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血色紅花
謝衣竟然當真停住了腳步。
謝玉折沒再看他, 急忙翻來覆去裡裡外外地瞧了柳閒好多遍,在確定他身上沒有致命傷之後才稍稍喘過氣來。可他仍心有餘悸,連素日拿劍的手都在止不住地狂顫,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安慰自己: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怕傷到柳閒,他不敢貿然劈開他身上的鎖扣, 隻能先扶他坐直身子。可柳閒突然發病,身上疼痛劇烈,他斷斷續續地咳了好久,鮮血不住地往喉嚨外湧。
“柳閒???”
謝玉折一下子就慌了神,連忙讓他靠進自己懷中,撫著他的脊背,將自己的靈力渡進去,安撫他的經脈, 而後又拿出手帕,擦去他半臉的血。
謝玉折滿身風塵仆仆,就像來時非常著急。而柳閒一直在咳,咳到謝玉折本就已經沾了好多灰泥汙血的白衣上,倒是融為一體了。
柳閒抬眸直視著他,愣了愣。他的手腕仍被扣在坐騎上,雙手一動也不能動, 隻能小幅度地抬起手指,遙遙指著謝玉折的臉示意, 問:“你又哭了?”
謝玉折有小孩脾氣,怎麼天天哭呀。
謝玉折顫抖得手連眼淚都擦不掉, 他仍馬不停蹄地為柳閒輸送著靈力,這一次他不再需要渡魂就能進入柳閒的靈脈, 可他並不來得及欣喜,脆弱地軟了嗓子:
“師尊,每一次見你如此,我都好害怕。”
謝玉折知道自己總是怕。
我怕你離開,又怕你因為我不自由。我想要在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時陪在你身邊,可我在你身邊卻總是會讓你受苦。
“要不是為了給我找劍,你根本不會到這種地方來。”
他自責地低著頭,又滿是敵意地瞧了謝衣一眼,直言道:“也不會遇到這種人。”
見謝玉折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柳閒指了指站在他們身旁動彈不得的謝衣,低啞著嗓子,用所以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解釋:“彆擔心……我隻是被他用力拍了一掌,吐、瘀、血而已。”
他虛弱的笑非常標準:“雖然這個人想殺我,但那一下他還沒有下死手,不過這地方倒是又冷又濕。”
謝玉折一邊從芥子袋取出和師尊衣飾顏色相配的綢緞,為他輕輕蒙上眼,一邊用靈力溫暖柳閒的整個身體。他拿出一套被褥鋪在冷硬的骷髏椅子上,小心翼翼地蓋在柳閒身上,深呼吸了好幾次。
“師尊,您先好好休息,我都知道了。”
這個看著就倒胃口的人折辱柳閒,還想要殺了柳閒,他都看到了。
謝玉折此刻竟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氣,就好像他能料理這把鎖,料理那個人似的。
柳閒見他還乖乖地替自己掖好被角,再看看近處謝衣臭到能變成碳的臉,在兩人都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手掌微微一動,手腕腳踝的鎖鏈都輕巧地打開了。
他裹著被子,左滾滾右滾滾把自己裹成一個春卷,半點都不像是一個要被誰殺了的人。
“還是這裡麵暖和。”他止不住地咯咯笑,抬手一拍謝玉折腦門,撇撇嘴說:
“可他動動手指就能把你頭砍了,你還有心思給我蓋被子。”
謝玉折看著他的眼神也一滯,他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
他完全沒有反駁的底氣。
因為他的確是把旁邊那個人當空氣了啊。
而謝衣此時也不再僵硬,他勃然盛怒,身上泛起壓製力極強的神光!他想衝去柳閒身旁卻被看不見的屏障擋住,柳閒和他之間隔著一條銀白的光幕,他手上無論怎麼行動都無法再操控柳閒的身體。
他問:“你破了鎖,還壓製了我。怎麼可能?”
方才他當然不是傻愣愣地立在一旁看兩人……談情說愛,隻是他正要動手除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礙眼鬼時,他就動不了了。
他隻能立在原地,痛苦到渾身青筋暴起也無法掙脫將他定身的壓製,直到現在才重新獲得了行動的能力。
壓製他的那股力量非常特彆,不像是柳閒,卻又不可能不是柳閒。
“仙尊,你親手把能控製我的那一盞燈毀掉了,自然失去了控製我的能力,”
柳閒用和他之前相同的句式誠懇答道:“當然,其實有它你也控製不了我。”
這人不是喜歡偷看我嗎,怎麼沒看到我從春山寺出來那時候的炫酷模樣?那群人用來鎮我的東西能要了所謂仙人十條命,可這個人竟然隻把小時候和朋友過家家的玩具拿出來,就想把我鎖住了。
柳閒話說得狂妄又自大,他嫌棄地“噫”了一聲,不可置信地捂嘴道:“等人無聊,我就想和你聊聊。可你竟然要我、要我和你……”
莫名其妙地,他側頭盯了眼一旁滿臉關切的謝玉折,咬咬唇聳聳肩,竟然沒再說下去。
謝玉折的眼眶仍是紅的,淚眼汪汪地看著他。他什麼都沒問可那副表情又像含著千言萬語,殊不知他放在身側的手已經緊握出指甲印了。
謝衣瞥了眼碎一地的鎖鏈,冷笑道:“原來你一直在同我做戲。”
柳閒反問:“難道你不是嗎?”
“我的確在演,可剛才你動不了並不是因為我。”
見謝衣沒有回音,柳閒側頭看著自己身旁的青年,目光裡多了幾分探尋的意味。
方才進殿的那幾瞬,謝玉折身上的靈力變了。
那不是該屬於一個築基修士的靈力。
“他?”謝衣緊皺著眉,回憶著方才發生的一切。他的行動受限,的確是從這個礙事鬼出現的那一刻開始的……
“他怎麼會有這麼強的實力?”他手指著謝玉折,瞳孔卻大張地盯著柳閒,質問他:“你怕他被我殺死,所以又幫他了?”
柳閒正要否認,卻又被謝衣的連聲質問打斷:“你不是對誰都能發善心嗎?我不一樣嗎?”
“他和我那麼像,你幫了他,卻選擇殺了我……不對,不對。”
謝衣抱著自己的頭不停搖晃,企圖找出他和謝玉折之間的差彆,良久之後他終於停下了瘋癲的動作,雙目猩紅地連連點著頭,他指著兩人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為他曾經也是個瞎子,讓你覺得同病相憐了,是嗎?”
他笑得惡毒,拿起刀就想往自己眼睛上戳:“我要是瞎了,你也會這樣憐惜我嗎?”
今天出門沒看黃曆,怎麼就遇到了這麼個瘋子。這人癲狂到連和謝玉折有五分相似的俊俏的臉都遜色了半分,連麵部表情無法自控的精神病真讓人避之不及。
柳閒隱了隱自己滿臉的嫌棄,毫無波瀾道:“你大可以試試。”
謝衣手上毫不猶豫地一用力,刀就戳進了左眼睛裡,他咧嘴問:“弟子試了,然後呢?”
柳閒指著自己的左眼示意,看著那人嘩嘩流血的眼眶,非常恐慌地張大張著嘴,而後又迅速收起了浮誇的表情,很看熱鬨不怕事大地問謝衣:“然後?”
他滿眼都是因人順從而來的滿意,抬手時地上鎖鏈的鐵屑也聚攏浮了起來,在空氣中熔化成透亮的赤色,而後竟然緩緩凝成一把劍!
