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給步千秋身後那和尚任何一個眼神,隻在和尚對他行了個單掌禮後,輕飄飄道:
“大師,這是你重新找的靠山嗎?很有眼光。”
絳塵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卻又被步千秋安撫了下來,沉聲道:“放走您是小僧失職,但小僧與千秋仙君同行,並無他意。”
“千秋仙君……”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柳閒笑著問被這樣稱呼的人:
“你不讓我殺了他?”
步千秋今日又換了一幅模樣,他有一頭銀白的長發和淡灰色的瞳孔,神聖的不像這個人間的人:“蘭亭,你累了。我要帶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隻是歎了一口氣,柳閒的視野就驟然變得漆黑,他踉蹌了一步,突然陷入的黑暗讓他難以行動,隻能站在原地維持平衡。他仍舊讓謝玉折支撐在自己的身體上,垂頭俯在他耳邊道:
“謝玉折,總有人要救你。”
“但我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攔——不管是誰。”
話音落下不過眨眼之間,他們竟已不在楊家的小院,反而齊齊立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柳閒抬起手,刹那之間四周爆起讓人目眩的冷光,以他為中心的五尺之外團團圍著上千柄長劍,形成一個屏障將他和謝玉折牢牢圍住,而步千秋和絳塵身前更是或直或斜地插著五柄似寒冰做成的大劍,大地震動,碎石橫飛,他們無法再向前!
“強弩之末能做到如此,很好。”步千秋平淡麵色不改,他止住絳塵向前的腳步,靜靜看著劍陣中心的兩人:“他用劍心做成的劍陣,我們破不開,不必徒勞。”
一向是沒有語氣的電子音的C51790今日就像是在過賽博春節一樣喜悅,它說話時連背景音都放著《常回地球看看》,每一個字的語氣也都像是被程序設定好了一般的喜慶上揚。它一邊在小小的電子屏幕上播放地球的優美風景,一邊念有關重返地球的溫馨提示,可柳閒沒有聽。
他垂著眸,看著其實並不能看到的謝玉折,聲音又低又輕,好像蒙著一層濕潤的霧氣:
“謝玉折,好遺憾啊。我剛剛發現,下輩子你見不到我了。”
即使謝玉折為了尋仇,不喝孟婆湯,跳進忘川河,被蛇蠍撕咬千年,換一條路進入輪回,下輩子也再也不能遇到他了。
“一個叫柳閒的人,你能記住嗎?”
他這樣發問,卻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因為謝玉折早被他下了噤聲咒,無論如何都再不能說出半句話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好似訣彆的一舉一動,連掙紮都做不到。
“記不住最好。”
柳閒笑了笑,合起雙手朝謝玉折拜彆道:“此行將彆,柳閒祝你後世福祿歡喜,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兒孫滿堂。”
他捧起謝玉折的臉,小心又虔誠地、在他鬢角落下了輕輕的一個吻——
而後嗤的一聲,長劍刺了進去。
謝玉折倒在地上的時候發出砰的一聲重響,自從把劍刺入之後,柳閒就再也沒看他一眼。
周圍龐大的劍陣搖搖欲墜,有些已經呈現了半透明的狀態。他沒看氣息奄奄的謝玉折,隻背過身,蹲在他身邊,一片一片撿起了被自己劍意割碎的掉落在地的額帶,又拿出那柄嵌有七顆寶珠的小刀,割斷了謝玉折的一小束長發。
他又割下自己的一束,笨手笨腳地嘗試了好幾次之後才歪歪扭扭地係好一個牢固的結,把額帶和發結放進同一個紅布袋裡,貼身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往前走的時候他沒有回頭,也沒再看那兩人的行動,隻是仰頭看著天上刺眼的太陽,低低地唱著悠遠又不成調的曲子: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1」
天空正中間的太陽照得他像個沒有影子的鬼,鬼跌跌撞撞地差點要倒在地上,長長的曲子裡夾雜著短短的一句話:“我不會忘了你。”
係統歡快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檢測到宿主已完成任務關鍵步驟,重新計算進度中!正在加載當前任務進度:99%,99.2%,99.4%……返程項目已開始加載!恭喜宿主,您即將重返家園,C51790已經檢測到了您的喜悅之情!本次任務時間跨度廣,難度高,當前即將完成,時空管理局會對您做出獎勵,回到地球後,保留您的長生體質!”
柳閒皺著眉道:“你這檢測係統……”
而後他問了係統那個他一直覺得很好笑的問題:“地球上還有姓柳的人嗎?”
“宿主,係統檢測到您在這個地方也沒有親人。”
“你還真是懂人性關懷。”
係統的波瀾不驚的聲音裡隱隱約約藏著幾分驕傲:“宿主選擇關閉係統後,C51790一直在時空管理局觀察您。經過總部程序對大量的數據進行分析後,係統認為,過去您的生活條件並不優越,部分經曆違反人道,對此我們深表痛惜。出自對人性的關懷和愛護,係統認為離開這裡會更加安全。因此,C51790衷心地建議您,回到地球。”
柳閒問:“這個世界除了主角之外,其他人有輪回嗎?”
C51790停滯了片刻:“這超出了係統的計算範圍,無法得到準確結果。”
“不準確的結果是?”
“宿主,普通人很可能沒有。”
柳閒問:“那你能讓我變回普通人嗎?”
“宿主,生命美好而珍貴,您……”C51790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一柄滴著血的劍抵住了,它很通情理地住了口。
而後它屏幕上的進度條變為了100%,它說:“恭喜宿主,係統檢測到任務已完成!恭喜宿主!”
所謂任務的進度,不過是謝玉折咽氣的程度罷了。
所以現在謝玉折死了。
“任務已完成,您可以選擇關閉‘難得長生’的增益效果,失去不老不死的身體,獲得普通人的體質,您會伴隨年齡增長老去,也有概率因為各種突發事件死亡。但選擇的機會隻有一次,關閉該體質後將不能再重新開啟,請您謹慎選擇。”
“生命美好而珍貴,青春美好而珍貴,C51790不建議您選擇關閉。”
柳閒沒有猶豫地說:“我選擇關——”
正當此時竟有一朵不知從何而來的梨花飄了下來,他抬起手將它接住,潔白的花瓣上沾了血,一半紅、一半白。他將它握緊,正要捏碎卻又鬆了開來,而後輕輕地笑了一聲:
“算了,以後再說吧。”
他往前走,走到荒原邊上時,有一條大河。大河旁有一顆高高的樹,樹乾上吊了個秋千,秋千上有個身著鵝黃衣裙的女子,這樣洶湧的河流在她腳下就像一條山上的小溪,她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蕩著秋千,雙腳劃過河麵,逗起淺淺的水花。
她手繞的紅線和散開的長發一起隨風飄動,笑得像一首動聽的琴曲,轉過頭對柳閒道:
“蘭亭,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模樣,何故如此喪氣?”
秋千旁擺著一張石桌和石凳,柳閒坐了上去,長劍落在地上,他將早已放在桌上的一杯酒一飲而儘,看著寬廣的河流,雖然沒有說話,嘴角卻噙著淡到幾不可見的笑意。
他又倒了一杯酒,將它慢慢灑到地上,笑著問: “心想事成,我怎麼會喪氣?”
