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朝顧長明往前半步,反倒是不周動了起來,它劍尖指地,示意顧長明撐著它起身。
看到那柄曾被自己利用來守春山的劍時,顧長明也沒有表露出半分異樣,他神色如常地握劍起身,道了謝。
柳閒覺得這一套你請安來我回禮的排場無聊透了,他的話打斷了之後可能發生的一切大禮:
“我本不遇打攪諸位雅興,也知道諸君深謀遠慮,隻是想在台下看看熱鬨而已。隻是群青宴講究公正,參賽弟子隻能用自身兵器,不得用藥用毒,可我見元修仙君眼尾發黑,應當是中毒之兆,不免插手。”
“毒?”
趙元修竟然中毒了?場下一片嘩然。
顧長明麵無波瀾道:“上仙,謝玉折用劍,趙元修也用劍,不會有毒。”
柳閒讚同地點了點頭:“理論如此,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可難免有陰險小人從中作梗,縱使趙小仙君所向披靡,中毒之事依舊不得大意,長明,請個精通毒理的藥師來為他診治,我們都安心。”
在多數人還沒反應過來,隻道趙元修好命,竟然同時有兩位大能為他操心身體健康的時候,陰涼處影影綽綽的樹蔭下,有個一身天青色寬袍的瘦削男子走了出來,他長發低束,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不知容恙可否擔此重任。”
這是周容恙!
上仙柳蘭亭,天不生掌門顧長明,百煉穀穀主方霽月,迷花島島主周容恙,竟然會同時出現在此處?要知道,過去群青宴決賽,隻有承辦宗的宗主會出麵,其他宗派個長老前來,而這一次,台上坐兩個,台下藏兩個,上修界三大宗宗主和唯一的那個仙,竟然都到齊了!
“能有藥宗主相助,結果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柳閒的話語並非詢問而是要求,周容恙迅速的出麵更讓人無法回絕,比武台上掛起了暫停的牌子,顧長明冷冷地點了點頭後,周容恙道:“既是為了公正,容恙便為兩位小仙君都檢查一番。”
他依次走到二人身旁,診脈探靈,取血問病,在看到謝玉折時,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他又召來另一位身著藥宗服製的白胡子,同他探討了許久。
他本就看著體虛,低聲說話時更像風中搖搖欲墜的婆婆丁:“上仙,宗主,趙小仙君的確中了毒,隻是此毒名為……斷續散。”
“斷續散是何物?”見他如此遮掩,甚至用靈力隔絕了聲音,隻讓幾人聽到,柳閒便好奇地問。
周容恙耐心解釋說:“此毒性烈且無藥可解,病患毒發三日後便會虛弱無比,需要一月才能自愈;而要想自愈還需時時運用靈力,毒素附著於其上排出。隻不過在排毒之時,身側無人為好,不然……”
“若是被旁人吸納了已經受人體的靈力,那人便會立刻毒發。”一連說了這麼長一串話,他急急喘了好幾口氣,脆弱得連發梢都隨之顫動:“謝小仙君便已受了此毒影響。”
柳閒沉吟了許久,像真是在認真思考:“也就是說,中毒的是趙元修,此刻毒發的卻是謝玉折?這種奇毒我聞所未聞,誰會有,又誰會用?”
問出這個問題之時,他明顯感受到身旁人眼神落冰刃割到了自己身上,但他不理睬。
沒人再說話,空氣都靜了。良久後,便聽得顧長明回答了柳閒的後一個問題:“趙元修從不侮辱宗門,不是他。上仙,天不生勢必找出下毒之人,嚴懲不貸。”
柳閒蹙眉“嗯”了一聲。
這藥誰會有?這藥曾是柳閒收藏的,不過後來留在了天不生。
誰會用?
聽顧長明篤定的語氣,看來無論下毒之人是誰,這個罪名都不會被攤到趙元修身上了。
方霽月手中紅絲止住了顧長明的行動,她淡淡一笑,道:
“此時正當論武,緊要關頭,既然下毒者不是元修,那便不急於立即揪出那人。”
她竟然朝柳閒頷了頷首:“隻是苦了謝小仙君,他同元修本就修為懸殊,此時帶毒上場還一無所知,對他頗不公平了些。”
柳閒麵色凝重,垂頭思索許久,唇角的笑意差點壓不住:“的確如此。所以顧宗主還有斷續散嗎?讓他也吃一顆,與元修過上幾招,兩人都帶毒,便可兩兩相抵了。”
顧長明率先否認了:“我沒有給過趙元修斷續散,上仙不必用還字。”
“哦。”
醫師總是更關懷人的康健,周容恙擔憂道:“可是此毒無藥可解,小仙君毒發之後,將會虛弱許久……”
柳閒微笑著說:“無妨。”
彆人的身體,豈可由你用兩個字肆意定奪?
周容恙欲言又止,可迫於上仙的權威,又不得不應了下來。
與此同時長老宣布,趙元修和謝玉折兩人皆中了毒,或輕或重,原因未知,好在可解,服下解藥等一炷香的時間之後,便可繼續比武了。
也不知道之後哪個倒黴蛋會被推出來頂罪,柳閒歎了口氣。
他走到兩名弟子身側,把斷續散遞給謝玉折,神情微冷而疏離:“謝小仙君,你的解藥。”
謝玉折接過解藥時連眼都不敢抬。
在上修界一眾外人麵前,身為上仙的師尊,待他同待這群外人沒什麼兩樣。
柳閒幾乎從未告訴過彆人,他有一個徒弟叫謝玉折,但正史裡的小字都有記載,他曾有個親傳弟子名為十七。
也是,方才他敗了。
戰無不勝的柳蘭亭,有個在論武第一場就敗了的弟子,實在是上不得台麵,師尊不認他才是最好,否則有辱門楣。
他雙手接下這瓶藥,垂下雙手時力道打得就快把藥瓶捏碎,長翹的睫毛擋住了落寞的神色,漆黑的瞳孔竟泛著紅光,他悶聲道:“多謝……上仙。”
他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可以多求什麼的身份,可心中的滯澀卻是一兩句自我寬慰紓解不了的。
柳閒又將同樣的小瓶子放進同在身側的趙元修手中:“元修,你的劍術又精進了不少,已初現長明舊日風采。”
他叫得親昵,趙元修手臂一滯,冷麵應下:“元修駑鈍,不敢同師尊相比。”
柳閒不讚同地搖了搖頭,笑得開懷,很自在地說:“有什麼不敢的?倘若不久後你師尊撒手人寰了,由你來做天不生掌——代掌門,難道不合算嗎?”
見沒人吱聲,他又親近地拍了拍顧長明的肩:“長明,你說是嗎?”
第076章 他擔心我
哪有人會直接當著師父麵問徒弟你師父死了要繼承遺產的?柳閒就問了, 自在得像是個在給好友分享糖葫蘆的小孩。
在明知道顧長明日日養生是為了不老不死的情況下。
聽他不帶惡意地說人要死,方霽月仍持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她似乎不在意彆人的任何言語。
蓮步柔荑, 蛾眉皓齒,她永遠笑盈盈的,手腕指節處纏繞著精巧的紅繩, 旁人見一眼她,便想到了江南淅淅瀝瀝,灑在青石板上的小雨。
見遲遲沒有人開口,周容恙隻好惋惜又豔羨地搖了搖頭:“我們苦求一生,不過是想求得半分天澤。可惜終是凡俗之人,如何都做不到如上仙一般長生,總會死去。收徒教學,本也是為了將一身本事傳承下去, 造福後人。”
他與楊徵舟同歲,和另兩位宗主並非一輩人,卻坐上了和他們相同的位置,實在是天縱英才。
他麵色是不正常的白,身上泛著淡淡的苦藥味,看向顧長明的眼中全是歆羨:“不過,容恙見顧前輩如今身康體健, 容光煥發,看來未來數百年, 天不生有您坐鎮,藥宗都是難望項背了。”
氣氛僵持, 他費儘心力地打著圓場,可身旁幾位前輩壓根懶得聽——柳蘭亭沒煙了, 顧長明冷哼走了,隻有方霽月還在一旁,婉約笑著,好似在聽,又好似在放空。
她真的不在乎彆人說的任何話。
周容恙立在原地,默默深呼吸了兩次,對她道:“方前輩,既已無事,容恙還有藥熬在爐中,先行告退了。”
“嗯。”聞言,方霽月笑了笑,也款款離開。
而柳閒已經悄悄回到了自己地處最後一排的小凳子上,這一排隻有師兄和他,彆的天不生弟子目不斜視,看不見他。
師兄警惕地拿起他的凳子,問:“你是誰?”
