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兵人
楊徵舟看著黑衣人意義不明的舉動, 不解道:“驚錯,今天怎麼了?若是身體不適,休息便好, 何必堅持過來。”
可他身後卻突然有個人倒吸了一口涼氣,輕輕戳了戳他的肩,小心翼翼道:
“閣主, 我在這兒啊……”
“所以那是?”終於意識到什麼,楊徵舟猛的站起身,看向謝玉折身旁黑衣人的眼裡滿是不可置信,折扇迅速打過去想要讓他放下手,可惜隻被他輕鬆避開。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舉措都來不及,那個人已經依言輕輕地撩開了蒙麵的黑紗。
謝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視著那個人。
他吞咽了幾下,木然地說:“阿……阿、商?”
方霽月施施然坐下來, 精致的點翠耳墜依舊穩穩不動,她笑著點點頭:“嗯,阿商。”
縱使眼前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楊徵舟依舊忍不住地低喝:“你什麼時候把她安插進來的?”
明明他命令了驚錯去拿下謝玉折,可為什麼剛才並不在場的方霽月能瞞過所有人,讓另一個人代替了驚錯?
方霽月端莊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盞,放在鼻下聞了聞, 坦然道:
“我隻是想讓可憐的孩子高興一些,讓他見見自己毫無記憶的母親。”
“你怎麼能?!”
“我為何不能?”方霽月輕鬆麵色不改, 將滿是血腥異味的茶盞放下,反問道:“楊徵舟, 雖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許平日裡也怨恨我,但在剛才聽到我要拜訪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興嗎?”
“好,好。”
楊徵舟明明立著,在坐著的溫婉女子麵前卻如同螻蟻般平凡,他一連說了好幾聲“好”,而後“啪”的一聲茶盞被摔碎在方霽月的腳邊,茶水濺了她滿腿,楊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記性,居然還知道您有一雙兒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該把她帶出來。”
方霽月笑而不語,她左手輕輕支著頭,青蔥指尖翻動幾下,紅線就活了起來,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複成了原來古樸茶盞的模樣,而後她又好玩似的輕輕一碰,茶盞又順著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滿地的水漬和瓷片讓原本裝潢華美的屋子變得不堪,可無法阻擋的另一邊,被黑衣人掀起的麵紗之下,窗外的光透過縫隙拂到她臉上,似乎連光都憐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氣。
那人緩緩抬眸——
蓮步柔荑,蛾眉皓齒,她眼裡繡著天上瑩瑩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阿商。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國的皇帝親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長公主,有史以來唯一的女將軍,過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謝玉折的雙腿驟然一僵,手撐著桌角讓自己不至於倒下,顫顫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從裡麵拿出自己碎掉的長生玉。
當年您送給孩兒的東西我現在還好好帶在身上,他想讓母親知道。可惜手太抖太無力,他一連嘗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把它拿出來,芥子袋還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其實他一直都不認識自己的母親。
時間過得太久了,三歲的時候記性太差了,與小時候日日依賴著的母親常年不見,後來在午夜夢回的幻想之中,也隻能將她假想成一團霧氣了。
但好在他死時閻王爺開恩讓他見了血親一麵,他在那時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渾身縈繞著藥氣的沈素商,濃重的藥氣把整個畫麵都變得模糊不清,但僅僅那一眼,他看到母親抱著年幼的自己的畫麵,靈魂空缺的某處就悄然被填了個大半,他把母親帶給他的感覺永久地刻進了骨髓裡。
於是此時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衝昏了他的頭腦,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謝玉折雙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開合了好幾次,最後終於從目睹彆人和母親相處時的模樣學會了那個字的念法,乾澀著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親麵前,像乞求母親憐愛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著頭,卻遲遲沒等到女子的回應。
“娘,孩兒終於見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雙眼如同木偶一般無神。聽到謝玉折的呼喊,她連眼皮都沒有顫動一下,更像是一座美麗的雕像。
謝玉折抬起頭,再次試探叫道:“母親?”
萬籟俱寂之時,風吹過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關節處處縫著的、不知終點連去何方的紅線,她整個身體裡隻有紅線在動。
“您怎麼動不了了?”
沈素商依舊紋絲不動地立著,而當謝玉折伸出手撥動她手腕上的紅線時,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關節跟著靈活行動!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謝玉折的半張臉藏進黢黑的陰影中。一碰到紅線就像被燙傷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夢初醒般,他看著自己劇烈顫動的手,瞪大了眼睛質問:“她已經死了,怎麼會在這裡……你對她做了什麼?”
方霽月說:“她隻是一個人偶,沒有我的指示,她不會動。”
百煉穀強者為主,其中方霽月是千載難逢的煉器天才,其資質本事令無數人望塵莫及,連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時儀態萬千。這樣的一個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該很多,但在民間所傳的小道消息裡,她有一樣怪癖,令人人聞風而逃——
彆人煉兵器,她煉兵人。
手中的細紅線絕不是僅僅用來看著優雅的裝飾,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絲。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個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遠不知道,身邊混在人堆草穀裡的誰人誰物,究竟哪一位,是隨時可能跪倒在她膝下為她赴火海的人偶。
在方霽月還未曾成名,彆人以為她隻是個被養在深閨中的嬌氣小姐之時,她繞著幾根看著普通、卻被她取名為“無常雀”的紅線,上仙山立下戰帖,以千年至寶為注,要和上修界九位高手比武。
九位當世大能迎戰,方霽月九勝而無一敗。
方霽月名聲大噪又惹人猜忌,找不到她用活人煉器的證據,又不敢輕易招惹這位變態的魔女,流言抨擊她做人形兵器大失人道,諸位世家找上門來聲討她時,她正悠哉悠哉地蕩著秋千,傀儡擋在她身前,無一人能進她的身,逼退所有人之前她答道:“世事是一場大棋,人皆為子,我從不用親身參與其中,兵人而已。”
兵人,即以人為兵。
而後她坐上了器宗宗主之位,沒過數年又迅速退隱,操持鏡湖玉宴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露麵的一次。
謝玉折問:“你把她煉成了兵人?”
方霽月搖了搖頭,否認道:“這隻是一副未經打磨的人偶。沈將軍的威名,邊疆蠻夷十三族無人不知,策一匹馬握一杆槍便能直取敵將首級,怎麼可能是個手上連繭都沒有的弱女子?”