女子在蕩秋千,他在一旁飲酒,他拿出那兩縷長發,拋給不遠處的方霽月,她手中的紅線不斷地在那兩縷頭發間翻動。二人無言之時,有刺耳的聲音響起:
“警報!警報!警報!”
“任務記錄失效,程序運行失敗,係統數據紊亂,疑似故障!疑似故障!”
他在心頭緩緩地說:“你想要我回去,是因為按總部的規定,任務完成後係統必須離開宿主的身體,你不能再控製我。可你又忌憚我的實力,怕我留在這個地方做出危害你利益的事情。”
係統說:“過去C51790判定宿主有足夠的能力,認為無需插手您的行動,並非漠視您的安危。”
柳閒笑得荒唐: “我吃儘苦頭才走到今天,這千年你們隻在一旁偷窺我之外,什麼都沒有做。我本來隻是一個普通人,結果就因為你的一個任務被埋在土裡幾十年、幾百次走過鬼門關、全身沒有一處骨頭筋脈沒斷過、沒有一種毒沒嘗過、眼睛變成了兩顆透不了光的珠子隻能用劍氣感知一切,我拚儘全力隻為了活下去,你們告訴我隻是無、需、插、手?”
“長生不死是我自己憑本事得到的東西,就算我不想要了,有或無的掌控權也不在你手裡。既然你決斷我的事無需插手,那我要不要回去,也全憑自己心意了吧。”
他聽到係統的電子音已經在他心中發了狂,屏幕上多了一整串無意識的亂碼,滋滋的電流聲吵的他耳朵疼。
方霽月指尖凝起火光將結發燒成灰燼,柳閒屏蔽了一切隻聽到:
“滴,滴——係統檢測任務進度中。”
“您當前的任務進度為:1%。”
任務進度之後跟著的那個數字一直在無規則的跳動,正數、負數、甚至是各種字符,伴著發出爆破聲的係統電子音,這進度條顯然沒有任何意義了。
“方宗主,今日春光正好,能與您一同踏青,是蘭亭之幸。”
他看著眼前漠漠荒原,笑著和方霽月對飲一杯,而後雪花屏顯示的上最後一行字便是:
“當前已強製關閉返程地球的程序。”
第087章 神仙日記(看作話)
我自以為算儘了未來事, 那一日也早知道謝玉折在殿內藏著,卻不知道他竟然是為了等著對我動手。
倘若他是聽了顧長明的話想要殺我,這樣的理由當然說得過去, 顧長明教了他、對他好,他刺我一劍以作回報也未嘗不可;
倘若他那一日是如他所說受了幻象影響,而彼時他身旁立著的那位渡劫期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普天之下能把幻術精通至此的隻有楊家的兩位姐弟了,但楊徵舟沒有理由這樣做。
我不會追究這件事,隻是心臟每跳動一次都會刺刺的疼,彼時的劍尖離心臟隻差一寸,謝玉折的劍燙得像一塊赤紅的烙鐵,燙得我額間的符印都像燒焦了一般,紅得嚇人。我的血液正在流失,可我卻知道, 有東西正在隨著它回到我的靈魂。
那一劍後我昏了六天,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沈素商抱著個圓嘟嘟的小孩,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阿閒,今日我和鎮南抱著小玉去西山踏青,路過的道長突然停下來嚎啕,邊哭邊說這孩子命途坎坷,苦苦百世, 可憐可憐。雖然隻是聽他隨口一句,可我……也有些擔心。”
我知道這道士沒說錯, 也不欲將沈將軍蒙在鼓裡,便點了點頭:“這孩子的確生而帶兩劫。”
沈素商拿著撥浪鼓逗小孩的手瞬間停滯了, 她急切地問我:“是哪兩劫?”
我說:“短命、仇殺。”
“那該怎麼辦?那位道長給了我一把刀,說要為他放血換骨, 破除他的災厄……他說要是我們下不去手,就和他結緣,結緣後他和小玉之間有了靈魂媒介,他會為他開壇做法,小玉就不用受苦了。我雖覺得他的話信不得,可還是想來問問你。”
沈素商從懷裡拿出一把早就生鏽了的刀,我瞧那把刀和我從墳堆裡掏出來的差不多:“等你答應了結緣他就會索要你的傳家寶,他隻是想騙你的錢。”
母憂兒女難,繞是沈將軍也慌了神,她問:“可連你都說他有兩劫……是不是還需要為他算一算,知道未來該怎麼辦才好?”
“不用算。”
我打斷了沈素商焦急的詢問,將那柄青銅刀碎為齏粉:“不用聽彆人的話,也不用擔心。”
我抬手想捏捏熟睡小孩的臉龐,又怕他被弄醒後又對著自己哭,於是作罷,隻伸出食指搖了搖他手上戴著的長命鎖,下綴著的鈴鐺清淩淩地響。我把手攏進衣袖裡,笑著說:“劫煞而已,我能克之。”
……
丙醜年二月初一,賭氣走了九年的謝大將軍終於回京了,走的時候,順手接走了隻有十二歲的謝玉折,要帶著他從此去邊關常住。
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其實不該去戰場的,我攔住謝鎮南,他卻很無奈又驕傲地拍了拍自己的盔甲:“是謝玉折自己求的皇命,我哪敢抗旨不尊。”
當時我連手爐都拿不穩了,嘴角抽抽著問他:“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去那種地方乾什麼?”
謝鎮南又愛又恨地看著我:“這要問他義父咯。”
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覺得他很莫名其妙。
搬出國師府的時候,謝玉折沒有掉眼淚,他眼眶通紅地看著我,好像兩顆糖葫蘆,帶著哭腔對我說:“哥哥,我要走了。”
我能說什麼呢?我隻能歎口氣:“我知道。”
結果謝玉折一直立在門口不走,我原以為是這個小孩後悔了,會說出想留下來的話,所以已經想好了麵聖的說辭,準備讓皇帝收回成命,讓謝鎮南這種糙漢出去吃苦就行了。
沒想到這小孩隻是丟下行囊衝過來抱住我,我這副弱骨頭差點被他碰垮,我扶著腰,看他抿著嘴唇,滿臉嚴肅地對我發誓:
“哥哥,我一定會像您說的那樣,成為一個驍勇的小將軍。我會打很多場勝仗,擊敗很多敵人,守衛和雍的領土,守護四海的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之後,再領著陛下的賞賜,回來見您。”
……原來那天謝鎮南是這個意思。
謝玉折的聲音隨著他的哽咽抖動,我差點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他被我養得又白又嫩的臉上有一雙澄澈的眼睛,裡麵蓄滿了眼淚卻一滴都沒有掉下來,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迅速抬手一抹眼淚,未乾的水光便灑在他半張臉上。眼神認真到我都不敢對視,他鄭重地問我:“你會等我回來嗎?”
我想了想在其他家庭裡,家裡的小公子出門之後,那些大人是怎麼做的。
於是我為他披上小披風,說:“當然呀。”
謝玉折離京之日,春寒料峭,晨光熹微,這裡沒有暖氣,我的身體畏寒,初春仍要披著狐裘,雙手攏進溫暖的手攏裡,和皇帝一起站在巍峨的城牆之上,垂眸看著大軍出征。
微風吹過的時候,我的喉嚨就發癢,不時抬起手咳嗽兩聲,有些煞風景。
更可怕的是,我一咳嗽,周圍的太監侍女就像看到我血濺當場了一樣慌亂,急急忙忙地在我身邊圍成一圈,嚴絲密封地圍成個人牆替我擋風,還整齊劃一地說:“國師大人,您先進殿吧,今兒天涼風大!”