他對謝玉折說:“他的真身雖為仙,可在你眼前的不過隻是個壞了眼睛的分影;你雖是築基小修,但此時你實力暴漲,已經有了和他一戰的能力。”
一把粗糙的鐵劍在他手中熠熠生輝,柳閒把這把劍丟給謝玉折,笑著示意道:
“愛徒,練了這麼多天,也該讓我看看你的本事了。”
“弟子明白。”
謝玉折穩穩接過那把劍,並未多言,隻朝謝衣微微拱手一禮,而後不得回應就已經行動了起來,像是已經想象了無數次這個畫麵!
他刺向謝衣的每一劍都直抵命門,劍劍想擊要害,這是柳閒第一次見謝玉折如此要下死手的模樣。
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孩,麵對已做了多年仙尊的對手,竟然在過了好幾招之後仍然沒有落下風,有好幾次還當真就要傷到謝衣的要害!
柳閒高坐在骷髏頭座上,自在得就好像他曾在這樣的位置上坐過好多年。他挑眉看著謝玉折,破碎的瞳孔裡多了幾分欣賞。
兩人都是富有戰鬥經驗的人,柳閒一邊百無聊賴地欣賞二人過招,一邊對謝衣道:“我說過我記性極好,其實見你第一眼,我就想起你了。當年上修界出了點小問題,空間紊亂,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被複製去了空間碎片,你就是那個時候誕生的。”
“碎片裡資源稀少,邪祟縱橫,有人讓我過去修補漏洞,我是在抓邪祟的時候看到了你。我看到你說冷,有個人給你披了一件衣服。”
當年上修界的大能們想要成仙卻遲遲不得法,最終凝聚全力強啟天門,導致了這樣一個結果。那時候已經被柳閒劈成灰的係統居然活了過來,它說這碎片不弄乾淨會出大問題,又把柳閒送過去收拾爛攤子,他這才能知道其中原委。
“給你衣服、向你噓寒問暖的,是碎片裡的上仙,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隻可惜,”
柳閒點了點自己的後頸,很惡劣地笑著:“他現在隻剩一個長在你脖子後麵的骨頭了。”
謝衣仍舊冥頑不靈:“彆否認了。而後你又重生到了這個地方。”
柳閒一貫淡漠的語調裡竟然多了幾分忿忿:“他真心怕你受凍才給你披衣服,而你之後被人追殺,難道絲毫沒有想過是自己的原因嗎?控訴沒人救你的時候,沒想過自己做了什麼嗎?”
謝衣答得風清月明:“我自幼就遭受天道的不公,所作所為隻是想憑自己過得好一些,未曾做錯過任何事。”
聽他冠冕堂皇地講,柳閒甚至打了個嗬欠。在謝衣越來越冷的眼神注視下,他緩緩說道:
“你自小嫌爹娘管教礙事,不滿將其毒殺,此為不孝;而後流落街頭,獨占和摯友協力獲得的救命藥做自己修煉的引,此為不義;被官差抓住下獄,你又殺人越獄,將衙門官差虐殺殆儘,此為不仁。”
“浩瀚宇宙裡,隻有在那個世界裡滿心慈悲的上仙相信人性本善,想要救你,還曾找到我想要我度化你。他收你為徒,幾番扭轉時空想將你救回又幾番失敗,最後你發現剝了他的骨頭就能助你成仙,便叛離師門,戮屍取骨,他徹徹底底活不過來了,此為不忠。弑父弑師弑親弑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仙尊,您全忘啦?”
柳閒說著說著就想笑,他竟然在想,這樣的人在他眼前,能拿什麼把自己和謝玉折比呢?
倒不如和柳閒比一比。
“你說我忘了你,是因為我們本來就不認識,不過我倒是常常琢磨該怎麼徹底除掉你。而你滿口敬愛師尊,卻被這種微不足道的外表蒙了眼睛,竟然連我不是他都認不出來——”
柳閒掙脫鎖鏈,手上朝臉一揮,易容隨手解開,方才展現在謝衣眼前的那張臉皮不過是一張謝衣記憶中那位上仙的模樣,此刻顯露的才是真正屬於柳閒的臉!
刹那間謝衣身上暴起黑氣,他反反複複地確認了柳閒此時用的真容,眯著地眼睛裡有一閃而過的失望:“所以那是你的易容……他真的已經死了?”
“所以你不能再獻祭他一次了。”
“柳閒,你如此了解我,無用之人知曉如此秘密,留不得。”
詭計被人無情戳穿,不用再假惺惺黏膩膩地扮演慈師孝徒,謝衣眼底的赤色已經蔓延進了瞳仁,他怒不可遏地持劍刺向柳閒,卻被謝玉折一個巧勁鬆了氣力!
心亂的人難勝,更何況這隻是一個剛壞了眼睛的分影。
他盯著謝玉折冷笑:“你這麼護著他,他心裡隻有個千年前就認識的怨鬼。你在他心裡分文不值,將來他要你命,你也要主動遞刀子?”
謝玉折沒有開口,隻是仍死死地擋在柳閒身前。
“你說我偏心一個萍水相逢的怨鬼,”柳閒笑了笑,張開掌心,靈力彙聚成一朵豔麗的紅花:
“那你肯定不知道,他養的那朵花,其實就是我吧。”
聽師尊僅僅提起彆人,謝玉折拿著劍的手又被劍柄花紋磨得更痛了幾分,他緊抿著唇,看向謝衣的眼神能化作冷厲的刀子。
誰是誰的花?
謝玉折覺得好像有一根粗壯的棍子在他的腦海裡攪動,所有記憶混在一起,孰真孰假,他分辨不了半分。
可記憶深處好像有一朵很好看、很香的花。
花……花,哥哥,那就是花嗎?
謝衣的分影已經搖搖晃晃了起來,可他的真身到底是個仙,已經迅速穩定了情緒。他的瞳孔漆黑,歎著氣問柳閒:“既然你不是他,又何必同我走這一遭,於你於我都毫無益處。”
柳閒身上的骨頭與他而言也有用處,可他來時沒想到柳閒的實力仍舊如此強勁,一個分影製不住他,下不了手。
柳閒點頭說:“很有益處。你這種稍有不當就疑神疑鬼的自大狂,我也是,我很了解。若我不當真受點苦讓你放鬆警惕,謝玉折能及時遇到你?我此行正是為了給他找一把好劍呢。”
柳閒鬆了手,手心裡那朵血色紅花就飄進謝玉折手中,消散成赤色的煙,附著在他執著的鐵劍上。他輕盈一躍躲去遠方,蹙著一雙好看的眉眼,施施然哼著小調,眺望著大殿之外的模樣。他和外頭花紅柳綠的遺塚風光極其相配,清越的聲音就這樣傳進謝玉折的耳朵:
“他的分影附在靈劍之上,你在這人間再也找不到第二柄比它好的劍了,讓他去死,這柄劍就是你的。”
第072章 劍出
謝衣已無心在此無益之處逗留, 手中劍上的紅光依稀,謝玉折如有神助,出招漸漸竟也能壓製對手, 百招之後,終於將他擊倒在地。
他的額頭已經冒出層層薄汗,麵頰微紅, 劍指著半跪在地的謝衣,卻在下手之前,先遲疑地看了柳閒一眼。
柳閒疑惑地回望他,似乎沒有明白他想做什麼。
可在他停手的這片刻,已經落敗無力的謝衣竟然站起了身,手上聚起了好一團黑霧!
