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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不可置信地問:“玉折哥哥,你哥哥怎麼了?”

我哥哥?謝玉折絞儘腦汁地回想這到底是個怎麼一回事,而後他緊咬著牙,扶額道:“李郎中,那並非在下本意……”

難怪這個女醫師如此眼熟,原來是上一次團圓夜他和柳閒遇到的那一位女俠。

那天他和柳閒第一次遇見,他還有追殺國師的皇命在身。

柳閒買了個紅珊瑚手串,被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紅痣,他拔劍想與國師戰上一場然後被國師殺死,結果柳閒一點波瀾都沒有,反倒主動蹭上劍破了自己脖頸的皮,然後朝身旁的人控訴了他“欺負哥哥”的行徑。

那個身旁的人,就是李探微。

一晃已經過去半年多了。彼時他還是下修界和雍國的小將軍,現在一躍成了上修界至高的親傳弟子,任誰說都是順風順水的一生。

至於醫師手上那串眼熟的念珠……那天當鋪的老板收起來的好像就是這個東西,他還嘟囔著說:“小瞎子說什麼能春山下來的東西能辟邪,還讓我拿去給女兒戴?什麼玩意兒啊。”

李探微狐疑問:“是誤會?”

“姐姐,我相信他,他受了這麼重的傷,都是因為剛剛有壞人要把我抓走,想要保護我呢!”

“真的?”

“比鑽石還真。”

小花也信任我。

“我信小花的話。”李探微指了指眼前的長凳,對謝玉折說:“坐下。”

“你這些傷……”仔仔細細地為謝玉折檢查了傷勢之後,李探微皺著眉說:“臉上的皮肉傷都是小事,你受了很重的內傷,不像是和普通人打鬥而得,而是由內而外,被靈力逼出來的傷,看來你們遇到了一個不簡單的狠角色。”

她憤怒地一拍桌,責備道:“這明顯不是新受的傷。傷的這麼重,昨天怎麼不來治?”

另兩人都抿著唇不說話了。

李探微氣不過,對一直在旁邊學習的徒弟說:“去取一盆清水來。”

徒弟噔噔噔跑出去,又噔噔噔跑回來,手上端了一大盆清水。

她開了副藥方交到徒弟手中:“把他的傷口清理乾淨之後,用竹夾板把他的骨頭和耳朵固定住,用這副藥搗碎給他敷在傷口上。”

她又抓了一副藥,恨鐵不成鋼地交到謝玉折手中:“傷你的人修為太高,我隻能讓你好個皮肉傷,醫不了你內裡的靈脈紊亂。要想好好活命,你得吃上修界的那些好藥,或者找個修為高一點的人給你疏通靈脈,不然這種陰冷的靈力在你的靈脈裡橫衝直撞,你遲早——”

她頭“哢”地一偏做了個斷氣的動作,又恢複正常戴上把自己整張臉都擋住的戴紗鬥笠,上樓說:“這些事我徒弟已經很熟練了,他來做就好。樓上還有個得了肺癆的病人,我要去照顧他。”

“多謝您。”

謝玉折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李探微的徒弟按在了凳子上:“不要動了。”

徒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搗完了藥,以雷霆萬鈞之勢為他安上夾板,又唰唰幾下給他敷上了草藥並包紮。

小花問:“這位……郎中哥哥,你能不能輕一點?”

“不能。”

小花訕訕地閉上了嘴:“好吧……”

柳閒給我吃止痛藥,小花也不想讓我疼,他們還都喜歡吃糖葫蘆。

如果小花真有一個神仙親爹……

謝玉折覺得自己的心比傷更痛。

小花心驚膽戰地看著徒弟這一連串的動作,看著謝玉折緊攥著的手心和緊咬著的牙齒,在又安靜又忐忑地等待治療完成時,他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朝醫館門口招了招手:“爹,你來了!”

謝玉折機敏地望向來人,因為動作太快,沒忍住疼痛,不由得痛哼了一聲。

第096章 灰瞳

小花迅速跑到被他叫做爹的人麵前, 朝他和他身後說:“你們來了。”

來人一席粗布衣,滿臉的溝壑更為顯淒苦,他粗糙的手指上全是老繭, 身後卻跟著隻蹦蹦跳跳的小鬆鼠。他蹲下來,翻來覆去地打量著小花,問:“這幾天不見, 你沒有事吧?”

小花搖頭說:“我玩得很開心。”

他給他爹指了指謝玉折坐著的方向,“還遇到了這個哥哥。”

小花的爹感激又淳樸地感謝道:“他一定給你添麻煩了。”

謝玉折笑著說:“沒有。”

今天他發現了一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知道的超級密辛——

這個世界上果然不止有一個神仙啊。

小花問:“他受了很重的內傷,你可以為他療傷嗎?”

他爹在衣服上擦淨了雙手:“當然可以!”

高手在民間,果不其然,小花他爹就是個難遇的高手。謝玉折見過不少人的靈力,有的炙熱,有的冰冷,有的如風拂, 有的似刀割,各有千秋,但都能被感受到。

可這個人不一樣。

靈脈十分脆弱,任何一點不對勁都有可能對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撫平靈脈時更要小心,二人得盤腿而坐,他人靈力自背部緩慢流入身體中, 半點馬虎不得。

可這人僅僅是隔著衣服碰了會兒他的手腕,他連一丁點感覺都沒有, 他就說:“好了。”

朝內裡一探,他躁動紊亂的靈流不僅恢複了, 還比之前還要光滑靈動。

小花年紀還小,走丟了這麼多天, 他爹卻看著一點都不著急,反倒像隻是送他出去郊遊了,他自己似乎也早已習以為常。他爹究竟是什麼人?又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他的娘呢?

李探微下了樓,正在庭院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施清潔咒,她說:“喲,小仙君這麼快就找到了個高手。”

小花爹靦腆道:“哪有哪有,我叫屠漢,就是一個莽夫,天天殺豬種地,哪是什麼高手。”

見到他的正麵,李探微詫異問:“你的眼睛很特彆,我第一次見。是天生的?”

屠漢有一雙淡灰色的眼睛,乾淨地閃爍著,和他蠻橫的外形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雙眼似乎沒有真正的聚焦之處,像落滿了滿天的碎星。

那雙眼裡滿是悲憫,此刻謝玉折對一件事深信不疑——

這是神佛的眼睛,他見過。

他家鄉的人格外信神,富人家尤其。他在街邊時,常常看見他們派小廝抬了幾大箱幾大箱金銀,幾大箱幾大箱新鮮貢品,旁的人說這些東西是要李員外要上供給神仙的。

沒有店家要瘦不伶仃的小孩幫工,墳頭渣鬥裡也不是次次都能翻到能吃的,於是某次他躲進了廟堂,趁著夜深無人出來時,看到神仙麵前的饅頭都沒人動。

他不敢冒犯神佛,據說那會永沉苦海,但他真的餓極了。

水鄉多雨,今日剛下過。地麵濕冷,凍得他的整根小腿都在發痛,他看過彆人拜佛,知道可以跪在蒲團上,但他的衣服太臟了。而且神仙麵前擺著十個大饅頭,這饅頭於他正如東海夜明珠於王公貴族,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在堅硬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額頭出現了拳頭大小的傷口,不過他不覺得疼。

胃裡有灼燒的感覺,再不吃東西他就要死了。

即將要在神靈麵前冒犯神靈,他不敢與之對視,隻微微抬頭看到了神仙被一大半鬼怪麵具遮住的臉,腰間掛了柄劍。

它和彆的神像都不一樣,看不見他的臉,不知他是寶相莊嚴還是慈眉善目,隻能看見神仙高束馬尾,身姿清雋。

學著旁人的模樣,他雙手合十跪在水灘上,這正是離神像正麵最近的地方,他卑劣地許著願:“神仙,您能保佑我今夜不死嗎?”

