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重返先劍宗
諸君, 請上前來。
大殿正中坐著的人好像紅衣的鬼,於聽者耳中,他口中的這六個字如同魔咒, 又宛如天籟。
敢在上修界至巔,大能雲集之處如此狂妄的人,除了柳蘭亭, 沒有第二個。在認清他逃脫禁錮許久,甚至狂妄地回到天不生的事實後,在場所有人都有了精神,不過各懷心思。
是柳蘭亭來了啊。
其實從他回天不生一借一還菩薩鼎那一日,他們就已經知道上仙逃脫山陣的消息,但並沒有人在意,也不必在意。柳蘭亭被鎖了百年靈脈,修為儘廢, 如今不過廢人一個,隻是威名仍存,在外人麵前要護著他的麵子罷了。
為首的顧長明仍如常地冷著一張冰塊臉,他率先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高山:“我倒不知你會回來。”
柳閒垂眸掃了眼堂下,目光落在一緊閉雙眼,著僧袍執手串的禿頭身上, 詫異地說:“我臨走時托絳塵大師為我帶話,還以為他告訴你們了。”
絳塵的眉頭都皺成一個川字, 他豎著一掌,並不答複他。
柳閒似笑非笑道:“他沒有轉達我的話, 或許是怕你們發現,是他幫我逃出來的吧。”
顧長明冷硬麵色未變, 話語卻格外寬宏:“絳塵隻是心太慈了,不怪他。”
有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嘰喳響起:“柳蘭亭,若非當時你對絳塵用了邪術,他又怎麼會一睜眼就是鬼怪肆虐?折磨得他不得不一直閉著眼睛,否則就會邪氣攻心,走火入魔!你非要把其他人也弄成瞎子嗎?”
“啪”得一聲那人被橫著打飛到雕龍的玉柱之上,“哇”得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柳閒輕飄飄地問他:“我隻是想報恩,讓他能親眼看到自己心中所想,圓了大師的夢罷了。我又不知他滿心邪祟,我何錯之有?”
他惡毒地笑著:“我這個瞎子還想像你討教一下,你最初也隻是個啞巴,後來怎麼就能說話了?又是吃了誰人的什麼?”
那人虛弱地從地上爬起來,指著柳閒的手不斷顫抖,他邊咳血邊說:“殘暴冷血,一派……胡言!”
堂下有些騷動,有人去攙扶傷者。柳閒不再理睬他們,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枝已經凋零的梅枝,走下堂去,將它遞到絳塵豎起的手心旁:
“若非那日大師贈我一枝梅,我絕不可能從寺中完整出來。蘭亭心存感激,因此一直好好保存著它,如今還給你。”
絳塵的手往一旁偏了偏,避開梅枝。他嘴裡念念有詞,另一隻手撥佛珠的動作越來越快。
“收下……”話還沒說完,柳閒手握著的梅枝突然被一陣熾熱的風打了下去,顧長明背著一柄劍,劍身閃著赤色的光,他冷眼看著柳閒道:“上仙,不要胡鬨。”
柳閒愣了愣,又彎下腰將梅枝撿了起來,對絳塵說:“收下它,你就再也不會看到那些東西了。”
絳塵再避,隻是這一次動作遲緩了很多,他斷斷續續地問:“當……真?”
“一定。”
顧長明怒喝:“絳塵,不可!”
絳塵停了動作,遲滯良久:“上仙,小僧已不堪其擾。”
“隻要碰一碰就好了,就像最初那樣。”柳閒把梅枝往前伸了伸,語調輕盈而縹緲,好像帶著哄騙的意味。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上次就是因為碰了他給的花才變成這樣,難道你還要聽信一次他的話嗎?誰知道他還會什麼邪術?”
“你打斷過他的骨頭,就不怕這一碰,他把你全身都廢了!?”
可他們言語雖在勸告,可除了顧長明那一劍之後,再也沒有人出手阻攔,顧長明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
有兩派的聲音在絳塵腦袋裡來回打轉,他轉身環顧四周,對四方之人都鞠了一躬,佛性的臉上多了幾分痛苦,他道:“師父、師叔,小僧已經……不堪其擾。”
話音剛落,隻見他迅速點了自己全身好幾處穴位,全身浮現一層清淡的金光,變成一層金剛盔甲將他籠罩。“阿彌陀佛”好幾聲後,他伸出手接下了已經枯萎的梅枝。
見他手上金光尤甚,都快凝成實體,像是隨時準備好了隔絕一切危害的模樣,柳閒隻是輕鬆地笑了笑:“大師,你可以睜眼了。”
已經再度和柳蘭亭隔著梅枝相握,可絳塵卻遲遲沒有感受到刻骨鑽心的疼痛。相反,早已被極寒邪氣肆虐許久的靈海卻像是撥雲見日了一般,透進一絲把鬼怪身上烤出滋滋響的光來。
他睜開眼,視野裡終於不再是血色粘稠的河,陰風陣陣的宅院,看不清麵容的黑影和赤色青色白色的鬼,而是一雙蒙著綢緞的眼睛,和一張薄情又動人的嘴。
柳蘭亭竟然真的讓他恢複了。
三個月沒睜眼,如今絳塵雙目猩紅,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原先豎起的單掌已經攥了起來,隱藏在寬大的袖袍裡,他啞著聲音道:“多謝上仙。”
柳閒笑著揚揚手,對周圍或滿麵怒火或擔憂焦急的人道:“我都說了不是害他。”
他環顧四周,看著眾人一列一列,像在私塾的小朋友春遊一般站得整齊。
一個、兩個、三個……他站在大殿最前方,被綢緞遮擋的眼神掠過大能們的腦袋,一個一個地數著。
顧長明背上的劍已經虛虛地懸在了他身旁,他身上迸發出讓人膽寒的威壓,泰然道:“當年我們十四人敬仰你,愛戴你,是你自作孽,才不得已將你鎮壓。若你今日是來尋仇,與我一戰即可,何必故弄玄虛。”
十四個,都到齊了。柳閒心滿意足地笑了,並不在乎他的解釋:
“在下今日拜訪仙宗,並未惡意,更無意傷人,隻為了三件小事。”
“第一,來看看諸位舊友。”
“第二,拿走斂息石一用。”
“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輕巧地晃了晃,“一百年前你們從小徒身上取走的長生骨,也該還回來了。”
他說的俏皮又輕鬆,好像這真的隻是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顧長明下頜微抬,沉靜地聽完了他的要求。久居高位讓他言談間不怒自威:“有勞上仙掛懷,我們身康體健,並無不好。但斂息石是我宗秘寶,未免被有心之人用作邪術,不可外借;至於上仙提到的長生骨,我未曾見過此物,恕難從命。”
被他冠冕堂皇地回絕,柳閒好無奈地攤了攤手,他癟了癟嘴:“那天鏡湖玉宴,你又是跪又是迎,還自稱代掌門,我以為你沒有忘;現在沒外人了,你就把我當外人?長明,我心裡好苦。”
顧長明就像是天生的鋼鐵,他的臉色想被凍在冰裡一樣沒有丁點改變,自始至終都是臭的:“上仙,不要玩笑。如果沒有彆的事,離開此地,今日我可當你沒來過。”
柳閒不讚同地搖了搖頭:
“你十八歲的時候我救下,可憐兮兮的跟在我身後,一口一個恩人地叫,求我教你劍法。後來你要成立劍宗,邀我坐鎮,求我賜名,又說要立下門規,永生永世尊我為掌門,而你和你未來的徒弟永遠都是代行其職。長明,那時候你笑得比春花還燦爛,現在是腦袋被人挖了點什麼嗎,怎麼都不見你笑了?”