“我很好,你們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擔心我。”我儘量笑得輕鬆好看了點,想讓他們放鬆些,今日該是喜慶的日子,而且他們這樣站著……我明明是來送彆人的,卻隻能看到他們的背了。
沈高峯也眉頭緊鎖地看著我,擔憂道:“國師,你身體不好,就先進去吧,有朕在這裡,就已經足夠。”
任由帝王俯瞰的城牆上不該出現第二個人,他希望我這個風一吹能被刮三裡遠的渾身冒藥香的神棍能自覺離開,我知道。
我就不走。
我說:“今日我朝出征除寇,我身為國師,卻身虛體弱,無以塞責,隻能目送心祈,施以微薄之力,惟願大軍凱旋,將士平安。”
為了讓所有人聽清楚,我說得又慢又穩,說這句話時輕輕喘了好幾口氣,還不停地眯眼、掐指節,他們以為國師大人在做法呢,可要人命的戰爭哪是我這種在府邸裡養尊處優的人能輕易左右的。其實我隻是在用力看一個人。
謝玉折年紀尚小,卻仍獨自駕著一匹馬出了城門,他的馬在往前,他卻回頭遙望著城門上。他一直在朝這方向用力揮手上的鞭子,我眯上眼是想很認真地看他不停開合的嘴唇,可惜還是距離太遠了,看不見更聽不清。
天冷風寒,我這具身體不好用,明明沒站太久,中途就幾度頭暈目眩,差點昏過去。不過送行就要送到底,身為義父更要有家人的責任心,於是等到謝玉折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軍隊的尾巴也消失在視野中時,我才回去。
希望小將軍能平安吧。
……
我在路邊喝茶的時候聽說,每每謝小將軍率兵返京,都有萬人空巷,滿樓紅袖招之盛景。這一次大軍凱旋,我特意尋了個空閒時間去看熱鬨。小將軍英姿挺拔,果真是鮮衣怒馬少年郎,我瞧路邊的大叔大嬸好些都想要這樣一個小兒子,不過呢,他是我養大的。可一算十六歲也快過,他又長開了些,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
圓月當空,我在軍營帳篷外頭,聽到有人豔羨地說,謝小將軍上次凱旋,皇帝給了他一柄寶劍做賞。我依言新奇地看向營帳內,謝玉折身著輕鎧,正襟危坐,桌案上擺了一把鑲了玉的劍,那柄劍雖然沒有靈氣,但在下修界已經算得上至寶之物,這一次皇帝估計對侄兒的戰術滿意極了,才會送他這樣的東西。
我也挺高興的,可惜受賞的本人看著卻不太高興。他手握著狼毫筆大開大合地寫著字,寫廢了一張又一張紙。
我站的位置離他有點遠,看不清他在寫什麼。
我不懂帶兵打仗。
他是在琢磨未來的戰略,還是在給見不到麵的小姑娘寫情書?
……
一支暗箭射入了謝玉折的小腿,直接紮進了他的骨頭裡,他的馬沒了力氣,還摔斷了兩條腿,隻能趴在一旁等死。這條山路蜿蜒複雜,暗中投敵的親信害了他整支軍隊,謝玉折落了單,重重敵兵將他緊緊圍住,明明都要死了,他居然還不投降,太倔。他滿身都是血,和困獸沒兩樣,卻還在徒勞抵抗,可惜敵人已經揮舞兵戈衝了上來。
必死之局啊。
不過我再一次見到他的那天,下著小雨。我剛從春山寺裡出來,去給李家當鋪的小女兒送手串辟邪,就見他收傘進了來。他渾身上下都是完完整整的,我又剛出獄心中一高興,便和他聊了幾句。
他眉眼鋒利,眼神冷得像冰,笑也不笑,邊關的風霜把他催的一點都沒有從前的活潑樣了。他腰上掛著從前長命鎖下綴著的鈴鐺,拿著沈素商當年給他塞在長生玉裡的當票,從李福那兒贖走了一個空盒子。
臨走時他拉住我,叫我國師,我不認,他就不走,還告訴我他叫謝玉折。
我沒辦法,穿上他給買的好看衣服,泡了次明顯是他刻意安排的澡,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後來莫名其妙……又把他收為了徒。
……
謝玉折去了群青宴之後,我終於找到機會出去走了幾圈。楊徵舟是個見多識廣收藏豐厚的老狐狸,那十天我幫了他幾個忙,換了他幾株靈草做蠱。
很早以前,我就給謝玉折下了蠱。
在青衣河邊,我離魂歸來說他昏倒給他喂藥穩住靈魂,是第一次;後來他被追殺重傷,為他止痛又是一次,許許多多次,每一次他傷痕累累回來,我為他療傷,都會給他一顆藥,藥裡皆有蠱。
那一日群青宴終賽,我去看他,我說為了比武公正,謝玉折也需要吃下一顆斷續散。
但我怎麼可能放心讓他吃顧長明給的藥?顧長明一向是會在藥裡裝奇異毒蟲的人,更何況斷續散揠苗助長,也不是什麼特彆好的東西,所以我把那顆藥掉了包。那是最後一味蠱,謝玉折吃掉它之後,除了死就再也沒辦法解開蠱毒了。
我怕彆人對他動手腳,自己卻在給他動手腳。我告訴謝玉折我不是好人,或許並非提醒他當心的意思,隻是想慰藉我僅剩的良知罷了。
我原有的所有斷續散都在顧長明手裡,因此那日的藥裡並無半分能讓他變強的東西,我相信他能贏,贏不了也沒關係。
其實不用他在鏡湖玉宴奪魁我也能拿到菩薩針,但我仍用這樣一個理由讓他去了。我和方霽月送他上修界最大盛會的入場券,他自憑本事得到和實力相稱的席位。於是他讓天下人都知道世界上還有謝玉折這一號人物,讓宗主長老們看到這個人的確富有才能。
謝玉折就快十八歲了,再過兩年多就要弱冠,正是春風無限的好年紀。而顧長明雖然人有病,但卻是個看到天才就走不動道的瘋子。那天謝玉折昏倒後,他眼裡的焦急不像作假,之後甚至廢了趙元修,我想,他不會害他,而是在為謝玉折清理位置了。
他比我更適合做老師,既然他欣賞他、有意栽培他,謝玉折也的確該跟著他,成為他的徒弟,憑著他的天資和努力高歌猛進,名滿天下,劍術卓絕,最後成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也不無可能。
謝玉折進步太快了,等到顧長明反應過來這個人會威脅他的地位之時,他已經來不及對他下手了了。
我知道,如今名為“謝玉折”的這個靈魂,已經輪回很多次了。我是長生之人,看著他沒有一次活過了十八歲,但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這一次被我殺死之後,他不再是某一本書的主角,他的一生不再是既定的劇情,沒有長生護身咒也能好好活下去,他和他的劍從此都可以有一個特彆的名字。
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天下無雙的人,總有一日他會和我並肩甚至超過我。他和我不同,他的劍上不會沾無辜之人的血,他會斬除妖邪、替天行道,會為一人也會為天下人拔劍,還有,他修的不是無情道。
他伺候著我過了三個月舒坦日子,我陪他找到了他從前用過的劍,他奪魁幫我拿到了菩薩針,然後我殺了他,我的任務完成了,這個世界不會再崩壞,從此我逍遙他自在,我們的交集到此就要結束了。
這場名為輪回的旋渦,我帶你出來。
第088章 兩地分居
“大大該起床噠!大大該起床噠!”