柳閒差點一下坐到地上,他伸手遞過自己腰上的鯉魚石頭,心塞道:“師兄,你方才還和我傳音呢。”
“師弟???真的是你??”師兄在噌的一下站起身前被按住了肩,他魂不附體地指著柳閒:“你你你你你是柳蘭亭?”
柳閒沒有否認,無可奈何地解釋說:“師兄,你也看到了,若我不那樣做,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正當他以為師兄也會對他退避三舍,能討個清淨的時候,師兄竟然一把撲了過來,被他輕鬆避開。
師兄哭喪著臉說:“師弟……啊不上仙啊,你也是天不生的,坐我旁邊,不會是來巡查紀律的吧?”
“不是。”
柳閒看著台上,隨口應了聲,把師兄的手從自己身上撥開,自動忽略了這像蜜蜂一樣的喇叭,隻無聲看著謝玉折。
方才的無知隻是惡心人的戲碼,他很清楚斷續散的效用。此物極其珍貴,鮮少人知,對服用者而言其實是藥非毒,藥效發作前與常人無礙,發作後雖會變得虛弱,但卻能排濁養氣,不破不立,清潤靈脈,修煉速度加快許多;隻有在服用者附近吸收了他靈力的人,才是毫無益處的中毒。
當年他遊曆得到幾顆斷續散,在還不知道自己會入獄一百年之前,他都把這藥放在了天不生的秘庫裡。一直沒空取回,今日倒是逼得顧長明給了謝玉折一顆。
可雖說斷續散對人無害,不過到底是藥,服用時不可大意,比如,萬一謝玉折過敏呢?
因此柳閒壓根沒有心思搭理師兄,認真地觀察著台上謝玉折的一舉一動,好在並未看到他有何異常。
見人不理他,師兄哭得更傷心了,他往前一蹭眼淚就要糊在柳閒身上,嚇得柳閒趕緊斜起身子,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師兄滿眼都是乞求:“師弟,剛剛我押寶的事,你會告訴管事長老嗎?十年修得同船渡,我們相遇即是緣,不告訴他好不好?我隻是想押這種穩贏的局,賺點飯錢……師弟哇,要是我下山乞討,就養不活一家人了!”
柳閒被吵得耳朵疼,涼颼颼道:“你現在這樣,不怕被長老逮到?”
師兄愣了愣:“長老早就不管我了。”
“那你怕什麼?”
“對哦。”師兄後知後覺,又放鬆起來,回想起方才震撼的一幕,迅速地轉換了心情:“師弟,剛才見你出劍我才知道,畫師畫不出神仙的風采,而且你看著竟然比我弟弟還年輕!那柄劍也是絕了!”
“易容術罷了。”柳閒召了個小劍遞給師兄,笑說:“這就是我的劍。”
他的笑意已經快維持不住,好在師兄的注意力霎時就被劍吸引。
隻聽得長劍在師兄手中嗡鳴兩聲,他在心中給劍影道了個歉。知道他身份後還不遠離他的人少之又少,這師兄大大咧咧的,也算是個稀罕人物,也因此他坐在這裡,遠比其他地方舒坦的多。
天不生作為上修界第一大宗,所在位置離比武台很近。
謝玉折低垂眉眼,耳朵聽到柳閒離開時細微的腳步。他們相隔很遠,連他走時揚起的風都沒有吹到他身上來。等柳閒下場後許久,他才抬頭,便看到了近處柳閒正和一個姿容姣好的青年言笑晏晏。
這位天不生的師兄生得好看,有一雙笑眼,像飛鳥一樣無拘無束,開朗又自然,是他這種冷臉多年,笑得醜陋又不自然的人比不了的。
再一回神,便看到青年撫上了柳閒的衣袍,柳閒也覆手而上。
啊,好在師尊是把他撥開了。
柳閒召出了小劍——
怎麼邊笑邊給了那個人!!!於他而言柳閒的一切都像冰做的寶物,他不敢玷汙隻敢將其高高隔空捧起,柳閒也未曾讓他過多接觸,那個人怎麼能?
還有這個人——長老宣布比武馬上開始,謝玉折收回眼神,神色冷淡地看著趙元修。
元修,元修,劍術精進,可見風采。
他無時無刻信任著柳閒。從前,柳閒的無情和多情都表現得太隨意,即使日夜相對,他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滿盤落空。
可如今他總覺得,他能從柳閒有時顫動的眼裡,看到特彆的東西了。
那種能讓他的心跳漏半拍,也能讓它狂跳的東西。
謝玉折轉念一想,方才師尊不理會他,是否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那一日在遺塚入口,柳閒對他說過的話。他一定很討厭趙元修這個人。
我的對手是他討厭的人。
謝玉折閉眼調息良久,心臟的跳動放緩,黑瞳裡微光流轉,麵對趙元修,回憶上一場論武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裡模擬了趙元修所有可能的弱點和錯處,執劍穩穩而立,一心隻剩了一件事——
讓他倒下!
腦海裡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個堅定的欲望,好似是這柄劍在叫他的名字,在對他說:好些年了,好多次了,你不能再做錯了。
於是論武開始,當柳閒正在為謝玉折該如何打敗趙元修發愁時,便看到他的劍風越來越淩厲,手中劍身竟然環繞著一道道水流似的銀線,區區金丹期,他的劍意竟已凝成實質!
謝玉折出招狠厲而準確,招招中人弱點,劍風成熟穩定,若非親眼所見,絕不敢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十七歲半路出家的少年之手,反倒像是個專攻多年的劍修!
沒人注意到,在謝玉折握住劍柄的右手虎口處,有一枚赤紅的印記轉瞬即逝,像花瓣。
於是這後兩場比試,在柳閒還沒想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影響到謝玉折心上人的出現時,原本被單方麵碾壓的局勢已經反轉。
趙元修的眉頭鎖成川字,神色凝重。他自恃修為比謝玉折高,原以為可以像先前那般將他輕鬆擊敗,可這人卻突然像是被奪了舍一般老練,他竟也要打起千般精神來對抗。
二人都服了藥中了毒,戰線拉得太長,謝玉折的力氣源源不斷,而他耐力不足竟招架不住,漸漸落了下風,最終隻能用劍撐在地上,再也無力。
他看到有一瞬謝玉折的眼神冷得像冰,裡麵蘊藏著絕不作假的殺意,持劍朝他走近時,盯得他的骨頭都在發涼。
可在長老宣布論武結束之後,那人又停下腳步,恢複了平靜,方才似乎隻是他看錯了。
謝玉折,勝!
