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流的話似乎也印證著這層隔閡的存在。
“但也不是所有量產人都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有一個朋友,他的祖輩就是量產人……”
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有益的範例,白典轉移話題:“後來你選擇報考水晶塔,應該也是想要做些改變的吧?”
星流點頭:“在醫療機構工作的第二年,有件事徹底改變了我。”
那是一座單獨麵向量產人的醫院。除了傳統的急診、門診和住院部之外,還有特設的養老中心。行動不便、無法自理的量產人會被接到這裡統一看護。星流的工作崗位是養老中心的臨終關懷區,一個人管理著五十人的仿生人團隊,再由這些仿生人操作自動化機械,完成數百位老人的護理工作。
“你見過第三自然的老人嗎?”星流問,“不是唐老師這樣的,而是距離死亡僅僅一步之遙的老人。”
與做夢都想著延年益壽、永葆青春的自然人不同,量產人對死生之事看得極淡,也不太費心琢磨那些所謂“永葆青春”的良方。即便如此,他們也能活上將近兩百個年頭,直到整個人枯乾得像是年代久遠的化石。
星流負責的臨終關懷區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因為住在這裡的人都已經無法言語;可是安靜中又充斥著各種詭異的雜音:鼾聲、呻吟、喉間的咯痰音,以及嗚咽啜泣。
作為管理者,星流是不需要經常聆聽這些聲響的。他可以隔著明亮的落地玻璃,坐在調度指揮台的邊上,看著仿生人去服侍那些垂垂老矣的量產人。而更多的時間裡他會看看書,看古地球時期的作家所描繪的熱鬨的、麻煩的、落後的生活。
臨終關懷區裡的死亡同樣是很安靜的。沒有地球小說家筆下的轟轟烈烈,也沒有依依惜彆、戀戀不舍。當那些詭異的聲響隨著呼吸戛然而止,生命的消逝遠比冰雪消融更加寂寥。
發生變化的那一天,星流正在看一本關於死亡的書籍。罹患絕症的主人公決定與自己的人生做一段漫長的告彆。在故事中,他回憶起了生命中各種重要場麵。各種紀念日,結識新的朋友,組建家庭,進入人生的新階段……
“如果我也快要死了,有些什麼可回憶的呢?”
這個問題第一次出現在星流的腦海中。
他試著回想。記憶中的自己懸浮在森林和醫院的高處,將各種細枝末節都看得清楚明白。但是看見的無非是日複一日的簡單循環,一成不變。
這天夜裡,星流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也躺在臨終關懷區的病床上。白色的病床輕飄飄地浮在空中,飛出了大敞著的落地窗戶。窗外不再是醫院的花園,而是無遠弗屆的宇宙。病床向著深空飄去,那裡空無一物,萬古不變。
星流從噩夢中醒來,冷汗淋漓。
“從那天開始,我每夜都會失眠,害怕再被吸入那個深空的夢境裡去。我去看過心理醫生,對方表示這是因為我的精神世界還不夠自我、不夠豐富。但不是這樣的。無論我看多少書籍、培養多少興趣愛好,就算我的腦袋裡現在已經有了許許多多個‘內在的聲音’,那關於深空的噩夢還是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許多“內在的聲音”?白典覺得這個詞很不一般。
這段時間他一直對星流的種種矛盾表現感到疑惑,但如果說星流的腦內存在著不止一個“內在聲音”的話……
他沒能繼續思考下去,因為星流的故事又出現了轉折。
“第四位心理醫生告訴我,夢是現實的映射。病床漂浮在深空,意味著我對現實感到空虛。如果想要尋求改變,就要向上走,去尋找答案。”
“所以來水晶塔也是那位醫生的建議?”
“那位心理醫生的確幫了我很多,畢竟診金那麼貴。”
星流微微一笑,很快又落寞起來。
“能進水晶塔是我這輩子少數幾件記得銘記的事,現在卻有點後悔了。在這裡我已經很不合群……那畢業後進入新的圈子,難道不會更不合群、更像個異類嗎?”
“會啊,肯定會。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白典給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幾年前在夢海,我剛畢業加入警隊,菜鳥一隻,沒人搭理。我一個人上下班一個人吃飯,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後來師父對我說,乾警察這一行的,專業再強,不懂得跟人打交道都是白搭。於是我硬著頭皮去和前輩們套近乎,慢慢讓他們接納我……”
星流聽得認真,卻提出了一個啼笑皆非的問題。
“你怎麼確定付出一定能得到回報?”
“這個真不能。就算是血緣關係的父母,你全身心愛他們,他們也不一定愛你。”
“……我不能理解,這不是對等公平的。”
“可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人們在虧欠和償還中建立起了社會秩序,就像一條一條的紐帶將彼此連接起來。正因為有了紐帶的牽扯,孤獨的人類才不會迷失在深空,最終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第二顆星球。”
“這聽起來很難。”
星流若有所悟,卻不敢過分樂觀。畢竟,一個人長久以來信奉的生活信條,沒那麼容易改變。
“真的嗎?”
白典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花束。
“可是你和我、還有那位幫過你的心理醫生之間,早就已經有了紐帶啊。”
星流同樣看向那束花,陷入了長久而凝重的思考。
白典沒有打擾他,但似乎有什麼消息通過輔腦傳了過來,粗暴地將星流拽回了現實。
“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
他突然起身告辭,又向白典點了點頭:“謝謝你,無論如何,我會記住這次和你的聊天。”
當病房的門再度開啟,白典看見走廊上有兩個陌生的人影,一左一右簇擁著星流走遠了。
第116章 自私
星流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了走廊儘頭, 而白典還在回味著剛才的談話。不過很快又有人推門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小梨老師,手裡還提著食堂的打包袋。
“星流來過了?”
他瞥了一眼床頭的花束。
“你怎麼知道是星流。”
白典接過打包袋擱在小桌板上, 裡麵裝著兩菜一湯,清淡營養。
“在走廊上看見的,他和虛擬助教還有兩個陌生人一起走了。”
白典“哦”了一聲, 低頭用筷子戳著米飯,心思卻還在神遊。
又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去看自己的虛擬助教。
“小梨老師,你對‘自私’這個詞有什麼看法?”