臉上毛茸茸的觸感癢得讓柳閒想笑, 他朦朦朧朧睜開眼,是一隻小鬆鼠正坐在枕頭旁邊,用蓬鬆的尾巴為他扇風, 這聲音就好像是從它嘴裡傳出來的。
辭彆方霽月後他明明回祈平鎮的廢墟裡待了很久以避風頭,現在這又是在哪兒?
此時他躺在一張破舊的草席上,樹乾茅草蓋著的小屋四麵透風, 風吹過他額間的薄汗時就掀起一股涼意,柳閒頓時戒備起來,剛要護住自己,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彆碰這裡,我在為你治病。”
眼前的女子用木簪端莊盤起一頭黑發,穿著一身西子綠寬袖袍,正垂著淡灰色的眸子看桌上掀開的醫書。她的手也沒閒下來,一隻手握著柳閒的手腕, 另一隻手從他臉上取下毫針,像個出自名門的可靠女醫。
女子行醫姿勢未變,隨口道:“小鬆,他醒了,讓他喝水。”
柳閒停滯了呼吸,直到看到小鬆鼠用尾巴給他送來一碗清水,他才閉上眼舒了口氣, 飲儘後道:“夫子……是你啊。”
每一次和步千秋相見,他都和上一次的長相不同。或許是他總是愛易容, 亦或這些都是他的替身,總之, 這麼多年,柳閒從來沒有見過他連續用一張臉超過兩周。他不知道這人的真實容貌, 不知道他究竟是男還是女,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人,或許千變萬化才是步千秋的本質。
每一次改變外貌時,他的服飾、姿態和聲音都會隨之改變,隻有那雙淡灰色的瞳孔裡永遠留存有悲憫的光。彆說靈力了,他周身一絲特彆的氣都沒有,走在路上不會發出絲毫響動,就好像他本身是團空氣,一旦從視野裡消失就再也不能找到他,而遇上了,也隻能通過眼睛大致分辨他。
步千秋一邊看著醫書上的圖畫,一邊懸著執針的手,像話家常一般對柳閒說:
“謝玉折死了。”
柳閒毫不意外地“啊”了一聲:“我那一劍沒有省力氣,他活不下來。”
步千秋捏著針,隔空在柳閒臉上比劃了好幾下之後,才慢悠悠地紮進他的皮膚:“你明知道他輪回了這麼多次,終於攢夠這輩子的氣運,卻又讓他再次不得善終,難道不怕他以後知道真相,怪你嗎?”
柳閒理直氣壯地說:“恨我的死人不止他一個。”
步千秋問:“你是這樣想的嗎?我原本以為,無情道有大愛,他死了你仍會難過,沒想到你卻像壓根不知道此事一樣。”
“他的死是我動的手,要是我還傷心,未免太有病了。”
比起被遙遠且壓根看不見的人怪罪,比起為一個被自己殺了的人傷心,現在柳閒更擔心的是他的臉——
雖然他眼睛不好使,但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步千秋手上拿的書,是《零基礎也能學針灸(小白入門無憂)》!
步千秋察覺了他的視線,坦蕩地點了點書封:“今日對針灸起了興趣,隨意買了本書看看,應該能學。”
柳閒用喉嚨悶悶地“嗯”了一聲,臉上卻連一絲肌肉都不敢動了。
神通廣大的夫子啊,零基礎當然能學針灸了,但不一定能直接往活人臉上紮啊!
步千秋仍舊給他紮著針,很平常地說:“我熟悉你的容貌,若是紮壞了你的臉,會為你找一張和你完美契合的皮,畫上你原來的臉,再為你裝上這張皮,你和從前不會有絲毫變化。”
柳閒沉默了。所以你先前那麼多不重樣的臉,都是畫皮嗎?
“……屬於經外奇穴,可醫頭痛、目疾、麵癱。針不宜過長過粗,點刺出血或至多半寸,若用力過猛,易致人頭暈昏迷,大量出血……”
步千秋拿著一根長針抵在柳閒的太陽穴口,認真地念著書上洇著墨的字跡,他分心對柳閒說:“而且我不止熟悉你的容貌,所以你不用對我偽裝。你走之後,我很惋惜地去為少年英才收屍,可是他的屍體消失了。告訴我,謝玉折活過來了,你讓他金蟬脫殼,對嗎?”
柳閒斂下眸子,餘光見眼前人掠過千萬雲煙的灰眸注視著他,避無可避,他隻好輕輕地“嗯”了一聲:“那時你阻止了我。難道你也牽扯其中嗎?”
“啊……沒有的事。”步千秋放鬆地笑了笑,他把醫書一合,像是全部學懂了似的,手上微微一用力,毫針刺入了柳閒的皮肉:“我不關心彆人的生死,那天隻是想看看你近來是否有進益;讓小鬆把你帶回來,也隻是想為你治病。”
此時他用的聲音成熟又穩重,光是聽著就讓人覺得是個可靠的醫師,可若光顧著他的動作和話語,不知道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作風,旁人總會覺得,這不是在給柳閒治病,而是在對他用刑似的。
對了,治病!?
柳閒急急忙忙地問:“我的什麼病?”
我怎麼不知道我有病?
“你往靈海融了一根菩薩針,眼睛清明了幾天,看似實力大增,實際上透支了身體。要是還不真正恢複,你遲早會完全失去視物的能力。不過,我已經為你找到了療法。”
“不必勞煩——”柳閒婉拒的話隻說了四個字,已經聽得那人平淡道:
“剛才你喝了藥,我給你紮了針,你睡的床上也畫有定身的陣法,等著它生效吧。”
步千秋向來說一不二,柳閒偏頭看到桌上的空碗,碗裡殘留著黑綢的藥汁。
“藥……?”不說不知道,這一說,他突然發現自己滿嘴都是濃濃的苦藥味!
步千秋說:“方才小鬆給它施了障眼法,讓它和清水沒兩樣。若是我不這樣做,你不會喝。”
柳閒愣了愣,旋即痛苦地皺起了一整張臉,反射性地捂著胃乾嘔了好幾次,不過藥汁已經浸入了他的靈脈,他什麼都嘔不出來,好在身體並無不適感。
方才叫他起床的那隻鬆鼠就是小鬆,它抱著自己的尾巴,正高興地來回轉圈圈,嗚嗚地叫道:“噠噠噠噠,是我我我!”
那碗黑乎乎冒泡的不明液體殘留物還在眼前,已經喝下肚的柳閒隻能無力地彆過頭去,喪氣地開口:“多謝夫子大恩,蘭亭一定任您差遣,萬死不辭。”
步千秋搖頭說:“這百年我在學習醫術,隻是想再試一下這個藥方對人體的副作用,沒有讓你幫我做事的意思。我有把握它能醫好你,且副作用不會對你造成過多影響,我自己已經試過了。”
柳閒問:“會有什麼副作用?”