對,對,母親已經死了十四年了。眼前這個女子雖然和她模樣相同,但他猜測,這應該是母親還在宮中做公主時的模樣。
“她怎麼會——”謝玉折的聲音不解到近乎癲狂的地步,可隨後他又泄了氣,低聲道:
“你怎麼能用她的模樣,去做一個毫無感情的殺器呢。”
方霽月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她沒有解釋,正偏著頭,好像在細致地打量酒樓裡的裝潢,她像她當年所說的話一般,永遠置身事外。
沒有她的指示,名為“沈素商”的人偶依舊保持著原來僵直的姿勢,謝玉折心中刺痛,牙齒緊咬到出了血,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撥動她身上的紅線,讓她換了個舒適的坐姿。
“啊……”突然有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意識到到這個聲音的來源,謝玉折猛地轉過頭,看到“沈素商”竟然動了動自己的關節,她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腕,沒有溫度的手掌在謝玉折的臉側駐留良久,卻並不知為何沒有真正挨上。她笑的時候,雖然肌肉移動得極其緩慢,可雙目仍悄然地化作了兩輪彎彎的月亮。
她說:“小玉長大了呀。”
“沈素商”似乎從來沒有用過自己的聲帶,她的聲音嘶啞到像是天生就不會說話,每一個字都破碎到好似蜂振翅亂糟糟,但謝玉折仍舊聽清了。
他激動地跪著往前走了兩步,用力握住沈素商冰沁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連連點頭道:“是我,是小玉,我馬上十八歲了,娘,小玉已經長這麼大了,你看看我……”
可惜沈素商再也沒有說半個字、做半個動作,若不是盈盈如月的笑意還殘留在臉上,謝玉折還以為剛才的一切都隻是個幻覺。
他的聲音隨著脊背的彎下而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了微弱無助的嗚咽。
看著謝玉折涕泗橫流又喜又悲的可憐模樣,楊徵舟轉頭盯著方霽月,皺眉問:“你操控的?方宗主,她最好隻是個人偶。要是被人發現你用活人煉器,沒人救得了你。”
方霽月攤開兩隻手心,其中紅線一動不動,動作坦然地說明自己與此事無關。可她的目光卻注視著剛才突然行動起來的人偶,緩聲道:“那是她。”
“沈素商死後,我用引魂幡聚齊了她的魂魄,在人偶中安養,想送她去輪回。但我等了十四年,她的三魂六魄依舊散亂。所以我帶她來見你。讓你見見她,也想試一試,能不能治好她。”
謝玉折低低地複述:“這麼多年……她還沒有入輪回?”
一根紅線探入沈素商的眉心,方霽月道:“或許是見了你高興,剛才她有了短暫的意識,魂魄重聚,可以入地府了。我為她的靈魂打了個不會被磨滅的印記,無論她下輩子投胎去了哪兒,我都會尋著那個印記,讓她做一個無憂無慮的人。”
謝玉折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啞聲問:“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報答她的恩情,”似乎是為了避免被追問,方霽月篤定道:“救命之恩。”
“她是怎麼死的?”
“重病而死,小仙君。”
“什麼病?”
“……”方霽月不說話了。
“你們都騙我!”
謝玉折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活在不知道多少個彌天大謊裡。無論是楊徵舟、顧長明、方霽月還是已經彆離的柳閒,他們全都在他麵前扯謊。
柳閒為什麼要殺他?楊徵舟為什麼又執意要他死?他們為什麼要隱瞞母親的死因?顧長明肯教導他,當真隻是因為惜才嗎?
眼前是濃厚的迷霧,這群當世大能不允許他窺見半分的真相,隻是將他被迫裹挾在陰謀陽算的洪流裡,將他籠罩在他們龐大漆黑的影子中,無法做出哪怕一丁點的反抗。
“騙你?”
方霽月淡聲反問道:“聽聞將軍府上老管家辦事細致得力,想必十四年前的賬本仍能從庫中找到。小仙君,若你不信,大可去翻閱看看,當年你爹為了救沈素商的病,花了多少真金白銀。”
謝玉折站起身,雙目沉沉:“我查過。那年將軍府花了大筆錢購入藥材,數張不同的藥方,治了肺癆、傷寒、風疾。”
“那便以此為證。”
“不,你們都騙我。”
謝玉折雙目通紅,哀切道:“偽造保存一個十四年前無可對證的賬本,並不是難事。可凡人的靈魂極其堅韌,隻可能被靈力或邪術刻意損傷,生老病死不過是人生常態,壓根不會對靈魂造成影響。倘若她真是得了這些病死去,又怎麼會魂魄俱散!?”
第092章 醉裡夢長
聽到他的反駁, 方霽月訝然地用絲帕捂起了嘴:
“啊呀,這是天不生教學課本之一《修行基礎入門》裡的知識點嗎?那是我百年前寫的書,的確沒有說錯。我原本隻是念著世間母子情深, 想要讓你們在永彆之前見一麵,沒想到隻多解釋了一句話,就被你抓到了破綻。”
謝玉折遲疑著問:“我看到母親咽氣的時候, 柳閒隱匿在房間的最角落裡,手上泛著光。方宗主,他和她的死也有關嗎?”
這個中魘之後看到的畫麵,他記了許久了。不遠處病床上躺著友人,低頭能看到自己手間浮動的咒印,手腕上的紅痣被光映得若隱若現,這分明就是柳閒的視角。
方霽月思索了片刻:“沈素商病死的時候他還在做國師,曉天知地, 智算若神,連皇帝祭祀時都要他在一旁做法,他和你們家交往多年,或許他那時候隻是在為將死的好友祈禱,希望能治好她的病而已。”
不,不是的。
謝玉折能大致感受到那一天柳閒的想法,一麵是惋惜, 另一麵卻是鬆了一口氣,他好像早就期盼著沈素商的死。
“上仙千般阻止我見你, 就是怕我太過隨心放縱,多說錯了話。這次我帶你見沈素商, 過後都要親自去向他請罪;要是我還對你說了什麼,不用等他對我動手, 我都會立馬自戕。”
她能見到柳閒嗎?
謝玉折曾回過和柳閒一起住過的鄉野小院,那裡的一切還維持著他離開時的模樣,並沒有柳閒回去過的痕跡。他想見柳閒,但也沒有問方霽月柳閒在何處,他不想見自己,即使知道了在哪兒也沒用。
方霽月溫和地勾了勾唇,旋即又收起了笑意:“小仙君,你要是不再執迷於這些已故的事裡,未來會有順風順水的一輩子,何必深究呢?我要帶阿商走了,再會。”
母親一直都在下修界生活,為什麼會和這群人扯上關係?為什麼她的死隱秘到稍加泄露就會讓一宗之主自戕?
早有預料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謝玉折走到沈素商身邊,虛虛地環抱住了她,不敢碰到她的半片皮膚,不敢用半點力,生怕會把這具盛著母親靈魂的人偶碰碎,連呼吸都放輕了,他問:
“她能離開了嗎?”
“某日你會遇到一個放風箏的小孩,或許那就是她。”
“方宗主的恩情,玉折記下了。”
誠摯地拜彆了兩位女子,謝玉折留戀的目光遲遲不能從沈素商身上移開,垂下眼簾,輕聲喚了最後一句:“娘。”
而後他站起來,背過了身去。他的出生已經害得母親吃了苦,他不能再耽誤她新的一生。
見方霽月手上紅線動了動就要帶人離開,楊徵舟麵上沒什麼悲喜:“方宗主僅僅是來這麼一趟嗎?”
可那人沒有回應,已經款款出了門,雅座裡的貓卻突然發出了人聲,不過仍是對謝玉折說的:“我怕到死還欠沈素商的情,所以才要在自己入土前送她無憂的一生,而她骨肉的安危和我無關,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今後好自為之。”
最後這一句話,在場兩個人都聽清了。
之前入地府看到的景象果然不是個夢,謝玉折篤定自己是死而複生,而並非重傷被救!