仿生人剛從櫃子裡摸出一個花瓶,聞言暫時停下了手頭的動作。
“虛擬助教的本質隻是服務於人類的生物機械。我們的程序設定中不存在自私這個選項。”
“我是想聽阿梨沙先生關於人類自私的看法。”
白典修正自己的問題:“能不能幫我回憶回憶,你的數據庫裡有沒有相關內容?”
小梨老師點了點頭,一邊開始侍弄花束。他看起來像是隨性而為,但白典知道, 仿生人的美學觀念是基於比例、色溫、構圖等一係列標準之上的量化結果,他們並不能直接感受“美”,而隻是“美學”的機械複製者。
將花束調整到一個相對滿意的狀態後,銀發的仿生人終於開了口。
“這束花看起來很和諧,可實際上花朵與花朵的習性都是不同的。這裡有初春開花的風信子、五月開花的繡球、冬季開花的翠雀……就算人工培植技術能夠統一它們的開放時間,可它們需要的溫度和濕度,土壤的成分依舊難以調和。你知道它們的習性是怎麼一代代保留下來的嗎?”
“……通過遺傳物質?”
雖然不知道話題是怎麼進入這個方向的, 白典還是認真回應起來。
“沒錯,遺傳因子, 也就是基因。染色體上的基因都有獨特的位點,在同一個位點上控製同一性狀不同形態的基因叫做等位基因。它決定了貓是長毛還是短毛, 人類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植物的花是什麼顏色。所有等位基因之間都是競爭關係, 唯有自私的優勝者才能被遺傳下去。從這個角度來說,萬事萬物都是由自私所構成的。”
“如果基因不自私,就不能被一代代繼承下去……”
白典消化著助教的話,疑惑卻沒有完全消除:“但是動植物和人類群體裡,也的確存在著無私的利他行為。就算基因層麵是自私的,也不一定意味著人類也會跟著自私。畢竟人類不光是血肉之軀,還有智慧和精神。”
“我不否定你的最後那句話。”
小梨老師扶了扶鼻梁上用於裝飾的鏡片。
“但是每個人的“自私”範圍不同,有的隻顧自己,有的偏袒家人,還有人歧視種群……在我看來,無論是自然人、夢海人還是量產人,本質都是自私的。至於範圍……隻要不違法犯罪,社會完全尊重個人的選擇。”
“真正的阿梨沙可不會這麼說。”
——幾個小時之後,在晚間的“監護與被監護人日常交流會”上,原本吸溜著麵條的衛長庚,停下來幾秒鐘,認真說了這麼一句話。
“啥?什麼意思?”
白典也停下了手頭的事,他正在為明天出院做準備。
“我聽阿梨沙講過這個問題。”
衛長庚語出驚人:“小梨說得不對,校方應該調整過他的數據庫。”
“哪裡不對?”
衛長庚沒有立刻回答,半分鐘後發來了一段音頻。白典選擇播放,與小梨老師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在他的腦內響了起來。
聽上去像是一段會堂上的公開講演,帶著些混響和回聲,背景卻很安靜。
“什麼是“私”?是公的反義詞,是屬於自己的,是與彆人相對的,是“我”。
“‘自我’的邊界在哪裡?在大腦,在皮囊,還是在我們的精神力量所能觸及的天地之間?
“如果我們的精神充盈在天地之間,那麼‘自我’就無處不在,‘自私’的定義也隨之無限延展。盼望升官發財,是一種自私;祈禱家人健康,是一種自私;希望世界和平,同樣也是一種自私。
“人之所以自私,是為了維護自我存續的空間。是□□不滅,是家庭安康,也可以是天下太平……”
聽到這裡,白典將語音暫停,去問依舊在線的衛長庚:“這和小梨老師說的意思也差不多啊。”
“還沒完呢。”
衛長庚又開始吸溜起了麵條:“接著聽下去。”
果然,轉折就發生在幾秒鐘之後。
“世間萬物,負陰而抱陽,無獨有偶。既然有自私,那就一定會有無私。可既然天地之間無處不是‘自私’,我們又應該去哪裡尋找‘無私’之處?”
說完這句話之後,阿梨沙停頓了幾秒鐘,似乎是在等待著聽眾們的回應。
白典嘴唇囁嚅了幾下,猜到了什麼卻沒說話。
“那就跳出這個世界。”
他聽見阿梨沙說道:“像古往今來許許多多的哲人和學者那樣,為了追求真理和信念而燃燒生命,甚至不惜以身殉道。唯有不惜犧牲生命的奉獻,才是真正的無私。”
白典停下來重新和衛長庚交流看法:“我覺得阿梨沙先生說的已經是另一個層麵上的事了。很高尚、很古典、很理想主義,但不現實……你說呢?”
衛長庚呼呼地喝著他的麵湯。
“我既不是生物學家,又不是哲學神學家,我的意見重要嗎?”
“……重要。”
白典臉頰微熱:“至少對我來說,重要。”
“行吧,那我姑且給你一點建議。”
衛長庚放下麵碗,清了清嗓子:“你覺得自私的人和無私的人,哪個更容易被占便宜?”
“無私的人,當你既然這麼問了,答案肯定沒那麼簡單。”
“當然了。知道量產人為什麼信奉自私至上的理論嗎?因為從誕生之日起,他們接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個人欲望的滿足是頭等大事;人與人之間沒有必要形成緊密的關係網;隻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你說說,這是什麼目的?”
“……通過調控量產人的生活觀念,實現底層社會結構的扁平化,方便控製和管理。”
其實自從星流離開後,白典就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還有,把量產人培養成生產-消費一體的經濟動物,像永動機一樣推動社會滾滾向前。”
“你想得倒還挺全。記得我說起過,大流浪時代第五十一年發生的夢海人暴動麼?打那以後,不光是夢海人被集體修改了記憶,就連批量打印出來的也要嚴格監控,生怕他們抱團搞事。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現在。”
白典將整理好的物品放在床頭,然後仰麵倒回床上。
“老實說,我現在頭有點痛,不太喜歡這些社會的、政治的東西。”
衛長庚因為他的坦率而輕笑起來。
“那就休息吧,你離進社會還早呢,用不著想這麼多。”
“也不早了……”
白典嘟囔著,卻又想到了什麼。
“星流會不會有事啊?今天他說自己腦袋裡有好多‘聲音’,我懷疑他是不是存在精神分裂的情況。你遇到過精神分裂的哨兵或者向導嗎?”