刹那間柳閒抽走謝玉折手中的劍,將他扯至身後,反手舞出一個劍花, 刺向謝衣劍尖點穴,想將他五臟六腑全都緊封,可謝衣已做好準備出手極快,柳閒要想護住謝玉折就來不及躲避,那一掌已經重重拍上了他的胸口!
柳閒悶哼一聲,雙腿一軟,雙手用力扶著一個骷髏頭, 儘全力讓自己不至於當場倒下去。
“好了。”他忍下痛苦的低咽,目光渙散地看著謝玉折:“你可以動手了嗎?”
看到他痛苦的反應, 謝衣似乎愣了。他明明前一瞬還在敏捷地下狠手偷襲,可此刻竟隻是站在原地, 翻看著自己的手掌,似乎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而後他歪頭盯著柳閒, 從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柳閒背在身後微微發著亮光的手。他捏著眉心,思索良久後似乎明白了什麼,無奈笑道:
“柳閒,你還真是……”
“那便成全你吧。”
他歎了口莫名其妙的氣,轉眼間就放下了全部防備,攤著手,閉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而後向他刺來的便是謝玉折的劍。
謝衣消失了。
冰冷的地板上多了柄冷色的劍。
與此同時,立在二人身後的柳閒,最後盯了眼方才謝衣消失的位置,迅速隱去了手上的光。
控人之術,不止真家的燈會,也不止謝衣一個人會。
“師尊,你……”
“我沒事。”
眼綢遮擋了他複雜的神色,他推開謝玉折,平靜問他:“你剛才在等什麼?”
謝玉折麵有愧色,緊抿著唇,自責道:“弟子知錯。”
方才他篤定自己已經製服了謝衣,所以在見到柳閒複雜的神色後,想再等他開口,聽他是否還有話要說。
可沒想到謝衣根本沒有脫力,還留了一記重擊,而正因他的遲疑,這一擊柳閒替他受了!
雖說當他的靈力探去時,柳閒身上沒有半點的傷,但柳閒總是有能力做到他想不到的事,而他替他受的那一擊卻是真真切切的。
柳閒冷聲道:“你剛才又欠了地府一條命。”
很多時候他都想好好教謝玉折。
謝玉折太過依賴、太過信任他,他想讓他知道,不要輕易把彆人看成好人,這樣才能好好活下去,隻有死了的死敵才不會造成危險,可是……
謝玉折低落地答:“師尊,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
他又欠了柳閒一條命,要是柳閒今日因他受了重傷,他把心剖出來也於事無補。
不能期望每一次被偷襲都能有今日的好運,下一次,他不會再給敵人留喘息的機會了。
柳閒說:“我沒事,你和它結契吧。”
此時原被謝衣分影附身的劍已經浮了起來,它穩穩懸在謝玉折眼前,等待著和認可之人結契。
隨心而動,謝玉折抬手握住它,劍柄相接的地方就泛起紅光,漸漸流淌於其繁複的花紋之上。
這是一柄絕好的劍。
可一向看到好劍就挪不開眼,想要細細欣賞的柳劍癡,竟然沒有半分興奮,仿佛是見到了相識已久的故人,輕緩的嗓音裡凍結著多年的冬色,他死死盯著那柄劍,嘲諷地笑了一聲:
“鳩占鵲巢的廢物,也配講成全。”
謝玉折聽過他的戲謔冷嘲,卻從未聽過他用如此生冷的調子說話,像是在唾棄路邊肮臟的死老鼠,這是他和柳閒相識這麼久,第一次聽到他如此直白裸露的厭惡。
可隨後柳閒的神色又恢複如常,他道:“遺塚裡的劍,大多都有名字。但這把不一樣,它完完全全地屬於你,為它取一個名字吧。”
柳閒記得,在謝玉折隻有他腿長的時候,他們去茶館聽說書,聽不周一劍鎮九州,枯榮怒光驅永夜,柔然軟骨縛蒼龍,便吵著鬨著說,他也想要一柄屬於自己的、有靈性的劍,今日便讓他如願了。
謝玉折僵在原地,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在來此之前,他已經做好了披荊斬棘最後仍舊空手而歸的準備,而現在驟然握著一柄劍,他完全反應不過來。
他方才是如何得到這柄劍的?
他和柳閒一起走樹森林裡,突然被藤蔓纏走,就掉進了一片漆黑之中。四周俱是害人的妖邪,他一路前進一路清理,迷失方向之時,曾被柳閒畫過符的右手隱隱發熱,冥冥之中像是在指引他正確的方向。
他隨著走,而後便看到一座大殿,推開殿門,是柳閒。
他後知後覺,是柳閒在用咒法指引他。
他身上被妖邪和謝衣割破的數道傷口還在滴答答落血,卻渾然不覺,像是壓根沒有痛感似的,隻懵懵懂懂地問柳閒:“師尊,遺塚的主人認可我了嗎?”
他隻是和人過了幾招,受傷的是柳閒,他就得到認可了嗎?
柳閒微微有些想笑,他搖搖頭,咧嘴道:“不是。隻是這柄劍喜歡你罷了。”
聽到他模棱兩可的話,謝玉折更加茫然了。可是當他拿到手中的劍時,卻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血脈相連的感覺,劍身泛著冷光,覆蓋他的全身,他身上處處的傷口竟然在悄然地愈合!
他如常地揮著劍,卻比從前行雲流水了好些,好像他生來就該握住這柄劍。而後籠罩他的白光越來越盛,手臂金色脈絡浮現,他竟然一舉突破到了金丹期!
此時謝玉折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坐火箭一般的修煉速度,他僅僅驚異於自己與這柄劍極端的契合,目光灼灼地看著柳閒,鄭重道:“師尊,我一定會好好使用這柄劍。”
柳閒歎了一口氣:“能輕鬆拿到這麼好的一柄劍,我都羨慕你的好機緣了。”
謝玉折也說:“弟子的確有好機緣。”
柳閒驚訝地捂著嘴:“你終於意識到了?”
“嗯。”謝玉折認真地點了點頭:“因為你。”
“我?”
“倘若我沒有好機緣,遇不到你,已經死了。”
柳閒:“……”
他無語凝噎良久,而後扶額說:“沒有我你照樣能得到它,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
謝玉折倔強又感動的眼神裡寫滿了“我不信”。
柳閒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來證明自己的話,卻還是擺擺手算了算了,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轉念謝玉折又問:“師尊,您當時是怎麼得到不周的?”
這個問題,天底下一代一代,有好多人已經好奇很久了。
有關上仙飛升的傳說已經傳了一代又一代。
他在不周山上浴血斬妖,領悟大道,渡了雷劫,而後飛升成仙,這是不識字的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可他手中那柄突然出現的劍,關於他的來路,卻從來沒有個確切的說法。
他能在那妖山上撿回一條命,和那柄劍絕對脫不了乾係。有人說這是神賜,有人說他以萬妖之血鑄鐵煉劍,甚至還有自詡慧眼之人說,那柄劍壓根和鐵器寶玉無關,而是一根骨頭。
畢竟神賜隻是個虛無縹緲的名頭,且山上哪來的條件煉劍,而不周山鐘靈毓秀,彙集天地靈氣,要說他剝了哪個日日待在上麵的大妖王的骨頭,將它幻化成劍的形狀,還稍稍說得過去一些,畢竟天底下以獸骨煉劍之人並非少數。
畢竟他上山之前,手裡拿的僅僅是跟木棍啊。
“不周?”突然提到自己,柳閒有些詫異,而後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很自在地說著離奇的話:“那麼多年前的事,有些不記得了。可能是像其他人一樣,扒了誰的骨頭,施點法術化個型,再沾點妖氣靈氣,最後再跟著我被劈了幾道雷,就成了吧。”
“然後呢,我覺得用著還挺趁手,就一直帶著了。”柳閒後知後覺地“唔”了一聲,奇怪道:“怎麼又說起我了?所以你的劍叫什麼名字?”