風吹過他衣袖垂著的爛絮,一連吹了好幾下。

顧不得神仙有沒有回應了,他心裡胡亂念著“神仙贖罪”“菩薩贖罪”“多謝神仙”諸如此類的話,左顧右盼一番後迅速拿起了塊饅頭,隨意嚼了兩下就馬上咽進喉嚨裡,噎得不行的時候就跑到門外喝許願池的池水,他一邊磕頭一邊乾嘔,生怕神仙來抓。

他真的快餓死了。

他偷了兩塊饅頭。

人間美味。

路過偏殿時,他看到中間盤腿坐著兩個和尚,正笑容滿麵地清點金銀,火劈裡啪啦地燒著煮酒,長明燭火在桌上無聲無息地流淚。

他也想要這樣一盞燈,不必這麼明亮,隻要能有一點光,讓他夜晚爬去私塾偷看典籍的時候眼睛不那麼疼就好。

結果走到院牆下時,在角落裡有個人突然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嚇了他一大跳。他雙手護著頭已經做好了被拳打腳踢的準備,沒想到那個人端著一整盤新鮮水果和豬肘子,疑惑問他:“你怎麼不吃這個?”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問:“我死了嗎?”

那人反問:“你還餓嗎?死人就不會餓了。”

可這個人腰佩寶劍,頭戴麵具,他要是沒有死的話,為什麼會看到神仙?

他問:“我偷吃了貢品,您是來帶我去苦海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神仙無奈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覺得,你太瘦了,該多吃一點。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光吃幾個饅頭有什麼用?這些也拿去。”

看著仙人遞來的一大盤噴香的食物,他推開說:“謝謝神仙,但我不能再拿您的東西了。”

神仙氣得跺腳,他很不滿意地說:“我的?我就沒說過我要。他們就是欺負我不會托夢,現在才能下一次凡,還是在這麼晚的時候,有苦都說不出來。”

他在一旁膽戰心驚,整個人都不動,化作一尊冰雕,心想,原來神仙也會煩惱啊。

“他們想討好我都抓不住重點,我是修仙修成功了的神仙,怎麼需要吃東西?糟蹋糧食。”

寂靜的空氣中多了“咕嚕”一聲,神仙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盤子塞給他:“我的法術不穩定,隻能下來一小會兒,還不能走遠,做不到彆的。和尚不一定會聽我的話,說不定他們隻會覺得是鬨鬼。餓的話就吃吧,你不要的話,就拿去給彆人分了。”

他和神仙一齊坐在屋簷下,他又拿起一塊饅頭,餘光悄悄瞥了眼看不見神色的神仙,彆扭地咬咬唇不知道該怎麼吃下去,最終眼一閉心一橫就如常地開始狼吞虎咽,隻是這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喝水,他嗓子乾的差點喉嚨都爆掉。

“天黑了,這樣會暖和一點。哎你慢點吃,彆嗆死了啊!”那戴著妖邪麵具的神仙拎出一盞橙黃色的燈,還用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法術,為他溫了一杯熱水。

“廟裡東南方向的角落有一個洞,不會被發現。洞裡比較乾燥溫暖,如果你不嫌棄,可以去那個地方歇腳。”

他捧起茶杯一飲而儘,明明是飲進喉嚨裡的溫熱,可他卻覺得全身的疼痛都消了,原來水變熱了,就會比冷水多那麼多功效。

他握著手裡被咬了一半的饅頭,連咀嚼的動作都慢了些:“我沒有吃過這麼好是饅頭和熱水,謝謝神仙。”

神仙戳了戳他懷裡的盤子:“這些才是真正的好東西呢。你不嘗嘗?”

“我想留起來,分給他們。”他很少和人交流,又沒什麼文化,想了許久措辭終於能開口給神仙道謝,沒想到卻來了個灰瞳錦衣的人,神仙看見他,迅速地站起來了。

他笑嘻嘻地,卻仍不失禮數地拱手道:“夫子,你怎麼來了?不會又換了個人設,要我裝你兒子吧。”

來人的灰瞳裡好像有很多顆碎掉的饅頭,他搖頭說:“我來帶你走。你剛飛升,不能在下修界用法術,不能插手世事,重則不入輪回灰飛煙滅,你都忘了?”

“我知道,可是……”

“你該走了。”

“好吧。”

神仙朝來人跑過去,把燈放在原地,四周死氣沉沉,可他依舊生機勃勃的,臨走時朝他笑著揮手說:“洞裡存了很多書,把燈掛在石壁上也挺亮,它上麵有法術,不會熄。你可以帶彆人來,但要是再餓了,想吃貢品,得先讀個半天書,我會在天上看著,送不聽話的小孩去苦海哦。”

他問他:“神仙,以後都見不到你了嗎?”

神仙的聲音遙遙傳來:“好好讀書,等你成仙了,我們能天天見。”

他一手握著手中的燈杆,一手碰著溫熱的瓷杯,看著兩人驟然消失在雲霧裡的身影,出了半天的神。

他本來無處可去,是在茫茫人海漂泊的一棵浮萍。

可今天他重逢了一盞亙古不息的長明燈,比天上的太陽還要亮三分。今夜神仙實現了他兩個願望,這叫連續兩次“心想事成”,他發現原來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他從屋簷下站起來,手裡緊緊攥著被法術加熱過如同剛出爐的美食,一路朝貧民窟裡狂奔。

頭頂的雨越來越小了。

春天好像要到了啊。

從灰瞳裡令人目眩的碎光裡走出來,謝玉折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了。

屠漢不好意思地解釋著:“彆人見我這種長相,都說我是怪物。”

李探微一拍桌子,怒道:“怪物會有這麼好看的眼睛?”

“我年輕的時候眼睛受過傷,沒錢治病,就變成這樣了,要是能早點遇到李大夫就好了啊!”