而這句話聽在楊徵舟耳中,他喝了口茶,看著謝玉折,右眼有一抹流光閃過,沉思了一會兒後,嘴角竟然浮現了清淡的笑意。
和顧長明兩個時辰的約定已過,雅座的門窗自從被方霽月打開之後就又被封鎖,應是有結界籠罩,怎麼破都破不開。空間並不寬敞,麵對心情奇差還要他死的楊徵舟,謝玉折反手握著一把彎刀,冷聲道:“放我出去。”
楊徵舟怡然問他:“為什麼不等顧宗主來找你呢?能跟著兩位大能,謝小仙君上輩子救了國,這輩子才有這樣的好福氣。可你的運氣差了些,攤上這身命格的人必須死。”
“放我走。”
楊徵舟在泡茶,並不理會他。
雖然眼眶仍是微紅的,可謝玉折身上的氣勢絲毫不弱,他一步一步走向門口,聽到熟悉的“你必須死”四個字時扯了扯唇角:
“你隻有青瞳時才能用幻術,卻並未把我視為對手,現在仍是黑瞳。如果不放我出去,在你的眼睛完全變色控製我的心神之前,我的刀已經插進了你的骨頭裡。”
隻見剛才被他握在手上的刀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楊徵舟突然感受到的、抵在自己背後毫無間隙的利刃!
沒料到他會這樣做,楊徵舟歎了口氣,雙目依舊是普通人的模樣,他問:“難道等你出了這扇門,靈力不足以維持刀身,我就不能對你動手了嗎?”
謝玉折道:“正如你所說,出了這扇門我就有了顧宗主的保護,你殺不了我。”
“很聰明,但依舊天真。大多數修士隻會用修煉的等階來比較修士的強弱,可金丹期的你打過了元嬰器的趙元修,更何況同為十絕的我和顧長明。十絕十人各懷隱秘本領,實力無法比較,你看到的,隻是他們想要你看到的。倘若我想殺你,顧長明救不了。”
“我知道。”
謝玉折當然知道,且不說顧長明救不救得了他,他根本不會救他。
身為天下唯一的渡劫期,顧長明的探查能力不可能弱。從前連上仙都能監視,如今想知道他這個沒有按照規定時間出現的小弟子的行蹤,也輕而易舉。
或許他正在隔壁的雅座裡喝養生茶,或許在和趙紙意聽平日遇不到的評書,但他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將他帶走。在酒樓裡出麵救下弟子,這在他心中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事。
謝玉折右手合二指捏出一張不知用處的符咒,平靜地點了點頭:“我受傷後符紙沾上血會自燃,醉夢長會爆炸。”
“?”
楊徵舟雲淡風輕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縫,他皺眉道:“血卻符?這麼珍貴的符紙,你怎麼得到的?”
“柳閒給的。”謝玉折說:“他給了我一大籮筐。”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要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一旦有必要,可以把這個符提前貼在路上。”
一旦有必要,就要引爆整座樓嗎?楊徵舟扶著額想。
果然惹誰不能惹瘋子……瘋子教出來的小瘋子也不行。
好在小瘋子隻是拿出來晃了晃,他又收起了符紙:“但你不殺我了,待會兒離開的時候,我會沿途一個一個把它們取下來。”
謝玉折把符紙拿出來隻是想多一層保險做做樣子,他當然不會用一整個酒樓裡的人命換自己,他知道楊徵舟沒殺心了。
今日醉夢長裡好濃的血腥氣,素日皆是翩翩公子的楊徵舟都浮躁得不行,暴露了許多情緒。
比如,一開始要殺他時的決絕狠心,方霽月出現後的緊張以及聽到她的話後緩慢湧上的輕鬆。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要他死,但楊徵舟顯然隻是想要一個“謝玉折死過”的結果,並不在乎彆的,而他遲遲不動手,顯然已經得到了。
楊徵舟笑著搖了搖折扇,點頭道:“我放你走。”
“多謝。”
謝玉折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回廊轉角處,而仍在儘頭處搖扇的楊徵舟,雙目赫然呈現著至青之色。
*
“上來。”
果然一回到酒樓大堂就收到了顧長明的傳音,謝玉折抬頭向上看,潺潺流水上的亭台裡,有雙纖白的手撩開了雅座的薄紗,一張比海棠還秀麗的臉探出來,對他的方向笑了笑,又迅速地放下了白紗,遮住了亭台的內景。
不過僅那一眼,就惹得堂下一眾人的驚呼。
能坐在醉夢長流水亭台裡的人,絕對身份非凡。看那人貴氣十足,究竟是哪家的小姐,竟生的如此美麗?
那當然是趙紙意,他在給謝玉折示意他們的位置。
亭台是醉夢長少數貴客專有的位置,就連去往那兒的路都與彆處不同。
它建在清澈遊魚的流水之上,奇花異草環抱其間,要想上樓,先要踩過小溪上鋪著的塊塊青石。溪水如明鏡,謝玉折沿途走過,可以從中看到自己蒼白無趣的倒影。
都快要入夏的時節,這地方也壓根沒有花樹,可天上突然飄起雪與花,冰雪落在皮膚上漸漸融化不見,花瓣落進溪石裡,隨著流水飄啊飄,沒過多久也都像溶入水中了一般,再也找不見,隻有不知何處的鳥獸一直婉轉啼鳴著。
為他領路的小廝喜笑顏開,為他解釋道:“公子呀,您果然貴人有福氣,這‘芳華落曉,舒雀啼春’可是咱們樓裡人人想一觀的奇景!”
“奇景?”
小廝連聲道:“對對對!這可不是咱們醉夢長弄出來的,都是自己從天上飄下來,幾月才能遇著一次,多少人慕名來觀,但誰都不知道究竟怎麼形成的哩!就說這景,還有個傳說,當年這地方住著位娘子,樂善好施,蕙質蘭心,鳥兒喜歡她,她出行時都為她銜來花瓣,天上的神仙喜歡她,思念的淚水落下來就變成了雪花,後來娘子飛升了,她的靈力留在這個地方化作……”
小廝抬頭,見謝玉折壓根沒聽進去一個字的模樣,便訕訕地住了嘴,拿出隨時都準備著的玉骨傘,關切道:“不過景雖美,貴客的身體更加重要,需要我為您打傘嗎?”
謝玉折沒有回答,他出神地看著在幾塊石頭之外,一會兒跳來跳去接花瓣,一會又蹲下來逗弄遊魚的小孩。
小孩笑嘻嘻地合上手掌:“誒咻,抓住啦!”
他往前走幾步後,小孩察覺到有人要過路,停下了自己的動作,蹦蹦跳跳地走到路邊,為他讓了路。
凝雲紛飛茫茫恍然不似人間,謝玉折沒有走,他取走小廝手裡的傘,抬手撐起來,為小孩擋住了雪,二人一同立在傘下。
那小孩抬起頭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滿是不解,用稚嫩的嗓音問:“大哥哥,怎麼了?
謝玉折沒有回答。
“你不開心嗎?”
