消散了。

“我叫……”

他還沒說完,右手隻穿過了一片空氣,聲音回蕩於悠遠的竹林,他斂了神色,輕聲說:“嗯,或許吧。”

他感覺到有人正抱著自己哭,畢竟他本來豔紅的衣袍上,現在多了好多烏黑的、不屬於人的血跡。

大火漸熄,斑駁了了,一切歸於平靜。

柳閒立在原地,感受著手上虛無的觸感。

那個假貨同他一起看完了整段記錄,問他:“師尊,你想起來了嗎?”

聞言,柳閒微微垂首,粲然笑道:“我的記性比你想象的好,這些事,不用你提醒,我也都記得。可那個青年是我,那個小鬼卻不是你。

所以身為局外人的你,不是想要我想起你嗎?給我看這個有什麼用?是想要提醒我,當年還有人在暗處,窺視我和彆人的生活嗎?”

第070章 真假徒弟

“窺視?弟子對師尊的關心, 怎麼能用這麼臟的字形容?”

柳閒輕輕“嗯”了一聲,隨口應道:“那便是吧。”

刹那間二人四周冷意翩飛,西貝人被挑釁後眯著的雙眸裡滿是慍怒, 卻見柳閒摸著自己被遮住的眼睛,慢悠悠地感慨道:

“當年未卜先知,想讓瞎子也能看外物, 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法子,也算是一勞永逸,受益匪淺了。”

他說話時身上有一種特彆的氣兒,總讓人舍不得打斷他,仿佛輕輕一碰他就會碎掉似的。就連那西貝人也隻是將他臉上的眼綢扯得更緊了些,讓柳閒本就受過重傷的眼睛疼了好許,接話冷笑道:

“師尊,何止如此。後來南國丞相不知為何下令重建祈平鎮, 你在裡頭蒔花弄草,住了進去,可這鎮子受不住這樣的好命,不周山妖邪肆虐,祈平再滅,這次你長了記性,除妖後索性用靈力和人偶幻化了個假的出來。那陌生小孩的花對你而言就如此重要嗎?”

柳閒打量著他, 反問:“所以呢?你心疼累著我了?”

西貝人的聲音近乎嘶吼:“你做這麼多,就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怨鬼?他憑什麼值得你這麼做, 而我卻什麼都得不到?”

柳閒心平氣和地強調道:“仙尊,明明今日才初見, 我與你才是萍水相逢,可他和我不是, 你要先分清楚主次,再來問我這個問題。”

贗品和他就像在兩個位麵,互不交流,問牛答馬,他還在像失了神誌似的質問:“你費儘心思維持那片假象,有意義嗎?”

柳閒懨懨地打著嗬欠,懶得再和這個說話沒頭沒尾的瘋子多言。

“柳閒,你真是冥頑不靈。”

那瘋子擒著他手一揮,眼前風雲變色,轉眼便來到了一座漆黑血腥的宮殿裡頭。

琥珀酒,玄鐵樽,人骨造的扶椅,血滴子做的掛燈,仙泣血的壁畫,長明的鮫人淚,遠方的靡靡之音,不知何地的鬼哭狼嚎,詭異之物斑駁奇異地糅合在一起,顯得晦暗扭曲,又陰森莊重。

大殿最上頭有一把骷髏堆成的寶座,至高無上,睥睨著空曠的殿堂,柳閒渾身軟得像融化了一般,毫無掙紮地被扣了上去。

可他的神情仍舊太輕鬆,就好像其實他壓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似的。

瘋子站立俯視著他,為他的手和腳都鎖上了牢固的鐐銬:“這是我們的位置。”

柳閒動了動自己被鎖住不能動彈的手,詫異地歪著頭問:“你家習俗是給自己位置裝刑具嗎?”