撫著手上的破串子,李探微悵然地說:“早年我也沒行醫。那時候以前以為自己會一點武功,就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到最後才發現,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太多了,我這點三腳貓功夫,幾天都幫不了一個人,有一次差點死了,還是這串珠子給我擋了災。”

“我除不了幾個妖邪,可百姓大多都會生病,藥錢太貴,很多人都負擔不起。我就收了心,回來開了這間醫館,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李探微轉頭看著謝玉折,問:“對了,你哥哥呢?我新研究了一個方子,給你,或許能治瞎病。”

謝玉折突然激動起來,而後又垂著肩,落寞道:“應該不……李郎中,我會按時為他熬藥的。”

李探微再次拍了自己身旁大大的“義”字招牌:“本店分文不取,隻為忠孝仁義友愛善良之人看病。所以在我這裡治好了病後,要為我打工。”

“你走,小花留下,幫我記賬。”

*

北原。

屠漢說,他要殺豬,沒時間教孩子,已經給小花約好了教書先生,幫李探微記完賬之後,就要上私塾了。從此他要好好讀書,未來考取功名,爭取報效家國。

所以謝玉折和他們道了彆,不再逗留,從偏僻的城鎮,來到了這個地方。

站在一座落英漫天的青山之下,周圍是皚皚的冰雪,他抬頭搖搖往上看,山上種了滿樹的花,這應當就是北原正中間的春山了。

外麵是冰河大雪,可過了一個分界線之後,卻突然多了濕泥、花草和鳥雀,整座山和冰原格格不入,像是從另一個溫暖如春的地方完整地搬過來了這座山,又用厚厚的屏障將這座山和外麵的冰原阻隔住,二者互不乾擾,這像是兩個世界的景觀。

據說曾來到此地的尋仙者從無一人生還,半年前突然衰敗凋敝,寸草不生,可這座山分明不是傳說的那副模樣,反而萬物複蘇,寒梅盛放。

踏入山中小路時,謝玉折聽見,山頂傳來了一聲悠揚的鐘聲。

可他仍很順暢地登上了山頂,這裡有一座廟。

剛刷上的朱漆,栩栩如生的脊獸,繡金線的新蒲團,長燃的香燭,不惹一絲塵埃的台階,金碧輝煌的大殿,千萬種妖物靜止著的壁畫,和笑眯眯的金身佛,這裡的一切都像是嶄新的。

“我來了。”謝玉折說。

第097章 小靈通

意識恢複的時候, 柳閒覺得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真是糟糕透了。

他抬起頭遙遙望著身邊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麵無表情地問:“夫子,我們現在是在乾什麼?”

步千秋春風滿麵, 笑得滿臉溝壑縱橫,拍著他的背說:“小花,快叫婆婆!”

“小花?”柳閒目瞪口呆地指著自己。

那婆婆笑著拍手, 打趣道:“屠漢,這真的是你親兒子?”

步千秋很害臊地撓了撓腦袋。

“他娘呢?你長得這麼磕磣,哪來的福氣能娶到生出這種乖娃的媳婦?”

“爹?”柳閒不可置信地指著步千秋。

步千秋滿身的橫肉讓人見了就怕,硬邦邦的肌肉像是能把人攔腰折斷,可他此刻還在那兒害臊。

柳閒迅速地叫了聲“婆婆好”,又說“婆婆再見,我要回房讀書了”,而後轉頭就走, 用靈力給步千秋傳音問:“我當你兒子多少年了?”

步千秋跟人道了彆,悠哉悠哉地跟上他的步子,惋惜道:“你不該清醒過來的。”

柳閒問:“怎麼?”

難道他幾千歲的人了,還喜歡玩你當爸爸我當兒子的過家家?

啊對,變化身份,遊戲人生,步千秋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步千秋說:“我現在的身份, 是你徹底變小失智的那天捏的,已經用了八年了。我享受現在的生活, 也能一直養著你這個兒子,你不該醒過來。”

“夫子, 您彆開玩笑……”柳閒無法控製的麵部表情裡,滿是掩不住的震驚和崩潰。

我已經失去意識八年了?還被唯從來不把凡人當人的、至今不知身份的、唯一一個長輩當兒子養?這個一周就要換個身份的人, 竟然已經做了八年的“屠漢”?

“我給你說過假話嗎?”步千秋還是那副屠夫形象,粗眉厚唇,身上的圍裙沾著豬血,不說話時看著非常滲人,可細看時他的灰瞳一閃一閃,又為他添了幾分與之格格不入的書卷氣。

他說: “人間百態,體味萬般,若都能無憂無慮,當凡人實在比神仙有趣。要是所有孩子都和你一樣,雖然變小了,但還是神仙之體,除了智力略有殘缺之外,不用吃飯睡覺,不會哭鬨撒潑,還會說話,大人說什麼就信什麼,自己一個人也不會受傷,還總是能被大人找到,人間多美好。我喜歡這種孩子,可惜隻有你一個,而你已經醒了。”

不吃不喝不睡覺,沒哭沒鬨還亂跑,原來我這八年是這樣一邊當傻子一邊捱過來的啊。

柳閒慚愧地婉拒了:“以蘭亭的資質,完全不夠做您的孩子。”

他沒有說的是,他認為步千秋和方霽月能成為誌同道合的好友。

一個喜歡木偶一樣的人,另一個喜歡做人一樣的木偶,一個做,一個買,要是合作,就是雙贏。

步千秋還在懷念:“小鬆變成了他小時候的模樣,你也是。若不是這一次,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小時候會是這種模樣。現在性格大變了啊。”

柳閒無所謂道:“我都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怎麼樣了。”

彆說千年之前了,他連自己這八年乾了什麼都不知道。不過聽步千秋所說,應該隻是平淡渡過了。

和步千秋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路上都有人熱情地給他們打招呼,柳閒才知道這位屠漢有多受歡迎,他好像已經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村居生活,連說話的風格都和從前不同了。

步千秋拉著他和各路人打招呼,終於走到他賣肉的小攤上時,他塞給他一塊晶瑩剔透的石頭,又哢哢地磨著砍肉刀:“我沒想到你身體這麼虛弱,治好眼睛竟然要用八年。這幾年發生了不少事,你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這是給小花準備的傳音石,你可以用它聯係我。”

傳音石?看著這塊裡頭淡金色靈力流轉的石頭,柳閒不禁想起群青宴上突然大聲在台上外放的、師兄塞給他的第一塊傳音石。

當年那玩意跟個劣質對講機似的,可現在在他手裡的這一塊卻明顯經過細致打磨,潤澤細膩,八年過後上修界的科技果然進步了不少,把他曾經想發明的小靈通都發明出來了。

步千秋告訴他:“如果你想要聯係的人也有傳音石,往石頭左邊注入一絲靈力,就能和他實時聯絡;往右邊注入,就能給他寫信或是錄音留言,就和你那個世界的手機一樣,很簡單,你應該知道該怎麼使用。”

柳閒說:“我沒有靈力。”

“我知道。”看向小花時,“屠漢”飽經風霜的眼裡裡滿是慈愛:“我早給你的傳音石裡裝滿了充足的靈力,一直用到它壞也不會缺。”

“姑娘你買肉嗎?新鮮的豬肉豬肝豬排骨喲!”步千秋推開他:“一邊玩去吧,我要賺錢了。”

“……謝謝你,夫子。”看著步千秋熟練的一整套吆喝,柳閒目瞪口呆地收下傳音石,把最後兩個字咬得格外用力。

直到走上街頭,柳閒才知道自己有多受歡迎。

路上的人都叫他小花,有人送他包子,有人送他花,隻是經過了酒樓的大門就有哥哥姐姐接他進去玩,於是他分文未花,已經左手夾著三根糖葫蘆,腦袋戴大花環,坐在空位上,準備聽人聲情並茂地說書了。

若能無憂無慮,當人的確比當神仙好,這個人間真是幸福極了啊。隻不過這群人都喜歡揉他的臉,他現在臉包子生疼。

他從糖水中看到了自己變小後的臉,又白嫩又紅潤,步千秋應該用他詭奇的術法幫他易容過,半點都看不出他其實是柳閒。遂更加放心,他已經舒舒服服地、做好了後半生就這樣安逸養老的準備。

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複了,額頭上的紅印也已經消去,從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無差彆,隻不過……當他剛想用小劍剝瓜子殼時,他召不出劍了。

無論他怎麼做,心劍都再也不能被召出來,這怎麼能行?