謝玉折一步一步走上宗主們所在的浮空台,躬身接下方霽月遞來的玉牌——這是鏡湖玉宴魁首的象征。
柳閒抬起頭,看到少年手執寶劍,在雲台之上熠熠生輝。
而後他看到少年垂下眸,似乎在尋找誰,僅一眼,就同他兩兩相望。謝玉折唇角彎彎,眼睛也隨之變成了兩輪在水中晃悠悠動人的月亮。
真好看啊。
浮空台上特彆用了靈力擴音,即使是在高處說話,地上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柳閒正想聽聽謝玉折的獲獎感言,可再一眼,卻見他身形一動就要倒下去。
謝玉折本就因沾染了趙元修的靈氣而虛弱,自身藥效也在逐漸發作,完全憑著一身精神力撐到現在,拿到玉牌便心願了了,再也動不了一步。
倒下的那一刻,他想,還好柳閒沒有告訴彆人他是他的徒弟,不然他現在在浮空台上昏倒,太丟臉了。
可正當他迷迷糊糊閉上眼時,卻落入了一個沒什麼溫度的懷抱裡。那個人從遙遠的台下飛上來是渾身都帶著雲端的冷氣,他抱著他似乎想要離開,卻又不知被什麼攔住了腳步。
四周都是人,他們太吵了,他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聽清這個人說話。
哐啷一聲,似乎有名貴器物被擊落墜地的聲音,然後他聽見那個抱起他的人說:
“不必代掌門費心,本仙弟子的安危,還輪不到天不生插手。”
啊,是師尊。
柳閒原想的是,坐在原地看謝玉折風風光光地從浮空台上領獎走下來就好,他不該露麵,不該讓旁人知道他和謝玉折的關係。
畢竟一旦和他扯上聯係,謝玉折此時所取得的一切成績便和他自己無關了,而是因為,他的師尊是上仙。從此,他要做出很大的功績才能擁有自己的名字,否則隻能是“上仙的徒弟”。那些人會以為倘若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師尊,就能做的比謝玉折還好。
可隻有小院頭上的月色、屋裡長明的燭火、和他三者知道,謝玉折雞鳴而起,孜孜矻矻,朝讀書來夕練劍,天賦與勤勉交加,自四歲起十多年如一日,未曾喊苦,未曾有變,而且他不僅活……
故去之事,不提也罷。
他沒有幫到謝玉折太多,就連那柄劍也本就屬於他,沒有柳閒他照樣能夠得到,他唯一做的不過是替謝玉折扛了幾道雷而已,而這幾道雷說不定也壓根不需要他扛。
他不希望謝玉折變成“上仙的弟子”,更希望閃閃發光的是“謝玉折”這三個字,餘下幾日,能在人間多留下一點哪怕微末的痕跡也好。
可是這小子中了毒,還服了近似毒的藥,旁邊有個狗視眈眈的顧長明——柳閒心裡清楚,那毒和顧長明絕對脫不了乾係。
他本想裝作過路人,可謝玉折倒地上的那一瞬間他心裡什麼都不剩了,一顆心竟提到了嗓子眼,隻有出自本能地行動,他想也不想就上了台,顧長明阻攔他,說謝玉折中毒他們也有責任,想要留他在天不生養病,他便打掉了他的劍。
空落落的大腦裡隻有一個想法——
不能把謝玉折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柳閒緊張的心跳還沒恢複,身為當事人的謝玉折,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浮空台上人說的話,台下人都能聽見。
現在好了……他羞愧地想,大家都知道,上仙的弟子比武剛結束就昏倒了……想到此時群英薈萃,一路上都有人看著他,他難為情地側過了頭,鼻尖卻不小心觸碰到了柳閒的衣袍,好聞的冷梅香縈繞,他的臉蹭得一下紅透了。
耳邊聽到砰砰的聲音,他稀裡糊塗地說:“師尊,你的心跳好快。”
柳閒已經反應過來自己有多衝動,自暴自棄地回答:“我剛剛以為你要死了。”
師尊擔心我。謝玉折顫顫巍巍地撫上自己的心口,虛弱道:“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柳閒道:“閉嘴。”
謝玉折又無力地閉上眼,小聲說給自己聽:“我就知道,師尊不會不要我。”
“……你成天在想什麼?”趁他閉著眼睛,柳閒當著所有人的麵冷睨了顧長明一眼,垂眸對他說:“我還在家給你煎了藥,你必須和我回去。”
“好,我們回家。”謝玉折甜絲絲笑著,眉眼彎彎,臉頰仍是紅的。
第077章 她的遺物
沒多久謝玉折便說要下地了, 柳閒見他明明渾身都是軟的卻仍嘴硬,隻好把他放下來,滿臉鄙夷地牽著他。
他一邊攙著謝玉折, 一邊悄悄,掀起一陣微風,吹動他腰掛的小鈴鐺, 問:“你為什麼要戴著它?很容易暴露自己。”
謝玉折想了想:“他們說,母親在世時曾為我戴上長命鎖,可後來鎖壞了,隻剩了這個鈴鐺,所以我一直帶著它。但從前為了不被敵人發現,大多數時候我都把它放在芥子袋裡,不會取出來。”
哦?現在舍得放出來了?現在不怕被發現不怕死了?
柳閒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隨口道:“長命鎖, 長生玉,就連額帶上都繡著長生的仙獸,他們真疼你。”
他們……應當是很疼我的。
想到自己毫無印象的母親和常年不見最後自刎而死的父親,謝玉折沉默了好半晌;而柳閒在看著那鈴鐺胡思亂想,琢磨著他那把長命鎖好像是我給他打的吧。
就是那把在謝玉折滿月宴上,他親手打來,謝鎮南卻不要他親自送上的那一把。
寂靜許久後, 卻見趙元修一瘸一拐地趕了過來。
“我的劍。”他把腰間佩劍取下遞給謝玉折,直著身體, 嘴角都快冷成一座硬拱橋。
謝玉折轉而看向柳閒,看到他毫不在意地打了個嗬欠。
他沒有接下這柄通體純黑的劍, 不失禮數地朝趙元修行了一禮:“仙君,你不必給我。”
他沒有拿走彆人劍的想法, 他手上和柳閒一同在遺塚得到的劍才是珍貴無比。答應決戰時他隻是想,若不能打敗趙元修,便不能奪魁,不能奪魁,便拿不到菩薩針。他修劍就是為了達到柳閒的心願,柳閒的心願是拿到菩薩針,要是連這都不能實現,他還有什麼留著劍的必要?更何況柳閒討厭的人他也討厭,不如破釜沉舟,全力一搏。
雖說不願做懦夫亦不欲做莽夫,從不信直覺的他又一次依賴著自己的直覺。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並非毫無勝算,而後他勝了。
想到自己竟然被眼前這個青年威懾打敗,自作自受地失了臉麵,趙元修的臉更臭了,明顯是不服氣地說:“願賭服輸。”
柳閒道:“可我們家不需要切菜的刀。”
而後他又像沒說過先前那句話似的,語重心長地說:“元修仙君,劍修的劍比人還重要,你的劍築著你的道心,倘若失了道心,淪為殘廢都是輕的,而且實在顯得太謹慎,下次用命也比用劍好;還有,身體大事不可兒戲,仙君,以後不要也亂吃斷續散了。”
雖然不知道趙元修為什麼莫名其妙就要決戰拿到謝玉折的劍,也不能確認究竟是誰讓他吃了那一粒斷續散,但顧長明對這場比試的態度卻是顯而易見的,畢竟趙元修半邊臉上明晃晃的一道血紅的巴掌印。
頃刻間趙元修如鯁在喉,可他無法反駁,陰沉的臉色如同置身冰窖:“我不認為自己麵對謝玉折需要吃那種東西,主動服藥,有辱宗門顏麵。”
“不是你?”柳閒飛速地接了話:“那便是清水芙蓉般的紙意仙君不小心把藥加進了你的飯食裡。”
趙元修頓時怒了:“我和紙意一同長大,受禮義教導,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那便是吧。”
偽君子最愛講仁義禮智信,柳閒覺得自己多費一點口舌都是對光陰的極大浪費,他寧願坐在地上數螞蟻也不願再和這種人說半句話,便牽著謝玉折,召出不周,化成寒鏡,走進去之後蹭的一下就沒影了,留趙元修一個人兄弟情深,還在原地為弟弟辯駁。
出了比武台,一旁便停著他們的馬車。而方霽月撐著把油紙傘,亭亭玉立,見他們來此,便道:“蘭亭。”
我隻是想回個家,怎麼一路上老是遇到人?
柳閒詫異地說:“方宗主,若我沒有記錯,您現在還應該在浮空台上。”
方霽月將垂落的紅線繞著纖細的手指纏了好幾圈,指節上下活動時,其上的紅絲仿佛就牽動著無數人的喜怒哀樂:“白日短短,我不願浪費在既定的事上。若在那高台上的不是人偶,那我此刻也無法等到你們了。”
剛才在鏡湖玉宴比武場上操持一切的人,竟然隻是一個人偶?她和方霽月完全一致,柳閒都沒有看出半分差池。
方霽月是個聰明到危險的人,柳閒總覺得她比自己這個提前看過劇本的人知道的事情還要多。既然她說既定之事……難道她知道今日謝玉折能夠奪魁?