謝玉折一寸一寸觸碰著這柄新獲得的劍,眸光微動:“師尊,我覺得它似乎不想要一個名字。”
“它說,叫它劍就好。”謝玉折訥訥了下,疑惑道:“它還說,其實我們都沒有特彆的名字,我是一個無名的人,它是一把無名的劍,不然,就要亂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懂。
柳閒抬手一拍謝玉折腦袋,嗤笑道:“這種久不見人的劍就是奇奇怪怪瘋瘋癲癲的。你要是沒有名字,‘謝玉折’又是什麼?彆聽它的。”
謝玉折點了點頭,笑彎了眼道:“嗯。我的名字還是你為我取的。”
“……劍也拿到了,咱們還是先出去吧。”
柳閒抬腳就要走,而後他又收回了腳,召出一柄長劍影,站在上麵信手一拉就把謝玉折扯了上去,揚著聲音大笑道:
“你怕高吧!”
他的劍一上一下肆意掠過空氣,雖然很穩,可對於謝玉折這種十多年都生活在無仙無靈的下修界裡的人來說,還是有些過於新奇了。
謝玉折緊攥著手,仰頭望著天,半點都不敢往下看,緊抿的唇角裡全是我要堅強。
柳閒慢慢降下了浮空的高度,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模樣,並未再笑,隻戳了戳渾身僵硬的謝玉折,嘟囔說:“要是你不怕高就好了。”
狂風呼嘯而過,話語散在空茫的四周便散得聽不清了,謝玉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柳閒身側挪過去,側過頭,想要更真切地聽到他的話。
柳閒轉頭看著他,不知何時他眼上的綢緞已經被風吹散,謝玉折離他很近,能從中看到自己在其中破碎模糊的倒影。
“白雲城的月梯,滄州浮空石上的雪,雨後的鳳凰台,流光漫天的沉星島……人間有好多好多好地方,你都沒有去過,我都可以帶你去。”
“可這些地方太遠啦。”劍停無風,柳閒的衣袂也不動了,他掐手算了算,略微有些遺憾地說:“倘若不禦劍,就算是再好的車馬,想要把這些地方都去一次,光是在路上的日子,就要小半年了。”
“師尊,我會慢慢克服的。”似是想要證明自己的話,謝玉折當即往地上看了一眼,可僅僅是這麼高,他就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他隻好又道:
“倘若弟子做不到……我也會一直守在您身邊,這些地方,未來我們都可以去,去很多次,很多年。”
第073章 吃餃子
料峭春寒過, 掰著手指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終於到了二月底。
今日是二月廿九,再過四天, 上修界盛會,鏡湖玉宴便開始了。
和主角住一起三個月,這三個月裡, 謝玉折負責努力修煉、做飯洗衣,柳閒負責蒔花弄草,招花惹草,總算是要結束了。
謝玉折不愧是主角,僅僅靠著三個月的修煉和過去十七年的積累,已經擁有了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劍術。隻不過有些時候他總是會鬼鬼祟祟地出門去,並不說明緣由,也不知道究竟在外麵乾什麼了。
又去找顧長明了嗎?
其實柳閒並不願意想起這個人, 時至今日他仍舊不知道謝玉折究竟為何要和他聯絡,好在就要四月初四了,這場蜉蝣的夢馬上就要醒過來,早就不必在乎這點小事了。
今天他回來得早,此時謝玉折正在灶台前忙活,輕飄飄過去,看到他在包餃子。
已經擀好的餃子皮又薄又圓, 齊齊整整地壘在一起,小魚形狀和彎月形狀的餃子各放一邊, 結實又漂亮。
謝玉折有一雙中看不中用,做什麼飯菜都很難吃的手。可此時這雙笨拙的手沾滿了麵粉, 靈巧地翻動幾下,一個精致的餃子竟然就誕生了。
他包餃子就和練劍一樣認真, 在案上整齊排列的不像餃子,反倒像正由他排兵布陣的部下。
柳閒好奇地探過頭,嘖嘖稱奇:“怎麼今天想吃餃子了?你包得真好看。”
見他來,謝玉折手上的動作放緩了些,他笑時比餃子更像彎彎的月亮,雙眸比遊魚翕動的泉水更清澈:“在軍中時,我們逢年聚在一起便會吃餛飩,以求勠力同心,早見太平。兄長們教了我餛飩的包法,後來我又幫杜大娘包餃子,包得多了,就熟練了。”
柳閒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謝玉折,在我的家鄉裡,每一年除夕也都會吃餃子,寓意更歲交子,吉祥如意。”
他從芥子袋裡取出一小塊銀子壓扁,用劍把它劃成小圓的形狀,一邊在上麵畫花一邊道:“我們還會在其中一個餃子餡裡加上硬幣,據說誰吃到了,新的一年就會有神仙賜福。”
謝玉折一副“我受教了”的表情。
柳閒晃了晃手上的硬幣,示意謝玉折給施個清潔咒,而後把硬幣帶著肉餡包進新擀好的餃子皮裡,“今日為師做一個,看看我們誰能吃到?”
等看著柳閒把這個餃子鄭重地混進餃子堆裡後,謝玉折點點頭,指著案上還剩的那些餃子皮,道:“還有這麼多皮沒有包。師尊在外累了一天,不妨先去休息,我來就好了。”
柳懶人當然同意,不過隨後他又折返過來,強調道:“你包好之後記得讓我來煮。”
我命由我不由天,吃不吃得到硬幣我自己說了算。
這一次,他特意給那份有硬幣的餃子做了記號,謝玉折氣運再好又有什麼用?事在人為,他直接把這枚餃子撈進自己碗裡。
謝玉折包餃子用了好長時間,柳閒都等得快打起瞌睡來了,他才終於如約讓他去煮餃子。
此行柳閒勢在必得,可沒想到盛碗的時候,他竟然找不到了它???
他的記號呢?
怎麼所有餃子都長得一模一樣?
他死氣沉沉端了兩碗白嫩鮮香的餃子出來,連筷子都懶得拿起,麵如土色地盯著謝玉折吃得高興,看他第一口咬下去,咬不動,取出來,正是一塊銀燦燦的、象征著好運的硬幣。
謝玉折給它施了個清潔咒,仔細看了看:“這是……”
這硬幣上寫著兩個字,正麵寫著謝,反麵寫著柳,筆法淩厲,一看就知道出自誰的手。
他驚喜地眨了眨眼睛。
“嗯?”柳閒皺著眼睛湊過去看,而後怒吼:“為!什!麼!還!是!在!你!碗!裡!”