若無劍,毋寧死!

於是還沒等到說書先生剛站上台,柳閒早已浩浩蕩蕩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樓裡的說書先生一拍折扇,扯著嗓子說:“上回書我們說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幾大宗合力成立檀宮後,這宮主大位便被那人握於手中,借此鏟除異己,玩弄權術,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

偌大的妖林裡今日鴉雀無聲,隻有正中央湖泊旁立著的青年在苦惱:“我劍呢?”

屈腿坐在兩個戰戰兢兢的長毛獸身旁,柳閒沮喪地拿起了新獲得的傳音石。這東西用起來一點都沒有步千秋說的那麼簡單,石頭裡的靈力不屬於他,他不能靈活操控,而且圓成個球的石頭也壓根沒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側”這個地方究竟是哪裡。在生疏地搗鼓了半天之後,柳閒才終於引了絲靈力去到了正確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傳音問問。

不過修仙界電話雖然難用,但接通的速度實在是快,對麵冷冰冰地問他:“何人?”

“我啊。”

柳閒撿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劃來劃去,欲哭無淚地問:“夫子,您到底紮了我哪處大穴?人變小也就算了,我怎麼連劍都召不出來了?”

“……”

對麵遲遲不出聲,似有什麼硬物被折斷的聲音,伴隨著的是某種生物的慘叫。

看來步千秋真的對屠漢的人設樂在其中,還真去殺豬了。

不過,傳音石裡的聲音失好像了真,他聽到步千秋的聲音很怪,豬的慘叫也很怪,且那慘叫聲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閒都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應該是妖林瘴氣太濃,靈力受到影響,聲音難以傳播吧。

回想起剛才撕心裂肺的慘叫,想象到那邊場麵有多血腥多少兒不宜,再加之對麵的聲音突然變得劇烈嘈雜,整塊石頭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閒驚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這豬殺得比殺人還恐怖。算了……這裡信號不好,不打擾您忙了。”

他放下石頭,不解地嘟囔著:“是不是安逸的日子過了太久,我把召劍的方式搞錯了?”

於是他又轉而麵對兩頭凶神惡煞的妖獸說:

“你們對我下手狠一點,讓我有危機感,潛力大爆發,說不定我就能行了。”

兩隻凶獸惴惴不安地顫抖著,連爪子都沒離開地麵半分。

柳閒本來以為,如今毫無戰鬥力的他連妖林最外層都進不去,沒想到一路上他連半隻凶獸的聲音都沒聽見,就暢通無阻地進了正中央。所有凶獸都在躲他,就像他會把它們都剝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嗎?”他捏了捏自己的臉,小聲嘟囔道:“其實我覺得還挺可愛的。”

這兩隻妖獸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們可憐地嗚咽著,提心吊膽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臉色後放下。柳閒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們的膝蓋窩,無辜地問:“你們一條腿就比小花高了,為什麼要怕小花?”

“吼吼……”

見那兩大隻抖得都像在篩糠了,柳閒急忙彎唇甜笑,安撫道:“我隻是想試試自己還能不能召劍,隻要召出來了,你們先前殺人放火擄小孩的事,我都一筆勾銷,好不好?”

“吼吼?”

柳閒笑著點頭,他攤開雙手:“我不騙人,來吧。”

“吼。吼!”

兩頭龐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動,異鳥驚慌地從樹梢中竄出來,用力磨動尖牙的聲音像在刺撓人的骨頭,巨獸揮動著利爪,後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閒撲過來!

生死攸關之時,柳閒往後退半步,正默念著自己幾百年前用劍時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還沒念到一半——

“當心。”

視野突然被黑暗籠罩,緊悶得柳閒連氣都喘不過來。口中的法咒被人驟然打斷,還吃了當小孩的矮子虧,他又艱難又煩躁地抬頭往上看了過去。

一句“你誰啊”卡在喉嚨中,他手一僵,握著的小木枝悄無聲息地掉進了泥地裡。

第098章 無家可歸

在這種地方都能遇到最不想見的人,

人生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趁著上仙被擄走的機會,兩頭妖獸拔腿就跑,卻又突然嗷嚎兩聲, 雙雙倒了地。

不想被泥沙嗆喉,柳閒提前屏住了呼吸,可應該是被人刻意壓製了, 兩個大塊頭倒在血泊裡時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更彆提激起一點塵土了。

而這個突然出現的人——

謝玉折。

八年之後他沉穩了很多,穿著一身矜貴的黑,頭戴黑麒麟額帶,馬尾高束著銀玉冠,腰上掛著個滿月形的血沁白玉環,連腳踩的黑麵靴履都繡著銀線。

他劍眉微揚,鼻梁骨上有一顆小痣, 走起路來鈴鐺清響,不像悅耳的音,反倒像步步緊逼來催魂的鈴。

僅看了這麼一眼,柳閒就非常知好歹非常迅速地低下了頭,他此刻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那群妖獸看到他時的心情。

除了跑路之外,沒有任何彆的想法!

“好了。”這人鬆開他。

好什麼了?我劍還沒召出來,這倆都被弄死了, 好什麼了?

柳閒暗戳戳地白了他一眼。

來人的眉眼周正冷淡,手執的劍還在滴血, 他垂下眸,薄唇輕抿, 一言不發地打量著他。

柳閒當機立斷地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自己的眼睛, 哇哇地哭了起來:

“嗚嗚嗚……謝謝哥哥救我,剛剛小花好害怕啊,嗚嗚嗚……”

他悄悄地透過手指縫觀察來人的動向,可那人對他的哭鬨不為所動,隻輕輕掃了他一眼後,視線便落到了他身側。

那裡丟著他剛才搗鼓了半天的傳音石。

注意到他的目光,柳閒邊哭邊緩慢地挪動著步子,走到傳音石前邊,狀似不經意地把它塞進自己的小口袋裡,雖然信號不好,但這是他唯一一個能用來和外界聯係的東西了。

謝玉折麵色不改,好似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好巧不巧地微垂下眸,擦淨了自己劍上的血。

八年時間足以完全改變一個人,他僅僅是站在那裡,骨子裡就透著刺骨的寒意。

顧長明真會教人,之前在對謝衣動手前都要征求他的意見的謝玉折,現在變成這副手一抬就殺了兩頭大妖獸,漠然到好似下一秒就能掐斷人脖子的模樣,可謂是突飛猛進。

沒被人搭理,柳閒尷尬地咬了咬唇,有一下沒一下地啜泣著,同時注意著謝玉折的動作,大腦飛速運轉,該怎麼不被他發現自己是謀他財害他命的柳蘭亭?

我是來找自己的劍的,不是來找和自己有仇的人犯賤的,今天真是撞了大運了。

柳閒後怕地盯了眼直接被斷了頭的妖獸,就像預見了自己的結局,情不自禁地往它們的方向挪了挪,難堪地對了對手指,隨即就想往後撤:“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但凡謝玉折晚來一刻,他成功刺激出了自己的心劍,在後續撞見謝玉折時都會連一個表情都不留下就會瀟灑離開;可他現在隻是一個愛吃愛喝愛睡覺,沒錢沒勢沒人養的幾歲小孩,謝冷漠隨便動動就能手撕了他。

這種事情不行啊!!!