自己所有的威脅和憤怒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柳閒像踏青一樣的自在讓瘋子的眼睛都紅得能滲出血了,他掐著柳閒的脖子,笑得瘋狂又猙獰:

“我家?我沒有家。還忘了給師尊正式地介紹一下我自己。”

“嗯。”

柳閒好整以暇地聽著他要講出怎樣個鼎鼎大名,殊不知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乾柴上的火,身體那般狼狽,神情卻那般輕鬆,他馬上就要點燃西貝人身上每一塊皮肉,燃起的應該是極度自卑和自負相融的火焰。

“此墓無名,我亦無名。師尊,這是我的遺塚,我在這裡頭,修了一間獨屬於你的宮殿。”

他一邊掐得柳閒連話都說不出來,一邊繾綣地貼近他的身體,眸子裡全是含情脈脈的水色:

“我沒有那小鬼那麼好的運氣,沒人收養我,沒人給我取名字。不過在我流浪的時候,有人送了我一件衣服。他送我衣衫蔽體的恩情,我此生心懷謝意,就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謝衣。”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原還百無聊賴的柳閒終於多了幾分精神,他扯了扯嘴角,饒有興致聽這個叫謝衣的人傾訴他多年來的苦楚。

明明被人囚禁著,可他那太過輕鬆的表情和長年身處上位的氣度,卻讓他更像是掌控一切的人,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他親身出演的戲。

“當時天寒地凍,無依無靠,拿到那件衣服的時候,弟子高興極了,恨不得當場把頭割下來送給恩人!”

心心念念多年的恩人就在眼前,謝衣指指著柳閒,手指狂顫,動作猙獰到了癲狂的地步:

“可我沒想到,你給我那件衣服,是想殺了我!”

柳閒耷拉著頭,身上的威壓越來越重,他咳嗽了很久之後,沒有解釋,隻轉了轉脖子,鬆了鬆自己的筋骨。

在春山寺裡被鐵鏈鎖著,一出來先被過去的自己掐,又被不知道打哪來的瘋子掐,你跟著我真是受苦了。

柳閒在自己心裡頭對他的脖子道歉。

“那件衣服上施有法術,我穿上它,就被你點上了仙的印跡,從此被各路人鬼追殺,他們總以為我是什麼香餑餑。”

柳閒疑惑了:“我什麼時候給過你一件衣服?你瘋了,都開始臆想了。”

謝衣的脊背緊繃,指甲嵌進肉裡滴答答掉出血來:

“我心心念念的人,陪在另一個人身邊,把我完全忘記,而且那個人分明和我差不多,卻隻是運氣好了點出生在了更好的地方,就能夠得到他的陪伴和祝福。留我一個人摸爬滾打,吃儘苦頭,好不容易苦儘甘來,有了找到恩人的能力,卻發現他在另一個世界和另一個我在一起。謝玉折什麼都不用做就能擁有你八年的養育,那八年我還睡在狗洞裡,而後幾年他去打個仗而已你就心疼得不行,那幾年我每天都在地下室裡被人鞭笞,不斷幾根骨頭掉幾塊皮那些達官貴人們都不罷休,我為了見你一直吊著一口氣,而你卻連我是誰都未曾放在心上,竟還說我是臆想。我變成了一個大笑話,怎麼能不瘋?”

今日的柳閒冷靜到了毫無感情的程度,他話說得像是一個旁觀者,卻不知為何仍會時不時地回應,雖身處不利,可他卻像是在引導謝衣:

“所以你後來把你心心念念的師尊殺了。”

“是。然後你來到了這裡。”謝衣伸手鉗住他的下巴,手上的力道像是覺得他但凡移動半分都會馬上逃跑消失似的,可目光居然是久違含情的:

“柳閒,我後悔了,你還能和我回去嗎?”

他小聲地問,好像當真在征求他的意見。

“你在我身邊,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我知道你和謝玉折的經曆,也知道你對他並非真心……”

謝衣說這句話時,將尾音拖得很長很長,像是在對自己說。

良久後,他繼續道,聲音又輕又柔,溫良到了蠱惑的地步:

“我知道你的所有,知道你正在謀劃的一切。在我身邊,你不需要任何的偽裝和隱瞞,你可以活得很輕鬆,同心護身咒奈何不了你,你可以直接殺了謝玉折,我可以把天命給他的好處全部轉移到你的身上,你完全不用再在乎任何他的威脅。”

柳閒的腦袋隨著這人激烈的動作磕在了骷髏頭上,他吃痛地嘶了一聲,卻又抬不起手揉揉自己的後腦勺,便把頭彆向另一邊,恨鐵不成鋼道:

“謝衣,你對我訴衷腸究竟有什麼用呢?都說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一個人,你說的這些,也全都是自己的臆想。”

謝衣完全不聽勸:“罷了,師尊沒有情欲,再過一千年你也理解不了我的話,我們直接成親為好。”

“成親……”柳閒如水鏡一般平淡的神色終於有了裂痕。

“啊?”