餃子是他親手煮的,在下水前他還特意確認了下自己能一眼分辨出它的不同,可煮著煮著,他精心製作的記號就消失了。
謝玉折笑得眼睛亮閃閃的,無疑刺痛了柳閒的心。正當他要強行搶奪的時候,謝玉折把硬幣放捧在手心裡,眼也不眨地盯著它看。
看完一麵,又看另一麵,他就像是想要用眼神給銀子燙個孔似的。
柳閒冷著臉說:“拿到一枚硬幣就把你高興成這樣。”
謝玉折說:“這是師尊給的好運,我很開心。”
“嗬。”
他話說得好聽,柳閒找不到理由發火,窩在心裡的火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泄了氣,已經刻意到了這種程度可卻仍然連個餃子都得不到,原來求不得之時真的隻能怪天命。果然,煞星和天驕湊在一起吃飯,煞星怎麼可能得到好東西。
他氣鼓鼓地癟著嘴,耷拉著肩膀,手支著頭,惡狠狠盯著滿心歡喜的謝玉折,身上冒出來的怨念要是有形,整個屋子都得被染黑了。
謝玉折注意到他的死灰樣的表情,指了指他的碗,輕快地笑著問:“師尊還沒有吃,怎麼知道自己沒有?”
柳閒哼了一聲,在謝玉折炯炯的注視下迫不得已地咬了一口,驟然眯起了眼睛。
硬的,圓的,有花紋的。
“這是什——”
謝玉折搶先答道:“這是我想要送給柳閒的好運。師尊,你說天不幫你,又說我是氣運之子,所以方才我包餃子的時候,便祈禱著把自己所有的運氣都包進去,這樣它們都屬於你了。”
餃子熱氣騰騰,氤氳的霧氣鑽了滿室,柳閒撇了撇嘴,說:“本仙才不需要。”
而後又夾起了第二個餃子。
其中有一枚硬幣。
兩枚。
三枚。
四枚。
……
十枚。
謝玉折眼都不眨地看著他,吃一個就咬不動的口感讓柳閒止不住地想笑,吃到最後一枚硬幣,他哈哈地捧腹笑了好久,笑眯眯地揉了揉眼睛,把桌上堆了小山高的硬幣推給謝玉折:
“一、二、三……你到底包了多少?”
誰家好人一整碗餃子裡都有硬幣啊!?
“師尊那一整碗都有。”
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握著刻有柳謝二字的硬幣,這是柳閒親自刻的唯一一枚:
“我本來給加了硬幣的餃子做了記號,這樣就能按著記號全部盛進你碗裡,可由你來盛,為了保險,我便在所有餡裡都放了一枚。”
另一隻手像是生怕再沾染到一丁點自己的好運似的,他把自己的一整碗餃子都推開了去:“這一碗我不會吃了。師尊,就算天不愛你,我也永遠……”
他頓許久,似乎是沒有想到好的措辭,最後道:“支持你。”
柳閒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用不了清潔術,便蹲在流水旁,仔仔細細地將硬幣洗淨,將它們整整齊齊,一顆一顆按順序地擺在手邊。
謝玉折做的硬幣上圖畫千奇百怪,全是一大一小的兩個火柴人,他似乎沒什麼藝術天賦,筆觸難看,畫也滑稽。十多枚看下來,那大的一直沒變,小的倒是從一個米粒越長越高,從繈褓裡受人祝福的嬰兒,到被人牽著手的小孩,再到和人並肩同行的青年,他慢慢抽條長大,唯一不變的,便是兩個小火柴始終在一起。
柳閒瞧著一幅又一幅的醜圖,微怔了神,而後笑罵道:“包這麼多硬幣,讓人怎麼吃?咬一口就咬不動。”
謝玉折歉意地說:“我怕一枚硬幣不夠誠心,天神不願意幫我,也怕一枚硬幣不足以承載我全部的運氣,所以我給所有餃子都加了硬幣。”
柳閒白了他一眼:“糖衣炮彈,花言巧語,我才不吃這套。”
卻見謝玉折湊近過來,伸手輕輕拂去了他眼角不知道何時凝聚的水光,柔聲道:“柳閒,不要哭。”
“……”
柳閒驚異地撫上自己的眼睛,不小心碰到謝玉折尚未離開的手指,趕緊慌亂彈開,反駁道:“我沒有。”
“是餃子太燙了。”
“舌頭要熟了。”他一邊否認一邊彆開臉,用手朝自己扇了好久的風,又打了一個欲蓋彌彰的嗬欠。
他的心酸酸澀澀,感受到自己被燙麻木的舌頭,篤定了這個原因。
不然我堂堂天下第一仙,無情道大成,吃遍天下美食,怎麼會因為一碗餃子流淚?
謝玉折低順著眉眼:“師尊吃得太心急了。”
“我隻是餓了。”柳閒看著他的眼神能把人千刀萬剮。
謝玉折很聽話地讚同了他: “嗯。都怪弟子,沒有早早做好飯,讓師尊餓了。”
柳閒自暴自棄地說:“好吧,剛剛的確有一點點感動。”
“我現在能做到的也隻有這些小事了。師尊,未來我會做到更好的。”
謝玉折無奈地笑,前傾身體,把早已藏在身後的小袋子和信箋遞給柳閒:
“柳閒,生辰吉樂。”
“謝謝你啊。”聽他乖乖攬了責任,柳閒順勢應了一聲,而後又突然僵住了手,筷子落在地上:“你說什麼?”
“生……咳咳咳咳咳!”
他像是聽到了不得了的事,一字一句咀嚼著這短短四個字:“生,什麼辰吉樂?”
“生辰,吉樂。”
謝玉折糾正了他錯誤的斷句,他有些忸怩地說:“這是生辰禮。師尊……等回房了再看。”
他的禮物簡陋又滑稽,做個這種小玩意兒都要費這麼多心力,完全配不上比瑤台神仙還清貴的柳閒,所以,他不敢看到柳閒拆開禮物時的模樣,隻好任性地提了個要求。
“呃……好。”
慌亂地應了一聲後,柳閒再也不知道該發出什麼聲音了,場麵變得有些尷尬。
糾結許久後,他問:“你你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其實穿書過來這麼多年,他大多數時間都不過生辰,連自己都早忘了,怎麼謝玉折知道?
“從前你說過,你說你的生日是二月廿九。”
原來是我又忘了,柳閒乾笑了兩聲,或許是做國師的時候隨口提了一句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對謝玉折說:“在我們家,壽星過生日的那一日要吃餃子,以求平安幸福。”
所以他今日突然興致勃勃地做餃子,不是因為自己想吃,而是因為,是我的生日?