謝玉折手一揮劍就入了鞘,可骨節分明的手指仍鬆鬆地握著劍柄,一道猙獰可怖的疤在他的左手手背上,直接從食指指節處肆意凶橫地蔓延到了手腕,其上青筋凸起。

八年後的他身形高大,體態頎長,連樹林陰翳下投下的一點微末的影子都能把柳小花完全罩住,讓他無路可退。

他孤身而立,眼簾微垂,喚他:“小花?”

柳閒隻好止住腳步,一抹自己滑了滿臉的眼淚,以一個自己覺得最惹人憐愛的姿勢點了點頭。

從前謝玉折生得也好看,即使在人人相殺的戰場上當了多年的小將軍,但終究是稚氣未脫的少年,再加之他們那時比較親近,謝玉折有什麼情緒,大多都藏不住,直接顯露在了澄澈的眉眼裡。

那時他會茫然,會大笑,會流淚,會因為隨口的一句話臉紅半天,可如今那雙蓄著清泉的雙眼已被冰封,風吹過,激不起半分漣漪。

整整八年的時間足以完全改變一個人,見此,柳閒的心裡不可以不說五味雜陳。

但在感慨之前,他要先有命活下去!

趁著沒人注意,柳閒迅速地捏起包裡的傳音石,用剛學會的方式想聯係步千秋,以靈力無聲地給他留言道:“妖林,急救!爹!”

可惜,步千秋可能正坐田埂上和人嘮嗑,或者他又去殺豬了,總之並沒有回音。

柳閒的心都涼了半截。

更詭異的是,謝玉折竟然笑了。

他問:“小花,你怎麼會在這裡?”

撒謊的時候柳閒的臉絲毫不帶熱的,他雙眼泛著淚花,指著地上兩隻流著黑血的巨獸屍體,怯生生答道:“是它們……它們把我擄過來的。要不是哥哥你,我剛剛一定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貌亦是一種武器,不過是撒嬌賣萌裝個可憐罷了,為了活命一切都沒關係!

謝玉折環顧四周,輕點下頜,語調裡似有讚同,他陳述道:“它們會把一個小孩擄進妖林正中。”

柳閒的目光比宣誓還堅定,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是這樣。”

它們怎麼可能把一個小孩擄進這裡,妖林的最核心之處?

但除了這個說法,還有彆的可以解釋他一個沒大人腿長的小孩突破層層封鎖,一路直抵中心湖的理由嗎?

說他是從天而降被神仙扔下來的?說他被爸媽棄養在這裡了?說他是被妖王邀請進來喝茶聽音樂的?還是說他眼一黑腳一踩空就跑這來了?

這最後一個理由,謝玉折說不定還真會信。

謝玉折仍毫不在意地盯著他麵前的空氣,他整個人都很平淡。他不開口,柳閒也不說話,兩個人根不在一個世界似的。

最終柳閒僵持不下去了,他攤了攤手,裝也不裝,自暴自棄道:“好吧,我是自己好奇才走進來的。”

坦白之後他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先走了,哥你自己玩自己的吧。”

柳閒正在心裡怒罵謝玉折讓他功虧一簣,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兩隻小熊給殺了,沒想到還沒走兩步就突然被人攬了起來,站在一柄高懸著的劍上。

八年沒禦劍,柳閒連忙伸長雙臂維持平衡,罵罵咧咧地問:“你乾什麼?”

謝玉折的心情似乎突然就好起來了,連眉頭都舒展了些,他把自己身前剛站上劍還搖搖晃晃的人扶穩,腳下的速度越來越輕快,風聲中,他輕輕笑著:“小花,我帶你出去。”

啊?

“我自己走就好了,今天動物們都休息了,沒有危險。”柳閒作勢就想跳下去,卻被人按住了肩,謝玉折說:“我的任務就是殺了那兩頭妖獸,已經完成了。”

“……行吧。”

聞著近在咫尺的冷香,柳閒突然醒悟到找妖獸打他是沒用的,畢竟剛才那兩大隻一副要生吃了他的凶樣,也沒有抬頭看到謝玉折一絲下頜角時來的半分恐怖。

他腦袋裡瞬間冒出來了幾百條能逃跑能隱身能攻擊的法咒,可惜他沒靈力沒劍意,一個都用不了。

好在這一路上他們都沒再說話,雖說柳閒仍一波又一波地起著雞皮疙瘩。

心情不複雜是不可能的,他現在隻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不會被埋死的那種。

直到兩腳著了地,柳閒迅速地往旁邊蹦了三丈遠,隔著幾排人朝他揮手:“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見。”

可謝玉折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還立在原地,對他說:“我無家可歸了。”

柳閒極其準確的第六感在大叫危險,他的腳步頓了頓,而後迅速裝作什麼隔太遠他都沒聽見的模樣,不顧所有人的目光在路上狂奔了起來,右手還在朝背後狂揮告彆。

可惜謝玉折是修仙者,他施施然兩步就趕上了他。

柳閒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兩隻手撐著膝蓋,他視死如歸地問:“乾什麼?”

謝玉折斂下眉,連氣都沒帶喘地複述了一次:“小花,我無家可歸了。”

這位仙君,你沒有地方去可我有,對我這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幾歲小孩說這些有什麼用?而且您不是天不生宗主的掌中寶嗎,難道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柳閒願想問一聲“所以呢”,可他又想到小孩純善天真,樂於助人,不會說出這麼殘忍的話,於是他略帶愁容,儘量同情地問:“為什麼?”

謝玉折盯著他:“之前我和我師尊一起住,但他不要我了。”

“……?”

柳閒微微有些意外,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後他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被顧長明甩了啊。

我明明都把他送天不生門口了,他居然還能被顧長明甩了?

柳閒心中鄙夷,但仍裝模作樣地問:“師尊?難道你就是話本裡寫的,上修界大宗門裡的那些厲害弟子嗎?”

謝玉折想了想,說:“我隻是一個小弟子。”

按捺不住心裡的好奇,柳閒問:“那你犯了什麼事,讓他這樣對你?”

謝玉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時,柳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除了外形的變化,謝玉折身上還有什麼東西也跟著變質了,他能感受到,但他還分不清這種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但那個森冷的眼神過後,謝玉折不再開口,柳閒便知道這不是他這個外人該打聽的事了。

他癟了癟嘴角,沒多說話,可心裡仍不免多了幾分明珠蒙塵的惋惜。

當了八年小弟子,還被自己師尊掃地出門,氣運之子怎麼會混這麼慘啊。

不過他轉念一想——

我心疼他誰心疼我啊?

我現在是真的有可能會死!

第099章 禁書閣

謝玉折問他:“小花, 我可以在你家暫住幾日嗎?”

柳閒的感官非常靈敏,稍微和謝玉折湊近一點,他就能聞到他身上的新鮮人血味, 而且還不少。他來這裡之前半個時辰就像殺過人似的,沾上了大量的人血。可奇怪的是,他刻意用香料掩蓋了這股味道。

現在變成普通人的柳閒感知不出他的境界, 剛才聽他說殺妖獸是他的任務,難道被顧長明拋棄之後,謝玉折改行當上修界雇傭兵了?