突然“噗嗤”一聲,不知道是誰不小心笑了出來,眾人目光焦點轉向他,隻見他翹起的嘴角都還沒有壓下去,連忙笑著摸了把自己的胡子,慈眉善目道:
“不才第一次聽說二位前輩的往事,心中頗有感觸,對大道的領悟又深了幾分。”
另一人為難道:“我雖然不知道天不生的門規,但那天顧總主就是叫自己代掌門,上仙沒騙人啊!顧總主,我砍柴長大的沒啥文化,但也知道人要講信用,要不你還是借給上仙用一用吧!”
這十四個人雖為當年的同謀者,可都是來自幾個不同的宗門,大多還都修的是劍,早盼著這個問鼎許久的先劍宗垮台。麵齊心不齊,看熱鬨不嫌事大,他們這一開口,天不生的寶貝當然是越少越好。
“諸位仙長,我曾授他詩、書、劍,這裡還存著他當時寫的字據呢。”
聽罷柳閒就掀開自己的芥子袋翻翻找找,似乎當真要找出來個東西的時候,顧長明屈尊伸手打斷了他的動作,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是長明昏了頭。”
他掐了一段喚物的訣,而後一個粗糙的圓石頭就出現在他手中,他怫然遞到柳閒手中:“請掌門收下。不知您如今住在何處,長明送您回家。”
有彆人在旁邊,顧長明為了守著道義不留下話柄,絕對不會做第一個對他動手的人,可獨處就不同了,柳閒自然不聽。
不過他也聽話,高高興興地把石頭收了起來,用相同的句式對四座人說:“把長生骨交出來,過去的所有我都當沒發生過——包括趙紙意給他哥下斷續散,想要謝玉折死的這件事。”
方才笑出聲的那位長老又恍然大悟了:“群青宴是上修界為數不多的大比,最忌諱毒藥暗器,違者永不入仙門。可若那天的毒是斷續散……”
他瑟縮又極帶有指示性地瞟了顧長明一眼,剩下十四個人都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旁人不懂斷續散,他們還不知道嗎?這藥,可是損人害己,還隻有顧長明才有啊!
繞是顧長明也揚了聲音,他先否認了自己:“此毒我的確有,但我早已交付給紙意,而他生性純良,應當不會做這種事,此事我已經在派人調查,一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複。”
“而長生骨,我們也沒有。”
他咬緊了“我們”二字,目光凜凜地落下,旁的長老都不敢開口了。
幾番好言都被人回絕,柳閒看著那個自稱砍柴為生的人,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笑意,無悲無喜得好像在說局外人的故事:
“我徒弟被你摘掉長生骨的那天死了。”
“我本隻是來了結舊事,不想引起爭端,可你們總是裝傻,我不講道義,隻講一命換一命,拿不到長生骨,顧長明的大弟子也隻能死。”
砍柴的迅速垂下了眼,脊背被狠厲的劍意壓得欲斷,卻又在崩潰的前沿收了回來,他痛苦地折著腰,那是屬於天下第一仙的、恰到好處的威壓!
連靈脈都殘缺眼睛都瞎了的廢人,怎麼會有這麼大威力!顧長明的身形都微不可見的晃了晃,穩住後仍鎮定道:
“我拿不出來。”
柳閒問:“你不在乎大弟子的死活?”
在顧長明的一聲冷哼後,柳閒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他的命在你心中如此不值得嗎?那我的命應該更不值半分錢了。”
沉吟片刻後,他又給出了另一個提議:
“那謝玉折呢?你想要擁有的最鋒利的刀刃,他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我的藥。我告訴他那藥可以提高修為,實則裡麵添了幾味極毒的料,區區斷續散絕不能夠比擬,七日不服一粒便會身死。且這毒也隻有我有。顧長明,要是我說你不把長生骨給我,他就會死呢?你給還是不給?”
顧長明顯然多了顧慮,他怒道:“柳蘭亭,他萬般仰慕你,恨不得把你供到天上去,你就這樣回報?!”
柳閒迅速反問:“難道趙元修不是這麼對你?”
顧長明倨傲地說:“我養他這麼久,他該聽從我的處置,即使我讓他去死。”
“……”
柳閒無言許久,而後輕輕地歎了一聲:“元修,出來吧。”
第082章 看夠了嗎
從大殿漆黑的角落裡緩步地走出來一個人, 此人一絲不苟地束著發,連衣角也沒有絲毫褶皺,渾身板正又冷厲的模樣, 正是顧長明的親傳大弟子,趙元修。
眾人這才發覺,他一直藏在這個地方!
看來方才他一直躲在角落裡, 聽完了他們的話。
不免有人膽戰心驚又躍躍欲試地瞟著顧長明,想看他在說出剛才一番話後,該如何對自己多年的養子作何解釋。
趙元修受顧長明教導,本來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冰霜氣質,如今卻大睜著眼,滿麵疑慮地盯著自己的好師尊,嘴唇翻動好幾次,卻沒人聽得見他在說什麼。
既然他被下了噤聲咒, 不能主動開口,那便是柳蘭亭把他綁架過來的了。
綁人過來,不奪走其武器,不鎖住其手足,僅讓他不能發出聲音,隨意站在一個的地方也不知究竟怕不怕被旁人看到,上仙果然藝高人膽大。
柳閒滿目憐憫地開了口, 出口的話比海妖的歌還要動人:“顧宗主說一不二,他方才所說, 你也都聽見了。這麼多年,你對他唯命是從, 將他視作最尊敬的人,為他做了多少自己不樂意做的事情, 可他怎麼對你?他選了謝玉折。”
“你甚至不如一個他隻見過幾麵的陌生人。他根本不在乎你,他隻比較價值。而你這樣一個天驕,在他心裡,現在隻剩為他去死的價值了。”
他洋洋灑灑地說完了這一大串,轉頭一看顧長明,他合著眼,仿佛壓根沒聽見他的話,而是在靜修冥思似的。
趙元修的嘴被無形的東西堵住,他拚命地晃著頭,似乎想要說話,卻隻能看到翻動的嘴皮,卻並不能聽見他的言語。
柳閒為他解開了噤聲咒,他嗚嗚嗚了好幾聲才找回說話的方式,而後不可置信地瞪著顧長明問:“師尊,他說的是真的嗎?您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回應他的隻有無儘的冷漠。
一人上前拉住趙元修:“元修仙君,一切好說,一切好說,都是誤會。”
顧長明非常會找時機地說:“我已無話可說。”
“當真?”
趙元修雙目赤紅,喊破了喉嚨:“我為你赴湯蹈火,原來你想要我死!?”
顧長明的神色裡連疏離都沒有,趙元修已經持劍朝他刺來,他隻一如平常地直視著前方的空氣,輕鬆地後撤了半步,而後枯榮刺破了來著的手掌,將他牢牢地釘在地上!
劍尖一亮,趙元修全身的筋脈也跟著迅速發光,緊接著就是他痛苦的一聲嘶鳴,渾身爆起細密泛紅的血點子來!