衛長庚想了想:“這個嘛,好像還真有。執行任務的時候遭遇了精神汙染,後來沒恢複好。精神力變得時有時無的,也說自己腦袋裡有很多聲音來著。”
“星流的精神力也不穩定,所以上課的時候才那麼緊張……那人後來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進療養院了唄。”
“可那些優培處的人總不會是來押星流去療養的吧?而且他今天回憶的經曆裡,也沒有我曾經見到過的廢料處理區。我總覺得這事情應該還有些隱情……”
白典還想繼續分析點什麼,可他的監護人卻決定讓他早點休息。
“星流的事已經有人在關注,你先管好自己的功課。第一學期這都過去一大半了,星流要是走了,期末吊車尾的可就隻剩你一個人了。”
“呸呸呸,可彆烏鴉嘴啊。”
白典提出抗議:“我吊車尾對你有啥好處?”
“也沒啥壞處,至少省了三個學期的學費。”
衛長庚也跟他抬杠:“不過既然沒學成,那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你也得給我吐出來。”
“我沒錢!”
“那就打工,回來給我當傭人抵債。”
“衛長庚我當你大爺!”
白典氣哼哼地在床上扭成一團。
一轉眼三天休養期就結束了,這天上午白典直接從醫院去了教室,受到格外熱情的歡迎。同學們告訴他,實驗體脫逃事件發生後,一年一度的交流會就被迫中止。唐老師加強了大家的體能和格鬥教育,校方則開始熟練地“捂嘴”,不讓這場意外的消息從校園裡泄露出去。
而另一方麵,星流再也沒來上過課。過去的三天時間裡,他隻回宿舍取過一次個人物品。遇到同學好奇詢問,也隻是簡單解釋說要協助學校調查問題。但從外表來看,他的精神狀態還是挺不錯的,應該並沒有受到任何來自外界的壓迫。
之後的一周時間裡,白典也試著聯係了星流幾次,但是大多數時間裡無人應答。唯一的一次成功聯係,星流也僅僅隻表示自己依舊在學校裡,但具體情況還需要配合校方保密,不過很快應該就會公開。
又過了幾天,白典沒有等到任何校方公開的消息,倒是從小道上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第117章 優培計劃
夏日濕熱的午後, 再沒什麼能比一杯花神咖啡館的冷飲更讓人滿足。二樓綠樹濃蔭下的大廳成了一年級新生們午休的好去處。
也就是在這裡,一些奇奇怪怪的消息開始發酵。
“優培班?星流要去優培班?”
發出驚歎的人是誰並不重要,幾乎每個人都流露著相似的詫異神色。
短暫的安靜中, 有位端著冷飲匆匆趕來的同學搶先發問:“什麼是優培班?”
白典捧著六個球的招牌冰激淩窩在角落裡沒吱聲,不過這件事他倒是知道。就在昨天晚上,衛長庚已經給他打了“預防針”。
——從下個學期開始, 水晶塔將開設優培班,星流就在初選名單裡。
按照衛長庚的說法,優培班並不是水晶塔的原創。第三自然將近一半的哨向學府都有類似的組織。套用白典所能夠理解的教學體係,它就是重點學校的重點班——將最最頂尖的少數學生聚集起來,傾全校之力精心培養。
“難道我們還不夠優秀?為什麼還要成立陪優班?”
咖啡館裡,向導班的款冬問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聽說是想試點改革。”
哨兵一班的藍瑟是本地人,對水晶塔的了解也更多一些。按照他的說法,開設優培班的目的固然是為了培養優質人才, 但歸根結底還是那一個字——“錢”。
第三自然沒有傳統意義上“公立教育”的概念,想要獲取除初始職業之外的知識信息,就得靠金錢交易。本質上,水晶塔也是這樣一座用金錢交換知識的學府。過去數百年前,支撐水晶塔正常運作的經費主要來源於三個方麵:慈善捐贈;科研成果變現;學費收入。其中第三項收入占到了總收入的五成左右,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
眾所周知,水晶塔的學費是按比例收取的, 數額大致是學生家庭年收入的五分之一。乍看之下這是對於貧困生的重大利好,但是再仔細分析, 讓一個年收入隻有100元的家庭,專門掏出20元來送孩子讀書, 也不是一件小事。
而另一方麵,那些真正需要付出巨額學費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憑借著各種關係人脈, 他們會想儘各種辦法虛報財產收入。雖然沒有明文統計,但很多人相信,水晶塔每年會因此而損失至少1/3的學費收入。
為了維持學校的正常運作,就得確保每年都能招收到相當數量的富人學生,反而變相擠占了寒門學子的生存空間。但水晶塔要不斷發展,資金問題首當其衝,盈利模式的改革也就變得日益緊迫起來。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優培計劃和優培班應運而生。畢竟眼下千峰聯盟如日中天,一位頂級哨兵一年所能創造出的利潤,抵得上一座小型哨塔幾年的營收。如果水晶塔能夠成功培養出幾位明星選手,收益將極為可觀。
但是反對的聲音也同樣響亮——不少教師和學者認為所謂的培優計劃是將學校娛樂圈化、商業化,是對教育的不尊重,是對學生的誤導和壓榨。
“好像兩邊都各有各的道理。”
又不知是誰煞有介事地品評了這麼一句。
“我們的唐老頭明顯是反對優培計劃的。”
一位白典的同班同學提起了當初課程直播的事:“依我看,優培班也不一定就是重點班,人氣什麼的也很重要吧。開直播就是在觀察人氣呢。”
立刻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可是你們班也沒開直播,星流怎麼就被選中了呢?”