好可怕內。

麵對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雇傭兵的請求,柳長壽牢記保命第一條,絕不能引狼入室。

“不行哦。”他伸出食指搖了搖,理直氣壯地拒絕了謝玉折:“大哥哥,我爹說過,不能隨意讓陌生人進家門, 所以不能讓你來借宿啦。”

事實上,雖然他嘴上說的回自己家,但那隻是柳閒為及時離開找的幌子而已。其實他除了被步千秋領去賣豬肉的地方看了看,壓根不知道他們平時住在哪裡啊!

而且即使去了一次豬肉攤子,柳路癡也做不到原路返回了。

更何況他現在萬事皆休,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開心,開心的要訣之一就是沒人管。

步千秋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長輩, 柳閒很尊敬他,但每一次相見時, 他總會聯想起在現代因為各種紀律問題罰了他八百次的班主任。

試問,和班主任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哪個正常人開心的起來?

還不如和謝玉折一起呢,那至少刺激。

謝玉折被他拒絕了也不惱, 隻是問:“你和你爹住在一起?”

“我這麼小,當然要和爹娘一起住了。”柳閒回贈了他一個“你懂不懂”的鄙夷眼神,卻見謝玉折腰間的傳音石突然亮了,可他隻是微皺了皺眉,並不理會。

柳閒指著那塊石頭,乖巧地提醒道:“大哥哥,有人給你傳音了。”

今日扮可憐之辱不可忘,他必須現在立刻馬上去禁書閣裡學學,到底怎麼才能讓他既變成大人,又恢複劍意,哪來的時間和彆人死纏爛打?

趁著有人和謝玉折打電話,他可以迅速擠進人流裡逃跑,再跑進小巷子裡,路線他都想好了!

可謝玉折卻無所謂地說:“我可以不聽。”

要不是為了跑路,誰管你聽不聽?

柳閒無聊地打了個嗬欠,一手攥著謝玉折的衣角用力扯了扯,滿臉都是稚嫩的擔憂,他問:“萬一有急事找你怎麼辦?對麵一直在呼叫你,都不停呢。”

謝玉折腰間的傳音石的確在一直閃爍。

柳閒一直抬頭用濕漉漉的小鹿眼注視著他。

終於,他無奈地笑了聲,拿起傳音石,問:“何事?”

傳音石以靈力為媒介,隻有石頭的主人能聽到對麵的聲音,所以柳閒完全不知道他們在交流什麼。

他隻知道對麵應該嘰裡咕嚕地說了很多話,因為謝玉折遲遲沒有出聲,而等到他要給出答複的時候,他竟然先垂下眸瞥了自己一眼,然後背過身過去,柳閒甚至連他說話的表情都看不到,隻能看到他頎長的背影!

哈???

我都要跑路了,誰稀罕聽你和彆人在說啥?

柳閒當機立斷地跑了。

給他傳音石時,步千秋說好的“以後能用這個聯係我”,可除了一開始那聲秒接通的伴隨著慘叫的奇怪的“何人”之外,步千秋再也沒理會過他的傳音,看來是壓根沒打算再像從前關愛聽話可愛的小花一樣關愛他了。

於是柳閒憑著可愛的皮囊一路打聽,路邊賣花的爺爺告訴他,從妖林乘馬車到天不生大約需要兩個半時辰,等到了地方就已是深夜了;茶館聽戲的修士姐姐告訴他,天不生的宗主顧長明,已經外出除妖許久了。

很好。

畢竟他要乾的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能乾的事,而天不生最大的威脅恰好不在山中,一切都在往欣欣向榮的方向走。

變小人後身體也變差了,在馬車上顛簸五小時,雙腳著地的時候柳閒感覺自己渾身都要廢了。

好在掌門令還能用,他挑了個守門弟子換班的時機入山,一路上憑著它,輕鬆躲過了天不生所有的守山機關,連禁書閣的大門都未曾阻攔他。

柳閒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明明和顧長明反目上百年了,天不生的景都已天翻地覆,可那年顧長明半跪在他腳邊發誓“此生皆為上仙代職”時給他的掌門令,還是有在如今所有禁地中暢通無阻的權力。

過去他總喜歡翻看禁術古籍,搗鼓些奇怪的東西,進禁地比回自己家還親切。可現在連大門都不敢踏,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才敢鑽進去,真的是落魄了啊。

還好,禁書閣裡沒人——

畢竟本來就隻是掌門和代掌門能進的地方。

關於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柳閒冷靜地思考了起來。

起因,是他的眼睛瞎了。

而後,步千秋連他變瞎的原因都不知道,就為了實驗他自己的藥方,把他定在病床上,強製性地為他治了病,然後就造成了這種情況。

他好像在一本手稿裡看到過相同的情況,於是想往禁書閣第六間走,那裡放著他們從前收集的醫藥病理書籍。

他記得自己離開天不生時,禁書閣被他攪得亂七八糟,如今那些見不得光的書卻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顧長明竟然還有如此雅興。

啊啊啊啊,腳邊有光!!

竟然有人!!!

不安的氛圍擴到最大,顧長明不在山中,竟然有個敢在如此禁地裡點燈的高手,千般戒備之下,柳閒悄然拿出護身符,貼上自己的四肢腦門,儘力在不引起風吹草動的情況下隱蔽身形,他一顆心已經戒備到了極點!

絕不能被發現!

此地四處都是珍貴的藏書,他左手握起一柄鋒利小刀,謹慎地探出頭觀察,卻見滿地泄著皎潔的光,一個低束長發的高挑身影正趴在書案上。

非常可怕的是,去第六間的路必須經過這個趴著人的桌案。

更加可怕的是,在這裡盤腿坐著的人,怎麼又是謝、玉、折?

早上碰見一次,淩晨又碰見一次?

桌案上擺滿了書籍,硯台裡的墨汁未乾,謝玉折好像已經看了許久的書,而後累了,正隔著手趴在上麵休息,連平日裡高高紮起從不鬆懈的馬尾都披在肩上,隻是隨意地用繩低低地束了個結。

禁書閣內從不見光,和外頭的晚秋一樣寒,可他僅僅穿了件單薄的單衣,身上披了層寬大垂地的外袍。

他身旁那顆夜明珠碩大無比,一看便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柔和如月的光灑在他臉上,長睫的影子垂落,他越發冷冽的臉被分割成了明昧兩半。他好像很累,連睡覺都不安生,疤痕猙獰的左手還握著書頁,連眉心都微微蹙起。

做了噩夢嗎?

而且他這個被逐出門的小弟子怎麼敢進禁書閣,還坐在主位上,累了就地而睡的?

柳閒心裡覺得奇怪,不過他沒空多想。

好在謝玉折側頭背對著他,於是他躡手躡腳地穿過了走廊,沒磕沒碰,順利地進了第六間。

還好變小了敏捷性還在,柳閒悄悄舒了口氣,長長地撫順了自己的呼吸。

第六間第八層的第十一格裡裝著先藥宗周在頤的祖宗周藥師的手稿,柳閒用他剛被治好的新鮮眼睛敏銳地捕捉到了。

可問題是,即使他踮起腳伸長手也依舊夠不到第八層啊?