步千秋拎起小鬆鼠的後頸,把它放在柳閒懷裡:“幾年前,我看到小鬆的右眼裡插著一支箭,巢穴裡全是血,我見它可憐,於心不忍,就把它撿了回來。那時候他的一隻腳比你整個人還大,由於太過凶惡,妖林裡人和獸都不敢靠近他。”
“然後呢?”
柳閒僵硬地給他懷中“一隻腳比我還大的凶獸”小鬆順了順毛,心裡多了些不妙的預感。
果然,他聽見步千秋繼續說:“不過喝了我的藥之後,它就變成這樣了。”
小鬆鼠舒舒服服地在他懷裡打了個滾,高興道:“噠噠噠噠,我是小鬆噠!”
*另一邊。
欻——
美人如鏡花照月,荒草在風中呢喃,如同新婚夫妻洞房花燭時的羞澀低語,卻遮不住劍刃破空,刺入心臟的悶響。
“師尊!”
天剛剛亮,謝玉折就驚醒了。
他蜷在錦被裡,額頭冒著冷汗,腦袋裡仍混沌著自己死時在望鄉台眺望到的空茫景象,心口仍存著被一劍貫心的靡靡幻夢,他吃力地坐起身,將放了一夜的冷水一飲而儘,屈著腿愣了良久。
我到底哪裡做的不對,讓他討厭了呢?師尊哪怕是騙我,說殺了我對他有益都好,怎麼能說隻是單純想要我死呢?
倘若有苦難言,可又有什麼話不能對我直說呢?隻要他開口,有什麼事我不能為他去做呢?
他實在想不通。
房門被人輕輕敲了敲,門外人溫聲道:“師弟,宗主請你在日課前去藏書閣外茶室一聚。”
“好。”謝玉折鬆開自己疤痕猙獰的心口,右手放在床頭一絲不苟疊放著的天不生弟子服上,生繭的手指蜷縮了好幾下又張開,他最終還是穿上了這身死白的衣服。這不是師尊喜歡的顏色。
那一天過去已有三個月了。
他和柳閒在一起的那三個月,師尊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每一天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可如今又是三個月過去了,這些天究竟做了什麼他竟一點都記不清,渾渾噩噩的好像壓根沒活過一樣。
他隻知道自己明明都死了,正在奈何橋頭排隊領孟婆湯喝,睜眼的時候卻在天不生的床上睡著。為他送藥的仙君說,那時他身受重傷出現在天不生大門口,巡邏的弟子發現了他,交給門內的醫師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他也成為了傳言裡的人物。
有人說他運氣好,都要死了還能遇著貴人;有人說他本就在群青宴上大放異彩,被宗主青睞的人當然要儘力救活;還有人說,倘若他那時候真的要死了,天不生七千階玉梯,他又是怎麼爬上去的?
我到底是怎麼爬上去的?
到茶室的時候,顧長明正在下棋,對他朝對座一指:“來。”
謝玉折依言和他對弈,一炷香後白子就快被吃了個乾淨。顧長明皺著眉說:“你的狀態不佳。昨夜又做噩夢了?”
“嗯。”
“夢見了誰?”
謝玉折死死地攥著手裡的白子,力道大到差點要把它捏碎:“柳……蘭亭。”
“又夢見他殺你了?”
謝玉折誠實道:“宗主,我忘不掉。”
“我很少見他執劍。但那天不周貫穿了你的心臟,你本來該死了。”
謝玉折掐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心,迅速接了話:“宗主對我的救命之恩,我此生難忘,弟子願為您赴湯蹈火,償還恩情。”
“你是千年難遇的天才,他知道我想栽培你,又決意要你死,興許找我要回長生骨,都是怕我救你。不過你做得很好。那日你趁他不備刺他一劍,他神誌不清,我才能掉包長生骨,有它你才能活下來。一個弑徒,一個叛師,你們才是絕配。”
所以那一天被柳閒拿回的是假的長生骨?可他那日的昏沉,當真和我有關嗎?
謝玉折還記得,顧長明喜歡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他曾讓他刺傷柳閒以表忠心,畢竟那一劍之後謝玉折和柳閒就是河兩岸的人,而後來他竟當真失控這樣做了。
他恭敬道:“那一日,我隻是想完成宗主您的囑托,並未有他想。”
顧長明隨口一問:“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殺你嗎?”
心臟怦怦跳的時候,謝玉折就覺得心口好痛。
他掐著自己的掌心,悶悶地想,原來那天我刺向師尊的那一劍,也讓他這樣疼了嗎?
不過片刻他就回過了神,顧長明正滿意地看著他,他眉眼低垂道:
“我不知道。我原以為,拜他為師、服侍他,他就能提點我,可他隻是差使我,連入群青宴也是為了替他拿到菩薩針,甚至最後要殺了我。雖然我背叛了他,可他對也我根本……不是真心。”
“天命書上寫著,你不死,他就會死,他看過那本書。”
顧長明冷冷地笑了聲:“他惜命,會抓住一切能活下去的機會,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不過我早提醒過你,在修無情道的人心裡,人和花草沒兩樣。他開心時能賞你幾句好話,沒趣了也能賞你兩個巴掌,可你不信。”
謝玉折放下最後一粒白子,道:“是弟子醒悟得太晚了。”
顧長明道:“不算晚。他不惜才,我卻可以收你為親傳弟子。”
並未見得謝玉折有多高興,他凝重地搖頭道:“宗主,先前我在鏡湖玉宴昏倒時,他稱我為他的弟子。天下人都以為你們是好友,上修界規定一人一師,要是他未曾說明,我又拜您為師,或許會對您名譽有損。”
顧長明點了點頭,收起棋子時輕描淡寫地說:
“他曾被我重傷,雙目儘廢,囚於山寺懈怠百年,又據你所說劍心成陣,如今一定身負重荷,近些年都不會再露麵了。而他不開口,你的確不能拜入我門下。不過,上仙是天不生掌門,你身為他的弟子,便是天不生的弟子,如今他外出遊曆,自然該由我代為教導。”
桌上是苦苦掙紮多次卻仍爛透了的敗局,看著輸了滿盤的棋局,謝玉折又黑又深的瞳孔裡藏不住濃烈的偏執,他緊握著腰上的無名劍,低聲道:“弟子都明白。”
顧長明拿出一張令牌交給他:“你在天不生學劍,比在他手下要好的多。這是藏書閣四層之上的通行令,隻有親傳弟子能活得,我交給你。等你學成出師,如何不能還當日的恥辱?”
謝玉折接過令牌,拜謝道:“多謝宗主。我一定會勤學苦練,不負師恩,以報當日之仇。”
第089章 前往北原
今日是在天不生修學的第一天, 謝玉折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了床。
往日在小院的時候,他會先煮一碗熱茶,做一鍋熱氣騰騰的早餐, 先吃一些填飽肚子,再溫一些等著不知道多久會起床的柳閒,解下圍裙後, 就能帶著新一天的滿足開始讀書練劍了。
小院裡沒有仙器寶物,隻有個光禿禿的泥巴地和一棵勉勉強強能遮擋陽光的樹,在那樣小的一個地方從早到晚,他竟然也沒有覺得枯燥乏味過,每一個夜晚都好期盼下一個白天。
可如今在陳設恢宏的天不生,即使昨日已經有師姐為他介紹這裡的衣食住行,可他依舊有些無所適從。
此時天色尚早,朝陽才悄悄從雲層裡冒出一個角, 他走進天不生的膳堂,裡頭竟然已經坐了不少人!