接下來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好一陣熱鬨,直到一個女生的聲音重新抓住所有人的思緒。
“我聽說你們的唐老師還找星流談過話呢。”
發話的正是衛長庚班上《精神動物學》課代表香櫞,學院公認消息最靈通的學生。自從上次窺見星流的精神動物之後,她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關注著星流的動靜。
在香櫞的講述中,唐老師找星流談話的意圖是阻止他去優培班。理由是水晶塔的優等生多如牛毛,與其去做一場不切實際的美夢,倒不如認清現實、踏實努力。
但是星流並不同意班主任的看法。他說優培處的人一直和他保持溝通,對他的未來發展抱有很大的期待。
唐老師歎了一口氣接著勸說,所謂“優培”的本質就是利用學生來盈利。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現在他們給出的越多,將來要還給他們的債也越多。他問星流:“你真的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有準備的。”
這是星流的回答:“量產人向來尊重契約,隻要代價是我能夠負擔的,我很願意。”
唐老師有些上火,語速加快:“你能負擔得起什麼,錢還是權?沒聽過高處不勝寒?到時候消耗的怕不是你的健康和生命!”
對比老師的關切,星流反倒冷靜得像是在聊彆人的事。
“哨兵和向導本來就是高危職業,是千峰聯盟把它們泛娛樂化了。我從沒想過要成為什麼明星,就算一畢業就把我派去開荒的衝突前線也沒問題。”
唐老師皺緊了眉頭:“所以你去優培班的目的是什麼,有什麼是非去那個班不可的?”
星流安靜了幾秒鐘。
“他們能解決我的一些實際問題。”他說:“我不想繼續漂浮在虛空裡了,我想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
唐老師顯然並不理解他的想法,唯有追問:“尋找生命的意義……就能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
“就在這時候,星流突然來了這麼一句,直接讓老唐啞口無言。”
香櫞停下來喝了口水,顯然享受著吊人胃口的愉悅感。
“星流說:唐老師,生命真那麼重要嗎?如果重要,那你又為什麼願意自然衰老呢?”
學生堆裡又掀起了一波小高潮。
“他好敢,這種話都敢當著老頭的麵直接說。”
“還記得咱們上次扒出來的照片嗎?唐老頭年輕的時候挺英俊的,到底為啥這麼想不開?”
“就不能是單純活膩了嗎?衰老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你管那麼多呢?”
眼看話題朝著奇怪的方向歪去,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有話要說。
“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
發話的不是彆人,正是和白典結下過梁子的李尤佳。雖然他的口碑不好,但消息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於是大家短暫的安靜下來,給他發揮的機會。
“知道為什麼那麼多老師反對優培計劃嗎?因為優培是校董事會主導的。校董會負責學校的經營,說白了就是搞錢。而老師隸屬於教學委員會,負責教學和科研。現在管經營的要插手教學的事,你們說管教學的能答應嗎?這本質就是派係鬥爭。”
聽他這麼說,哨兵一班的藍瑟頓時就不同意了。
“誰說老師都是教委會的?那都是老黃曆了。聽說過水晶塔分南區和北區嗎?南區是哨兵向導學院、哨向醫學院、法學院和管理學院,大部分老師依舊是教委會的擁躉;北區則是精神力應用學院、生物學院、蜂巢設計學院和精神力化學院,這些地方的老師雖然加入了教委會,但早就已經是校董會的勢力。要不是這幾年換了校長,水晶塔早就已經是校董會的天下了。”
他一說完立刻就有人問:“聽你的意思校長站在教委會這邊?一校之長不應該一碗水端平?”
“校長本來就是教委會的頭兒!”
也許是被人搶了風頭覺得不爽,李尤佳主動回話:“至於校董會,那可不歸校長管。校董主席是個仿生人代理,專門負責傳達董事會的決議。校董會有提名和罷免校長的權利,不過通不通過還得看教委會的心情。”
這下大家夥基本上都聽懂了:“隻要拉攏足夠多的老師,校董會就能隨意任免包括校長在內的所有人員……這是想要徹底控製水晶塔的節奏啊。”
於是,偏航的話題又神奇地回到了正軌上。
“那星流被優培處的人挖走,不就等於被挖去了另外一個陣營嗎?也難怪唐老頭會不高興。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拿自己的站隊來規定學生的立場,我覺得有點過分欸!”
“我倒覺得唐老師沒啥問題,不明碼標價的買賣最危險。換我我也不去。”
“有啥危險的?這不就是一般的委培關係嗎,跟哨塔之子差不多。你那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
“說我酸?那你呢?你收到邀請了嗎?”
眼看著話題又慢慢跑偏,白典拿著冰激淩挪了個位置,來到夏夷光和獵雲身邊。
“培優計劃邀請你們了嗎?”
獵雲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他,夏夷光看起來倒是非常平靜。
“沒有。我和獵雲本來就是哨塔之子,畢了業就要回各自的哨塔去效力,優培計劃根本不會考慮我們。”
“可學校裡的優等生,至少有六成都是哨塔之子。”
白典順著他的思路去想:“剩下的那三成裡也不是各個都精通哨向業務,總不能讓人家研究信息素擺弄外骨骼的去聯盟打比賽吧?”
“據我所知,整個哨向學院收到邀請的不超過五個人,也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擇優錄取。”
夏夷光的消息相對可靠:“也許,優培處的確看中了星流的某些特長,想要將他朝著特殊方向培養。我聽說聯盟的確有想法要開辟垂直領域內的新競技模式。”
特長?白典首先想到的就是有關於星流的精神動物的傳聞,難不成還真是稀有等級?