“你說成親??”

謝玉折到底什麼時候能來?我有點不想等了啊?!

“嗯,成親。我做夫君,你便是我的妻。”

柳閒大驚失色,拒絕道:“我們怎麼就發展到這一步了???””

“我已經命人著手布置許久了,三日之後,便舉行大典。”

柳閒麵如死灰地看著眼前這個變卦比變臉還快的人。白白淨淨一張臉黑了個徹底,手指微不可見的蜷縮了幾下,終究還是鬆了開來。

柳閒微笑著用口型道:“成你大爺呢。”

“在那之後,隻要不離開我身邊,你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許是猜出來了,許是沒猜出來,謝衣顯然並沒在意他的話,仍在自說自的:“師尊,說來慚愧,你受水滴之刑的那些年,我一直在看著你。沒來救你,是弟子的失職。不過弟子也有一點好奇,”

他自責地搖了搖頭,卻毫不留情地把柳閒按在寬敞的寶座上,讓他背對著他,脊背深深下沉,他用劍挑破了柳閒的眼綢,用手比了一個數字,問柳閒:

“這是幾?”

極端的侮辱。

柳閒一直閉著眼睛,並不答複。

“我知道你看得到,這件事弟子已經好奇很久了。”謝衣問:“你明明早就瞎了,到底用什麼看清東西的?”

柳閒輕飄飄地問:“想學嗎?”

謝衣沉默了片刻。

“你會教我?”

“不會。”

而後仍保持著這個屈辱的姿勢,柳閒身上的力道更重了幾分,可像是有感應似的,他突然吃力地偏過頭,睜開眼,見宮殿恢弘緊閉的寒鐵門被緩緩推開,漆黑的大殿上突然透出一束光,晃人又刺眼,其中有一個挺拔的人影。

柳閒麵朝著直透進來的那束光,那個人影朝他奔來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對他盈盈一笑,愉悅道:

“小玉,你來了。”

“師尊!”

疾步跑去的路上,謝玉折一直盯著柳閒。

他看到,柳閒被囚著。

柳閒的身上有鐵鏈。

柳閒眼睛上的綢緞碎了。

他明明不想讓彆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柳閒現在的姿勢,是極惡之人被放在鍘刀下時的姿勢。

謝玉折氣得發抖,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折辱柳閒的人,瞪大的眼眶都要裂開。他想也不想地拔出佩劍刺向謝衣,憤怒得都不自覺地破了音,血氣湧上他的臉,眼裡的紅血絲裡有無法遏製的憤怒,他厲聲喝道:

“你怎麼能這麼對他!?”

沒料到會有人突然出現,謝衣躲開劍鋒的動作都有些遲鈍,可他仍輕鬆捏碎了謝玉折的佩劍,眸光深深,緊鎖眉頭看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我?你什麼時候有資格質問本座了?”

他比謝玉折高了大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質詢他,可惜,謝玉折壓根沒有再理他,料理他的重要程度和他師尊相比連一根毛都算不上。

他一把推開謝衣來到柳閒身旁,胸膛因不安而劇烈地起伏,連忙把柳閒扶直身子,左看右看檢查著他的身體,生怕看到他身上有半點傷。

“謝玉折,你在擔心他?你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他接近你的真實目的?隻要……”

竟然被人無視,謝衣往前更湊近了半步,他摸上柳閒的肩膀,想要再度擒住他,卻反被人用力拍掉了。

謝玉折回頭看著他,手中不知何時又拿出了一把鐵劍,劍尖已經抵在了謝衣的喉嚨上,再深一寸就能讓他血濺四方。雙眸裡冷冰冰的恨意藏都不藏,發狠的瞳色能化作將人千刀萬剮的刀,他道:“彆碰他。”

“再碰他一下,我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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