剛出爐的飯菜正冒著熱氣,高山上的膳堂不似其他地方那麼冷,白衣弟子們都儀表工整,姿態端正,除了碰麵時的示好之外,連偶爾的交流都極其小聲。
明明有這麼多人聚在一起, 這裡卻靜雅得像琴室一般,要是軍營裡有這麼多人, 喝酒調笑的聲音早就能把房頂掀翻了。
天下第一宗的廚子似乎都是頂尖的,明明隻是個早餐, 堂上卻花樣百出,擺滿了各式各樣精致的美味。
謝玉折為自己打了一碗粥, 兩個饅頭,昨夜有些失眠,此時他的大腦仍是空空的,正懵懵懂懂地想要找個沒人的角落坐下來,卻突然有人叫他:“謝師弟晨安。”
他雙眼聚焦看去,是一個沒見過的人,便禮貌地點了點頭道:“師兄好。”
又一人:“謝師弟晨安。”
“師姐好。”
“謝師弟早啊。”
“師……”竟有些看不出這人是男是女,他道:“前輩早。”
前輩認真地朝他點點頭:“原來你長這樣。哈,的確好看,但沒想到他們喜歡這種冷淡的。”
好看?喜歡?冷淡?
謝玉折徑直地側身走開了。
旁邊人往他身邊越走越近,輕輕一碰,若非他手穩,差點撞翻了他盤裡的粥。
“你們看,那就是謝玉折,名簿上隻有十七歲,居然能奪魁,人不可貌相啊!”
有人壓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上仙都露麵說那是他弟子了,就算他沒那個實力奪魁,也總有方法。奪魁便罷了,上仙有事外出,他就能和紙意師兄一起在宗主門下修學,十七歲,能羨慕死十八個我了呀。”
一個帶著怯意的女聲弱弱開口:“終賽那天我在場,看到了他們的對局……雖然第一場他就輸了,但可能是那時候還沒有進入狀態,第二場就和趙師……元修不相上下,最後贏得也很艱難,而且我見他是有實力的……”
謝玉折路過這桌人,找了個空無一人的角落坐下,琢磨著吃完飯後,在早課開始前的兩刻鐘,還能念念新從藏書閣裡借來的書。
感受到一堆人的視線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耳力因為柳閒三個月的使喚折磨變得很好,即使那群人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無可避免地能聽清他們的話,有點吵了。
“第二場頗搞笑了,上仙親自遞給他一顆藥,誰知道那是什麼?那顆藥之後就能扭轉劣勢,以金丹之身勝了元嬰,保不齊——”
男子拖長了語調,似笑非笑地說:“這種事也不少見。”
“可是,我們不該這樣說他。萬一他是隱匿實力的高手呢?畢竟那可是上仙唯二親口承認的徒弟,據說十七師兄當年也……”
女弟子還沒說完就被人用法術封了嘴,同伴言談間的嬉笑蕩然無存,低喝道:
“不想死就彆提那個人!”
小弟子連連點頭,同伴放鬆身體,明明在繼續調笑,卻多了些刻意轉移話題的意味:
“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神仙和第一宗的宗主!之前不是有人說在水雲身裡看到了上仙娘子嗎,也不知道他師娘是個什麼身份,肯定不會差。人家從指縫裡漏一點出來,都夠他瀟灑一輩子的了,要是討得了他們的歡心,送他一個魁首玩玩,也不是大事。”
“不過,人能被收買,妖物不會。宗主說他要和我們一起去獵妖,到時候就能見真章了。”
趙寧非起著哄,忽見自己的小師妹像是瞧見惡獸般小聲清了清嗓,頭垂得很低。
“欣妹,你怎麼了?”他轉過頭去,卻瞧見——
一位身穿銀光勁裝,頭戴玄冠,腰佩石青帶的青年微抿著唇,立在他們身後。他身姿挺拔,垂眸掃過這圍成一圈講閒話的人,問:“晨光正好,你們吃完了早飯不去練劍,在此議論的是何要事,竟需要如此排場?不若讓我也一同探討探討?”
“紙、紙意師兄!”幾人齊齊起身,恭敬地朝來人揖了一禮,彆說頂撞了,連頭都不敢抬。
背後說人壞話被趙紙意抓包,他們完蛋了。
天不生內門本就頭角崢嶸,趙紙意天資聰穎,還身為宗主兩位親傳弟子之一,更是在其中獨占鼇頭。如今他的哥哥趙元修被掃地出門,身為血親,宗主對他的優待竟沒受到絲毫影響,甚至更上一層樓,實在是受儘偏愛的天之驕子。
但他賞公私分明,對旁人關愛有加,所以他們並不會不服氣,想得更多的是,被師兄瞧見不好的一麵了。
趙紙意不輕不重地說:“門規其三,‘事非親曆,不可臆斷’,今日你們妄議同門,罰抄門規十次,明日此時交。此事下不為例,去吧。”
謝玉折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啃自己的饅頭,沒想到竟然又有個人來到他身邊,他隻看到這人的衣角時就想條件反射似的說一句“師兄師姐好”,卻聽見那人帶著笑意,用清鈴般的聲音問他:
“師弟,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他抬起頭,見剛處置完人的趙紙意端著幾盤精致的小菜和粥站在他身側,與這人一同前來的,是數雙帶著不同情緒的眼睛。
他有片刻捏緊了自己手中的玉筷,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趙師兄好。”
許是親傳弟子的衣料本就不同,亦或是死白的服飾穿在美人身上也會熠熠生輝,趙紙意穿弟子服時如蘭花一般清雅,周身像蒙了層霧氣一般的美。
他坐下來說:“昨日看到新張的榜,我才知道你來了。早就聽說了你在鏡湖玉宴的風采,我一直想與你見一麵,沒想到這麼巧,這時候就遇見了。”
“師兄言重了。”
趙紙意清秀的臉上滿是自責,他道:“那些人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們隻是看元修走了,心中鬱悶,把氣撒在了你身上。總有人不明事理,把毫無乾係的兩件事聯係在一起,以為師尊是為了給你鋪路,才借故把趙元修攆出去。可我雖然是元修的手足兄弟,也知道他犯了大錯,怎麼能偷竊禁藥,還讓你中毒?我要是提前知道,一定會阻止他。”
他斂下眉眼,“玉折,我替他向你道歉。”
沉默地聽完這樣一大段話後,謝玉折迅速學著友善地抬了抬嘴角,搖頭說:“我剛才並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也並不怪元修師兄,多謝師兄掛懷。”
趙紙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好上仙慧眼,你及時吃了解藥,趙元修才能不至於釀下大錯。身體一切都好嗎?”
解藥?謝玉折及時捕捉到了這個字眼。
那天他藏在無悲殿角落裡時,柳閒說是趙紙意給他兄長下了斷續散。後來他用顧長明給的令牌,去天不生藏書閣的第七層看到了介紹這種藥的書,知道此藥無解。因此,倘若為了公平公正,那天他吃下去的可能是另一顆斷續散,但絕不可能是解藥。
趙紙意是顧長明的親傳弟子,也有進入第七層的權限。如果他敢給趙元修用此物,說明他對這東西的了解應該不淺,如今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而且斷續散服用幾日後就會氣虛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我為什麼沒有這些症狀?