他剛想到這裡,隻聽獵雲冷冰冰地開了口。
“這裡也好那裡也好,反正一切都是生意。我們都隻是價格不同的商品罷了。”
第118章 期末考
因為缺乏事實依據和後續消息, 有關優培處和星流的八卦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學生的日常總是忙碌的,尤其對於水晶塔哨向學院的學生而言,光是學業就已經足夠令他們煩惱的了。
當然, 這種煩惱在白典身上又放大了好幾倍。
距離第一次在“巢穴”中發現裝飾物已經過去了三周,白典與他的精神動物依舊處於“王不見王”的拉鋸狀態。
在葉老師的指導下,白典小心翼翼地拉攏著那個機敏的小東西——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每天往巢穴裡送點禮物。有時候是軟趴趴的海綿, 有時候是漂亮的海星或珊瑚,甚至還有虎鯨和海豚的小玩具。
當然,所有這些並沒有被照單全收。虎鯨和海豚被遠遠丟到了巢穴之外,海星和珊瑚堆在了角落裡。最受歡迎的是一對巨大的硨磲貝殼,它們被拖到了巢穴正中央,鋪上海綿和水草,變成了舒適的睡床。
雖然白典暫時還沒在這張“床”上見到過任何生物,但顯然精神動物和人類一樣抵擋不了裝修新家的魅力。
除了送禮討好之外, 葉老師還給出一個有趣的建議:放學後可以多泡泡澡,在小家夥熟悉放鬆的環境裡溝通召喚,也許會有奇效。
白典覺得很有道理,甚至決定做得更加徹底——誰知道他的小家夥喜歡的是淡水、鹹水、溫水還是冷水。
於是在接下去的幾周時間裡,他泡遍了訓練副本裡的各種海水、湖水、溪水,回到現實世界也得空就往有水的地方鑽。泳池浴缸這些地方自不待言,甚至就連學校裡的幾個小湖和池塘他都沒放過, 趁著月黑風高一個個兒泡過來。有幾次還被路過的學生給瞧見了,再結合前陣子實驗體的事情, 居然誕生出了第八個水晶塔不可思議傳說——“實驗室裡出逃的人魚會在滿月之夜的水晶湖邊背誦向導史綱” 。
撇開這些有的沒有的,能夠泡在水裡度過炎炎夏日, 倒還挺不錯的。
也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泡到第七天時, “情況”終於來了。
閉上眼睛時,白典明顯感覺到有東西在自己身邊遊動。他試著用身體去觸碰,那東西又輕又滑,隻輕輕一撞就迅速地遊開去,不過很快又會自己遊回來,繞著他轉圈圈。
應該不是魚,這東西遊泳的速度沒那麼快;好像也不是水母,沒有觸須飄來蕩去的感覺……白典試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等了好久卻什麼也沒看見,可那種時不時碰撞一下的感覺,卻是真真切切,絕不是什麼幻覺。
難不成這小家夥還會隱身?
擔心輕舉妄動會影響得來不易的好感度,白典打消了抓起來看個清楚的念頭,暫時隻用皮膚的觸碰去感受精神動物的存在。
反正來日方長,隻要堅持下去,遲早會有見麵的那一天。
隨著最後一朵繡球花的凋零,平湖城迎來了一年當中最熱的季節。對於水晶塔的學生來說,燥熱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感受,更是心靈的煎熬——畢竟,期末考試就快要開始了。
白典是“燥熱大軍”中最為煎熬的一份子。對他來說,即將到來的不僅是第一學期的考試,更是決定他能否從\"觀察生\"轉正,抑或是黯然退學的關鍵之戰。
到處泡水和精神動物交流感情的計劃暫時擱淺,圖書館重新成為下課後的唯一歸宿。每天的副本訓練時長都接近上限,就算回到寢室也不忘背上半個小時的理論要點。連起床時間都提早了一個小時,方便去操場跑步增強體能。
最先開考的是幾門純理論課,白典全都毫無懸念地順利通過。但進入實操考試階段,他還是忐忑不安,於是咬咬牙乾脆將睡眠縮短到了四個小時。
在水晶塔,學習是一件體力活;高強度的學習更是對體能的全方位考驗。還沒進入最後考試周,白典已經熬出了兩個大黑眼圈。有天晚上甚至還在浴缸裡昏睡過去,要不是他的小家夥及時張開保護膜將他托住,否則“水晶塔第一個溺死在浴缸裡的學生”就非他莫屬了。
儘管已經如此拚命,可白典的焦慮症狀還是在《精神力基礎》考試的當天達到了巔峰。
那天早上他一起床就覺得心慌氣短,吃過早飯也沒有明顯緩解。從餐廳去考場的路上,他看到了一隻黑貓和一群烏鴉。教學樓門口立著一架梯子,地上掉著幾片碎玻璃。更離譜的是走到教室門口時,他左腳踩上了右腳的鞋帶,那鞋帶啪地一聲斷成了兩截。
“……不吉利啊!”
路過白典身邊的同學嘀咕了一句,搖搖頭,用一種近乎於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白典打了個哆嗦,開始覺得胃疼。
《精神力基礎》的期末考方式為實操。考試副本隻允許單人進入,但可以根據自身特長選擇一名人工智能NPC作為輔助。考核內容涉及精神力攻擊,精神領域攻防,精神力等級判彆、調節、共鳴等等十大項目,每一項的滿分都是10分,總分超過60才被視為及格。
作為天天泡在練習副本裡的“刷題大王”,白典對於這種副本簡直不能更加熟悉。但正式考試與平時練手的心態畢竟不同,開考後半個小時他才找到了心儀的NPC,又過了二十分鐘才解開第一條任務線索得到了副本地圖,而此時整場考試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
從地圖上來看,作為最終考驗的關底boss距離白典還有好長的一段山路,更不用說中途還有多少關卡和小怪在等著扣他的分數。
想到這裡,白典的胃又抽搐了兩下。
真見鬼!他心想,怎麼還能把現實中的狀態帶進副本裡來呢?