方霽月手中一根細線纏上他的指尖,刺破他的手指後沾上了血,細線像有了生命一般驟然變得赤紅。那紅絲像是和方霽月血脈相連,她感受片刻,說話時都像在唱一首詠蓮的曲,她不帶偏頗地評價道:“用本命武器做賭注,那小弟子的確道心不堅。可是,蘭亭,我的無情道心如今也快比你的堅定了。”
柳閒沒想到舊友等他良久,卻是來對他說這些的。他反問:“方宗主若是無情,為何不見他們姐弟?楊徵舟說他日日求見,百煉穀都閉門謝客,我看著實在可憐。”
方霽月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我如今要守護的,有比我自己的情感更重要的東西,知道他們安好,對我而言就足夠,我們不必聯係,我也無須旁人的理解。而你卻犯了大忌。”
“是因為他嗎?”她指著立在柳閒身後的俊郎青年,以一種堪比東風般和煦的神色,淡淡笑著,打量了謝玉折很久。
她說:“方才我見他笑起來和他母親一個樣,多漂亮的孩子。”
母親?謝玉折不自覺地朝前走了兩步。
方霽月笑著問他:“阿商一直是一個我很喜歡的人,你和她很像。謝玉折你想見見——”
“方宗主。”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柳閒揚聲打斷:“如今群青宴已然結束,你我皆空閒。前幾日您說想約上幾位好友共遊春色,不知此刻可否賞我個光,一同走走?”
“若能和你一起賞花,一定會是我十年來最高興的事情。不過我話還沒說完,你打斷我,有些無禮了。”倒也不是當真怪罪的語氣,但卻莫名帶有幾分壓迫感,方霽月無視了柳閒所有微表情可能傳遞的含義,繼續笑著問謝玉折:
“所以你想見見她嗎,謝玉折?”
謝玉折的瞳孔驟然震顫,他當然想見!可愣了幾秒之後他才反應過來母親早就死去了,落寞地垂眸道:“我常去掃母親的墓。”
“掃墓?一個土堆下麵埋著個木頭盒子,有什麼好掃的?我是說——”她說到關鍵處時拖長了語調,手上的絲線靈巧地跳動,轉眸掃了柳閒一眼,眼中秋水盈盈。
柳閒冷了眉眼:“方霽月。”
方霽月無奈地歎了口氣,用絲線編出了一個方塊,牽過謝玉折的手,將它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拍了拍謝玉折的頭:“這個給你。這是阿商最喜歡的東西。”
“多謝方宗主。”知道見母親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謝玉折斂眉收下了這個絲線方塊,盯了良久,而後疑惑地問:“隻是晚輩不知道,這是什麼?”
方霽月捂嘴笑了:“這是冰塊,阿商喜歡不會融化的冰塊。”
而後她又用絲線編出一把刀:“當然,她也喜歡冰做的刻刀。”
她把這把刀交到柳閒手裡,說話如喝溫水一樣平靜至極:“蘭亭,我想說的,隻是我這裡有很多阿商的遺物,能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看看而已,你想到什麼了?”
“同我遊春就不必了,我認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找個黑屋子多念念經書吧,你的道心亂了,這對你有什麼影響,你方才自己說過了。”
方霽月踏著蓮步款款離去,身上的香風沁人骨髓,留下的話裡竟然帶了幾分哀怨:
“而且你從前再生氣,都不會叫我的名字。”
方霽月走後,謝玉折急聲問柳閒:“師尊,你的道心——”
柳閒的手蜷曲又張開,他不耐地打斷了謝玉折的話:“堅定得很。方家人又不出劍修,你信她還是信我?”
方家是一個傳承非常奇怪的家族。
最初,這個家族的祖先其實是修劍的,方家第一任家主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劍道大能,當時修仙界的傳奇人物。
結果這位宗師的子女揮不動劍。有人說是因為宗師的天賦太高,耗儘了子孫的所有福澤,後輩凋零,難以傳承,於是方家迅速崛起又迅速落寞,像朵曇花。
可那位宗師子女甚多,身康體健,家族雖然落寞,卻一直傳到了第九代。在這第九代,突然,有個人就點亮了煉器的技能,名聲大振,成立器宗百煉穀,由此傳承至今,再也沒有衰落過。
聽柳閒篤定又輕佻的語氣,謝玉折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真正準確的答案了,柳閒活了太久,身上有太多謎團,那些他不想說的、不能說的,他完全參不透,他知道自己隻該念著能踏實陪在他身邊就好,可心中難免酸澀。
柳閒無言地盯了方霽月窈窕的身影很久,微張了張嘴唇,似乎在想著恰當的措辭:“方宗主不常露麵,自稱大乘期,外人不常能聽到她的名聲。但我見過她動真格,是我見到最恐怖的法術。她能把天下人化作傀儡,我未必招架得住,要從她手下護住你更是希望渺茫。”
他按著謝玉折的肩,麵色凝重又認真,朝他一字一句複述著多日前曾說過的那句話:“她和沈素商沒有任何關係。所以倘若她私下約見你,不要去。”
謝玉折有半晌沒能反應過來,一時沒有回應。
他想,剛才方宗主幾度想說卻被柳閒嚴詞打斷的,到底是什麼?她要給我看的當真隻是母親的遺物嗎?
謝玉折不知道,但看到柳閒極其難看的臉色,那應該是絕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情。
他總覺得方宗主意有所指,但又似乎並非真的想要告訴他,反倒僅僅是想借此試探柳閒的態度。所以,在探知到柳閒的想法之後,她目的達成,就換了個措辭收尾,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若是方宗主和母親沒有關係,她為什麼又會有母親的……那是遺物?
師尊,您究竟有什麼不能告訴我呢。
他這次沒有直接道“好”,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而後在廚房裡翻翻找找。
柳閒問他:“你在找什麼?”
“藥罐。”他乖巧地笑著:“師尊不是為我熬了藥嗎?可是我還沒有找到。”
我和你說的是性命攸關的問題,你卻在這裡著急一副養生的湯藥。
柳閒無語片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道了個歉:“小玉啊,其實我隻是幫你配好了藥。”
他把一個裝滿藥材的布袋子和一張寫著醫師名字的藥單扔給謝玉折:
“藥這種東西,還是自己熬著安心。”
第078章 菩薩有劍
謝玉折不明所以地翻看著手上的藥單, 字跡淩厲似劍,一看便知出自柳閒之手。其上寫著每一味藥的名字和計量,塗塗改改畫了許多的黑叉, 仿佛下筆者曾思考了無數次;上麵還工工整整地寫著拿藥的醫館地址,像是要隨時以備核對似的。
見他眼裡的茫然太明顯,柳閒輕咳兩聲, 難為情地捋了捋鬢角的碎發:“為師隻是覺得你這半個月辛苦,弄了點……養生的藥,我有不幫人熬藥的習慣,你自己熬吧。這是藥單,你可以看看,應當不會有錯。”
隻是應當?謝玉折撫過紙上有力的字跡,記錄得詳細又嚴謹,柳閒似乎不允許這副藥有任何一點的問題, 這要是還能出錯,那正確的條件也太嚴苛了點。
這像是柳閒自己寫的藥方,他是什麼時候寫下來的呢?僅僅是一副養生的藥,為何還需要糾結這麼多次呢?謝玉折不通藥理,陌生的藥材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個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沒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閒。
每日他早早醒來去比武場, 柳閒的臥房仍房門緊閉,靜悄悄的仿佛還在夢鄉之中;傍晚歸家時, 柳閒已經不在家中,隻有被子還散在床上, 燭蠟未變,一點餘溫都沒有,家中一切還仍維持著他去百煉穀前的模樣。見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時候,柳閒一頓熱飯都沒有吃過,每天一睜眼,就不知道去往什麼地方了。
謝玉折輕輕歎了一口氣,話裡帶著些責備的意味:“師尊,您最近都沒有好好吃飯。”
他知道柳閒是神仙,早就沒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飯睡覺。可或許是因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裡,不食人間煙火的是天上無情無欲無悲無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閒雖然是神仙,卻也是一個生機勃勃,且顧盼生輝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還在家的時候,柳閒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從不落下。
他有許許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愛吃烤得微焦的肉,愛喝微燙的茶;他愛吃辣但不能太辣,因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淚,他說這樣有損他的威嚴;他不愛吃糖但喜歡糖葫蘆,他說有“科學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會讓人心情很好;他聞到苦的東西都會皺眉,說自己好脆弱,一點苦都吃不了。
他會在院子裡種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掃院門口的雪,用胡蘿卜和舊衣服堆醜醜的雪人,給雪人畫上笑臉,再在它手上插兩根帶花的枝條;他會在人來人往的市井街頭裡買小吃,明明怕辣卻仍要嘗試,而後紅著眼眶一邊朝自己扇風一邊流眼淚,一邊吵著謝玉折快給我遞杯水;平日裡連清潔咒都不會用,他會蹲在河邊浣衣,和浣紗男女一起唱悠遠的歌謠;他會每日站在銅鏡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繽紛,特意挑一條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綢;明明輕功爐火純青,可他仍舊選擇攀高爬樹上房頂,隻為了看一會兒天上的星星,還會爬上梯子,幫鄰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頂;撚撚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卻仍用柴火燒水,用火折子點燭,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陽和他一起去郊遊……
這是他們這三個月的生活。
柳閒的確是人間唯一的上仙,可這樣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食三餐過四季。所以他不在身邊的這半個月,他究竟在忙什麼,才會晝夜顛倒,連飯都來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個月,沒有來看我比武,就是為了親自給我開一副養生的藥嗎?謝玉折心頭一酸,使勁咬了咬唇,眼眶差點都紅了。
看到他不讚同的神色,柳閒解釋道:“我最近很忙,幾乎不在家裡。”
謝玉折誠摯地捧著手裡的藥袋子,滿眼感激地說:“我的身體,哪有您的重要。”
話雖是這麼說,可他眼裡除了擔憂之外,雀躍也是藏不住的。
柳閒非常自然地搖了搖頭:“我和楊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時候他就請我吃飯喝酒看花燈,一點都不累。”
“……原來您是和他在一起。”話說出口都是苦的,謝玉折捏緊了自己的右手,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跡,片刻後他又鬆開,努力放鬆身體,把盒子換到了另一隻手裡。
“我去了很多地方,風景很美,楊徵——”
“師尊,我拿到它了。”
柳閒興致勃勃地正要講下去,卻被謝玉折橫插一句打斷,他捧出一個盒子,抿唇笑著遞給他。
謝玉折知道無禮之人才會打斷彆人的話,更彆提眼前人是他師尊,但他不想再聽柳閒說下去了。
“什麼?”