小孩張開手往前伸了伸,數朵漂亮的花瓣正躺在其中:“我剛剛好辛苦才抓到的好看花瓣,都送給你,你會高興一點嗎?”
謝玉折低頭,目光並未落到花瓣之上,反倒看著小孩抹滿了顏料的臉,那上麵五彩繽紛,連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
可他握著傘柄的手卻越來越用力,青筋凸起好似握劍之時!
他蹲下身,激動地握著小孩的肩膀,還沒想好措辭,隻見小孩的眼眶頓時紅了,他的雙眼水汪汪的,用力一掙紮把自己的肩抽出來,噔噔噔淌過溪水,手上花瓣撒了一地,他跑到一處花卉盆景後躲著,隻悄悄地探出一個頭,氣呼呼地說:“你把我弄疼了!”
“我……對不起。”
謝玉折的手還懸在空中,他咽下想說的話,僵了片刻便垂下手,撿起還未溶入水中的花瓣,歉意地拿出一串新鮮的糖葫蘆,平穩呼吸道:“給你,謝謝你的花。”
“這是什麼?”小孩問。
“糖葫蘆。你沒有吃過嗎?”
“沒有見過。”
“酸酸甜甜的。”
小孩頓時亮了眼睛,似乎有些蠢蠢欲動,卻最終隻是乖巧地搖頭道:“媽媽說了,我沒有見過的食物,都不健康,不能吃。”
而後他又轉頭見四周都沒人,羞赧地對了對手指,咬唇道:“不過她現在不在,我可以……悄悄地嘗一下嗎?”
媽媽?
謝玉折把糖葫蘆串遞出去,用力摩挲著傘柄,問小孩:“你的家人呢?”
小孩的腦袋裡不記事,拿到了大人賠來的禮,他的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一邊樂滋滋地咬下一顆糖葫蘆,一邊搖頭晃腦地回答:“我是一個人出來玩的,沒有家人。”
而後他又像咬到壞山楂了般臉色一變,卻又在下一刻轉為晴天,謝玉折問:“吃到壞的了?”
“沒有。”小孩擺了擺手:“剛才突然想到書上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但我覺得哥哥你是好人,所以沒關係啦。”
謝玉折後知後覺自己的問題,提醒道:“以後還是不要吃了,誰都有可能是壞人。”
“我知道了!”小孩答的迅速又敷衍。
“……”
謝玉折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讓他不要對彆人這麼輕信,沒想到他已經驚喜地大睜著眼,又急急忙忙地咬下一顆,口齒不清地指著已經沒了大半的糖葫蘆串說:“這個好好好好吃啊!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而後他轉過身子,踮起腳,抱著謝玉折的脖子,親了親他的臉頰,高興地轉著圈圈:“謝謝大哥哥!”
“慢點吃,我還能……”“再給你買”四個字還沒出口,謝玉折已經僵在了原地,臉上的肌肉不停抽動,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剛才被親過的地方。
啊……這是……怎麼回事。
第093章 聽不懂
雪不下了, 花不落了,鳥也不叫了,連奇景都好像靜止了。
見謝玉折的手停留在他自己的臉頰上不動, 小孩吃東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跟著戳了戳自己的臉,不解地問:“大哥哥, 你怎麼了?”
“沒事。”
雪花落在謝玉折薄紅的耳廓上,冰涼又沁人,冷得他一激靈。
雖然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說到底不過是被個高興的總角孩童親了一口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也沒什麼好雖然的。
他舒了一口氣,餘光看到小孩每走一步都會在地上留下小灘水印的腳,蹙著眉道:“我帶你去換鞋襪吧。”
小孩抗拒道:“不去, 我還沒有玩夠呢。”
“你剛才淌了水,鞋襪都打濕了。這裡下雪天冷,要是不及時更換,很容易得病。”
謝玉折儘力地溫聲解釋著,小孩也認真聽著,但他能很明顯地從他水靈靈的大眼睛裡看出來,他根本沒聽懂亦, 或是壓根不在乎。
於是他想了想,補充道:
“之後就不能吃糖葫蘆, 要吃藥了。”
小孩像炸毛了似的蹦起來,驚恐道:“藥!?”
“嗯。”
小孩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成防禦的姿勢, 堅決有力地拒絕道:“我不吃!”
謝玉折道:“那就聽話。”
“好吧。”小孩依依不舍地環顧著四周,低落道:“可這是我第一次到這麼神奇的地方, 我想多在這裡待一會兒。”
他扯著謝玉折的衣角搖了搖,可憐巴巴地說:“而且,我沒有鞋襪可以換了。”
“……”
看著他微紅可憐的眼睛和柔順的丸子頭,謝玉折差點猛的咬到舌頭。他抿了抿唇,抬起手又放下,最終隻虛虛握住拳頭,屏住呼吸道:“在這裡等我。”
“好哇好哇!”
說罷他便去找了醉夢長的小廝,要了一雙嶄新的孩童鞋襪,問:“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小廝瞥了眼正在東張西望的小孩,憐愛笑著:“他呀,挺可愛一孩子,又不惹事,又不吵鬨,就是不知道爹娘哪去了,在這裡待了好多天,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他口中的媽媽不在身邊嗎?
謝玉折取出一錠銀子放在小廝手中:“那他住在哪兒?”
小廝收下賞銀,滿麵歡喜道:“我們閣主心善,安排他住在醉夢長最上等的臥房裡了!”
“最上等?”
商人求利,醉夢長天子號最上等的臥房一日能賺不少銀兩,就算楊徵舟要做好事給人提供居所,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小廝側著手掌,擋住嘴悄悄地對他說:“公子,您不知道,這孩子在的這幾天,醉夢長裡都下了花雪。那麼多人湧進來觀景,我都不敢想閣主這幾天賺了多少錢!他囑托我們要好好照顧他,我們當然明白。彆說照顧了,近幾日拿的賞銀比過去幾個月加起來還要多,這種招財還可愛的小福星,我們巴不得求他留下呢!”
謝玉折又塞銀子,問:“他還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還真有。這麼討喜的一個小崽子,和我家妮兒一樣乖,可惜就是……”小廝伸出食指指著太陽穴畫圈圈,為難道:“好像這兒有點問題。”
“我原本想著他總是一個人會很悶,就想著下了工之後逗他玩玩。沒想到我每一次去找他,他都在和撿到的花瓣說話,還要轉述給我聽。他總說什麼‘殿試看到……首級’?記不太清了,我也沒幾次能聽懂。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接觸到這些東西?要是被有心人曲解上報了,說不定還會被治罪哩。”
謝玉折沉思了會兒:“我知道了。”
正當小廝歡天喜地以為客人要走了,沒想到他拿出了一錠更大的、能保他全家人這輩子衣食無憂的金子,囑咐他道:“他的家人不在,拜托您多多照顧。”
“大、大人,這這這我不能收啊!”小廝連忙推脫:“我怎麼能靠一個小孩收這麼大筆錢呢?”