因為習慣了與星流的搭檔模式,白典挑選的輔助npc是一位兼顧攻擊與治療能力的平衡型向導。普通情況下由白典來主導進攻,npc負責提供治療並清除負麵狀態。但如果出現極端情況,他也可以借用npc的能力,對彼此進行緊急愈療。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考試屏蔽了二度以上的痛覺感受,也就是說無論學生在副本內遭受多麼嚴重的傷害,充其量也就是腳趾踢到牆角的程度。但受傷卻不接受治療,當“血槽”清空時,考試將會強製結束。
而白典所不知道的是,每個NPC對應的考核內容都不一樣。從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整個副本的設計就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原本隻知道一味進攻的小怪們演化出了各種花裡胡哨的減益技巧,稍不留神就會頭暈、耳鳴、僵硬甚至短暫失明,儘管傷害性不大,處理起來卻相當耗費時間。
好在白典也不是傻瓜,既然正麵衝突性價比太低,那就改成偷襲潛伏。
憑借著一張地圖,這個從前連出個門都有概率迷路的人,居然領著NPC在荒山野林裡迂回前進,對各種難纏的敵人實施奇襲、繞背、刺殺,實在打不過的乾脆找條小路繞開。如此這般,倒是硬生生地搶回了不少時間。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最後二十分鐘,白典終於來到了最後一關——相當於試卷上分值最重的一道大題。這是個具有多重減益,血厚攻又高的關底boss,而且脾氣暴躁,無法輕易接近偷襲。
從它對路過的野獸的攻擊力度來看,隻要被它連續攻擊五次以上,白典的“血槽”就會徹底清空,接著離開副本結束這次考試。
——這可不行啊。
白典算了算目前穩穩攥在手心裡的分數,是個搖搖欲墜的尷尬數字。如果最後一關發揮出色,及格應該不成問題,甚至還小有富裕;但如果開局就被boss送出副本,那基本上也就可以收拾收拾辦理退學手續了。
要想留下,就隻有孤注一擲。
這個時候的白典已經感覺不到胃痛了,因為狂飆的腎上腺素已經屏蔽了所有的負麵感受,甚至是來自外界的聲音。boss的攻擊撕裂著地麵、半空中飛沙走石;npc的驅散和治療術一層又一層套在白典的身上,但所有這一切動靜全都比不過白典自己的心跳聲。那擂鼓似的節奏形成了一種獨屬於他的時間單位,而在這段時間裡,他絕對不會倒下。
——理想很美好,可惜現實依舊是現實。
時間一分一秒地推進著,儘管與npc保持著密切的配合,驅散、防禦、治療、走位沒有一刻懈怠,但白典的“血線”一直在緩慢地下降。與此相對,關底boss 的攻擊力卻在直線上升,即便它隻是砸中了白典身旁的地麵,濺射起的石塊竟然也能造成不小的傷害。
這個該死的考試副本,要不要這麼為難學生?!
距離考試結束僅剩兩分鐘時,boss的血量終於被磨到了最後的5%,可白典的血線也被壓到了20%以下。更慘的是那位NPC,血量已經隻剩不到一成。白典不得不分神計算了一下——這樣下去就算能活著撐過三分鐘,也絕對解決不了boss。更不要說npc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秒殺,剩下自己一個人,生存幾率更是渺茫。
應該怎麼做才能達到利益的最大化?
白典的大腦飛快運作著,一個大膽的想法冷不丁地蹦了出來,並且迅速被批準通過。
“你仔細聽我口令!”
他朝著npc大聲喊道:“我一說停手,你就彆治療我,也不用再躲,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全力攻擊!”
緊接著,他又一手捂住脖子上發燙的腺體,開始自言自語。
“小家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魚還是水母,可我現在急需你的幫助!我想留在水晶塔,想繼續上學。現在這個目標隻差一點點就快要實現了,請你幫幫我!”
說話間,隻聽boss一聲嗥叫,高高舉起雙拳朝著白典砸落下來。
白典也毫不躲閃,原地高喊一聲“停手!”。說時遲那時快,boss的重拳已經砸下,而與此同時,一張巨大的透明防護膜在白典眼前展開,將他和npc護在了裡麵。
時間隻剩最後一分鐘,這是背水一戰的60秒。白典從未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攻擊渴望,強烈到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可怕。
50秒、4%……不夠!
35秒、2.8%……必須更快!
時間分秒流逝,白典的後頸腺體熱得發燙,他的意識高度聚焦,視野之中唯一見到的,隻有陷入狂暴狀態、正不斷試圖突破防禦屏障的關底boss。
而他沒能夠注意到的是,防護膜也在變得越來越稀薄。
10秒,0.5%——又一次猛烈的濺射落在不遠處,幾塊大石片穿透防禦屏障擊中了白典身旁的npc。後者的血條最終耗儘,化作一道白光憾然離場。
要來不及了?!
驚愕和挫敗感僅僅隻存在了一刹那,取而代之的卻是加倍的不甘心和勝負欲念。白典感覺後頸腺體騰起一股灼燒感,又仿佛有一團火正沿著血管燒向他的四肢百骸,並最終將他燃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燃燒著的巨大光明。
……
考試最後是什麼時候結束的,白典完全沒有印象了。他最後看見的畫麵是防護膜徹底破裂,漫天走石飛沙,紛紛砸落在他和boss的身上。
而現在,他可以肯定考試已經結束,他也已經脫離了副本。
但是他卻並沒能看見夢之繭、教室,醫院的病床,或是水晶塔內的任何一處場景。
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第119章 不要做夢
《精神力基礎》實操考試結束後的第八個小時, 向導學生公寓內。白典躺在床上,睜大雙眼“看”向天花板。
之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他的視野裡其實一片漆黑——從考試結束退出副本時起, 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怎麼,還想不通自己為什麼突然瞎了?”
衛長庚的聲音通過輔腦傳來,非但聽不出擔憂, 反而帶著幸災樂禍的可惡味道。
“你考試的時候不是一直鬨胃痛嗎,既然現實中的狀態可以被帶進副本,那副本的狀態當然也可以帶回現實。”
“你說得不對,我研究過學生手冊。水晶塔規定,教學副本不能對任何學生造成生理損傷,失明都算得上殘疾了!”
雖然精神還沒完全恢複,但白典還是儘可能嚴肅地警告衛長庚,不要試圖糊弄人。
“殘疾那是不可逆的、器質性的。誰說你永遠瞎了?”
衛長庚嘖嘖兩聲:“需要我幫你回憶回憶醫生是怎麼說的嗎?”