柳閒疑惑地問。而後他垂眸一看,一個模樣熟悉的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開錦盒的那一刻,周圍空氣裡的水霧都瞬間凝成了冰晶,迅速墜落下來,三根半指寬的針靜靜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質,散發著徹骨的寒氣。
菩薩針。
詭譎古怪之極針。
他還記得——
菩薩針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頭明媚,卻突然聽得轟隆一聲,而後天地色變,晴空驟然漆黑如死墨,隻有三道淩淩的白光懸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將人間夷為平地的劍!
彼時眾人都以為那隻是又一個天降異象,畢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實屬正常,隻需駐足片刻驚歎兩句,便可繼續做自己手頭的事了。此時有新事忙活的無非是茶館裡的說書先生,小木屋裡寫話本為生的窮書生,和上修界那群永遠都見不到人、隻有名頭陣陣作響的大能。
隻有柳閒立在無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霽月踱步而出。她僅隨意用了一根木釵束起散亂的頭發,沒有身著平日喜好穿的鵝黃衣裙,反倒一身寬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貫柔情的眼神比劍還鋒利,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她對他勾起了唇角:
“蘭亭!此針名為菩薩針,我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轟轟隆隆響起激雷,狂風卷起樹乾,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蓋了地麵,在天上紛紛亂亂好像誰人無情的眼淚,耳邊傳來猛獸的吼叫,黑雲中龐大的劍影迅速縮緊彙聚朝山頂刺來,長劍雲影破空來到方霽月張開的手心,漸漸縮小,彙聚成三根有實體的利器!
而後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她說:
“菩薩有神劍,我借一縷化為針,斬千年癡妄,斷一切長生!”
“上仙,敬請笑納——”話音未落,她手中的劍形針已經劃破了她手臂的肌膚,血液如線般流淌彙聚成一條條紅線纏繞在她的指尖,末端控著那三根針,每一擊都帶著決絕的狠勁,想要將其刺入柳閒的身體!
柳閒召出劍來與之對抗,劍針卻帶著天威逼得他連連後退三步,他以劍氣禦風浮空,斬紅線破山河,與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後!
人間有三日的永夜。
最後,方霽月麵色蒼白,手中紅線赤色褪去已經變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後一顆星星消失之前,她問他:“柳閒,長生是個詛咒,你為何執意如此?”
柳閒收劍斂鋒,胸口因喘氣而大大起伏著,他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預料,方霽月將手中的劍針收進早已準備好的錦盒之中,往其上畫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複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樣,朝柳閒疊手躬身一禮:
“上仙大義。菩薩針,霽月便就此封存了,隻待來日,再為君開。”
針收之後,輝光儘斂,隻是兩位當世大能身上劍氣與靈力的餘威尚在,天色仍暗,又過十日才天光破曉。而傳言裡對此事並無記載,隻寫著天不生宗主顧長明手持枯榮劍劈開了永夜,凜凜寒光冠絕了人間十八大洲。
柳閒常常吐槽,憑什麼明明是我和方霽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終卻給顧長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顧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頭,到底有多少是從彆人那裡偷來的。
而一直到鏡湖玉宴開始籌劃的那一日,百煉穀才透露出宗門有個名為“菩薩針”的至寶的風聲。介紹說它的功效與菩薩鼎相似,甚至更勝一籌,能接骨治傷續筋脈。但隻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來那日,真正的功效。
謝玉折在身側滿眼希冀地忘著他,柳閒摩挲著盒內軟布,悵然地歎了口氣。
當時與人戰了三天三夜差點死在泥潭裡也要推拒的東西,如今竟也費儘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無常並非說說而已。他再一次感歎方霽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會在這個關頭,讓菩薩針重新現世,萬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個立場。
百煉穀將此寶物作為群青宴魁首獎品,於是他報了名。
柳閒抬頭一看,天色漸晚。朝思暮想許久的東西正在他手邊,他卻沒有多興奮,平日裡損人誇人的話能說個不帶停的,此時卻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他隻接過了錦盒,啞口無言良久,最終對謝玉折道:“多謝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謝玉折原以為,在看到菩薩針的那一刻,柳閒會很高興,可此時他的反應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連一絲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見不到,倒不如說……有種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閒已經這麼說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這兒讓他心煩,便按捺住心中的疑慮,點頭告退了。
可在他離開的前一刻,柳閒又叫住了他,問:“謝玉折,你相信我嗎?”
謝玉折回頭道:“信。”
“好。”隻是聽了這一個字,柳閒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了一根針,謝玉折連反應都來不及,剛抬起手,就見柳閒已經把針直直紮進了自己的眉心!
腦袋裡好像有寒冰正在被他的體溫融化,冰涼到讓大腦麻木的觸感讓柳閒咬緊了牙關。
他嘶了一聲,雙眼不適眯起,他往前倒了半步,張開雙臂抱住謝玉折,彎著腰,把頭搭在他的肩上,身體因寒冷輕輕地顫抖著,笑著說:“果然有點冷。”
“現在不冷了。”像是抱了一下就感受到了謝玉折的體溫似的,他又掀起一陣風把謝玉折推出門外,將門關上後設了碰都碰不得的禁製,獨留下一句溫柔的言語:
“晚安,小玉。”
今夜有間臥房內燈火不熄。
翌日清晨,天將蒙蒙亮,屋舍外連鳥叫都聽不得一聲,柳閒就已經醒了過來。他挺直脊背靠在床榻之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已經比天光黯淡的夜明珠,眸中一片清明,唯有冷色。
他在一件一件物品,一個一個角落,細細地打量著整間屋子。
碧色的枕頭,白藍的青花瓷,蒼白的手指,紅棕的門框……
如此良久,他終於眨了眨眼,抬手束起散落的長發,換了身常服,攏起寬大的衣襟,起身踏出了臥房。
果然無論何時謝玉折都會比他起得早,他腳還沒踏出房門,就看到謝玉折在僅距他門口兩步的地方打坐。他挑眉問:“已經奪魁了,怎麼還這麼勤苦?”