謝玉折適時地皺了皺眉,答複說:“有時會覺得體弱無力,但練武時總要克服。”
“上仙不在,我們就是你的家人,以後一同聽學練劍,很快就能熟絡起來,遇到了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們。”
趙紙意朝他溫柔地笑了笑:“而且我們就要一齊啟程去北原了。”
“北原?”
趙紙意耐心地為他講述著:
“據說北原裡有一座山,名叫.春山,曾經梅花終年盛放不敗,山巔處還有一座天鐘,常常無人而鳴。因此很多人覺得山中有仙,為了尋仙便想闖入,可惜環境惡劣,大多都喪命了。而半年前北原上空突然成了永夜,流出的雪水全都受了瘴氣汙染,師尊懷疑那座山出了妖邪,要帶幾名弟子一同前往除妖。”
春山有仙?謝玉折猛的想到,他和柳閒在當鋪裡初次重逢,彼時他就聽到柳閒拿著串佛珠,說是從北原山上的笑佛手上扒下來的,而那時正是半年前!
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這件事和……柳閒有關嗎?
趙紙意輕鬆地笑說:“可是大家都知道,天底下隻有一位仙,他在逍遙遠遊,春山那樣惡劣的地方,怎麼可能會再有一位呢,你說是嗎?”
怎麼可能再有一位呢?
像是被人挖心焚骨一般,謝玉折碎成萬千塊的心突然不住地抽痛,牙齒已經開始打顫,他咬破自己的舌頭,強迫自己表現正常,可卻連半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來。
趙紙意並不覺得掃興,繼續問他:“聽說你曾是下修界和雍國的小將軍,可曾去過那兒的第一大酒樓,醉夢長?”
“……去過。”
“上仙是否教過你禦劍?”
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站在劍上的狼狽情景,謝玉折差點被空氣一噎,他緩慢地說:“……教過。”
趙紙意一下子放鬆了下來:“那便好辦多了。去北原會路過和雍國,醉夢長的楊老板邀請我們一聚,我們先禦劍三個時辰去那裡落腳,休息一夜後,再去春山。”
謝玉折臉色一變:“楊老板?”
趙紙意說:“你應該知道他吧,他叫楊徵舟,曾經也在上修界,天下頂尖十位大能之一,後來退隱行商,是上仙的多年好友了。”
“……見過。”
我不止去過醉夢長,我不止見過酒樓的老板,我還去過他的書房,我還被他押去過第一大酒樓酒樓下層的第一大地牢裡,全身鐐銬,跪了六天。
謝玉折小時候和柳閒在一起,一起吃飯時都是說說笑笑,從來沒有接受過大家族裡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育,但現在他決定以後在外吃飯,都要堅持這個規矩了。
他不想再聽到趙錢孫李的那位師兄師姐對他提到那些字眼了。現在,因為趙紙意這幾句友好善意的提醒,他手裡鬆軟的饅頭就像變成了數顆粗糲的石子,咀嚼時都像是已經給他劃了滿嘴的傷口。
春山之上,怎麼會再有一位仙?
身為弑徒之人的弑師之徒,我該怎樣重新回到那個地方?
我能在那個地方,遇見柳閒嗎?
趙紙意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吃完飯就回去收拾行李吧,一個時辰後我們就出發。”
第090章 閣主有請
和宗主一同下山曆練的資格極其珍貴, 更何況此行是去往窮凶極惡的北原春山,不是去往某家某地的賞景團,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喪當場, 因此,最終顧長明隻帶了趙紙意和謝玉折兩個人前往。
還沒下山,光是站在天不生門口, 隔著腳下厚重的雲層往下看巍峨的、不見底的七千階玉梯,謝玉折就已經覺得觸目驚心了。
我明明已經死過一次了。
不周直接從我的心口穿透出了脊背,比冰還刺骨的劍意讓我的心化作了看不見的碎煙,那一劍之後我才知道帶著高帽的黑白無常不是編造出來的傳說。
白無常喜笑顏開地對我說“你可來了”,黑無常滿麵肅然地為我套上緝魂鎖,閻王爺準許他們將我押解到望鄉台前望望血親,我第一次看到三歲時就離我而去的母親的模樣。
他確信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可為什麼他醒來時會在七千階上的天不生,沒有人知道他是個已經在陰曹地府裡走過一遭的死人, 隻以為他是重傷被救了?
都說人死時腦袋裡會閃過走馬燈,那現在的一切,隻是我彌留之際時做的一個夢嗎?
可為什麼夢裡沒有想見的人?
沒有太多時間琢磨,謝玉折迅速回過神,立在顧長明身旁,召出自己的劍,正為難地想著該如何禦劍而下, 卻聽見顧長明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柳閒很愛劍。”
柳……閒?
總是聽顧長明上仙上仙地叫,他原以為這個人不知道柳蘭亭的另一個名字。
“他恨不得和自己的劍睡在一起, 去哪兒都禦劍而行,從來不屑於乘車, 他覺得這樣很……”
顧長明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回憶那個陌生的、隻從紅衣青年口中聽到過的又粗鄙又張狂的說法:“遜。”
竟然像是在緬懷似的, 他自顧自地歎了口氣:“但和你住一起之後,他為你買了一輛馬車。他太寵愛你了。而你還怨他。當年他力排眾議也要留下的十七也是這樣,他總是遇不對人。”
“他……”謝玉折垂著頭,低聲不甘道:
“他為我買了一輛馬車,就想換走我的命,宗主,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
“你知道要乾什麼就好。”
看著雲霧繚繞的腳下就像在俯瞰眾生,顧長明棱角分明的臉上噙著一抹淡漠的笑,他話音一轉道:
“你們二人禦劍下山,兩個時辰後,醉夢長見。”
說罷他麵前出現一條裂縫,他踏足進去,身影便消失在了天不生雪冷的空氣中,獨留趙紙意和謝玉折二人麵麵相覷。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趙紙意關懷道:“師弟,若你恐高,我可以帶你下山。”
謝玉折搖了搖頭,無名劍放平,他踏了上去。
忽略原來平日和柳閒待在一起一直被監視著,連買了輛馬車都有人知道的事實,顧長明其實沒說錯。
如果他想修劍,卻連禦劍都不敢,何其好笑?先前不用怕死、不擔心有做不到的事,所以練了這麼久連禦劍都不行,他在柳閒的庇護之下安逸太久了。
柳閒怕鳥,所以他給自己養了一隻。
他怕高,也必須站在高處去。
按照尋常禦劍的速度算來,從天不生到醉夢長,需要至少三個時辰,不僅需要禦劍,還不得不加快速度。
在高空之上毫無支撐的感覺讓他恐慌,謝玉折閉著眼,聽耳邊呼呼吹過的風聲,可腰間的鈴鐺聲蓋過了一切,還在清脆作響,是他渾身僵硬時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明明是求長生的鈴,此時卻變得無比蠱惑,卻又分外讓人安心。
從劍上下來的時候,他身上磕磕絆絆,多了好幾處青紅的腫包,鬢角的碎發已經被冷汗打濕又風乾,謝玉折攥著小鈴鐺,覺得自己這一路上已經死過無數次。但逐漸加快的劍速之下,狂風好像席卷了他的整個靈魂,靈海完全放空,他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好像一隻鳥一樣的自在。
柳閒愛禦劍,會因為這個原因嗎?