說著, 他直接找出發送到監護人郵箱裡的校醫院診斷書。白典耳邊旋即響起了努斯一板一眼的朗讀聲。
【……由此判斷,患者在進入失明狀態後立刻退出副本,造成精神認知錯亂,最終引發心因性失明。但這是一種程度較輕的心理疾病軀體化現象,無需進行藥物及物理治療,隻需保持輕鬆愉悅的心情和規律、健康()生活習慣。修養大約半個月左右,軀體化症狀將逐步減輕直至消失。】
“半個月, 所以我是要什麼都看不見半個月?!”
要不是看不見牆壁在哪裡,白典簡直想要撞牆泄憤。
“彆急嘛, 反正就快放假了,不耽誤你學習。”
說到這裡衛長庚頓了一頓:“為了你讓振作起來, 我決定透露一個好消息。”
“還能有什麼好消息?不就是我考試過了,從觀察生轉正了唄!”
白典表示, 自己在水晶塔可不隻有衛長庚這一條人脈,有時候學生之間的消息也很準確靈通。
衛長庚立刻作痛心疾首狀:“行啊你,翅膀長硬了,有同學朋友就開始嫌棄我這個監護人了是不是?你可彆忘了我是為了誰才過來給學校打工的。”
“欸,話可得說明白了,我通過考試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靠得是我的頭腦、能力、技巧,還有精神動物!”
白典的這一番話倒是提醒了衛長庚:“對了,你那小家夥還好吧?”
“……它又不理我了。”
考試剛結束那陣子,白典暈厥了幾分鐘。醒來後他發現自己疑似失明,可首先關心的事卻是精神動物的狀況。
回想起來,小家夥在副本裡替他承擔了那麼多次boss的攻擊,除了心疼和過意不去之外,白典更擔心它會不會有什麼閃失。
不過這種擔憂顯然是多餘的——精神動物來自主人的精神領域。可以說隻要主人的精神力依舊存在,精神動物就不會被徹底摧毀,充其量也就是被打散,需要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重新凝結成形。
白典雖然看不見,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精神領域裡的視力。他很快發現那個精心布置的小木棚有點異樣,更確切地說是門戶緊閉著,門把手上還特意用海帶纏了幾圈,很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
“所以你的小家夥在養精蓄銳,等它養好了就會出來了。”
“應該是吧,這次可真辛苦它了。”
白典小聲嘀咕:“也不知道葉老師這陣子忙不忙,想問問他怎麼才能幫一幫小家夥。”
“期末了哪個老師不忙啊,你彆去麻煩他,這事我記著就行。”
衛長庚給他吃了顆定心丸:“這幾天你先好好休息,什麼事等放了假再說。”
衛長庚有時候說話不太靠譜,但為人絕對值得信賴。有了他的承諾,白典頓時放鬆許多。再加上考試結束,眼睛失明不宜到處走動,他便乖乖留在寢室,陪精神動物一起睡大頭覺。
三天後,期末階段虧空的睡眠基本補充完畢,水晶塔也正式進入了暑假時間。
聽說接下來的這周,平湖城將遭遇開年來的第一次高溫衝擊,同公寓的其他學生以最快速度做了鳥獸散。隻剩下白典,被留在了既黑暗又安靜的世界裡。
作為科技和文明雙發達的未來社會,第三自然的殘疾人保障事業十分完善——姑且不論各種性能逆天的仿生義體,單說生活中的種種輔助設施,那也是貼心人性化到了一定境界。就算白典這樣突然失明,隻要往輔腦中安裝一些小插件,努斯就能夠搖身一變成為語音導航,滿足他衣食住行等各方麵的需求。
暑假開始的第二天下午,白典迎來了一位實體助理——小梨老師。衛長庚忙著給哨兵班的學生做期末鑒定,再加上也不方便出現在學生宿舍區,便由虛擬助教來幫助白典收拾行李。明天一早,白典就會跟著衛長庚前往空港,登上航班返回東極島。
起初,白典還想著要不要等到複明之後再回島上去,可他很快意識到:“看不見也有看不見的好處”。
次日一早,由衛長庚預定的校內擺渡車準時來到了公寓門口。白典與小梨老師告彆之後,坐車來到教師生活區,與在這裡等候的衛長庚彙合,並改乘商務車輛前往空港。
無人駕駛的商務車輛內部空間寬敞,正常情況下塞進六七個人不成問題。如果換做平時,白典肯定是要一個人霸占一排的位置,想靠想躺想看窗外,愛咋咋地。
但是現在,他受傷了、看不見了。而看不見的人,肯定是要比普通人缺少那麼一點點的“安全感”的。
於是車輛開動之後,他就理直氣壯地朝著衛長庚那一排挪去,可摸了半天沒摸到座位,反而薅到了一手軟乎乎的長毛。
是獰貓貓。
“乾什麼?看不見還這麼不老實。”
衛長庚左手將窩在邊上打盹兒的獰貓趕開,右手扶住白典,順勢讓他坐到自己身旁。
“……我想擼貓。”
白典借坡下驢,一把摟住獰貓往懷裡帶。大貓咪的皮毛有點粗糙,但柔軟順滑,正是久違了的熟悉感覺。
這種時候就算衛長庚也得靠邊站了,白典做了個深呼吸,俯身將臉埋進毛茸茸的貓肚子裡,收獲了大貓咪的肉墊擁抱,以及一連串愉悅的呼嚕聲。
衛長庚打趣道:“你不是一直嫌棄它老舔毛,說它身上有口水臭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明明很好聞,你彆挑撥我跟貓貓的關係!”
白典終於舍得抬頭去看衛長庚了,雖然眼前依舊隻有一團漆黑。
他聽見衛長庚問:“你看我乾什麼?”
“……我在看你嗎?”