“斷續散乃是我宗禁藥,僅存兩顆。先天不生大弟子趙元修,偷竊禁藥,觸犯大忌,害人匪淺,還隱瞞罪責,令宗門蒙羞,損失巨大,當逐出師門,同時違背群青宴規則,暗中用毒,數罪同罰,趙元修非死不得再入上修界。”
他的語調沒有絲毫起伏,朝旁人頷首:“今日我按律廢了他的靈脈,諸位長老在此,便是見證,明日天不生便會將此處置昭告天下。”
位高權重者有多無情,前一刻還說在派人明查,現在輕飄飄的幾句話就定了一個人的大罪。
顧長明毫不猶豫地拔出了插入地下幾寸的劍,威壓又逼得連噴出來的血都濺不到他身上,離開趙元修身側的時候,隻不輕不重地留下一句話:
“他幾句挑撥就讓你動乾戈,看來你對我積怨已久。趙氏長子,我對你很失望。”
“趙氏長子……趙氏長子……”趙元修細細咀嚼著他的稱呼,久違地癲狂笑著:
“所以我現在又成了路邊沒人要的棄子,連名字都被收回了?”
可顧長明已經背身離開,隻有身後的枯榮劍還在赫赫發亮,趙元修光是看著,就感覺有神明正怒目圓睜,瞪著他舉起了鍘刀。
他拖著自己被戳出個洞的手往顧長明身邊蹭,驚慌失措道:“師尊,不是我,是他挑撥離間!我一心都是向著天不生,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您也早知道柳蘭亭是個會害人家破人亡的災——”
他指著柳閒,卻說不完這段話了。顧長明終於給了他一個眼神,手臂卻是抬起,竟隔空捏著他的脖子,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三月是淨心月,修士都該洗手淨心,不得隨意殺生。我不想破戒,所以這樣的話,我不想再聽。”
被人掐住了脖子,趙元修呼吸不暢,臉漲紅得像浸了豬血一樣,不停地擺動著下半身。
柳閒隨手找了塊石頭丟過去,顧長明的手腕被擊中,猝不及防地一鬆手,他才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久,咳出來滿地的血。
而顧長明已經離去,平淡道:“若天下人知道你曾殘害上仙,群青宴上又加害其弟子,不知該作何感想。”
趙元修喝道:“我是你的親傳弟子,到時候他們都會覺得這是我受天不生指示做出來的惡事!”
顧長明淡然地否認了他的假設:“天不生受蒙騙已久,查明之後舍親除害,將你靈脈廢棄,逐出師門。”
跟在顧長明身邊這麼多年,趙元修當然知道他輕鬆就能做到混淆是非,他想不通自己到底為何被丟棄,怒不可遏道: “我隻是替你賣命,彆忘了你對柳蘭亭做過什麼!”
“是嗎?”顧長明久無表情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幾分笑意,他輕輕地揚聲問:“我對他做什麼了?”
趙元修啞口無言了,他想了許久都想不出來。而後便有人把他拖了下去。
賊喊捉賊,真是搞笑,柳閒笑眯眯地看著這兩人交流。見顧長明踱步而來,他趕緊跳到他身側,鼻子裡鑽進熟悉的討人厭養生熏香味,他驚愕地捂著嘴道:“長明,你下手真狠。”
“你……嗬。”
顧長明擦拭著自己沾血的劍,挑眸盯了他一眼,冷笑著說:“我少年時就跟著上仙,上仙授我詩、書、劍,上仙的脾氣手段我自然也學到了點。”
柳閒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他清清嗓子,輕鬆地提問就像是在和人聊家常:“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居然會不聽完他罵我的話。我受的屈辱越多,你不是越高興嗎?”
顧長明沒有否認,隻是道:“天不生是清修之地,不可口出汙穢之語。上仙,入門第一天,我就教過他,他不聽。”
這是不能講臟話,但能隨意虐待人的意思了。柳閒了然地點點頭,攤開手掌道:“既然如此,知道我也教過你,就把長生骨還來。”
“還?”顧長明皺著眉頭:“即使它就在我手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東西,上仙為何要用還字?”
柳閒嬉笑的麵色凝固了片刻,他掐著手心說:“那是我徒弟的骨頭,他死了。”
“長明隻知,上仙那日稱謝玉折為自己的弟子,”顧長明的目光轉動,他頓了頓:“而他還好好活著。”
柳閒笑著說:“顧宗主一身正氣,也學會顛倒黑白了。”
顧長明氣都不帶喘地說:“上仙教得好。”
“嗯。”柳閒輕巧地點了點頭,在眾人眼都還沒來得及眨的時候,一柄晶瑩至極的劍已經直指顧長明,離他眉間不過一指寬!
“可要是我拿不回來,他和你都會死。”
“不可傷害顧宗主!”先前那偷笑的長老已經迅速反應了過來,連忙提劍朝柳閒劈來,卻隻吹落了他眼睛上深黑的綢緞!
眼上的綢緞被劍風挑下,有一幅天香國色寫意水墨畫在眾人麵前驟然展開,而後狂吠吹過長明燈滅,那美人竟然不是個瞎子——
反倒雙眸蕩漾,似晴日下粼粼的春水。
顧長明無悲無喜,沒有絲毫詫異地說:“你竟然不瞎了。”
柳閒打掉四麵八方刺來的劍:“托你幾位愛徒的福。”
他生著一副昳麗的眉眼,雙目比往日更加明亮,其中殺意露骨,沒有半分回環餘地,環顧四周道:“我憑劍登仙,你們列座多數人,一身劍法都來自於我,卻又不及我,所以不必做出多餘的舉動。”
一瞬間所有人手中的利器都被罡風壓迫在地,柳閒指著顧長明的劍尖再往前刺半寸,他冷絲絲地湊近了問:“我隻問顧宗主,長生骨何在?”
顧長明的脊背依舊挺直,眉眼間卻有煞氣,他閉著眼,問:“謝玉折真的被你下了毒?”
柳閒道:“其實是蠱。”
顧長明冷笑道:“論狠心,我不及上仙半分。”
聽到柳閒絕不作假的回答,再看到他微光流轉的雙眸和差一點就要刺破自己皮膚的劍,他似乎終於妥協了,不容置否地對另外十四人說:“諸位先回去。”
眾人當然隻能聽從,大殿內鴉雀無聲之後,他示意柳閒帶著劍同他前去,一直走到了個咕嚕咕嚕冒泡的青瓷瓶旁。
而後他手指動了動,淡紫色的靈力混著他指尖的血,繪作一道複雜難懂的咒法,瓶裡的氣泡也越來越大。
在最後一筆畫上之前,他說:
“長生骨和解藥,一換一。”
“謝玉折在你心裡地位真高。”柳閒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也拿出一個小盒子來:“既然早要給我,趙元修又何必遭罪。”
顧長明麵冷如石:“我倒感謝你。”
柳閒好奇地問:“他到底犯了什麼事,你這麼迫不及待地把他趕走?”
顧長明高高在上地看了他一眼,眼裡波瀾不驚:“這是顧某的家事,上仙還是不必掛懷了。”
“先前在鏡湖玉宴,你又跪又迎,自稱代掌——”柳外人搖頭晃腦地還沒說完,這人已經把一個質地古樸的小骨頭遞到了他手中,取走解藥,從牙縫裡冷冰冰地擠出兩個字:
“不送。”
和多年的仇敵相見竟然能談笑兩句,還用一瓶藥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柳閒摩挲著手上的骨頭,差點都沒緩過勁來。
他沒騙顧長明,謝玉折的確被他下了蠱,隻是蠱也分藥毒,不知顧長明愛護未來小徒弟的心太切,還是他把自己想的太凶殘,竟然當真為了這瓶藥,直接給出了長生骨。
要知道,他苦研多年,就是為了求得長生,而天底下除了他這個上仙之外,離長生最近的,就是這枚骨頭了。
所以謝玉折究竟是個什麼寶貝疙瘩,讓顧長明舍得花這麼大價錢去救?