根本難不倒他。

千年來收集寶物無數的人自有他的做法,柳閒琢磨著自己現在這副小孩模樣應該挺輕,遂財大氣粗地從包裡掏出來了九張懸浮符,左腳貼兩張,右腳兩張,左手兩張,右手兩張,腦門上再一張,直接顫顫巍巍地浮了起來。

不過由於他從前能用輕功懸浮,畫了之後一直沒用過它們,符咒放得太久好像受潮發黴效果變了。他浮是成功浮起來了,隻是姿勢微微有點太……奇怪了。

而且他覺得自己隨時會掉下去。

一手扒拉著書架,另一手抬高了想摸到手稿的書脊,卻由於符紙法力不夠,總是差了一點兒。他使不上力,顫顫巍巍地浮在空氣中,在空中想蹦躂一下都不行,而後有雙炙熱修長的手將他扣住——

他握著他的手背一路向上,終於碰到了手稿,身後人的聲音很低,他說:“小花,我幫你拿。”

本來就冷的空氣直接凝固了。

柳閒把書拿起抱在懷裡,很沉默。

他的心跳都停了,驚恐地打了個寒顫,一點一點僵硬地回過頭:“你!”

謝玉折長身玉立,另一隻手還提著盞溫暖的燈,他單手把他輕輕摟著放在了地上,解下身上的長袍,蹲下身披在他身上,係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他似乎剛剛醒來,眼尾都還閃著懵懂的水光,啞著嗓子說:“這裡很冷,你會著涼的。”

被有死仇的人碰到皮膚的時候柳閒的心都在打顫,他決定裝出事先不知道他在此的模樣,於是驚慌地朝謝玉折比了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問:“這是禁地,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為何不能——”

謝玉折止住了話頭,低聲笑道:“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你呢?”

“我也是偷偷——”

柳閒話還沒說完,謝玉折已經瞥了眼他腰間,執起其上掛著的令牌,前後翻看著問:

“小花,天不生的掌門是上仙。你怎麼會有屬於他的掌門令?”

一個連靈丹都未結的小孩怎麼會有已隱退的上仙的掌門令?

如果他是撿到的,知道是令牌還用它私闖禁地,明知故犯,按律當驅逐;

如果是從上仙手裡偷來的,廢之;

搶來的,殺無赦;

隻有一條路好走些,上仙贈予。

畢竟人老人家都超脫輪回了,送個掌門令給朋友就像送個玩具一樣無所謂。

於是柳閒從口袋裡倒出十幾個一模一樣的掌門令,解釋道:“這是上仙送我的令牌,他給了我很多呢。”

謝玉折恍然大悟,很哀怨地說:“我是上仙唯一的親傳弟子,他和我一起住了三個月,也未曾送我這種東西。”

言外之意即是,難道你和他的關係比我和他還要親近嗎?

明顯是完全不信的意思。

他憐憫地說:“守門的師兄就在外麵,要是我不小心發出了聲音,他知道有人擅長禁地,一定會立即傳音稟告顧宗主,到時候他回來,你就跑不掉了。”

柳閒反問:“你不是也一樣?”

“他抓不了我。”謝玉折提著燈,坦然地環顧著四周,笑著問他:“小花,所以你的令牌是怎麼來的?”

“好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能告訴彆人。”柳閒自暴自棄地說:“其實我就是上仙……”

謝玉折欣然笑了。

“的親生兒子。”

第100章 死腦筋

“其實我叫柳喜花。”柳閒就這樣給自己加了一輩。

反正他自己就是柳蘭亭, 多了個兒子,也沒人能給他打假。

“柳喜花?”謝玉折皺起眉頭,似是不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柳閒眨眨眼道:“你師尊喜歡花, 就給我取名叫喜花。”

謝玉折笑了聲,他問:“你幾歲了?”

柳閒篤定地說:“七歲了。”

“七歲……”謝玉折沉吟片刻,道:“正好。”

他一本正經地分析著, 每一個字都在往心虛胡扯的柳閒心裡插刀。

“原來師尊無緣無故消失八年,是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還生了個孩子。”

謝玉折輕點下頜,了然道:“小花,先前你說要回家和爹娘一起住,想必就是和師尊師娘。他們一定對你很好……”

他信手將柳閒手上的刀抽出刀鞘,刀身如鏡似玉,寒光裡映著一雙鋒利的眉眼, 他撫著刀柄上的“玉折”二字,不疑有他地輕歎道:“畢竟,師尊把這個也給你了。”

柳閒心中暗道不妙。

這把刀是謝玉折多年前送給他的生辰禮,小巧鋒利,正適合在狹小的空間裡偷襲用,因此他一直帶在身上,完全沒想過會被謝玉折看到。

知道殺了自己的師尊把刀送給他的親生兒子的此刻, 他會想什麼呢?

“小花,你為什麼來這裡?”問話時, 謝玉折的神色輕鬆卻又很怪異,他說話時, 每一個清緩的字裡都像克製著著萬千暗潮。

“我……我來幫你師尊拿本書。你知道,他就喜歡差事彆人做事。”

謝玉折瞥了眼柳閒懷裡已經發黃卷邊的書, 書脊處掛著塊小竹片,上麵是柳閒的字跡,從前的他在上麵標注著《周藥師百病注》。

於是他問:“師尊,眼睛好了嗎?”

明明是在問他的師尊,可謝玉折的眼裡隻有他一個人的影子,他隻是定定地看著他,恍惚間柳閒還以為自己不是小孩之身,還以為謝玉折在問他自己。

但任誰也不會相信,擁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上仙,會變成個連劍都召不出來的廢物小孩。更何況人變小本來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沒人能想到。

可他就是在問我啊。

柳閒道:“他好了。”

謝玉折在一個架子上取東西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回原處,隻是“嗯”了一聲。

氣氛有些尷尬,柳閒硬著頭皮說:“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上都是用令牌悄悄進來的。所以你也不要告訴彆人,他好不容易過上清閒的日子,和人舉案齊眉,最好還是不要讓彆人知道了。”

“舉案齊眉……?小花,你年齡還小,卻也懂得舉案齊眉四個字了。”刀插入鞘,其聲蕭蕭,謝玉折的臉色並不好,他一字一頓地複述著,冷寂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裡逼出來:“你不想我說出去,我便不提。但你要答應我一個請求。”

柳閒能感知到他每一個字裡散發出的危險信號,可目前的他和修士的實力差距太大,身上帶的法器還大多都是有毀山之能的破壞性武器,不想毀壞書籍,無奈之下他隻能屈服,小心地問:“什麼請求?”

“弟子不孝,與師尊分彆八年。八年想念,寤寐思服,日日難以安眠。”

謝玉折的眸光暗了暗,他道:“八年時間,我去了許多地方,問了許多人,卻未曾尋到師尊的蹤跡,連他喜得貴子之事,都不曾知曉。你能帶我見見他嗎?”

他直勾勾地盯著柳閒,八方蓮燈的光浸進他的瞳孔裡,其中有水色蕩漾。

柳閒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他為難地咬著唇,問:“你想見他?”

謝玉折點了點頭,他垂落的長發也跟著顫動,影子被燈火拖得很長很單薄。

“那走吧。”柳閒回答地很乾脆。

每一句話都建立在子虛烏有的謊言之上,他是,他知道謝玉折也是。

妖林中心,幾乎沒有活人能進去。

他從前扒過幾任妖王的骨頭,妖獸再不敢立王掠奪,把對他的恐懼代代相傳,再加之他做了千年上仙的威望,所以他能去。

而謝玉折呢?

倘若他真的隻是個被逐出門的小弟子,早在進妖林的時候就被撕成肉沫了,哪還有沐浴焚香,掩蓋血腥氣的機會?