到到達醉夢長富麗的雕花門口時,顧長明和趙紙意都不在。謝玉折跌跌撞撞地,還有些分不清東西南北,正要走進去,就又有兩把刀橫叉在他身前,眼前兩人各捏著一塊不知道有什麼用的石頭,他一靠近,那塊石頭就不停地閃光,許是用於認人的物件。
兩人一個眼睛笑彎成了刀似的縫,另一個嘴角下撇也像柄淬毒的刀,那模樣和他先前看到的黑白無常好相像。
但他不能死。
長劍出鞘兩寸,卻見這兩人收起了發光的石頭,對他躬身道:“這位客人,閣主有請。”
“閣主?”
明明是邀請的語氣,可兩柄帶著銅鏽的彎刀卻仍是懸在他眼前的,一人說:“聽聞天不生弟子下山,旅途舟車勞頓,楊老板已設宴相邀,派我等在此恭候一整日,請這位小仙君隨我前去。”
念著或許顧趙兩人已經進去了,謝玉折跟上了這位白無常似的人。越往裡走,多種香料混雜的濃鬱香味就越重,但許是材料足夠好,混在一起竟也不刺鼻,可他仍能聞到,這其中有和一眾名香格格不入的細微鐵鏽味。
直到儘頭轉角的雅間裡,他看到了楊徵舟。
“閣主,客人帶來了。”笑眼無常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退了出去,連帶著合上了門。
楊徵舟長發微卷,坐在太師椅上,並未說話,可從他身後的黑暗中突然出現個勁裝黑衣人,將剛入門的謝玉折擒倒在地!
楊徵舟手執煙鬥,往兔毫茶盞裡抖了抖灰,眼也不抬地問他:“冒充上仙弟子進入天不生,你有什麼目的?”
被人死死扣住脖頸,謝玉折的雙眼迅速充血通紅,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奢侈,他不停地咳嗽,不明所以地啞著嗓子複述:“冒充?”
楊徵舟再問:“知道他死了,還會如此高超易容術的人不多。你是誰?”
“我是……謝玉折。”
謝玉折斷斷續續地說著,將他控住的人卻突然僵硬了下。他找準時機翻過身去,將那人點穴定身,站起身來,迅速拔劍抵著他的喉嚨,攜著他一步一步朝門口退去,門卻從裡打不開!
“謝玉折已經死了。”
楊徵舟並不急躁,他放下煙鬥後,又變成了那副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把玩起了一柄字畫飄逸的折扇。
可謝玉折分明看到,他的瞳孔竟然悄然變成了湖水一般的碧色!他在宮中見過瞳孔異色的西域人,可怎麼會有人能在瞬息之間,從黑變成青色!?
“我沒有冒充。”
折扇被人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他已經死了!”
失態片刻後楊徵舟又緩下了脾氣,可他的胸口仍在不停的起伏著,周身的鐵鏽味越來越濃,他對著那把扇子歉疚道:
“你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不得不殺了你。名叫謝玉折的人隻能死,若我錯殺,向你道歉。”
話音剛落,謝玉折便僵硬地鬆開了要挾人的手。他如行屍傀儡般緩慢地往前走著,拔出了牆上掛著的劍,所有行動都像被人控製了一般,一丁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他隻覺得自己還在軍營之中,是個辱了皇命該當自刎謝罪的叛徒,正舉著劍鋒要朝著自己脖子抹去,門外卻突然“扣扣”兩聲,有人高聲通傳:
“百煉穀穀主方霽月求見。”
謝玉折突然失了力氣,手中的劍哐啷一聲墜落在地,楊徵舟喃喃問:“誰?”
笑眼為他呈上剛遞來用紅線繡著花的名帖,重複道:“百煉穀穀主,方霽月。”
“方……霽月?”
這是驚錯第二次見自家閣主如此慌張,上一次是有個拍了馬車的瞎子進屋撞見他抽煙,這一次是百煉穀穀主時機不巧撞見他殺人。
隻見楊徵舟雙目的青色迅速褪去,他整理好衣衫,收起煙鬥,親自站起身來開了門,自責地對來人笑了笑:“不知方宗主前來,楊某有失遠迎。”
而謝玉折早已被迫坐了下來,雙唇被緊鎖說不出話,他用力握著茶台,右手的青筋暴起,楊徵舟的注意力已經沒有在他的身上,可他卻沒有多做行動,隻是死死地盯著與人談笑風生的楊徵舟,細細品味著身體裡不受控製的感覺。
他知道在天不生的那天是誰害他刺柳閒一劍了——
完全一致的滋味,絕不會有錯!
若是完全靠單打獨鬥,背後沒有半點武力支撐,想要豢養一群忠心的手下,還要在魚龍混雜的商界屹立不倒,談何容易?
他從上修界世家記裡讀到過,楊家傳承千年,幻術卓絕無人可比擬,而楊徵舟便姓楊。
“母……”
方霽月的聲音依舊如流水般動人,細看時便能發現楊徵舟竟與她有幾分相似的溫柔,她盈盈地福了個回禮,打斷了楊徵舟的話:“楊老板好。”
她走到謝玉折身邊,數根紅線從手中冒出,撥開了他已經被鋒利茶台割破出血的手心,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略有些不悅地輕聲道:
“你十七歲時,還成日在家中錦衣玉食,謝玉折連個親人都沒有,如何招惹你了?”
楊徵舟辯解道:“是他心懷不軌,冒充上仙弟子潛入天不生。”
方霽月捂嘴笑了:“楊老板,他壓根沒有易容。”
楊徵舟的語調徹底冷了下來:“方宗主有所不知,我知道上百種不用易容就讓人變得和另一個完全一樣的方法。”
“那你們楊家人更能看出來,他就是貨真價實的謝玉折了。”
“我來,是因為恰巧路過此地,聽說蘭亭的小徒弟在此,想來送個禮物。”
方霽月輕輕拍了拍謝玉折的肩,紅線纏繞著他受傷的手心,似乎想讓他放鬆下來:“是上次就想給你,卻被你師尊打斷了的那一份。”
隻見方才被謝玉折反擊的黑衣人突然走了過來,他身著能完全隱匿在黑暗中的夜行衣,整張臉都被黑紗蒙住,明明渾身都是黑色,卻在走到謝玉折身旁時,從懷中掏出了一方梨花白的蘇繡手帕。
那人撫上謝玉折的臉,為他拭去額間冷汗,又莫名其妙地把桌上現成帶茶葉均勻鋪在他的傷口上,像在敷草藥似的。他尖利的指甲一勾這方手帕就變成了塊布條,但一連笨拙地試了好幾次之後,才終於成功地把謝玉折的傷口完全覆蓋住,打了個醜陋卻穩固的、甚至勒得有些疼人的結。
明明是個陌生人略微有些癡傻的觸碰,可謝玉折沒有抽回手。
他愣愣地看著這個人。
心臟快速跳動得就好像要蹦出來,全身上下每一塊皮膚都在灼燒,血液一股腦地衝上天靈蓋,他緊攥著裹在自己手心的布條,抬起手隔空想觸碰到這人臉上的黑紗卻又出於禮節放下,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個人黑紗之下的麵容!
方霽月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常,轉過頭笑了笑,說:“阿商,不如讓他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