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白典而言,強製回憶顯然是種折磨。可衛長庚鐵石心腸地等待著,直到白典的嘴唇微微顫動。
“當時我覺得自己熱得融化了,滲進土裡……土裡有座庭院……一扇紅門,門後頭……有個女人……”
“是不是這扇門?”
衛長庚打開手機相冊遞過去:“這是佳城南門口的古墓。你就躺在墓室外的淤泥裡,赤條條的什麼都沒穿。不過當時在場的工人全暈了,醒了也什麼都不記得。”
“……”
白典欲言又止,微紅著臉頰,抬眼去看有點討人嫌的上司。
衛長庚卻還要逗他:“你不好奇那些工人是怎麼暈的?”
“墓裡有毒氣。”
“誰說的?空氣和土壤化驗結果都正常。”
意識到對方有故意抬杠之嫌,白典決定閉嘴。
兩個人麵對麵靜默了一陣,衛長庚突然拔掉白典手背上的輸液管,又從床頭紙袋裡倒出一套運動服丟了過去。
“走吧,跟我去現場。”
從警察醫院到玉鬱佳城至少需要90分鐘。為了好好利用這段碎片時間,衛長庚將自己的手機交給白典。
白典按照他給的密碼解鎖手機打開相冊,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照片裡找到了一張翻拍的證件照。
天藍色背景板前的青年大約十八九歲年紀,平平無奇的五官,無精打采的表情。蓬亂的卷發堆在腦袋上,像雨季牆角叢生的蘑菇。
“長得很像我遇見的那個人,但表情和精神麵貌都差得很遠。”
白典蜷縮在副駕駛座上,一則因為冷,二來胃有點不舒服。
衛長庚發動車輛,同時打開車內供暖。
“沒什麼像不像的,這就是本人。有六個居民認出了視頻截圖,說是住在一期的大學生。家裡沒人,不過指紋和dna都比中了。”
“一期住戶?”
白典回憶著玉鬱佳城的結構,四起命案現場與一期都頗有些距離。
“兔子不吃窩邊草。”
衛長庚提起一樁舊案,凶手將附近十裡八鄉的姑娘禍害了一遍,唯獨沒敢在自己村裡動手,反而就這麼暴露了。
“你不是很懂心理學嗎?連環殺手喜歡待在‘舒適區’作案。小陳他們用圓周法驗證過了,一期就在舒適區的核心地帶。”
“我不是懷疑你找錯了凶手。”
車輛顛簸,胃部的不適感又強烈了幾分,白典故作鎮定地揉揉肚子。
“我是在想,如果凶手與受害者的生活圈不重合,那他是怎麼選人的?尤其是第四位受害者,剛從母親家搬回來一天就被害,凶手怎麼能掌握她的行蹤?”
“這就是我把你從醫院裡拎出來的目的。”
前方遇堵,衛長庚順手從駕駛座旁的塑料袋裡挖出個饅頭丟過去。
“車上隻有這個,先墊墊饑,事情辦得漂亮一會兒帶你吃大餐。”
病弱之時有人關懷,白典難免感動。但是當他將那乾得發硬的麵團送到嘴邊,這種感動卻變得尷尬起來。
說實話,不怎麼咬得動……
在牙痛和胃痛之間再三權衡,他最後還是將“暗器”揣進了口袋。
在法院宣判之前,無論證據多麼確鑿,都隻能將凶手稱為“犯罪嫌疑人”。接下來這一路上,衛長庚簡單介紹了嫌犯的大致情況。
張叏,男,19歲,高中畢業後輟學在家。
玉鬱佳城一期的公寓本是張叏父母的婚房。張叏的母親容貌甜美,性格還有點小天真。當年隻有19歲的她因為未婚先孕與家人斷絕了關係,兩年後才領到結婚證。但來之不易的婚姻生活卻並不和諧。兒子6歲那年,丈夫因故意傷害和虐待罪入獄,並在服刑期間與她離婚。
張叏的父親刑滿釋放後至今下落不明。依照協議,女方帶著兒子張叏生活在老房子裡。當時才二十五六歲的女人,自己都還是個大孩子,又沒什麼學曆,隻能依靠零工勉強維持生活。平日裡母子聚少離多,但還算有些親情。
轉變發生在張叏小學畢業那年。母親再婚並且生下一對雙胞胎。新的育兒壓力、張叏的青春期叛逆、以及現任丈夫對前夫之子的極端排斥,導致母子關係日漸疏離。
初中三年,張叏有過一段青春肥胖期。學習成績不差的他卻因為外形而遭受欺淩,他開始逃學,躲在廢墟裡沒日沒夜的看玄幻小說,最後被養父找到狠揍了一頓。