謝玉折彎了彎唇角,想要讓自己看著更親切一些:“小孩沒見過的很多,不用太費心,有空時買些好吃好玩的給他就好。多出來的銀兩是我的謝禮,隨您安排。”
“這太多——”
小廝還沒說完,客人又拿出一塊玉佩,他定睛一看,惶恐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這可是皇親國戚才會有的玉佩,要是他說的哪些話做的哪些事不合大人的心意了,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他迅速收下黃金說:“哦,好,好。”
客人微笑道:“有勞了。”
小廝不由得開始猜測這小孩的身份。
值得皇家用這麼多錢來囑托我這個無關緊要的小二,他該不會是狸貓換太子裡的真太子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必須要負起責任來啊。
等謝玉折回到石潭邊時,小孩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腳在流水上來回晃。他的丸子頭上插滿了五彩繽紛的鮮花,紅彤彤金燦燦的,像是戴了個小花園在頭上。
“你回來啦。”小孩瞧見了他,一手撐著石頭,另一隻手遠遠地朝他打招呼。
謝玉折不由自主地輕笑了聲,把他的身體扶正道:“坐穩一些。”
小孩端正了身體,不解問:“做什麼?”
隻見這人已經撩起衣袍,半跪在他身旁,為他脫下沾滿了泥水的靴履,用乾淨的帕子擦拭著他沁了滿腳的水。
小孩急忙收起腿道:“好臟,我自己來就好了。”
“不臟。”謝玉折一邊細致動手,一邊補充道:“彆把你的衣服也弄濕了。”
“……噢。”
稍不注意碰到小孩的皮膚時,便會被他冰涼的體溫驚到,謝玉折問:“不冷嗎?”
小孩應景地打了個噴嚏,抖著聲音咯咯笑:“冷呀。”
謝玉折將暖烘烘的靈力聚於手掌,虛虛握著和小孩的腳踝,試圖讓他的身體暖和幾分,他歉疚地斂著眉:“是我一時失禮,嚇到你了。”
“剛才你為什麼那麼激動呀?”
“……出現幻覺了。”
即使隻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小孩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真的好疼。”
他垂下頭,新奇地看著謝玉折的一舉一動,咧嘴笑道:“不過你對我這麼好,我原諒你啦。”
心像被針刺了幾下,謝玉折糾正道:“我隻是做了件小事。”
小孩癟了癟嘴:“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沒有人管過我了。”
他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低頭看著它迅速融化:“阿姨說,爸爸在各地出差賺錢,沒空回來;媽媽在實驗室裡研究很重要的東西,不能回來。小學入學之後,我就沒有和他們一起吃過飯了。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體不好,還好有阿姨照顧她。”
小孩嘴裡有很多他沒有聽過的名詞,謝玉折很仔細地聽著,也隻能猜出個大概的意思:他父母不在,一直和體弱的奶奶相依為命,還有個……阿姨?
“……”他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覺得自己很笨,隻能無言又小心地為小孩換好靴履。
小孩並不沮喪,他環顧四周,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好像都是有趣的:“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見下雪。”
“這是醉夢長的奇景,叫‘芳華落曉,舒雀啼春’。”
想著小廝當時的話,謝玉折依照著講了一次花娘子的傳說。
聽完之後,小孩問:“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
“有。”
“神仙那麼厲害,是不是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學什麼都能一下子學會了?”
“……是吧。”
“我好想做神仙呀。”
謝玉折徹底沉默了。
見他不接話了,小孩轉移了話題:“這些雪堆起來,我們能一起打雪仗嗎?”
謝玉折沒意識到自己在殘忍地掃興:“小雪落到水裡就融化了,堆不起來。”
小孩耷拉下肩,明顯低落了很多:“噢。”
“你喜歡雪嗎?”
“不喜歡。”小孩說:“我家在北方,一年要下很多很多次雪。每一次下雪的時候,阿姨都會說‘雪落人心靜’,讓家裡的老師多教我幾個小時興趣班。”
“興趣班?”
小孩用一種“你不知道也正常”的眼神看著他掰著指頭說:“我要學很多東西,書法畫畫,拉琴下棋,滑雪騎馬。”
謝玉折用一種“你一定很辛苦吧”的語氣低聲問:“累嗎?”
沒想到小孩竟然否認了:“不累。”
他認真地搖了搖頭:“既然是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爸爸說,北城每年都會下很多次雪,要是有一次玩的太開心,以後每一次下雪的時候都會想起來,可能會影響那一天的學習。”
繞是在軍營裡經曆過鐵血訓練的謝玉折也沒聽過這種說法,他問:“所以你不會在下雪天出去玩?”
小孩極其自然地點頭道:“不會。”
這是什麼一刀切的理?哈,謝玉折都有點無語。
不過這種風格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天不生的那兩個人還在,察覺到有視線落到自己身上,謝玉折知道自己能逗留的時間不多了,他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我之後再來找你。”
“我……”
小孩還沒答,突然驚恐地跳了起來,急匆匆跑走,謝玉折身後的衣料被人扯了扯,“有個好凶的叔叔走過來了!”
好凶叔叔?
說曹操曹操到,隻見顧長明已經從流水亭台上一步步朝他走來,冷不丁地問:“停留這麼久,你在做什麼?”
“宗主,並無要事。”
謝玉折把小孩擋至身後,恭敬地拱手道:“隻是遇到了一個找不到家人的孩童,為他換下了濕鞋襪。”
“是嗎?我和趙紙意在聽救人的戲,沒想到你更有閒情雅致,直接就地演了一出。”
顧長明朝小孩抬了抬手:“過來,讓我看看。”
小孩全身都藏在謝玉折身後,連張臉都沒探出來,隻露出一隻手指著自己,不敢相信地問:“我?”
顧長明冷淡地點了點頭:“你。”
小孩道:“我不去。”
雪好像下的大了,顧長明再道:“過來。”
氣氛變得緊張起來,謝玉折還沒來得及說話,小腿突然被人環抱住,小孩全身都掛在上麵,哭聲響徹天地,他邊哭邊吼:“我不去!!!”
整座樓的人都好像安靜了。
顧長明嗤笑了聲,眯眼問:“你怕我?”
小孩橫過頭沒不理他,謝玉折卻能聽到他在小聲地嘟囔:
“我才沒有怕他呢,我隻是不喜歡他。”
謝玉折安撫性地捏了捏握著他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後微撥了撥,側過頭用口型道:“我知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小孩明媚地笑著回應他,躲得更深了些,連一點邊邊角角都沒有漏出來。
顧長明毫不在意地問:“不在爹娘身邊的孩子最可憐,他爹娘呢?”
謝玉折道:“宗主,我正要帶他去和親人團聚。”
小孩的聲音也悶悶地傳出來:“叔叔你安心去聽戲吧,不用擔心我!”