在踏出無悲殿之前,柳閒再度回頭看了眼這座空曠又威嚴的大殿,猶記此間曾經立滿了人,觥籌交錯,朗朗書聲,刀聲劍氣藥香器響,都曾有過,而現在隻剩了個陰森森的殼子。
世事短如春夢「1」,世人都念長生,長生有什麼不好呢?他想。
由他摩挲幾下之後,長生骨竟發起燙,漸漸褪去了其上粘連著的塵土,露出玉般晶瑩的內裡來。
一小縷紅線在骨玉之中流轉不息,這活線紅得極純粹,卻遠不及人剛噴濺出來的鮮血半分紅。
少年被剜骨的那個淩晨,柳閒不在。不過他能猜到,那時他應該是閉著雙眼,一聲也沒吭。
可再能忍又有什麼用呢,失去長生骨的長生之人,還沒到九個時辰就死了。
“我把這殿內的三十四顆夜明珠全都撬了下來,打包放在了椅背後麵,這些東西能賣不少錢,亦或者把它放在你的書房裡照明也好。”
柳閒麵朝著滾滾雲海,身後是黢黑的無悲大殿,突然莫名其妙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沒有回頭,卻又像是在對身後某處的角落說:
“謝玉折,如果你看夠了這場戲,記得帶走。”
而後他踏出殿去。
第083章 當年一諾
即使沒有回頭, 柳閒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有個人從一處冰冷的角落裡走了出來,正如方才趙元修的出現。
風在動, 他能感受到那人有些發抖,可眨了好幾次眼之後,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方才他對趙元修說的話何嘗不適用於謝玉折呢?
而顧長明對趙元修無話可說, 他亦無須任何解釋。
手握著百年前的長生骨,那玉骨閃著微光,其中的紅線越來越靈動,竟然讓他頭暈目眩,腳往前一步都好似掛了千斤頂,有看不見卻惹人煩的東西在他腦袋裡躥。
柳閒抬手撐在粗壯的樹乾上,其枝葉茂密,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他抬頭緊眯著眼, 視線有些恍惚,隻見到被日光照得發亮的綠葉。
他想,該拿的東西都拿到了,現在該回家了,因此又收起手,吃力地想往回走。可被侵染的大腦一片混沌,聽不清, 也看不見,走在平路上都搖搖欲墜。馬上就要踏上天不生的七千玉階, 按照他如今的步子,一定會從最上頭開始就滾下去。
他不受控製地開始回憶, 轉頭望向大殿正中央,腦袋裡出現了從前他坐在上麵的景象。
完了, 這具身體總是在不合時宜的地方和他對著乾。
在身體徹底失去控製之前,柳閒已經預料到自己今天要交代在這地方了。
他憶起,自己上一次提起收徒,是在上修界一年一度的集會之日,也就是百年前的今天。
那時他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倚坐在大殿正中的血玉座上,看著堂下立著的那名少年,懶懶問道:“小將軍,你找來這裡,有什麼事?”
他穿著一襲紅衣,烏發未紮,散開一片如瀑如綢,不似殿下其他人的正襟危坐,而是肆意地支著頭,麵上戴著無常麵具,妖異又神秘,像疆場上澆血而生的病梅。
世人皆知,上仙從不以真麵目示人,即使摘下了麵具,其下的臉也是千變萬化。他總是笑眯眯的,周身沒有一丁點威壓,卻光說個名頭就能讓人無端害怕,仿佛下一秒他就會出現把人一劍穿心似的。
柳閒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時,連連大喊冤枉。
他看著散漫隻是因為他真的懶,常笑隻是因為喜歡笑,至於麵具……其實許多年前他並不戴。
最初隻是節日人太多,路過小攤時買了一張,不僅依了花燈節的風俗,還能遮住這張惹眼的臉,少了麻煩,但也不太方便;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人都說看到上仙臉的人會被雷劈,一見他就躲,他隻好戴上了。
他壓根沒把心思放在殿內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正琢磨著這種不著邊際的謠言究竟是誰編的,卻聽到有個青澀的聲音說:
“哥哥,您能收我為徒嗎?”
哥哥……?
柳閒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牙都要咬碎了的宗主們,詫異指著自己問:“我?”
少年用力點頭。
“小仙君,長幼有序,你該尊稱一聲上仙。”
有人這麼提醒,但少年並沒有理他。
柳閒的精神歇了大半,興致缺缺地說:“我不收徒,你請回吧。”
在來的路上,他聽說這小孩已經在天不生掃了一個月的馬廄,他一天乾六個時辰的活,卻一點工錢不要,隻說吃兩個饅頭,住一張草席,一點辛苦都不喊,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心中好奇緣由,恰巧少年闖入無悲殿,便這樣一問。隻可惜原來他和彆人沒兩樣,隻是想做上仙的徒弟而已。
那小將軍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您救了我的命,我想儘了辦法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隻能一直刷宗門的馬廄,可刷一輩子也還不完您的恩情。”
這人的確是前些日子自己路過,從妖獸嘴裡救下來的。所以他刷天不生的馬廄,是為了報我這份恩?他被逗笑了,問:“所以呢?”
十七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我想報恩,想保護您,但我不精於武功,您能教教我嗎?”
柳閒突然想到,幾天前楊徵舟說少年去找他,問他怎樣修劍最快,他答複說“救你的那位是劍仙”。
楊徵舟說那時候少年皺了很久的眉,像是覺得事情很難辦似的,不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告謝離開了。
柳閒盯了楊徵舟一眼,見他放下了手裡搖著的扇子,和善地扯了一個無辜的笑容。
“你覺得我需要旁人保護?”他嘲弄道,餘光掃過因他冷硬的態度而放鬆的同僚們,他們不希望他有徒弟。
少年的眼神清透有光,他並不因此感到難堪,認真的語氣仿佛早就經過深思熟慮:“您當然不必由我保護,但我的願望是想讓您輕鬆一些。這幾日我跟著書上學劍,已有了一些感悟,但若能有您指點,我能學得更快。”
這樣冒犯又直白的一段話後,大殿上良久再沒人說話。
柳閒開口打破了這片寂靜::“好啊。”
“那你先為我舞一劍吧。”
少年行了一禮,拔出腰間的鐵劍,這柄劍非常樸素,像是用拙劣的技巧隨手敲了塊路邊撿到的鐵。
可下一秒劍意升起,劍氣帶著如練月色清透入海,劍身染上了幾分冷光,出鋒時又掀起一道疾風,翩翩如遊龍,皎皎若寒月,絕不像是個初練了幾天的少年。
柳閒慢慢收斂了麵具下的笑容,就這麼看著他。天下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方才幾劍了,因為這和他的劍術,如出一轍。
“你的劍打造得很粗糙。”他隨口說了一句,沒有下文。
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少年也並未表露出失望,他抱拳道:“哥哥,我仍會堅守諾言,十七先告退——”
“倘若萬宗大比時你能奪得魁首,我就收你為徒,送你一柄好劍。”
這句話落下後,殿內嘈雜了起來。有人出言出言阻攔道:“上仙一言九鼎,怎可輕易和人做如此約定?”
“上仙,不可啊!”
柳閒當然明白他們著急的緣由。
在他們心裡,雖然柳蘭亭脾氣古怪無常,但也是天上地下獨一位的仙,有北鬥之尊、翻天之能。哪怕隻能從他身上學到一點呢?那也是泰山之勢。
他們一邊聽故事害怕他,一邊講故事讓旁人也害怕他,一邊想認識他、結交他,一邊想顛覆他、替代他。而上仙的弟子之位,他們沒得到,彆人也不能要。
柳閒淡淡地掃了堂下一眼:“我當然一言九鼎。三月後他若奪了魁首,我便替他盛邀諸君,蒞臨拜師禮。”
十七驚喜地揚頭看著他,亮閃閃的眼睛裡有千般歡喜,他道:“哥哥,我們一言為定!”