柳閒連個謝謝都不敢多說,渾渾噩噩吃完晚飯,在謝玉折滿懷希冀的眼神下收好他送的一大串硬幣後,腳步虛浮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走入門檻時他差點被絆倒,而後便背靠著門,先拆開紙條,上寫著:
師尊,生辰吉樂。
願山色不儘,生生逢春。
弟子謝玉折敬上。
春字後頭又加了幾個字,墨跡顏色與前麵的字不相同,顯然不是同一個時間寫下的。字的主人許是糾結了許久才加上這四個小字,寫著“歲歲相見”,字跡小心翼翼,卻又十分有力。
另一張牛皮紙上畫著精密的兵器圖,應當是精心學習設計過,謝玉折在旁邊批注說,他打了一柄短刀,很粗糙,望師尊不要嫌棄;而他的另一份禮物菩薩針,幾日後再交付給他,在這些批注旁邊還畫了一個醜乎乎的小笑臉,柳閒都能想象出這笑臉在謝玉折臉上時的模樣。
而袋子裡便裝了他的第一件禮物,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刀鞘均為銀製,上雕滿了盛放豔麗的紅花,柄中鑲嵌著比玻璃球還剔透的玉石,玉中有婉轉如舞的紅絲,七枚相合,湊成了一根柳條的形狀。神兵有名,這柄刀的刀柄上刻著兩個淩厲的字跡,這字和柳閒的有五分像,上寫的是:玉折。
刀柄上的玉有鎮魂卻邪之妙用,是個極稀罕極難得到的物件,柳閒拿到手上便覺得全身都舒坦了不少,躁動的血脈都寧靜了。
他原以為謝玉折身上處處的傷是先前還沒好全遺留下來的,畢竟他和謝衣的那一戰絕不輕鬆——
隻是謝玉折自己不提。
他總是這樣,自己身上的傷,能全盤忍下便一聲不吭,因此很多時候若非柳閒親眼所見,上手探查,絕不知道他到底傷多重。
譬如上次和謝衣一戰後,柳閒總覺得他的行動變奇怪了。
他問,謝玉折說:“我沒事。”
於是他強行把他拖去醫師那裡診治身體,才知道:嗯,肋骨斷了三根,小腿骨折,幾處刀傷有五厘米深,有塊肉差點被削掉,這就是這人口中的“我沒事”。
他從來沒教過謝玉折逞強,可他卻學了個徹底。
他分明不用打敗謝衣,畢竟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幫他一擊,他總能穩穩當當地拿到那柄劍。
可他卻像沒有半點壓力似的一字不發,擊敗了比自己強幾倍的對手,讓分影消散,讓柳閒再一次驚歎於他的潛力。他名正言順地獲得了劍,就連後來那場偷襲,也不過是出自柳閒之手的小把戲。
而這刀柄上的玉極其難尋,找的時候要麼錢包減重要麼人掉皮,就連楊徵舟手裡頭都沒多少,而他竟然找到了七顆。或許謝玉折近日的風塵仆仆,不知緣由的消失,身上不知怎麼添的新傷,就和它有關了。
柳閒曾愛好收集神兵利劍,天不生庫裡有他的無數寶劍,今日第一次有了自己最鋒利的一把刀。
送給他刀的人為它取了名字,叫玉折。
這是謝玉折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至於第二份,現在還隻是紙上的一幅畫。
謝玉折沒有親眼見過菩薩針,他估計是用了書中所學和自己的猜想畫出了個和實際模樣完全不同的菩薩針出來。
人有貪欲,多的是人為了菩薩針參加大比。可謝玉折不知道菩薩針的外形,不知道它的用處,為什麼想要得到它呢?
為了我嗎?
他不該為了我。
他對我如此,我還怎麼對他下手呢?
柳閒用力將信紙捏皺,回過神來後,又慢吞吞地將它攤平,用手指著,一字一句地讀著紙上和他有好幾分相似的短短三行字跡。
願山色不儘,生生逢春,歲歲相見。
今天竟然久違地過了一次生日。
他有些不知所措,握著門框,無力地順著房門,慢慢滑了下去。他抱膝坐地,臉頰埋進布料裡,肩膀聳動,他緊緊捧著懷裡的刀,竭力地壓抑著聲音,嚎啕的資格不屬於他這樣的人。他沒有眼淚,無聲的嗚咽比熔岩還燙,灼燒得他整個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
夕陽夕照,屋內沒有點燭,光線逐漸變弱,柳閒抬起頭,透過門縫看到滿是哀意的落日殘影。他的頭有些昏,眼前的光景乍隱乍現,有時視野會變成一片全黑,有時又像被強光照射一般變成全白,他笑自己連夕陽都看不到,遲早又會變成一個瞎子。虛無的眼淚在臉上肆意地躥,有些像是滑進了嘴裡,口腔又鹹又澀,朦朧之中他想起謝玉折說的話:“師尊,不要哭。”
三月初四群青宴,隻有四天了。
第074章 小師弟
日子像在飛奔一樣地過, 三月初四那日天氣格外晴朗,謝玉折通往魁首的路也格外通暢。
鏡湖玉宴是上修界盛會,參加比試的大半都是仙門子弟, 不過也有散修能達到報名的條件。這些什麼宗什麼穀什麼島的內外門弟子們,或有家族宗門傳承,或從小食金飲玉, 或有名師指點,或勤學苦練,大多修為不俗,也常常外出曆練,見多識廣。
但更多時候他們隻在自家的比武場和儕輩比武,知道那隻是一場點到為止的比試;出門在外有尊長帶隊,遇到危險也不必擔心。沒有性命之憂便難以拚儘全力,每次比試都留了一手, 放鬆太久,久而久之,未曾發掘過的潛力都不知從何尋起了。
而謝玉折不一樣。
他在戰場上同時和無數人比無數場輸了就會死的武,時刻警惕,出手迅捷,再加之自從拿到那柄劍後便如同血脈覺醒記憶複蘇了一般突飛猛進的劍術,除了極個彆難纏的對手之外, 他並未費多少心力,亦或是說, 即使疲憊他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憑借著僅十七歲卻不知從何而得的強大精神力一路百戰百勝, 高歌猛進,直奔決賽。
如此好幾日。
鏡湖玉宴突然跑出來一匹從前未曾知名的黑馬, 不知他師從何人,修為僅僅是金丹期,拿著一柄看不出成色的劍,就勝了或力微或強勁的對手。
平日柳閒沒空亦或是懶得去看他比武,畢竟結局都是同樣的勝利,不過這一日已是決賽,他這個當師父的也該露個麵了。不然小孩努力半個月都沒被他師尊看到,得不到點誇獎,得多傷心啊。
於是沒有請帖的他也混進了群青宴,他穿著一身死白,做了個膚白肉嫩的小公子易容,混跡在一片同樣死白死白的小孩裡頭。
這片小孩都是天不生的小弟子,經過幾日的觀察,柳閒發現先劍宗新收的這一批小孩裡,大多有幾個相同的特性:話少、沉默、愛乾淨。
主要優點是乾淨。
天不生的要求嚴苛到了變態的地步,似乎對弟子裝的顏色都有了限定。弟子裝本就死白得像抹牆的白灰,粘上一丁點不是白色的東西都明顯得不得了。而他們的長輩還要求要時時整理儀容,製定了一套完整的操行分製度。
衣服發黃了會扣分,沾灰了會扣分,碰到臟東西更是大忌,要是你不第一時間把衣服弄乾淨,等著回寢房整改吧,要是分扣沒了,你還是老老實實下山去幫人修鐵鍬吧。
此時這些小白點都安安分分地坐在自己搬的小板凳上,清淨又好聞,柳閒正適合和這群呆子待在一起。見他們似乎連每個人坐的位置都有講究,柳閒也給自己腰上掛了個天不生的弟子牌——他上次去天不生順手拿的,搬了一個同樣大小的小板凳來,坐在他們隊伍最後排的最後一個位置上。
自從日日都吃謝玉折做的飯之後,他再也不需要嗑瓜子了,此時便和身旁人同樣優雅地端坐著。他和一群又安靜又白的人坐在一起,同他們一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台上的人。
縱然是匹黑馬,謝玉折的關注度也遠沒有早已成名的趙元修高,畢竟他是天下唯一一位渡劫期大能的弟子,翹楚多年,而謝玉折僅是異軍突起,實力戰績皆不及趙元修,身上唯一讓人更看好的點也就隻有那張更嫩的臉皮了。
當然柳閒不一樣,在天不生弟子都滿懷希冀地看著自己的大師兄時,他則盯著閉眼冥思準備比賽的謝玉折發呆。
他正百無聊賴之時,身旁那個白豆子竟然主動找他搭話:“你是這一屆新來的師弟?”