“叔叔?”顧長明一字一頓地複述著,語調竟有幾分嘲諷。
謝玉折急忙解釋:“宗主,他年紀小,常年生活在下修界,不清楚您的……”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他猝然被甩了個響亮的耳光,麻木的嘴唇扯不出半個字來,止住了還未說出口的解釋。
顧長明收起手,無悲無喜道:“浪費時間。”
火辣辣的紅掌痕迅速浮現在謝玉折臉上,右耳好像被十輛八匹馬拉著的車碾過一樣發出嗡嗡聲,他的嘴角緩慢流出兩道血跡,半邊臉頰麻得好像不屬於自己,即使已經用力保持平衡了,可身體還是控製不住地晃了下。
凝固死寂的空氣讓他喘不過氣,顧長明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命令他:
“讓他過來。”
第094章 帶你走
“你怎麼能打他?”小孩壓著眉頭, 瞬間拔出了腰間的小刀指著顧長明。
大腦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視野裡全是密密麻麻的血點,謝玉折踉蹌了幾步, 強行按下小孩手中的刀:“不得對顧宗主無禮,他是我們要敬重的長輩。”
這個小孩連靈丹都沒有,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稚子, 自然不知道自己用刀指著的人是誰。
小孩懷疑又不讚同地看著他,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般掙紮,可惜好幾下之後都不得動彈。
顧不上自己眼前已經變得猩紅一片,謝玉折一邊按著小孩的刀,一邊迅速解釋道:“宗主,他身上沾滿了顏料和泥,還愛撒潑打滾,恐怕會弄臟您的白衣服。”
“你用起刀來了?”顧長明並不理會他, 反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小孩緊緊握著的木刀,淡聲道:“可惜粗製濫造。”
而後脊背突然被狠力一壓,謝玉折能清晰地聽到“哢”的一聲,那是他某處骨頭被蠻力折斷的聲音,他原先還直立著的膝蓋頓時著了地。
顧長明連個鋒利的眼神都未曾給他,隻是輕描淡寫地問:“你很緊張。你究竟是在為我考慮,還是在擔心彆的?”
“為您……宗主, 我在為您……”謝玉折吃力地用一隻手撐在地上,深深地躬著脊背, 痛苦地咳出來好幾口血。抖著手用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嘴邊的血痕,他看不清眼前的紅到底是他眼睛裡的血, 還是他咳在地上的血。
顧長明自然道:“與虎謀皮,你早該有覺悟。我至少不會說遍甜言蜜語之後取走你的性命, 不是嗎?”
他根本不在乎謝玉折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隻要謝玉折的行動符合他的心意,能大放異彩但又一人之下,活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曾經的趙元修一樣,可惜後來那孩子的反心都表現出來了。
謝玉折就做得很好,他還在斷斷續續地說“弟子明白”,不過依舊護著那個小孩。
突然天上紅花被無形的劍氣割散為碎屑千瓣,混進粒粒雪花之中,好像下起了血,一片極儘穠豔糜麗之景!
眼前景象變得肅殺又朦朧,一半是生機勃勃的初夏,生靈興旺,另一半是死氣沉沉的寒冬,草木凋敝,整座樓都像被蒙上了半枯半榮的霧氣。
顧長明背後的劍鞘正在赫赫閃光,他不再前進半步,寥寥幾個字便對小孩下了最後通牒:
“在我毀了這個地方之前,過來。”
被冷冽的殺氣籠罩,小孩死瞪著雙眼,卻隻能乖乖地走過去。
而謝玉折以一種臣服的姿態跪在地上,連頭不能抬起來半點,除了那兩人越來越近的腳尖之外,他什麼都看不見。
顧長明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角,他用力捏著小孩的下巴,弄得他整張圓嘟嘟的臉都聚了起來。
他周身一點威壓都沒有,可森冷的眼神卻讓人在溫暖的暮春也不寒而栗。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絲毫不怯地和他對視著,他說:“我沒有名字。”
“沒有?”顧長明不在意地說:“那便沒有吧。”
謝玉折隻能無力地聽著。他渾身都在發抖,雙頰通紅,一半是被打出來的,另一半是氣血上湧來的,可他的唇色卻蒼白無比,隻有被自己無意識咬破的地方流著殷紅的血。
他是個無能之人。
連旁觀的資格都要靠彆人施舍的人。
他此刻的所作所為並非隱忍,而是無能為力的屈服,他對小孩接下來可能遭遇的危險心知肚明,可卻隻能無法反抗地做一個旁觀者。
他不由得想,要是柳閒是他,現在又會怎麼做呢?
而後他轉而發現,柳閒壓根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有著大多數修士連一招都接不下來的絕對實力,他的臉上絕不會出現彆人的巴掌;他自己就是仙,卻連神佛都不信,從不在廟前跪拜,更不用說因為個凡人跪在地上。
他教了我好多次,教我尊嚴可貴,可我為了一步步爬上去,低聲下氣卑躬屈膝,連選擇跪下去的權利都未曾獲得。
願我如星君如月……哈,願我如星君如月。
我想他是眾星捧月的那輪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
謝玉折整張臉都隱藏在暗處,他像失去了靈魂一般,不再撐著力氣,額頭重重地落在地上,青筋從上暴起。手腳都動不了,他輕舔了舔自己鐵鏽味濃重的嘴角,漆黑的瞳孔裡微光忽明忽暗,比夜色濃稠。
另一邊,顧長明掀開小孩的衣袖,合二指抵於其上。他和上仙的法術一脈相承,靈力極寒刺骨,此時將它毫無預兆地大股注入他的筋脈,小孩的嘴唇都冷得烏黑發紫了起來。
探了片刻後他就停了手,輕蔑道:“靈脈鈍結,缺乏資質,毫無還手之力。”
而後他手一抬,攫了一股石潭裡的雪水,大力揉到小孩臉上,試圖抹掉了他臉上七彩的花紋。
溶化的顏料滑稽地在小孩臉上流成幾行,興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絲毫不掩飾凝視著顧長明的眼裡的怒火,卻也無法反抗,隻能被左右掰動著臉,看人厭惡地皺著眉,聽顧長明說:“好臟的——”
“嘭!!!”
顧長明腳下的水潭突然炸開,濺了他滿身的水花,他渾身被淋了個濕透,猝不及防地悶哼了聲。
他側過頭去,隻見謝玉折竟然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
“不許……碰他。”謝玉折斷了根骨頭,仍舊隻能彎著腰,碎發沾著薄汗黏在額頭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膝蓋,而另一隻手赫然捏著張的符篆,像個從黑夜裡爬出來的鬼!
赭黃色的符篆上沾滿了血,謝玉折手一抬將它拋至高空中,符篆隨風飄動,竟無火自燃,燒儘後連半點灰燼都沒有留下,而後以顧長明為中心的石潭由裡到外一層又一層地炸開了讓人目眩的水花!
“走!”謝玉折捏爆了手心攥著的石頭,想也不想地扯起小孩的手往外飛奔。
*
一路躲躲藏藏,他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不知道要走往哪裡去,由雙腳到禦劍,天色漸沉之時,他們終於停在了一個荒郊野嶺裡。
謝玉折先跳了下來,朝仍在劍上的小孩伸出雙臂:“下來吧。”
小孩熟稔地跳下來,謹慎地環顧四周問:“那個壞蛋跟過來了嗎?”