初中畢業後,張叏被送往外省寄宿矯正學校,從此斷絕與養父的來往。就連春節也隻是回到老房,吃母親提前存在冰箱裡的食物。
在鄰居的口中,張叏沉默內向,“人緣”倒還不錯——因為長期不在家,他家門口成了鄰居堆放雜物的地盤,院子裡掉滿了樓上拋下來的垃圾,隔壁群租房甚至還偷過他家的電和網絡。
而對於這一切,張叏從未有過任何抱怨。
張叏家隻有六十平米,搜查工作卻進行了很久。原因就在衛長庚手機上的一段視頻裡。
這是一段昏暗且無聲的視頻,隻能勉強看出是室內。最亮的地方是窗戶,窗邊有床,床邊堆滿了黑黢黢的雜物。
十秒鐘後有人打開了手電。光柱穿透黑暗的一瞬間,白典渾身的寒毛頓時立正站好。
滿屋子所謂的“雜物”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玩偶”。小到鑰匙扣粘土人,大到幾乎等身的玩具熊。所有這些玩偶全都麵朝著床鋪,像是舞台下的觀眾。
但是所有的玩偶都沒有臉,本該是臉頰的部分全都被剪掉了,泡沫、彈力絮或者棉花等各種質地的填充物爭先恐後地從玩偶內部湧出,像是失血的內臟。
“先說說你的分析。”
衛長庚提出條件:“然後我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這不是一般的玩偶收集癖。”
白典曾經見過類似的案例:“因為父母的兩次拋棄。孤獨的他失去了對人類的信任,無處安放的依戀之情轉而指向了帶有‘陪伴’意味的無生命物體,這是心智發育不全的表現。但是為什麼要剪掉玩偶的麵部……我暫時還想不到。”
“很有趣的分析,現在換我說了。”
衛長庚撥動轉向燈,更換車道。
“聽過麵孔失認症嗎?張叏6歲那年就因為老記不住熟人而去看過腦子,診斷結果也就是俗稱的臉盲症。”
“怎麼會?”
白典愕然:“不是天生的,難道他大腦受過損傷……等等,6歲……你剛才說他父親在他6歲那年因為虐待罪進了監獄?”
“對,他6歲,他爸用酒瓶子給他開了瓢。icu裡住了十多天,後遺症就是麵孔失認症。具體而言,就是看誰的臉都是一團模糊。”
說到這裡,衛長庚停頓了一下:“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認得了,他還記得他爸和他媽的臉,並且會隨之產生出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極端恐懼和極端依戀。”
“家庭就是孩子的世界。父母則是世界的毀滅者和守護者。”白典若有所思。
“還是說回到玩偶上來吧。從目前已經掌握的情況來看,張叏的玩偶收集癖從初中就開始了。他還偷過同學書包上的掛飾。不過事情最後不了了之,因為有老師發現張叏的手腕上有很多傷口,擔心處分會刺激到他,給學校惹麻煩。”
“這麼看,張叏似乎是個內向自卑,甚至有點懦弱的人。他的攻擊行為主要指向自身,也就是自毀傾向。”
白典邊梳理邊尋思,並且繼續翻動手機裡的相冊。下一張照片拍的是廢紙簍,裡麵堆著幾十張被剪下來的娃臉,還有幾個解了體的娃娃,有的脖子被割了一刀,有的直接切成了碎塊。
“這是犯罪預演。”
白典眉心緊蹙:“普通人發泄到這一步就應該停手了。一個逆來順受的孩子,怎麼突然就有了殘害彆人的勇氣和能力?”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呢。”
衛長庚緩緩減速,駛下高架。
“不過沒事,我這兒還有一條特彆線索。如果你早弄明白就沒意思了。”
在他的提示下,白典繼續滑動相冊,目光定格在最後的照片上。
還是張叏的臥室,照明已經全部開啟,展示出室內的大全景。
那些大大小小的玩具並不是隨機排列,它們三五成群,顏色、大小、外形遙相呼應,組成了一種奇怪又複雜的扇形圖案。
白典眼皮突跳,內心卻撥雲見日般地明朗起來。
“是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