柳閒一指堂下一位青袍竹紋青年,仍然帶笑:“他有錢,你先跟著他活三個月。”
見少年乖乖走到楊徵舟身邊後,他便離開了無悲殿,隻有寶座上落了一片血色的花。
“要是三個月後拿不到魁首,就自尋出路吧。”
萬劍大比不過僅餘三月,而他隻是個剛從死人堆裡撿出來的凡人,身上還受著傷。天資聰穎又如何,參加大比的人中不乏俊傑,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柳閒隻有這樣說,旁人才安心,而剩下的隻能看這小孩的造化了。
他早就坐不住想回家了,和一堆老頭互相端著麵麵相覷,真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不周山腰建了個無悲殿,仙盟在此間集會——其實也就是幾百個人擠在一起吃大鍋飯,每次都會邀請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時,他懷著新鮮感接了邀請,而被擁著坐到上座之時,他已悔不當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換一個位置。他一個人坐在那塊極儘奢華的軟墊之上,被那麼多雙眼睛齊齊看著,非常不自在。
可看見殿內眾人看到他後驟然發亮的眼神,同他們射箭對弈歡欣雀躍,喝到他們因為自己不善飲酒而備好的茶,聽到喝醉後“上仙”“柳仙君”“柳閒柳閒”的一通亂叫,又覺得也還不錯。
有大娘甚至親熱地叫著“小夥子”,問他可有婚配,想把家裡的閨女介紹給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無情道的呀。
不周山顛落著個水雲身。這是許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攔又攔,又說如此奢侈無度,又說這般勞民傷財,就差把劍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沒攔下。那人信誓旦旦說“此為民心所向”,上仙行蹤不定,大家都想給上仙建一個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腳,而山巔是風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後來仙盟解散,大殿荒廢,又過幾年天不生問世,最後一個知道柳閒是誰的凡人死去,這原本用來吃飯的地方就真變成了議事之所。
他們讓他高坐於寶殿之上俯瞰眾生,入席時對他行三拜九叩之禮,他便很長時間沒再來過這個地方。
直到叩拜換成作揖,柳閒才偶爾出現幾次。
冬色明媚,一路殘雪。他正想回到水雲身清靜清靜,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慚的少年卻從無悲殿裡飛奔了出來,氣喘籲籲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還有事嗎?”柳閒身旁是一樹的盛著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麵前站定,高馬尾抖了抖,他帶著幾分羞慚地問:“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麼名字?”
他跑得急,雙頰微微泛紅,柳閒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頭:“我叫柳……蘭亭。”
腦袋裡全是惱人的畫麵,柳閒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陽穴,好幾次敲得頭骨都麻了的時候,他才勉強從回憶裡脫身,視野裡終於分得清黑白色彩。
還沒緩過神來,他就聽到風聲越來越大竟似長劍破空之聲,樹葉被吹動得越來越快就像有人在彈入陣曲,他眼前驟然一黑,傾著身子往前踉蹌好幾步,大腦一片空白,隻有皮膚黏膩發腥,粘連著身上的衣袍。
是血。
疼痛讓他終於恢複了意識,靈海清明,他聽到有人噔噔跑來的聲音。
“謝玉折……”他呆愣地垂下頭,拔出插進自己肋骨的劍,細細地端詳著,其劍柄後頭掛著一條細長的紅尾羽毛,是他先前無聊時親手掛上去的。
劍柄上沒有刻字,這是一柄無名之劍。
柳閒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輕輕地嘶了一聲,皺眉道:“我被你的劍偷襲了。”
傷口離心臟不過兩寸,他腿一軟跌坐下來,緊皺著一張漂亮的眉眼,抬起頭,看到已經越長越高的少年,立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少年並沒有多餘的舉動,身姿依舊挺拔,隻是低頭看著他,眼裡沒有多餘的神采。
柳閒手裡緊緊攥著拇指大的長生骨,劍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紅衣,什麼都看不明顯。
他看到昔日好友負手走來,那人不怒自威,身上縈繞著一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氣。
而後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來。
他看到顧長明遞給少年一個丹藥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長生骨換來的那瓶解藥。
顧長明的麵色終於了好許:“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後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謝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雙手,萬般恭敬地接過了藥。
柳閒看著這幅畫麵皺了皺眉,他記得自己明明教過謝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個鬨脾氣的調皮小孩癱坐在地上,又像是個失血過多的傻子,定定地點著頭,似乎在琢磨比天還大的大事似的,捂著自己被戳斷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點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來
天不生落座於仙山之上, 地勢極高,滾滾的雲層遮了半山腰。沒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為其取名時究竟想著什麼,但在說書先生口中, 它這個名字的寓意,從那巍峨的七千階浮梯之中,就可窺見一斑。
那是設宗百年後的某一日, 彼時的宗主下令將它從山腳搬到山腰處後,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於不周山腳,終於天不生恢弘的石門,從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絲毫不差地共七千階,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條能用腳實打實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階玉梯而後造訪仙宗,僅憑兩條腿何其困難?而往來的至少都是已經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數時候都沒有實際的用途, 禦劍上山才是常態。
據說,此即為天下第一大宗對來者的第一道考驗——無用之人,勿入。
此時柳閒就在這七千階玉梯之上,雖然神誌昏昏,雖然斷了幾根挨著心臟的肋骨,雖然傷口好痛,雖然雙眼癢得想把它們摳掉, 但他覺得自己應當先回家去,回家去。
一直以來他都像個腦袋缺根弦的人, 許多時候一個地方怎麼去,他要走很多很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謝玉折在身邊, 他都總東一晃西一蕩地無所事事,反正那人總能帶著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有些路走得多了, 其實他也記下來了,可此時他一個人站在不周山上,還沒到其下四通八達的路口中心,竟然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他還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他忘了好多事,但依稀還笑自己剛出了醜,神誌不清的時候在那兩人麵前差點被石頭絆倒摔了一跤,那時候謝玉折在乖乖吃下顧長明遞給他的藥。
顧長明要他把長生骨還回去,他第一反應當然是持劍相對,但或許是主角的劍氣正好克他這條炮灰的命,或許又是因為點彆的原因,他明明受過比這更重的傷,但沒有哪一次覺得,自己離死這麼近!