謝玉折才想起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怕高,他收起手,聞著漫山遍野的腐臭味,輕喘著氣道:
“我用了幾顆匿行石,他暫時找不到這裡。”
他把隨身攜帶的乾草被褥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他的身體已經完全透支了,要是再多走一步,他都怕自己剛活過來的心臟再度爆掉。
小孩也乖乖地坐了下來,他拿出木刀拔出鞘三分,遞給謝玉折,愧疚地說:“要不是因為我,你不會被打,對不起。”
謝玉折的心臟突然像是在被一束滿是紮人簽子的竹片來回攪動,他指著木刀問:“這個是怎麼來的?”
小孩自責道:“這是酒樓的老板送給我的。他說我給他帶來了好生意,這是回贈我的禮物,一旦我遇上了危險,就把它拔出來,他會出現來保護我。”
“我想救我們,剛剛就把它拔了出來,可是他沒出現,還害那個宗主生氣,把你打成這樣……對不起。”
原來先前在醉夢長時突然而來的劇痛來自這裡!疼痛難以忍受,謝玉折緊蜷著的手指抓了滿手背後的泥,他合起小孩的手掌把刀合上:“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的位置。”
當時是楊徵舟讓他刺了柳閒一劍,還不清楚他的目的,這個人不得不防。
正當因痛苦而幻覺殘留之時,感受到自己炙熱臉頰上突然扇過來的涼風,謝玉折問:“你在做什麼?”
“奶奶說,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孩沒有停下為他扇風的手掌,誠實道:“我知道沒有效果,但我也不能做到彆的事情了,對不起。”
謝玉折定定地看著小孩,他稚嫩的臉都被自己的眼睛玷汙,蒙上了一層肮臟的血霧,也不似方才那般活潑愛笑了,滿臉都是憂色。
他使勁地揉了好半晌自己的眼睛,卻怎麼都擦不掉斑斑的血跡。好像有千言萬語卡在他的喉嚨裡,但最終隻剩了輕輕的三個字:“不疼了。”
小孩泫然欲泣地看著他的傷口,嘴角下彎道:“我認識一個醫師姐姐,她是個很厲害的女俠,不會告訴彆人我們在哪兒,我們去找她為你療傷吧。”
謝玉折踉蹌著站起身,點頭道:“好,我們去。”
“不過她看病不收藥錢,她喜歡我的字,給你治過傷後,我必須和她一起出門行醫,幫她做幾天記錄,不能陪著你了。”
小孩拉起他的手,正往前走,卻發現自己並不能拉動身後的人。
大哥哥立在原地不動,慢慢地對他說:“那就再等等吧。”
“等什麼?”他不懂。
“等明天……再去醫館。”
“可是你的耳朵都裂開了,臉也腫了,”
看著敗絮似的謝玉折,小孩眼淚嘩地流下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恐懼道:“我不想你死啊!”
謝玉折抬手抹去他的眼淚,溫聲道:“我不會死,隻是一點皮肉傷,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小孩悲傷地吸了吸鼻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帶著濃厚的鼻音問:“真的嗎?你還有哪裡受傷了嗎?”
“沒有了。”謝玉折低低地說:“和我多說會兒話,我就好了。”
見他執意如此,小孩抹掉眼淚,一邊依舊為他扇著風,另一邊強扯出抹笑意轉移了話題:“大哥哥,你剛剛用的是什麼招數呀,居然能帶著我一起逃出來……你不知道,今天好像有一層罩子把我罩住,我怎麼都出不去酒樓。”
謝玉折從芥子袋裡掏出一大捆整齊摞著的符篆,放到他手上說:“這叫血卻符,去到危險的地方時,可以先把子符貼到彆人想不到的地方。當母符上沾了很多主人的血時,子符就會爆炸。”
他拿出一頂長長的鬥篷套在自己身上:“這是匿形衣。你從外邊看,現在是不是看不到我了?”
小孩圍著他轉了好幾圈,慌張問:“看不見了,你去哪兒了?”
大哥哥動了動便顯露了身形,見此,小孩捂著自己的心口,悄悄舒了一口氣。
謝玉折又拿出幾顆石頭放地上:“匿形衣隻有靜止的時候才有效,所以匿形石更有用些。捏碎一個能用幾個時辰,雖說隻能隱藏靈力蹤跡,但已經夠用了。”
小孩認真地聽完了他的介紹,驚訝道:“你有好多我沒有見過的東西!”
謝玉折的神色落寞了幾分,他說:“都是師尊給我的,它們都很珍貴。”
“那你的師尊一定是個好人,把這麼多珍貴的東西給了你。”
“嗯。”謝玉折把大半遝符篆石頭和匿形衣撥到小孩身邊,他說:“這些給你。”
小孩蹦了起來:“我怎麼能要?”
謝玉折說:“幫我收著。”
小孩了然地點點頭,將它們放進了自己的小袋子裡:“那分開的時候你一定要記得拿回去哦。”
“……好。”
林中寂靜許久,如練月色照到小孩臉上,見大哥哥不再說話,他咬了咬唇,想了許久新的話題。
而後他指著自己流滿了顏料的臉道:“這些是醉夢長的楊老板給我畫上去的,他說這是特殊的顏料,隻要不被擦掉,誰都認不出來我是誰。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呢?”
“你的宗主也是,他問我的名字,還想看到我的樣貌……”他轉過身子麵對著謝玉折,問他:“大哥哥,你想知道我是誰嗎?”
第095章 他的親爹?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這句話如魔咒一般縈繞在謝玉折的腦海。
說著, 小孩往衣袖上沾了雨水,抬手覆到臉上,想要把滿臉的顏料擦拭乾淨。
“我不想。”謝玉折連忙製止了他的動作。
“不要讓彆人知道。”他閉上眼, 重重地強調道:“無論是誰。”
“你也不行嗎?”
“不行。”
謝玉折並不能擔保自己未來不會變成一個壞人,不確定以後他會不會和小孩反目成仇,甚至不知道今天過後他和這小孩是否天各一方。
而且或許是逃避心理作祟, 他隻想讓猜測保持為猜測,而不是被證實、亦或是被推翻。
小孩停下了自己的動作,“那你叫我小花就好啦,大家都這樣叫我。”
小花用手指輕輕點著自己的下巴,好奇地打量著謝玉折:“我聽馬房的伯伯說過,天那邊的仙宗要來三個大人物。一個是威勢逼人的顧宗主,一個是秀麗動人的趙仙君,還有一個是謝玉折。大哥哥, 你就是謝玉折吧?”
謝玉折倏地一愣,不顧渾身的疲憊,他瞳孔微張,怔忡地看著小孩。
而後他反應過來眼前人隻是個至純懵懂的總角孩童,並不是彆的誰,於是模仿著他的語氣,眉眼彎彎地點了點頭:“嗯, 我就是謝玉折呀。”
“我果然沒猜錯。”
幫小花把蓬亂的丸子頭散開,又為他理順梳了梳, 謝玉折歎了口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既不威勢逼人, 也不秀麗動人嗎?”
“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小花咬唇想了想, 大大張開雙臂後,又隨即放了下來,解釋道:
“我是因為找不出詞語形容你,剛好伯伯也沒有用詞形容謝玉折,所以才覺得你叫這個名字。
見謝玉折不解地看著他的動作,小花難為情地後退了半步,真誠道:“阿姨說,擁抱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動作。我本來想抱抱你,可你受了傷,要是被彆人碰到一定會很疼。所以你彆傷心,雖然說不出原因,但我莫名其妙地最喜歡你啦!”