柳閒茫然地眨眨眼,點點頭:“師兄好。”
師兄欣喜一拍柳閒的大腿,壓低了聲音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會違規違紀的人,總算是讓我找到人說話了!”
柳閒麵不改色。
卻見師兄悄悄把自己的板凳往他那邊挪了挪,豔羨道:“大師兄每一場都勝得好輕鬆,這次的魁首一定是他了。”
柳閒聳了聳肩。
“就連那右邊押寶的人,也幾乎全都押了大師兄。”
“什麼??還能押錢???”柳閒一下子大張著嘴就要躥起來。
那個人急忙扯住他的手臂,製止道:“門內禁賭錢,要是被抓到了,我與你同罪!”
柳閒環顧四周,悄悄小聲地問他:“長老不在。師兄,你想不想賺錢?”
師兄很明事理地搖了搖頭:“這種必贏的局,賺不了幾塊。”
柳閒說:“今天多賺一塊,未來還錢的壓力就少一塊。”
於是一分鐘後他便帶著師兄遞來的好幾錠銀子,鬼鬼祟祟地跑去跑回了。
見他平安歸來,師兄舒了一口氣,定睛一看:“師弟,你的芥子袋呢?”
柳閒很平靜地說:“押了啊。”
“押、你全押了!?”師兄瞪大了眼睛,不過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也對,畢竟這是一場必贏的比試,壓多壓少無所謂,玩玩而已。”
柳閒抱著手臂,讚同地點了點頭:“的確,謝玉折必贏。”
剛才他看到那桌子上屬於謝玉折的一邊隻有幾張廢紙,頓時心中為弟子不平,所以把身上這個芥子袋裡所有寶貝包括那個袋子都掏出來放在那邊了。
於是出現了震撼的一幕。
押寶的桌子上,一邊放滿了金銀財寶,而另一邊,放的則是一些世間幾乎沒有人見過的東西。
堆成山的丹丸盒子,冒著黑氣的籠子,一團寒氣能把桌子冰凍的水球,吐著信子蠕動的帶刺長鞭,各色各樣奇形怪狀不知能通向哪裡的令牌,照不出人型的鏡子,咕嚕咕嚕冒著泡的碗……千奇百怪的物件被人大大咧咧地累在一起,堆得比人還高。
這人從哪得到的這些東西?
一旁的守衛都識貨,見柳閒從芥子袋中取出這些東西時他的雙眼越整越大都快掉到地上了,趕緊又往趙元修那一方多加了點錢。
等趙元修贏了,他能分到這些東西其中之一的千分之一也賺大了啊!
“誰?”師兄優雅的儀態一下子就亂了,他轉過頭怒吼:“你把我的飯錢,拿去押了謝、謝、謝玉折!?”
寧靜的天不生弟子方隊,突然響起了某個人痛苦的哀嚎,就好像未來一個月他都不能再吃飯了一樣。
“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叛徒,我要和你決一死戰!!!”
於是在這樣平靜的一天,柳閒平生第不知多少次,被人約戰了。
他應下來了。
雖說他早已不再需要睡眠,可近日腦袋總是昏昏沉沉的,不用操心謝玉折的戰況,他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
他正在小雞啄米,大腿突然被人拍得啪啪的響,他彈起來,雙眼通紅地轉頭盯著師兄:“……師兄,怎麼了?”
天不生的師兄仍然正襟危坐,可小聲的聲音卻激動到顫抖;“你沒聽見嗎?趙師兄發起了決戰!”
“決戰?”柳閒動了動耳朵,聽到那塊比冰還冷的人還在說:
“你我都是劍修,這場決賽,誰輸了,便把自己的劍交給贏家。謝小仙君,你要應嗎?我並非強求。”
柳閒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到此時台上謝玉折眉心低壓,雙目沉沉,緊握著手中的劍,沉吟未決。
師兄感歎道:“這好像是大師兄第一次主動和人決戰!我剛聽他們說了,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大師兄曾被那個人和他的師父挑釁過,所以才這樣。”
趙元修這麼記仇呢,柳閒輕巧巧地笑著。
師兄無奈地攤了攤手:“雖然有時候大師兄的確嚴苛了點,可總歸心是善的。可當時在遺塚,謝玉折不過是個築基期,他師父甚至連靈力都沒有,何必去挑釁他呢?應了丟劍,不應丟麵兒,我都有些心疼謝仙君了。”
他轉頭看著柳閒,鄙夷道:“師弟,其實你身上的靈力氣息也很微弱,近日沒好好練功吧?小心長老罰你。”
柳閒回想了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好像……的確有好多天沒有修煉了。”
得有一百多年了。
雖然和人說這話,但他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
正如師兄所言,謝玉折此時應當很難做決定。畢竟他能勝趙元修正如同小貓咪會輕功,而一旦輸了,就會失去自己剛獲得的劍。
想起謝玉折見到自己種一根樹條,都會擔心它未來長高會遮擋告示板,柳閒搖頭道:“他不會應的。”
“要我也不會,一時的臉麵哪有自己的愛劍重要?更何況他隻是金丹期,和大師兄修為差距這麼多,不應也不會有人瞧不起他,畢竟大多數人都不敢應。”
二人已經下了定論,卻沒想到謝玉折突然抬頭環顧四周,目光從觀眾席上的眾人流連而過。
師兄問:“他在找誰?”
柳閒早有預料,高深莫測地說:“他在找他的心上人。”
謝玉折的眼神最終也沒能停止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見他似乎有些失望,柳閒又撫著下巴思索道:“但她還沒出現,等下一場就出現了。”
而後謝玉折收回眼神,平穩上前一步,沉聲道:“好,我應了。”
趙元修的聲音冷得像冰窖裡的刀鋒,頗有傲氣地說:“那便開始。”
師兄大驚失色,眼裡的震驚半點不假:“他應了,他竟然應了!”
“師兄,我能聽見。”柳閒發現某些天不生弟子遠沒有外表那般安靜。
而後他看向台上挺拔的青年,輕輕地笑了一聲:“真是亂來。”
明明是嘲諷,可他那笑的尾音卻是無比縱容的。
而後決賽開始,柳閒在自己的位置上,無視了身旁人的怨念,腦袋左轉轉右轉轉,始終在東張西望。
那個正在擔心自己未來一個月是喝風還是吃土的師兄咬著牙提醒他:“比武開始了,你還在亂看什麼!?要是被長老看到,少不了你一頓罰!下個月我還指望你還我錢呢!”
柳閒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師兄,很快你就不愁吃穿了,怕什麼?快幫我找找,哪裡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
他想著,按照一般小說的設定來看,女主角一定是超凡脫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大美人。
“你連芥子袋都虧沒了,還有心思找這些?”師兄恨鐵不成鋼地動著嘴皮子,而後痛苦地低吼:“謝玉折——他倒在地上了啊!”