所以他是靠什麼輕鬆進入妖林的?又是憑什麼點著燈,坐在禁書閣的主位上的?

這些天他未曾打聽到顧長明除了“數月前外出除妖”之外的半點消息,顧長明好權勢,不可能長久銷聲匿跡,且他的兩位徒弟也沒了聲息。

他們的去處,想必眼前人最清楚。

這是一場拙劣的猜瞞遊戲,他們心照不宣地把對方當傻瓜,隨意編幾個脆弱不堪的謊言把不想被人觸碰的地方掩蓋過去,不過兩人都如此便反倒沒關係,如此裹著真實的夢幻泡泡便不會被戳破了。

但柳閒不想再耗下去,無論對誰,他一貫是從不拖泥帶水的人。

禁書閣裡珍貴藏書甚多,不好施展拳腳,先答應謝玉折去見他師尊,再在出去後立即隱匿身形離開,他已經盤算好了。

見他應了,謝玉折彎唇一笑,八年後他冷淡了不少,可此刻他好像很高興,雙眼毫不掩飾地彎成了兩輪月亮。

“小花,先等等我。”他快步走向自己先前趴著的桌案,並不阻攔柳閒跟隨的腳步。

走得近了,柳閒垂眸一看,這桌上一半放的是案牘公文,一半放的是醫術古籍。翻開的公文上寫了幾行批注,最後一個字僅寫了一半,沾了墨的狼毫筆被隨意擱置,沁了紙張大團未乾的墨汁,仿佛字的主人剛才遇到了萬急之事,好像是謝玉折的字,隻是更沉穩了些。

他剛才醒了,察覺到有外人進來,所以很著急嘛?

在等謝玉折收拾不知道什麼金銀細軟,柳閒百無聊賴地打量著禁書閣裡的新布局。而後他看到角落的書頁裡插著朵精致的雕花,不由自主地讚歎道:“這朵花雕的真好看。”

或許因為自己曾是一顆用了很多年才開花的種子,花對柳閒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本能地撫了上去。

“彆碰這個——”

這還是重逢後柳閒第一次從謝玉折這張淡漠的臉上看到幾絲慌亂和難堪。謝玉折迅速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地禁錮著他想讓他不要觸碰,可惜他的手指已經觸碰到花瓣,一切為時已晚,謝玉折的表情瞬間變得五味雜陳。

嗯?

什麼東西這麼見不得光?

難道是夾著它的書有問題嗎?

半夜寫的日記,偷師學來的門派秘籍,還是夥同天不生弟子造反計劃?

既然碰都碰上了,柳閒破罐子破摔地低下頭——

“啊啊啊啊!”

他一個勁地來回甩著浮現金色咒印的手指,驚恐地瞪大了眼,口不擇言地說:“這是什麼啊啊啊謝玉折!!!”

謝玉折也怔住了,沉默良久後,他彆過眼去:“這是……tsxbvz。”

像是心虛似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快,柳閒完全聽不清,他皺著眉問:“你再說一次?”

“……從生符。”

“子與母異體同心,同生從死,同喜同悲,謂之從生。”

柳閒執起謝玉折垂落在身側的手,用力把他緊攥著的五指掰開,看著他食指上略有不同的金色咒印,整個人都在顫抖,他不可置信地問:

“你、和我?”

謝玉折沉重地點了點頭。

柳閒不停地搓著手指,妄圖這樣就能把刻入靈魂的符咒揉乾淨,不可置信地問:“那朵花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蒼天啊,你待我不薄。

我費儘心力才躲過了同心護身咒,怎麼就這麼巧合,賞個花就能被結個彆的咒呢?

難道是禍真的躲不過?

謝玉折低垂下頭,像個不小心打碎了玻璃的小孩,無措地朝他道歉:“師……小花,這些年我一直一個人待在這裡,除了今日你來,沒有其他人來過。師尊臨走前告訴過我一個特彆的咒法,我想把它研究徹底,看了許多不同的書,想知道它有無不同的效果,所以除了在符紙上,在其他地方也畫了不少,沒想過會被彆人碰到。”

“然後呢?然後我碰一下就被沾上了?從生,還是和你?”

謝玉折低低地應了聲:“嗯。”

柳閒仔仔細細地觀察手指上的符咒,很陌生新穎的筆法,他未曾見過,不知該作何解。

同喜同悲……那他現在心裡這股濃烈的不安,究竟是來自於他,還是來自於謝玉折?

“我第一次見碰一下就結成的咒,你這符畫的真有水平。”冷嘲一聲後,柳閒長長地緩了口氣,平靜下來問:“怎麼解?”

“我還沒有得出彆的解法。但書裡有一解——”

再度拔出柳閒腰上的刀,謝玉折想也不想地說:“你身上的是母符,我的是子符,我們的悲喜相連,但性命不是。我的生命和你相連,你死了我就會死,我死了你卻不會。”

他坦然地說:“隻要我瀕臨死亡,氣血不足以維持符咒,我們身上的從生咒就會自行解開了。”

柳閒抽了抽嘴角,無言地凝視了一會兒謝玉折。

而後他爬上書桌,站在數本堆疊的書上,和他平視著。他不可置信地問謝玉折:“你的命不值錢?”

“隻有這一個解法了。小花,要是被彆人知道你我性命相連,會有很多人想害你,以防萬一,立即解開為好。”

“謝玉折,八年不見,原來你能耐了,還招惹了這麼多仇人啊。”

此時柳閒氣極反笑,他點著頭讚同道:

“大哥哥仇敵無數,還想著救我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小孩,真是善心可嘉。”

“想殺我的人很多。小花,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可若他們知道你我有從生咒,為了讓我死,會想方法地殺了你。你如今沒有靈力,也用不了劍,處境非常危險,而且你我感官相連,要是抓住了你,他們還可能會先虐待……”

謝玉折還在狀似冷靜地給他解釋,可柳閒分明感受到一股無法抑製的悲傷和恐懼。但他並不與之共情,冷笑著,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大、爺、的,謝玉折。”

“瀕臨死亡?你是膽子大了沒事可做淨想著去冒險嗎?”

“想殺你的人很多?所以你想用死來保護我?少開玩笑了,我被上修界群起攻之的時候你還在喝孟婆湯呢,沒靈力沒劍意的日子我不是第一天過了,來追殺我的人卻一天都沒落下,你看我現在死了嗎?天上大羅金仙下來三千個,我柳閒也死不了!而你呢?綁了個這種小咒就要冒險去死,舍己為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還會挺感動的?還是說,你就是想死,而我已經背了你一條命了,你想讓我再背一條?我告訴你,就算在你心裡你的命一文不值,我為了救你花的力氣你也一輩子都還不完,你怎麼好意思在我麵前說要去死?你、怎、麼、好、意、思?”

“既然被人知道了才會出事,那不讓人發現不就好了?不被抓住不就好了!?”

劈裡啪啦一口氣不停地罵了一長串後,柳閒地拿出兩雙手套,一雙小的戴在自己手上,又用蠻力扯過謝玉折的手臂,搶過拿把精致的刀丟在地上,很粗魯地為他戴上了大的那雙,氣急敗壞地白了他一眼,用著依舊青澀的小孩嗓音,卻半點沒了故作的小孩模樣,他已經絲毫不顧自己的人設,大聲嘲諷道:

“隻長身高不長智商,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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