像是一直在留意他的動靜似的,謝玉折立即睜開了眼,他站起身來繞了柳閒好幾圈,焦急地反問道:“師尊,身體還有不適嗎?”
“怎麼可能有?”柳閒驕傲地搖了搖頭,閒庭信步而去,從樹上摘下一枝花已謝的梅枝:
“春天都到了,我還沒有給你看過,我真正的劍法。”
耳朵仍在聽柳閒說話,可謝玉折已然愣了。這是重逢後的頭一次,他從柳閒的眼睛裡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不再無光破碎,反倒微波晃蕩,眉間朱砂,眼尾上挑,勾著一池粼粼的春水。
他差點被在柳閒眼中蕩漾的秋水吸進去,而柳閒已經側過身去,對他說:“看好了——”
善劍者無需執好劍,善舞者原地亦起舞,話音剛落,僅僅是揮動著一截梅枝,刺骨寒意鋪天蓋地從柳閒手下湧出!柳閒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誠與專注,磅礴的靈力與劍意交融,小院裡草木蕭瑟,曉色蒼白,狂風呼嘯,晨露都快凝成堅冰,卻半點吹不起他身上鬆散的衣飾,他斬斷了一切的風聲。
卸月點星,天地儘碎;
驚鴻霜天,萬劍破春。
冷厲,絕情,不可擋。
這就是柳蘭亭的劍。
明明是好霸道的劍氣,收鋒入鞘時卻又恰到好處,斂然若靜水,沒有任何一片葉子受到他的影響,螞蟻仍在地上搬來搬去,隻是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場噩夢。
劍令心靜。
第079章 借我一書
收鋒之後, 柳閒手上的梅枝已經沒了先前那般摧山破石的威力,靜悄悄地,恢複了普通小木條的模樣。
他輕巧地搖了搖木枝, 像在搖撥浪鼓似的,新奇地微蹙著眉,自言自語道:“我很久沒有正經用過劍了。”
昨夜僅僅是在靈海處插了根針, 又調息了半夜而已,如今便雙目清明,靈脈充沛,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氣。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菩薩針果真有說不完的妙處,方霽月當年費儘心力煉出來這三根針隻為了給他,若是他單單用在自己身上,實在是有些浪費了。
他用梅枝點了點謝玉折的頭, 嬉笑問他:“還在發什麼愣?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曾經說是為我才想習武奪魁,如今已經拿到菩薩針了,你還想練劍嗎?”
謝玉折點頭:“想。”
“為什麼?”他歪著頭問。
“……”
劍氣已經被柳閒迅速地收斂了,可其餘威還在謝玉折的心裡如同宏偉的鐘聲搬震蕩,他沉默良久,而後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還不夠。”
他想要留在柳閒身邊,和他並肩, 而不是永遠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他的垂憐。
“還有更遠大的誌向?”柳閒做作地驚歎了兩聲, 拾起謝玉折的手,把梅枝放進去, 又攏著他的手將其合攏,欣慰地拍了拍, 隨即就坐了下來,支著頭,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他用修長白皙的食指在石桌上叩出節奏:“來吧,先讓我看看,謝小仙君如今練的如何了。”
謝玉折緊握著手中的枝條,站在平日站過無數次、每一個角落都曾被他的腳步劃過的地方。明明和往常無甚差彆,可此時被柳閒看著,他竟然緊張了起來,血脈噴張,心臟難以抑製地狂跳著。比起小時候在皇宮中,連話都說不清楚,皇帝讓他跟著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公主們一同學習,夫子抽問他回答不上來就會被體罰的時候,還要緊張個千百倍。
雖說同樣是因為怕人失望而緊張,可這兩種緊張又是完全不同的。
夫子抽問的時候,他滿心都是害怕,怕被打,怕入夜太冷,自己的被子又會被人搶了去,夫子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將他視作無物才最好;
而此時卻是希望自己能表現地更好、更好,好到能讓柳閒的靈海裡,長長久久地住著一個他。
謝玉折連忙閉上眼,深呼吸了好幾次,轉了個方向,讓自己隻有餘光才能看到柳閒。而後他沉氣定心,細細回憶著方才柳閒時的一舉一動,依葫蘆畫瓢地模仿了起來。
好劍!在悄悄對著謝玉折那一係列緊張的小動作發笑之後,柳閒暗暗稱讚。
雖然其劍威力還遠遠不夠,但已經初具威勢。且他並非死板的模仿彆人,而是有增刪進益,柳閒的劍是冷的,而他的不是,多了幾分獨屬於謝玉折的風采。
他高深莫測地笑道:“我早說過你很有天賦。”
要知道,多年萬千次的行劍之後,他已練成心劍,完全隨心而動,劍術毫無章法,旁人大多捉摸不透其中規律,更彆提將它記下來。
謝玉折想了想,否認道:“不是天賦,隻是我好像……曾經學過。”
柳閒表情古怪地撇著嘴,連聲反駁了他:“哪有什麼好像曾經?你才十七歲,又沒活過好幾輩子,哪來的曾經?天賦超群就是這樣,提起劍就得心應手,根本不用教。”
誰人會懷疑主角的天賦?即使謝玉折明日就一躍到了大乘期,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風輕日暖,白雲薄淡,陽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剛剛好,謝玉折仍哼哧哼哧地在樹下舞劍,柳閒則坐在一旁邊發呆邊打瞌睡。
下巴啄米好幾次之後,他打了個哈欠,抬手擋著刺眼的陽光,眯起一隻眼,眼角的淚花波光粼粼,惹人心動:“能給我一本你的書嗎?”
謝玉折以為他對書籍文墨起了興趣,放下劍,去臥房裡打開一個精巧的木匣子,將自己最喜歡的那本書拿出來,鄭重地遞給了柳閒。那眼神,就像放在人手心裡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他的命根子似的。
見此,柳閒憋著笑點了點頭,雙手接上,作為回報輕擦去了他額間滲出的水汽,也堅毅地沉聲回答:“多謝。”
而後他縱身一躍就跳上了樹,留謝玉折一個人拎著那根小梅枝,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地。他摸了摸自己還有冰涼餘溫的額頭,又緩緩抬頭看向樹梢——
柳閒正懶洋洋地臥在樹乾上,一條腿彎著睡覺呢。
而他所珍視的那本孤本,正隨意翻開了一頁,被他大喇喇地蓋在臉上。
謝玉折回過神來,怔怔問:“師尊,你找我要書,就是為了遮太陽?”
“對呀。”柳閒心安理得道:“今日陽光甚好,照在身上十分舒服,但著實有些刺眼了。我見你的書厚薄均勻,搭在臉上不重,能剛剛好擋住陽光,還有一股獨特的香味,十分助眠,所以借用一下。”
謝玉折低下頭,有些沮喪:“先前,我在醉夢長裡打了十天的下手,楊老板才允許我將這孤本借走……”
柳閒回答得很快:“那你去問問楊徵舟願不願意把它拿來給我遮太陽咯。”
謝玉折似乎因為見著自己的寶貝被人隨意對待而氣得不輕,劍氣破空之聲越來越尖利,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突然竄出來的殺氣,隻聽到這人的聲音又從樹下悶悶地傳來:
“他那麼在意你,帶你縱酒泛花了半個月,當然什麼都願意給你。”
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柳閒悄悄探個頭往樹下看去時,這人的側臉已經隱進了陰影裡,垂落著雙手,細看有種不明不白的落寞:
“可這本書是我從他手中借走的,我不能弄壞它。”
原來是怕弄壞了書惹楊徵舟生氣啊,柳閒了然地收回了頭。
也對,據說楊家有天下最多的藏書,要是惹他生了氣,謝玉折以後不就借不到自己想看的書了麼?柳閒暗歎了一口氣,同時對謝玉折認為自己會弄壞書這件事表示非常不爽。難道在謝玉折心裡,他是那種莽撞的人嗎?