“是嗎?”
“是的!”
謝玉折笑了笑,朝他緩緩伸出雙手,將他攬進緊實有力的雙臂中,動作卻輕柔得好像在對待一件寶物,他慢慢地說:
“沒事,我一點都不疼。”
離得近了,小花能聞到他滿身的血腥味,他的下巴輕輕靠在謝玉折肩上,懵懂地眨巴著眼:“被自己敬仰的人打了,你難過嗎?”
“不。擁抱的力道大了些,謝玉折放鬆地閉上眼,歎了口氣:“我現在比過去好多天都高興。”
“我聽說他們說,你是山巔巔宗門裡的弟子,可今天你沒有聽你的宗主的話,還讓他淋了滿身的水,他一定很生氣。之後你回到宗門,會被他責罰嗎?”
謝玉折搖頭:“我不會回去了。”
十七歲,跪了十七年,先跪的是派人追殺他的皇帝舅舅,後來跪的是把活人視作芻狗的宗主大人,按著彆人的意願恭恭敬敬活了這麼多天,違抗顧長明的意願把小花從醉夢長裡救出來,是謝玉折此生第一次離經叛道的選擇。
先前在醉夢長聽小廝講奇景傳說的時候,謝玉折就已經注意到了小花。
而當他抬頭向上看時,顧長明正立在流水亭台之上,冰冷的視線同樣落在小花身上。
早在他看到小花之前,顧長明就已經發現了他,負手立於高處俯瞰這個小孩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和渡劫期正麵對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謝玉折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所以隻能在找小廝的沿途,悄悄貼滿了血卻符。
小花說今天自己怎麼都不能從醉夢長出去,明顯是有人對他設了防。是一直讓他住在這裡的楊徵舟,還是早已發現他的顧長明?
麵對小花時顧長明身上的殺氣絲毫不掩,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按進水潭中溺死。
所以他要帶他走。
小花“啊”了一聲,問:“這算是書上寫的叛出師門嗎?”
謝玉折說:“我不是天不生的弟子,我的師尊不喜歡那個宗門。”
小花非常感同身受地連點著頭,一想起顧長明他就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他嫌棄地擰著眉:“那宗主就是一個又強又彆扭的壞蛋,我也不喜歡。”
“三天前我迷路了,楊老板在路邊遇到我,好心讓我住在醉夢長裡。可是今天我怎麼都出不了酒樓的門,要不是你把我帶出來,說不定我爹這輩子都找不到我了。”
小孩掰著手指,思考片刻之後恍然大悟:“楊老板一直任我隨意走動,他說我隨時想離開都可以,所以是不是那個壞蛋不想讓我走?他掐我的臉都好難受,你一定非常痛……玉折哥哥,要不我們還是現在去看醫生吧?”
謝玉折卻沒像聽到彆的話似的,他控製不住地晃了晃身體,滿腦子隻剩一個字,顫著聲音複述:“爹?”
“你爹……是誰?”
小花說: “他是一個超級厲害的人,他說是個神仙還是什麼,所以如果之後壞宗主找人追殺你也不用怕,他一定會保護你的!”
謝玉折問:“神、仙、親……爹?”
沒反應過來他反常的動作,小花不明所以地反問:“啊?”
這天下唯一的神仙,不就是……
謝玉折沉痛地閉上眼,再問:“小花,你幾歲了?”
小花用手指比出了個“四”:“小花四歲啦。”
謝玉折突然又放鬆地舒了口氣,這一瞬間他腦袋裡亂如牛毛,連他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著什麼。
這小孩舉手投足都讓他太熟悉了,甚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心臟還不受控製地抽痛著,那分明是劍意的餘威和它主人的共鳴。
他本來以為自己沒認錯,以為小花會是變小了的柳閒,可是柳閒的……親爹,真的還活著嗎?
不過聽了小花的解釋之後,他的心裡好受多了。
他慶幸地想:還好小花四歲。
算了,不管這孩子究竟是誰了。
隻要不是柳閒的孩子就好。
其實他是這樣想的。
畢竟四年前柳閒還是一個體弱的國師,應該……不能……吧。
謝玉折突然反應到自己這樣的想法有多惡劣,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晃了晃腦袋,歎了口氣。
他寧願相信世界上有第二個神仙,也不要相信柳閒有一個孩子。
他真是越來越沒道德了。
把小花放到乾淨的毯子上,再為他蓋上被單,謝玉折也跟著躺了下來,輕聲道:“現在太晚了,先休息吧。”
“嗯嗯!”小花側起身子,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謝玉折沒有閉眼,他也側過身,一邊注意著周圍可能的異樣,一邊安靜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臉。
可是他們連睡覺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啊……
他乾巴巴地睜了一夜的眼。
*
第二日,謝玉折在小花的帶領下,去到了一處偏遠市井裡的小醫館。
女醫師身著藕荷直裾,紮著高高的馬尾,正英姿颯爽地……在給一個病人針灸。聽到木門被吱呀推開,她專注著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抬地說:“先坐著等會兒。”
謝玉折看到,這女醫師的手腕處,戴著一串破破爛爛的舊念珠,他總覺得很熟悉。
而小花捂著自己的眼睛。
謝玉折問:“你怎麼了?”
小花仍捂著眼睛,顫顫巍巍地用下巴指著不遠處正在被紮的人,湊近謝玉折耳邊小聲說:“這麼長的針戳進去,撚幾下,又取出來,一看就好痛,我以後一定不能生和他一樣的病。”
小花也怕疼怕苦啊。
醫師沒說話,他和小花就一直坐在醫館小院子裡的藤椅上,小花閉著眼,兩隻手都放在膝蓋上,像極了在私塾裡讀書的小朋友,而謝玉折在琢磨一個他想了一晚上的問題。他們兩個人都端正坐著,也不偏頭,也不說話,連呼吸都很輕。
寂靜地等了許久,前一個病人終於起了身,他連身對醫師道謝,最後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門。
小花急忙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來,對醫師揮手:“探微姐姐!”
李探微用清水洗淨了手,擦乾雙手後把帕子搭在肩膀上,一邊收拾器具一邊問:“要給誰看病?”
“他他他!”小花連忙把謝玉折推到前麵,指著他的臉。
李探微抬起頭,盯著謝玉折看了兩秒,迅速揮了揮手:“送客,不看。”
小花問:“為什麼?”
“本店分文不取,隻為忠孝仁義友愛善良之人看病。”李探微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義”字大招牌,把小花扯到自己身邊,低頭囑咐說:“小花,你不要和這種人一起玩。”
小花說:“玉折哥哥是好人,不會做不忠孝仁義友愛善良的事。”
謝玉折不明所以地看著這個走向。
見他仍是一臉不解的模樣,李探微拿起手中的掃把,往他腳邊掃了掃,頗好心地提醒道;“小公子,你哥哥現在身體怎麼樣?忘了你對他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