柳閒轉而看向比武台,隻見謝玉折長劍撐地,嘴角殘血,鬢發淩亂,而趙元修冷硬著臉,頭也不回地下了場。
第一場,謝玉折敗。
柳閒一抬手,製止了眼前師兄就要把他大腿掐青的手,自如道:“師兄莫慌,他本就會輸一場。等那位仙女出現,鼓勵鼓勵他,就能奪魁了。”
師兄的心態已經變了。他有些憐憫地看著柳閒,像在看一個固執的傻子:“你是哪位長老門下的?過幾日,隨我一同捉妖賣錢吧,我多分你一點。”
柳閒搖搖頭,笑眯眯地等。
他有的是耐心等。
等啊等。
可直到長香燃儘,第二場比武開始,謝玉折命中注定的女主角還是沒有出現。
柳閒轉而盯著謝玉折,眉頭微蹙,比先前少了幾分悠遊輕鬆。
群青宴決賽,講究的是三局兩勝,點到為止,一場比武過後,雙方的身體都不會太過吃力。
可謝玉折現在的狀態明顯不對勁。他的腳步一輕一重,像是畏光一般深深眯著眼,上台時歪歪扭扭,雖被他刻意糾正不甚明顯,但柳閒能看出他連一條直線都走不出來。
而後鼓響金鳴,趙元修迅速襲來,謝玉折眸色一定,執起長劍就要格擋,可他的反應已經慢了半拍,沒能擋下,連連後退三步,靴子在地上劃出兩道痕跡來!
同神采軒昂的對手相比,他更像是在負隅頑抗。
柳閒剛從天不生人堆裡撿來的師兄痛心疾首地咬著手指,淒涼地對他說:“輸定了,好在我還有些賺錢的門路。師弟,這是我的傳音石,等回到天不生,你就聯係我,我們夜晚捉妖,白日撿垃圾吧。”
他把自己的傳音石塞進自己不知道哪路來的臭味相投的師弟手中,正想躲開長老的巡視和他抱頭痛哭,卻發現身旁人已經嗖的一下躥沒影了,他的小凳子上隻剩了一團空氣。
“慢著。”有一人的聲音回響。
他那便宜師弟現在站在比武台正中間,隔絕著謝趙二人,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兩人的招式不知為何竟真的瞬間便停了。千人矚目之下,師弟沒有絲毫怯意,他麵朝席間長老拱手一禮,溫聲道:
“諸位仙君,關於上一場比試,在下有異議。”
第075章 誰中毒了
群青宴魚龍混雜, 見有人打岔,坐在最右席的長老有些不耐煩了,他例行公事, 居高臨下地問柳閒:“你有何異議?”
台下有人坐不住了,他們現在比任何一個選手都想目睹這場單方麵酣暢淋漓的碾壓,想看謝玉折手上那柄劍落在趙元修手上的結局。
柳閒正要繼續說, 身上突然有個東西突然滋啦滋啦地發出噪音,他腰間竟然有人在嘶吼:“師弟,你跑上台乾什麼!你有什麼異議!快下來!長老已經看見你鬨事,要是現在不下來,你可能就要被逐出師門了!”
是什麼東西在說話?柳閒緩緩低下頭去,看到腰上有一個鯉魚形狀的小石頭在盈盈閃光。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1],一百年過去, 上修界竟當真把小靈通做了出來。
柳古董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師兄的聲音一直在吵吵,他不知道怎麼關,隻好拿起自己被人硬塞在身上的傳音石,很小聲地安撫道:
“師兄莫慌,比武時提出異議,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權利,不算鬨事, 長老找不到理由罰我們。公眾場合,你先彆說話了, 你說話太大聲了。”
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比武場上回蕩,台下的師兄臉都綠了——他這顆新做好的石頭, 怎麼忘記關外放了啊!
現在好了,他要收拾東西和師弟一起下山了。
在外頭乾什麼比較賺錢?他心如死灰地看著還在比武台上逞強的師弟。
柳閒道:“上一場比武, 我見元修仙……”
他話還沒說完,就又有人打斷了他:“你身上連靈力都沒有,能看出來什麼?難不成你比在座的諸位大能們更具慧眼?”
柳閒繼續道:“元修仙君身上……”
又有人說:“肆意打斷論武,大名鼎鼎的天不生,就是這樣教弟子規矩的?快下來,彆浪費大家時間!”
柳閒沉默了。
他握著那枚鯉魚石頭,感受到有個人刀鋒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無聲地皺了皺眉,目光掠過四周人群,正巧看到了一旁的謝玉折。
謝玉折緊咬牙關,長劍撐地,同他目光碰撞,眼神在他身上閃爍良久,像是在探尋著什麼。
而柳閒的目光未曾為他停留,餘光見到謝玉折闔了闔眸,肩膀微垂,他也未曾多說半個字,神色平靜地等待長老開尊口。
看他強行攪亂比武後甚至傳了個音,如此囂張的舉動,長老抬起手時一道藍色的光籠罩了柳閒,探查片刻後道:“群青宴名額緊缺,僅有修士能夠參加,你未結靈丹,應當沒有資格在此。”
柳閒沒想過自己上台打個假都能被這麼多人攔,他不解地問:“資格?你們上修界,如今連提出質疑都需要資格了?”
長老點了個頭,解釋說:“若是不作限製,鬨事的人隻會越來越多,若無要事,請您下場吧。”
正當他喚來弟子將這個亂來的人請下場時——
“好好好。”那人胡亂地點著頭,無可奈何地應了聲。
錚——
突然場上塵風四起,威壓大勝,一眾人動也動不得,時間好像被人用蠻力靜止了,隻得見一柄銀透光寒的長劍斜斜懸在比武台中間!
那柄不知從何而來,劍通身雪白,尾綴細長黑鴉羽,柄上刻著六字血咒,將比武台兩方以一道恢弘的劍氣隔絕,好似無人能夠撼動的神仙秘寶!而那個人立於其旁,僅僅站在台上就好似淩駕高空,他的劍隨著他的話語發出錚的響聲,平淡說出的話語卻能讓在場每一個人都膽戰心驚:
“那我現在有資格了嗎?”
場下一時靜了,連風聲都不複存在。
這劍,這劍是——
這劍在史書上被不同的畫師經手畫過三千遍,上修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柄上古文字無人能夠複刻,這是柳蘭亭的劍!
神劍有靈,隻認一主。
那眼前這個細皮嫩肉身著死白腰上還掛著個天不生弟子牌的小公子,便是柳蘭亭了。
上仙長生千年久不出世,外頭掌事的人早已換了一代又一代,眾人隻識顧長明而不識柳蘭亭,新生的青年們都以為那個名字隻是遠在山巔碰不到的傳說了,而此刻驟然看到他和他的劍,一行人慌不擇路,卻又趕忙抱拳躬腰,聲音響徹寰宇——
綿長而神聖的四個字回蕩在百煉山穀之中:“恭迎——上仙!”
“在下尚無靈丹,如何當得起諸君大禮。”官大一級壓死人,柳閒再一次意識到了自己這名頭的大用處,這一乾人等現在恨不得把全身精力都用在聽他說話上,就好像一個字聽不清就會掉腦袋似的。
柳閒隱去了心中一瞬的煩躁,笑了笑,示意眾人起身。
方才還說柳閒沒有資格的那一位長老顫了顫,他還不知道該如何認錯,坐在最上方的那兩位之一已經開了口,他的神態同他的徒弟一樣倨傲,卻在下了台階之後的那一刻撩袍半跪在地,鏗鏘道:
“天不生代掌門顧長明,恭迎上仙出關。”
代掌門……
顧長明自稱代掌門,那誰又是真正的掌門?
看到從高台之上緩緩走下的英挺男子,再看到他匍匐的姿態,柳閒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唇角上卷,朝此人和一旁的方霽月點頭問好,帶著春風拂麵般的笑意:
“顧宗主,方宗主,見到你們,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