他收了剛想下樹的心思,操著一柄小劍,讓那本珍貴的破書迅速地下跌就像要落地,可最終又安安穩穩地放回了謝玉折手上。
他困意十足地閉上眼,隻說了個“行”便懶得再搭理彆人。
樹下一時沒有聲音了。
柳閒用手擋著眼睛,輾轉反側了好幾次,來回翻身,怎麼睡怎麼覺得不舒服。這個樹也突然晃晃悠悠的,搖得人心慌,一片葉子甚至很不長眼地飄到了他臉上,被他食指一動,直接用靈力割碎了。
無端心煩,他猛的一下坐起來,正好和剛爬上樹的謝玉折打了個照麵。
“啊?”他扯著嘴角驚呼。
兩人眼睛對眼睛,鼻尖對鼻尖,相對著眨了好幾次眼,一時都懵了。
和那股清冽又青澀的香味離得太近,發燙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柳閒手撐在身後,下意識地使勁往後仰;謝玉折手足無措地一時握不住樹乾,差點打滑摔下去,他隻好又伸出一隻手來把人穩住,無奈道:“不好好連您的劍,上我這破樹來做什麼?”
柳閒的手冰冰涼涼的,刺得剛因練劍而練得體熱的謝玉折一激靈,他垂眸咬著唇,從懷裡取出一個東西來。
也是一本書,和那孤本厚薄差不多,上麵也有一股熟悉的、讓人安心的味道,柳閒側過頭,並不接下過,隻鄙夷地看著他,不明白這人想要做什麼。
謝玉折說:“給你擋光。”
和楊徵舟對視的第一眼,謝玉折還沒覺得這人有什麼問題。可隨後的每一次打照麵,他都覺得,這位富商對他的敵意在逐漸加深。
明明是待人溫潤的公子,有時看他的眼神卻像是被奪了領地的獅子。所以,他不能被楊徵舟抓到出差錯的把柄,從根源上消除被人落井下石的可能,就好像……
就好像但凡被人找了個不是,柳閒就會厚此薄彼似的。
就像這一次他參加鏡湖玉宴,明明在他心中是這麼大的一件事,他每日都忐忑而興奮地等待它的到來,而這半個月柳閒都沒露麵,竟然跑去和楊徵舟喝茶了!
說不在乎都是假的,隻要一想到這個人,謝玉折就渾身難受得像是有螞蟻在亂爬,肺裡悶悶得就好像要鼓起來,他滿腦子都是:師尊和楊徵舟去喝茶,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不來看我一眼,就一眼……
隨後他又在心裡使勁搖晃自己的腦袋:我明明隻是想學個劍,怎麼和爭寵似的?師尊最後一日不是來看了我,還救了我嗎?
謝玉折啊謝玉折,你真該多讀點書,如今竟然頭腦簡單到連君子之道都忘了個乾淨,竟然如此小肚雞腸!
不過話雖這麼說,在在回房拿自己的書的路上,他翻了翻自己手上從楊家借來的書,仍下定決心把它們全都還回去,他不會再借了,更不想再讓柳閒碰到楊徵舟的東西了!
見柳閒不相信的眼神,謝玉折收起了自己的小人心思,定定地補充道:“這是我的書,損壞了也無妨。”
枝上綠影鑲金,微風吹過發出陣陣簌響,不知是哪裡的鳥兒婉轉地啼了一聲,冬日過去了,如今春光正好。
“好吧。”柳閒看了看自己手裡有明顯多次翻閱痕跡、卻仍保存完好的書籍,他記得謝玉折很喜歡這本書,當初攢了很久的錢才買到。
他微揚了揚下頜,壓住差點翹起的嘴角,“為師屈尊用一用。”
謝玉折點了點頭,又摸索著慢慢跳下樹了。
柳閒用書半擋著臉,虛著另一隻眼睛看著樹上被風吹動的葉子,想象著謝玉折不會輕功還恐高,一定是小心翼翼往樹上爬的那副模樣,一時眉眼彎彎,笑咧了嘴。
難怪剛才樹晃得那麼厲害呢。
“你在笑什麼?”謝玉折昂頭問。
氣運之子,怎麼現在看著還是柔柔弱弱的呢?總是忘記謝玉折在麵對敵人有多冷漠凶猛,隻記得他乖巧又純善的柳閒想不通,他笑道:“我在想,過幾日找個大夫問問,怎麼能治治你那——”
算了。
他眼神一黯,頓時收了聲。如今日子當然輕鬆舒坦,可書中原定的未來呢?謝玉折拜入仙山,同他拔劍相向,一劍穿心。
幫敵人就是害自己,豬油蒙心,才會養狼為患。
掰指頭算了算,明天正是個好日子,瀟灑了這麼久,他也該動身了。
雲層隨風而動,太陽被遮掩了一半,日光變得黯淡起來,不再刺眼,便也無須遮擋。柳閒把那本書掛在樹枝上,眼簾半合,看著深綠無風的枝條,枝葉晃晃蕩蕩,他的眼皮隨之一扇一扇,沒過多久,便失去了意識。
再一睜眼時,謝玉折已經不在樹下,而他身上多了一層被子。
*
翌日,謝玉折一如既往的早起,要先給他那便宜師父做早飯吃。他昨日新學了一道好菜,已經實踐了兩次,覺得味道還不錯,步履輕快地端在桌子上,正想讓柳閒趕緊起床嘗一嘗。
端著木盤立在柳閒房門口,他朗聲道:“師尊,起來吃早飯了。”他眼睛亮亮的,瞧了瞧手中賣相頗好的羹,語調是自己壓製不住的欣喜上揚。
和意料中的不同,不用敏捷閃身躲過突然砸來的枕頭,也不會被沙啞的悶在被子裡的聲音怒罵,木門也不會詭異地自動打開然後或狂風或鈍劍朝他襲來,房內一片安靜。
難道柳閒現在穿衣服,不方便開口?
謝玉折說:“師尊,昨日習完劍後,我去後廚學了個新菜品——”
很好吃的。他想這麼說,但終究改口:“比之前的好吃一些。你穿好了衣服就出來,我在外麵等你。”
說完他便端正地坐在石凳上,脊背挺拔,看著霧氣氤氳,看著霧氣淺淡,看著羹湯發涼,他又去廚房熱了兩碗。
如是往複,柳閒仍未應聲,仍未出現。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起身推開那扇緊閉不開的門,頓在了原地。
屋裡哪還有人?像來鬆散散開的被子已經被折成了方塊,沒有一點溫度,顯然房中主人早已離開。正中的桌子上留著一張字條,其上沒有交代任何事,隻隨意寫著五個字:“書你拿回吧。”
一旁正放著他完好無損的書,甚至沒有柳閒觸碰過的痕跡,柳閒又不明不白地離開了。
謝玉折沒有碰那本書,捏起那張紙條攥成團,回身把剛熱好的羹飯倒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080章 天不生
三月十九, 鏡湖玉宴落幕第一日,又一屆魁首誕生的第一日,醉夢長裡就單來了個不速之客。
眼前的少年平日裡就愛繃著一張臉, 此刻麵色更是黑到極致,楊徵舟溫柔地笑問:“小仙君,此時你不是該跟著柳閒學劍嗎, 怎麼來我這酒樓了?”
謝玉折卻不答,他急聲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楊徵舟微微昂頭,用折扇柄點了點自己的下巴:“特彆的日子嗎?我想想……樓上小雀築巢的第四天,鄰居王家的小狗懷孕正好第三周,”
“不是這些。”謝玉折冷聲斷了他的胡扯:“和柳閒有關的日子。”
這不是柳閒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冥冥之中謝玉折知道,這一定是和平日不同的一次。
天下第一的仙,曾經被囚禁上百年, 身纏無數謎團,滿口調笑卻從不低頭的人,能同他這種凡人說笑一時便罷了,怎麼可能當真白費時間?
一個見過無數珍寶的上仙為什麼把菩薩針看得如此重要,近日又為什麼表現種種反常,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早該察覺到的。
“三月十九……”楊徵舟的臉驟然變得煞白, 手上扇骨已經快要被捏碎:“他是不是不見了?”
他在心裡狠罵了自己一句大逆不道而後猛地站起身,疾步離開, 上了停在院子裡的青鸞車。
提防了百年,僅僅安生了這幾個月, 他竟然就忘了忘了!