連劍都召不出來,那兩人卻離他越逼越近,他往反方向奔去,雙腳輕飄飄地像踩在棉花上,渾身像是要上天堂了一般的輕盈,靈魂像是在和肉.體並排行走,而後聽得幾聲玉碎般清脆的鳥鳴之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暈厥了。
再度醒來之時,他躺在軟榻之上,身上蓋著細膩柔軟的錦緞,床頭放著他的芥子袋,他打開一看拍拍自己的胸脯舒了口氣,還好還好,長生骨還好端端地躺在裡麵。
空氣裡是上等紫檀木的香氣和他不喜歡的苦中藥味,每一塊看不出材質的地磚都雕花精美,青石的牆壁上四處都是流轉著靈氣的水痕。
光影虛虛實實地透過窗欞,庭院裡錯落有致地設著溪石、盆栽和花草,還有幾隻雪白的小團子狐狸,正躺在草坪上嬉笑打鬨。再往近處看,即是雙目好似碧色寶珠的楊老板,床頭上放著一碗棕黑的藥。
見楊徵舟一臉鬱色地盯著他,柳閒彆過臉不看那碗一見就讓他泛嘔的藥,說:“每次要死了都會有人救我,我的氣運也不賴嘛。”
一向溫潤的楊仙君似乎有些生氣,他收起手中的折扇往床沿一拍,語調依舊輕柔卻嘲諷:“我本來以為,上仙都這麼主動求死了,我此行一定是來為他收屍,連他要求的粗麻布袋都準備好了,沒想到他僅僅是昏迷了六天而已。”
他把僅僅和而已二字咬得格外重,明明是比碧玉湖還有清透的雙眼,此時卻因為血絲泛著點紅,許是很久沒合眼了。
“我隻是不想活了,但也沒到想死的程度,”剛醒過來柳閒又有了說廢話的力氣,可他又難以忍受地重重咳了好幾聲,歉疚地說:“隻是害你和我一起浪費時間,也不知道你……”
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而楊徵舟並不言語,眼裡特彆的青漸漸變黑。柳閒看著他已經如常的瞳孔,低聲說:“這一次,多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還你。”
“你還能和我說話,我就沒有損失了。”
楊徵舟遞給他一杯溫水,眉眼裡藏不住自責:“柳閒,我有錯,是我把他帶上天不生。”
他百年沒回天不生,隻知道山門早就被厚厚的陣法籠罩,卻忘了要使用宗門裡特製的通行令才能進去,若是強行闖入,隻有死路一條。
而他沒有通行令,正想著該如何用幻術偽造出一個,卻見謝玉折卻莫名其妙拿了一個出來,說他可以先行一步。
前些日子,他打聽過不少柳閒的消息,知道他們師徒正活得有滋有味,便對謝玉折多了幾分信任,不疑有他地同意了他的提議,讓他隻身先入了山。沒想到等他到了無悲殿的時候,卻看到柳閒跌跌撞撞地就要滾下階梯,而謝玉折和顧長明一動不動地冷眼旁觀!
他想起柳閒曾經說過,他不殺謝玉折,謝玉折便會殺了他。
柳閒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把這種禍害留到反噬的這一天?
柳閒竟然還這樣問他:“謝玉折在哪兒?”
楊徵舟半點溫柔都沒有了:“上仙大病未愈,何須在意那種人的生死。”
像是不解氣似的,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柳閒的反應:“他在地牢裡,被我鎖了靈力,傷不了你了。”
那日救下柳閒後,他用了點小手段,把謝玉折也擄了回來,給他扣上縛靈鎖,丟進了一個彆人暫時找不到的地牢裡。當然即使是顧長明找來了也無妨,渡劫期又如何?仍隻是個凡人。
他原以為按柳閒的性格,若他還有精氣神,一定會對謝玉折怎麼出現在他手上這件事很感興趣,沒想到柳閒吃力地坐直了身體後,隻問他:“能讓我見見他嗎?”
楊徵舟原本半分都不願再提這個人,卻見柳閒漂亮動人的眉眼裡,疲憊掩都掩不住了。他何曾見過柳閒這副模樣,僅僅是被拒絕了一次,他就以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自己,捂著自己剛受過重傷的心口,像是再也沒有應付被拒絕的力氣了一般,輕聲說:“讓我見見他吧。”
他沉默了許久後才說:“……好。”
柳閒手撐著床想站起來,卻又吃痛一下坐了下來,無奈地蒼白一笑,望了望春光燦爛的庭院,對他說:“外麵花開正好,小狐狸也很可愛,能扶我出去坐坐嗎?”
“好。”
“拜托你讓他也來這裡了。”
時隔六日終於見到柳閒,謝玉折看到他身著月白裡衣,未曾束起長發,眉若遠山,目似靈泉,麵容蒼白如紙,雙唇隻有被咬破的那一點仍有血色。柳閒雙手半攏在寬大的衣袖中,正抬著頭,無言看著滿樹的花,靜得像一幅畫。
謝玉折騰的一聲跪了下來,深深地低垂著頭,說話低而輕,不知是因為底氣不足,還是因為自責愧疚:“師尊,我錯了。”
柳閒的聲音也好虛弱:“站起來吧,不必跪我。”
謝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卻又覺得自己好像和這個如在畫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裡,無力放下手後,他問:“師尊,您的身體還好嗎?”
他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柳閒,柳閒覺得自己好像被這雙澄澈的眼睛騙過無數次,此時倒無所謂了,他笑著說:“我死不了。”
謝玉折想象過他們再一次見麵時的模樣,或許柳閒會責罰他,會不再理會他,卻沒想到他會是這樣一切如常,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模樣。
這樣的反應比其他任何情況都更加可怕,謝玉折急忙解釋:“師尊,那天我——”
而後他張嘴好幾次都再說不出一句字來,心中充盈著深深的無力感,因為他猛地意識到,那一劍是事實、柳閒受傷時他正視而不見、背叛是真真切切發生了的事實啊。
柳閒搖了搖頭,聲音比微風還要輕:“我想見你,不是因為想聽你的解釋,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兩隻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滾,他坐在石凳上,輕輕地張開雙臂,笑著對謝玉折示意。
來時因為太過慌亂,謝玉折沒有係緊額帶,此時已經脫落墜到了地上,四周沒有風,他身上的鈴鐺也不響了。
他看著柳閒彎彎的雙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歡看著柳閒的眼睛,當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現在他的瞳孔裡時,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現在他的心裡那樣高興,可是如今他雖然在柳閒的眼裡,可他卻覺得那是彆的意味。
麵對柳閒突如其來的動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卻仍走上前去,彎腰回應了他的擁抱。熟悉的冷梅香裡夾雜了好濃的藥味,他已經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閒的骨頭好硌皮膚好冷,他有好多話想說,可都已經說不出口了。
隻蜻蜓點水地抱了一下,柳閒便放開了他,他歎了一口氣,卻並不惋惜:“其實你以後能長得比我還高,但你未來的樣子,你沒看到。”
他身上半分張揚的氣都沒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樣,卻總讓人覺得垂垂老矣,仿佛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仿佛這才是他漂亮皮囊裡藏著的活了千年的老舊靈魂。
謝玉折道:“師尊,未來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完全僵住了身體。不知道何時已經有十多柄小劍在他身後蓄勢待發,在鬆開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點的刹那間便點了他的穴,將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隻剩瞳孔能動,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柳閒。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柳閒的動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練過無數次一樣熟練。
他手撐著桌麵,緩慢站起身後,強行掰直了謝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虛弱的模樣,可手上發狠的力道一絲都沒有省,他撩開了謝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擺在桌上的一把鋒利彎刀,朝他的手腕輕劃下半指長的痕跡。
謝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徹夜不眠親手雕篆的花紋,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鑲的是他苦尋來的寶玉七顆;
柳閒垂著眸,沒有了眼綢的遮擋,他能看到那雙比桃花還豔麗的眼睛裡卻全是他未曾見過的死寂和瘋狂,而柳閒用這樣的眼睛對他彎唇笑了笑:
“其實我也不想讓你受傷,但是這次我不能再出差錯了,用你本人的血畫符,我能看得更準確一些。小玉,彆害怕。”
第085章 你必須死
柳閒一邊畫著顯形咒, 一邊慢慢說著:“我活了一千多年了,從前不在這個地方。剛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有人把我帶來這裡, 要我必須成仙。那時候我和千百萬個小孩一樣,看多了武俠話本子,覺得劍修天下第一帥, 於是我修了劍。”
“後來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體,大多數時候都很無聊,就在水雲身的小溪頭坐著,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過不周山腳,看山上的花開花落,看凡人長大老去又變成雲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遠是這副模樣。”
此時他用手沾了血在謝玉折的手臂上畫符,一如當時初見,隻不同的是,這一次再也沒有金印浮現。
看著柳閒臉上緩慢綻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間謝玉折的骨頭都在發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為那道狹長的劃痕而痛苦跳動,自靈魂本能而起的恐懼籠罩著他。
他覺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從前看到的他更真實,就像是收了彆人打點錢的劊子手, 在安撫鍘刀下的死刑犯,賞他斷頭前的最後一絲溫柔。
“其實我也看到過你。”
“我看著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隻有春天,我是個瞎子, 每天隻能用皮膚和心劍的觸感數螞蟻、數死人,用耳朵聽烏鴉叫、聽人念經,用鼻子聞梅花、香燭和血的香氣。這長達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麼都看不到,全都看著你。我看著你出生,活不過十八歲就死去,又看著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獵、冬狩,看你身邊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氣風發卻又悲慘結局。”
“後來我就想,我來陪陪你吧,這個給了我八十七個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兩秒……一百一十九秒,風都靜了,謝玉折完全不能動彈,而柳閒地垂眸看著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當中,話說的深情又動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靜得連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謝玉折懷疑其實柳閒隻是在盯著他麵前的那團空氣而已。至少他看彆人的時候眼裡還會有幾分難以察覺的排斥和疏離,而此時他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他被風嗆地咳嗽了兩聲,連鬢角的碎發都在脆弱地顫動著,此時的這副模樣倒是同從前和雍國裡坐在木椅上的那個人完全重合了。許是因為重傷未愈,許是這幾天吃了太多的藥,他笑時眉眼間都氤氳著苦藥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國,後來你遇到了國師。”
同心護身咒一般最多隻要三秒就會出現,此刻柳閒給夠了耐心等待,可已經兩分鐘了,依舊沒有絲毫要出現的意思,於是他才放開謝玉折的手,低聲喚道:“不周。”
像是早已等在原地,話音未落,一柄骨色長劍就出現在了他手中。
柳閒不佩劍,沒人想得通他手上的劍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就像沒人知道為什麼他沒了雙眼還能視物一般。
他的聲音綿長又輕柔,對謝玉折娓娓道來:“我還沒有給你講過我是從哪裡來。從這裡一路向西,最西邊封著片冰原,冰原正中有一座開遍梅花的春山。很多人都以為這種奇觀裡麵全是機緣,進去了就能找到法子飛升。但其實那裡頭隻有座廟,廟裡住了個和尚,關了個我。”
他執著劍,眼睛卻看著謝玉折:“而所有對此一無所知的尋仙者,他們想成仙,就帶著自己全部的身家去那地方曆練,最後都無一例外地死在了我的劍下。而你未來也會成仙。”
“師尊,所以……你要殺了我?”謝玉折本來還在因為柳閒長長一段的他聽不懂的話而失神,如今終於反應了過來眼前指著自己的劍尖的意味。
“你一直以為是有人加害於我,我才被囚春山百年,因此覺得我和那群人有天大的仇。顧長明有沒有告訴過你真相?”
柳閒根本不在乎他說的話,自顧自說著,寬大的衣袖隨風微動,他繾綣地笑了:“其實是我殺孽太重,自請入山,我不是你心中那麼好的人。”
謝玉折深呼吸了好幾次,嘗試讓自己鎮定下來:“師尊,我本來以為我們有足夠多的時間,隻想從你口中聽到你的故事,而不是從彆人的嘴裡。你口中的殺孽,我根本不在乎,比起這些,我更希望你從沒有受過從前的苦。而我隻看得見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柳閒,僅此而已。”
良久之後再無人出聲,聽到柳閒沉默的肯定,謝玉折釋然地緩了口氣,他吃力地張開雙臂:
“但如果殺了我對師尊有用的話,我願意。”
小院裡的風實在太冷了,他的眼眶卻在發熱。柳閒還沒動手,風吹過時他寬大的衣襟也有些散開,能看到他纏繞著繃帶的心口,謝玉折抬起手,隔著空氣遠遠撫上,歉疚地問:“師尊,還疼嗎?”
柳閒終於開了口,他笑道:“你都要死了,還有心思想刺我的劍疼不疼。”
謝玉折急忙否認:“難道師尊是因為這件事要我死嗎?那天的劍不是我的本心,我好像在做夢,完全控製不了——”
就算他瘋了也絕對不會持劍指著柳閒!那時以為自己在戰場上,眼前是慌不擇路的逃兵。戰場之上誰人能逃?軍律在前,逃兵一律問斬,所以他刺了過去。而後又以為自己凱旋,在宮裡叩拜謝了帝王的賞賜。
等他醒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隻剩了一大灘沒有乾的血,不遠處是青鸞的鳴叫,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大的荒唐事,片刻後又倒在了楊家地牢裡,在裡麵跪了六天今日終於能和柳閒見一麵。
劍尖離他越來越近,謝玉折素日冷淡的臉上痛苦難掩:“師尊,我明明是和楊仙君一起進的山,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自己一個人出現在了無悲殿,我——”
他也有私心,他願意為柳閒去死,但並不想因為這個原因死去。
人死了就再也無法相見了,而他想陪在柳閒身邊,所以他拚命地想要解釋,可他的話說出來就像笑話一樣蹊蹺,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又怎麼能希望彆人相信呢?
還是他太過弱小,才會出現這些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他這一身尋常的武功在修仙者的麵前,就如雜耍一般不值一提,或許影響控製他的心智,也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柳閒抵住了他話還沒說完的雙唇,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他今日格外地有耐心,說話比春天流淌在石頭上的小溪還要溫柔:“和那沒關係。我隻是一直想要你死,而今天時機正好。”
“一、直……?”
“一直。”
謝玉折難以抑製地晃了晃,他好像突然被這兩個字抽走了靈魂,雙肩無力地低垂,雖然仍然直立著但卻再也沒了先前那樣挺拔。睜開眼時,他的眼眶通紅一片,眼淚一滴一滴從眼眶裡滾落,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有血從牙印下溢出來。
他想質問柳閒,哽咽的哭腔卻讓他那副模樣變得十分滑稽:“師尊,要是你從一開始想殺了我,為什麼不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下手?過去的那三個月算什麼呢……是因為需要我拿到菩薩針,所以還要再等三個月嗎?”
柳閒安靜地注視著他,他的眼神沒有一刻離開過謝玉折的臉龐。
“母親死後父親也離開了我,我年幼的記憶裡幾乎沒有他們,隻有你一直在我身邊。十三年前若不是你把我接出來,我早就死在裡麵了;後來要不是你,謝家人全都成了亡魂。你救了我好多次,我的命本來就屬於你,我隨時都做好了為你獻出他的準備。哪怕是現在,你要我為你而死,我拔劍時也一句話都不會多說,隻會想著還要和你道個彆。”
他說話時連牙齒都在顫抖:
“可是,原來在我因你開心的那些日子裡,你想的,都是要殺了我嗎?”
柳閒沒有否認,隻是彆開了臉,不去看他狼狽的模樣。
“師尊,你要殺我,隻是因為想要我死,而不是彆的原因嗎?”