“你跟來做什麼?”看著同樣掀起青鸞車珠簾的謝玉折,楊徵舟皺眉問。
“我也要找他。”謝玉折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車, 行雲流水地合上了圍簾。
情況緊急,二人本就沒什麼共同語言,此時更是不想過多交流,楊徵舟隻好不管他。
“我們要去哪裡找他?”在一大片的沉默中,謝玉折按耐不住,終於開口。
楊徵舟斂著眸,謝玉折卻覺得他在望雲端,他道:“去天不生。”
“天不生?”心中的不安被這三個字放到最大,謝玉折苦著臉道:“他說他厭惡天不生,先前已經回去過一次,拿走了需要的東西。”
這句話,他更像是在對自己說。可嘴上雖然懷疑,心中的恐懼卻半點不假,他似乎能猜到柳閒在做什麼,不然他也不會因為柳閒一次不在家中,而著急到了找楊徵舟的程度。
“與此無關,”楊徵舟神色複雜,微卷柔順的長發都在跟著打顫,他道:
“……是去尋仇的。”
青鸞車速度很快,不久便停了下來。眼前是一座拔地千裡的山,半山腰就已經插在雲霧之中,山尖更是隻在想象之中的渺遠,柳閒就曾住在那個地方。山門的牌樓角簷上翹,掛琉璃燈,玉階七千浮於山門之內,叫人望不到頭。
而一塊冷透匾額高懸於頂,玉底赤書,其上鐫著三個大字——
“天不生”。
*
這一次回先劍宗,柳閒沒有直接潛去水雲身,而是用縮地成寸之術迅速到了大門口,原想打算大搖大擺地從這兒晃悠進去,卻不曾想看到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人鳳眸狹長,削鼻薄唇,身上衣袍是由孔雀翎製成,原本華美又燦爛,如今卻已經陳舊,打滿了各色補丁,袖口都被磨出了洞,像是失意後的戲子,身上仍穿著十年前金陵公子所送的錦衣。
可他身上半點風塵氣也沒有,不沾浮塵,破舊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是仙人的寶物,散發著清淡的光彩。這人光是站在那裡,所有的日光就全都透過他的身體,照得他有些透明,不像這個人間的人。
明明是個有些刻薄的長相,穿的也是浮誇又詭異,他淡灰色的眼中卻儘是溫和的光,為數不多的神色裡儘數是憐憫。
他像是浮在萬裡高空之上,空靈而儘顯慈悲,他喚他:“蘭亭。”
“……”
柳閒的背影在原地停了良久,感受到身後有一一道淡然的目光注視著他。
而後他收斂了浪蕩的腳步,合腿站定,轉過身時已經換上了恰到好處的笑臉,彎腰抱拳,恭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禮:“夫子,好久不見。”
見眼前人依舊無言,他繼續沉著聲音道:“蘭亭不知您今日遠遊歸來,與您如此紛亂繁雜之地相見,實在有愧。”
那人對他說:“蘭亭,你不該去。”
“斯人已逝,舊事不提,此行對你百害而無一利,你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他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的篤定,而柳閒全然沒看見,他隻含蓄地笑著:“我心中本就沒有任何期望。”
今日結果究竟如何,柳閒並沒有十足把握。
隻不過,他今日要做的事在原書裡是沒有的,他柳閒活了這麼久,終於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結果的事。
“我並非想要勸阻你,隻是想來看看你。”那人輕輕笑了,他搖搖頭,看著柳閒剛剛恢複的眼睛,言語間有些明珠落塵的惋惜:“你本該是世間最天驕,何必同一群活不過三百年的螻蟻置氣。”
柳閒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抬手時不周真身已握於手中,熠熠地閃著寒光。他一手握著劍柄,另一隻手捧著劍身,明明是臣服的姿態,卻帶著一觸即發的危險,他道:“山上有我未儘之事,這麼多年了,總該找個機會了結,蘭亭先告退了。”
“罷了。我曾去過你原來的世界,見有些人把家養的狗當做至親之人,狗死了,主人能哭三天。雖然我不理解,但想必你的心情也是如此。”那被柳閒叫做先生的人不解地垂了垂眉眼:“雖然你養的東西已經死了上百年了,不過,既然這是你的心願,那也能再同他們玩玩。等此事了了,我再來尋你。”
似是於心不忍,臨走時他再道:“你我和謝玉折不一樣,對我們而言,情是負累。我看著你成長,不願見你為之煩憂。”
話音還未落,這人的身影業已完全消失,而柳閒還是進了無悲殿,沒惹起半點風聲。
三月十九,春光明媚,天不生下雪了。
每年的這個日子都會下雪,弟子們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天下唯一的仙都住在這裡了,還有什麼能算得著怪事兒呢?
隻不過,來此晨會的大能修士們卻隱隱覺得,今日的雪同往日不同。這雪已經下了一百多次,其中原因,他們心知肚明。隻是,往年的雪都是散落如絮,柔柔弱弱一吹即散,像是春日柳絮的幻影,構不成半分威脅;今日卻有些不同。
三月十九,天不生的雪依舊溫溫柔柔,落在人的肩上,化作一小滴一小滴雪水。能在這樣特彆的日子來到這個地方,他們早就不懼風雪,縱然這雪和……有關,那人也受儘折磨,被囚百年,早不剩什麼本事。
即使鏡湖玉宴裡他為了他徒弟露了個麵,他們也隻是為了在群眾之前維護“上仙”這個名頭的威嚴,才表現出了對他的順從。
柳蘭亭如今的身體比下修界的凡人還不如。凡人一輩子都沒有靈根,而上仙是得而又失,這對身體的損傷不可估量,更何況他最神的那一雙眼睛已經廢了很多年了。即使上次相見他易了容,那雙眼睛裡也是全無神采的,而菩薩針救不了他。
白雲蒼狗,物換星移,連仙都能被廢,飛雪而已,有何不可變的呢?
無事可懼,自然不遮風雪。
無悲殿最上頭的那個位置已經空了一百多年,可這群人仍保留著從前的習慣,在其恢弘而冷清的殿門口,齊刷刷排成兩列,如下修界早朝的臣子一般,依序進殿。
這是必要的禮節,這是對上仙的敬愛,他們願終身像臣子捧起人皇一般,捧起他們唯一的仙。
沒有既定的排序規則,那自然是按照資曆大小排。這群在修仙界清修多年如同在官場縱橫數年的仙修們,自然是不乏一番辭讓推舉,修為深厚,聲音便洪亮而富有穿透力,“您先”“您在前”“您請”差點響徹雲霄。
好不容易等他們排好了隊,辰時已過了兩刻。為首的叫門童將門推開,邁著穩健的步伐,領著一乾宗主長老們入殿商議要事。
不知從某年伊始,每年今日,他們都會來此集會,共議他們仰慕已久卻莫名消失了的仙——當然,上仙失蹤的這件事,隻有他們幾位知道。
雖說已經不必畏懼柳蘭亭,可他能從春山寺裡逃走,還張揚地出現在他們麵前,不可缺了防備之心,恰好今日他們同往常一樣推卻了自己的行程,所有人都在,正好能想出個對付他的法子。
可惜門童還沒行動,殿門已經緩緩打開了。清晨,殿內並不明亮,原嵌著一顆顆夜明珠的穹頂隻剩了個金貴的凹槽,殿內昏昏暗暗,隻有高台上的紅燭燃燒,明亮地往下滴血。
身後突然卷起風聲,方才他們站著列隊的地方劈裡啪啦不知道有什麼掉了下來,他們卻連頭發絲兒沒能跳一下,一齊停在了大殿門口。
此刻倒是沒有人謙讓了,有的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原地,有人畏畏縮縮想往人背後鑽,脊梁骨卻像是被數柄小劍抵著,倘若稍加後退一步,就會被粉身碎骨,蠶食殆儘!
他們抬頭望去——
一人倚坐在大殿正中的寶座之上,銀冠束發,一襲紅衣,同燭火相襯。他側著頭,食指正百無聊賴地撥動著火焰,臉上黑綢遮眼,光映不進來。
雖蒙著眼,可他感官極好,察覺到舊相識進來,嘴角卷出一抹春風笑。
他鬆鬆地正過了身,白皙如玉的手指輕點燭台,輕點下頜道:
“諸君,請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