他愣愣地看著柳閒,眼裡溢滿了不可置信的淚水,隻聽眼前人輕輕地“嗯”了一聲:
“沒有彆的原因了。”
謝玉折從來沒有哪一天說過這麼多的話,他像是突然被人打斷了脊梁骨一樣失去了支撐,深深佝僂著脊背,肩膀隨著抽泣而聳動,素日整齊矜貴的黑麒麟額帶掉落在身旁,好像一隻大雨中沒人要的長毛狗。
他的聲音嘶啞到幾乎聽不見:“要殺我何必救我?那八年、這三個月,在你心裡算什麼?在你心裡,我到底又算個什麼呢……”
他原以為他和柳閒之間是有幾分感情的,又或者說,甚至直到此刻他還有所希冀,認為柳閒要他的命是因為有用,而之前不對他動手,是因為舍不得,是因為想要看他再高興幾天,是遲遲不忍心,對他下不了手。
至少要是知道如此,他也能死得好受些。
沒想到柳閒麵無表情地聽完了他悲哀的控訴,半蹲下身,把他的手腕執了起來,無辜地指著說:“我隻是在等它。它還在你身上,我就不能殺你,所以我等了三個月,現在它沒有了。”
謝玉折手腕上的傷口卻還在流血,柳閒拿出芥子袋裡自製的最後一卷紗布,低垂著眉眼為他止血包紮,神情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溫和。
他見謝玉折的手腕已經看不出法咒的印記,便打開了他的手掌,用冰涼的指尖一筆一筆,在他的手心裡把符籙畫了出來,他說:
“這叫同心護身咒,早就被禁了八百年,尋常手段很難學到。若日後你成了顧長明的繼任者,他準許你進天不生的禁地,且他還沒有扔掉,或許第五間從上往下數第四格裡還裝有我的手稿。當年我在研究的時候詳細做了記錄,應該能幫你了解到不少。”
“結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也就是說,要是我提前殺了你,我也會死。”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在殺人的時候廢話的人,因為他知道,劍隻有在戳穿彆人的心臟時,一切才是塵埃落定,才最安全。
可看著謝玉折這張曾因日夜相對而無比熟悉的臉,他又不受控製地多說了幾句,畢竟他這一劍捅進去之後身為主角的謝玉折就永遠不存在了。
“原來在祈平鎮的那天,你看的是這個;原來那時候你說沒有它我就會死,是這個意思;原來在那個時候,你就已經……”
謝玉折死死地盯著他,喉嚨裡像是被人塞了一千根帶毒的針,發不出一點完整的聲音。不知何時他已經握住了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劍尖,劇烈的疼痛後知後覺,血流劃過,他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手上的縛靈鎖和腰間的鈴鐺都在不停地發出惱人的響動。
柳閒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他說:“算了,這輩子你沒機會了。下輩子吧,謝玉折,要是下輩子轉世你和我能相見,而且你不恨我,我會做一個真正的好師尊,到時候親自教你。”
“恨我的話,我也等你來尋仇。”
“不過那都是下輩子的事,這一輩子——”柳閒的劍上寒光隱現,它想飲血:
“你必須死。”
那一天在遺塚裡,謝玉折告訴他,認他為主的那柄劍說,他和它沒有特彆的名字。
他笑著說怎麼可能,可其實他知道為什麼。
若是每一世皆不得善終,百轉輪回,每一世相同的靈魂都有不同的名字,卻連十八歲都不能活過,生死簿上沒有記錄,自然是個沒有特彆的名字的人。
而他的劍,跟著換了一個又一個名字的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倘若此時一死還有轉世,他就會被陰差押過鬼門關,走上開滿紅花的黃泉路,在三生石上劃掉謝玉折三個字,在望鄉台上最後看一眼不存在的親人,然後喝幾碗孟婆湯,忘掉前塵後走過奈何橋,變成萬千凡人中的一個。
轉世何其玄妙,或許他會成為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或許他會是個名揚天下的高修,又或許他在田野間乾了幾十年農活,在私塾裡做了一輩子教人讀書寫字的先生,也有可能從一開始他就是個死胎。他可能變得很好或很壞,他會成家立業,有親朋好友,仇人冤家,但他再也不會遇到一個和柳閒一樣的人,不會再有人從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他。
“嗶——離線檢測到當前任務進度為99%,係統將自動開機。”
在柳閒神飛天外的時候,突然有個刺耳的夾著電流的聲音在他腦袋裡響起。
“請稍等,係統數據恢複中。”
……
“數據恢複完畢。”
……
“我是C51790號服務係統,宿主,好久不見。”
第086章 心想事成
“你怎麼死而複生了?”柳閒問它。
他明明記得, 在很早以前,這個聒噪沒用的破係統就已經被他報廢了。
C51790號係統說:“雖然係統處於關機狀態,但總部程序已經提前將我維修完善, 並時刻關心記錄著您的動向。離線檢測到當前您的任務進度達到99%後,為了保護您的權益和安全,總部立即將C51790號重啟, 負責在任務完成後將您迅速送回地球。”
任務……
啊,是這樣。
要不是係統突然出現的提醒,柳閒差點忘了,最初殺謝玉折隻不過是他完不成就會死的任務,壓根不是為了拯救世界的偉大舉措,隻是個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完成、卻又因為不知道自己究竟穿書早了多少年而難以預知的任務而已。
他原還想著,等到謝玉折下輩子來找他尋仇的時候該怎麼辦呢,沒想到馬上這一劍把謝玉折戳斷氣了之後, 他任務完成就會立刻回到地球,這個他活了千年的人間裡再也不會有柳閒了。
不周劍鋒仍抵著謝玉折的心臟,柳閒仍舊看著謝玉折,看他的嘴唇、鼻梁、耳朵,最後落在他的眼裡。他一字一句開口,像是在初見時做了個自我介紹:
“謝玉折,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十八歲, 你馬上就是這個年齡;其實柳閒才是我的名字,是我爺爺願我一生安閒, 為我取的名,蘭亭則是來到這裡後一位先生對我的稱呼, 隻不過後來所有人都那樣叫我。我很挑剔,不喜歡吃甜食, 不喜歡吃苦菜,其實也不喜歡嗑瓜子;我喜歡鮮豔的顏色,喜歡睡覺,喜歡練劍,也喜歡……看你練劍。”
自顧自地說了一大段話後,他竟然放下了劍,拎著朝謝玉折向前了一步。那雙眼睛微光閃爍,他把謝玉折從地上扶了起來,看著他,用劍柄幫他支撐住身體,拿出一頂綴著紅花綠葉的柳枝環,戴在謝玉折頭上。
他把花環扶正戴好,拍了拍謝玉折在地牢多天沾滿了塵土的頭頂:“好久之前說要做給你,可惜這個天氣沒什麼好看的花了,我就用百煉穀特製的布給你折了幾朵花彆在枝條上了,這個花叫鈴鐺花,送給你。”
“晚安。”
能和謝玉折說這麼多話已經是對這些年相識相知的仁至義儘,說完這句話後他的劍就已經往前刺去,可劍身竟然不自主地一歪,隻插進了謝玉折身旁的石塊裡!
兩隻小狐狸受了驚,已經吱呀慌亂地跑開。隨著石頭破碎的那一聲響起的,是一個空靈卻波瀾不驚的聲音,像是正在湊他耳旁說話一般:“蘭亭,你衝動了。”
柳閒繞到謝玉折的身後,膝蓋一頂,謝玉折便無力地隻能癱在他身上,而後他抬眸看向來人,對為首的那位行了個禮。
“夫子。”謝玉折聽見他說。
在他的印象裡,柳閒可以是隨心所欲的,是喜笑顏開的,是正經的,是堅定的,卻獨獨不該是這般——
恭敬而順從的。
他微揚的下頜可以在調戲人時垂下,可以為靠近他說話而垂下,可以在拈花弄酒時垂下,卻絕不該是——
卑躬屈膝地立在另一個男人對麵,恭敬地垂下。
總自詡天下第一的柳閒,怎麼能對彆人彎腰?
來人身後還有個和尚:“上仙,貧僧有禮。”
柳閒道:“我竟沒想過你們兩位會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