這種時候,看不見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
若是換做平時,白典可沒有信心做到凝視衛長庚五六秒後依舊鎮定自若。畢竟,俗語說得好: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閉上嘴巴,喜歡就會從眼睛裡流淌出來。
而現在,無論視線多麼的直勾勾、赤luoluo,隻要一句輕描淡寫的“我什麼都看不見”就能夠合理搪塞。
反正對於白典而言,重要的並不是“看見”(他早就已經將衛長庚的模樣烙進了記憶裡),而是“凝視”這個行為本身。它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紐帶,聯係起了兩個人。
在通過“凝視”初步獲取能量後,白典重拾起了最初的大膽計劃。借著車輛轉彎時的離心力,他朝著衛長庚那邊靠去。感謝車內的空調足夠給力,當胳膊與胳膊透過薄薄的衣料發生觸碰時,對方似乎並沒有嫌棄兩人份的熱量。
上一次和衛長庚這麼接近是什麼時候?白典在黑暗中展開回想。也許是來平湖城參加入學考試的那幾天。當時他們住在破敗不堪的標準間裡,床與床之間隻隔著二十厘米的過道。窗外夜空高處,水晶塔的光亮遙不可及……
而現在,他們已經成為水晶塔的一份子。可彼此間的距離反而疏遠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必然——從他來到第三自然的第一天開始,對於世界的認知就像吹氣球般迅速膨脹著。他和衛長庚則像是氣球上兩個曾經重合的點,注定會隨著視野的擴展而產生分歧。
他又發散性地思考,自從宇宙大爆炸開始,星辰與星辰、萬事萬物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行漸遠著。地球的存在早已是過眼雲煙,太陽係的秩序也已經成為曆史,時間注定了每一段旅途的儘頭都是孤獨。
但也正因如此,人們才更應該珍惜眼前短暫的相聚才是。
正當白典感歎於自身的渺小和未來的孤寂時,一個溫暖的掌心輕輕貼上了他的額頭。
“……乾什麼?”
他愣了愣,朝著掌心伸來的方向扭頭。
“想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
衛長庚聽著不像開玩笑:“臉挺紅的,眼皮耷拉著,人都縮成一團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沒事,真沒事。”
白典急中生智:“……就是抱貓捂的。”
“那你把貓放開。”
“不要。”
見他開始耍賴,衛長庚樂了:“剛才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這會兒倒又有精神了。行吧,你自己覺得沒事就好。”
“我就是有點困。”
為了證明這一點,白典甚至還打了個嗬欠,演得有點假,他希望衛長庚沒看出來。
“那你可彆睡著了。”
衛長庚搖下一點車窗,引入陽光下的熱風盤活車內空氣。
現在白典是真的覺得有點熱了,他摸索著將長發攏到腦後,再用手腕上套著的皮筋紮起。還有幾縷劉海沒被照顧到,在臉頰邊隨著氣流調皮起舞。
“睡著有什麼不好的?反正也做不了彆的事,要是能抓緊時間做場美夢那也不錯啊。”
“是嗎?”
衛長庚將目光從白典身上挪向前方。車窗外,坦蕩的大路正一往無前地鋪向遠方。
“去機場的路不長,如果你不小心做了夢,等被叫醒的時候,會比沒睡過覺更難受的。”
第120章 東極島
從平湖城唯一的機場起飛, 經過半個小時來到海岸線,再朝東北方向在海上飛行三個小時,就能看見東極島。
這裡的海水是深藍色的, 島嶼則尚未褪去夏日的盛裝。藍紫色的寶塔花雖已凋謝,但苔原依舊五彩繽紛;常青樹的綠意愈發深濃,而遠處高山上滿是白雪、冰川, 以及反射的金色陽光。
當然,白典暫時隻能依靠衛長庚的描述去想象這座極寒小島上的夏日景象。
曆時數月的犯罪調查結束後,東極島自然保護區的移交工作進入了平穩過渡階段。上個月底,第一次生物普查順利完成,研究人員陸續撤離。這座孤懸海外的小島如今又恢複了最初的寧靜。
儘管心情舒緩了不少,但白典的視力暫時還沒有恢複的跡象。在他的計劃裡,這本該是一段能夠與衛長庚黏在一起的寶貴時光,說不定還能夠讓彼此間的感情更進一步。但事與願違, 這幾天他沒事瞎腦補出來的種種劇情,一個都沒有實現。
白典的房間在水母事件中破壞嚴重,因此直到上學之前,他都和衛長庚擠著睡同一張床。這次回來過暑假,他以為再不濟也能繼續抵足而眠。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研究人員撤走之後給他留了一個小小的“驚喜”——一間修繕一新,完美適配各種生活輔助應用, 沒任何借口不搬回去住的房間。
說好的“你是我的光、你是我的眼、你是我的人形導盲犬”呢?白典從沒像現在這樣嫌棄過第三自然過於發達的生產力。
住是沒辦法住在一起了,不過平心而論, 衛長庚還是儘到了監護人應儘的義務。
比如一日三餐的營養搭配——作為向導應該吃些什麼,增強體質、恢複視力又該吃些什麼, 衛長庚都安排得清楚明白。洗衣除塵這些家務事雖然有機器人打理,但使喚機器人這件事也不需要白典留神操心。
還有每天下午日落前, 衛長庚都會帶著白典在基地大院裡散步,隨後進行簡單的精神力訓練,以免白典將學校裡的課程交還給唐老師。
但是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時間裡,白典都是找不到衛長庚的。從前懶懶散散的家夥,如今倒好像有了數不清的事要做。一會兒是打理溫室、一會兒是檢修電機,好不容易休息會兒,還要和哨兵班的同學聯線答疑解惑……要不是白典肯定那的確是衛長庚的聲音沒錯,他都要懷疑對方是不是個冒牌貨了。
沒有視力又缺少陪伴的日子過得實在無聊。白典很快就厭倦了坐在窗邊聽有聲書或是廣播的日子。很快他就決定做些更加大膽有趣的事,比如一個人出門走走。
基地附近是一片平坦的荒原。沒有沼澤與河流,地上鋪滿了柔軟的蘚類、地衣,最高也不過是長到膝蓋處的小灌木叢。這裡的日光常年斜曬,即便夏日也是涼爽的,就算在曠野上迷了路,也不用擔心曬傷或者脫水。
在輔腦中下載完東極島的實時地圖,白典沒有告訴衛長庚,抓起臨時充當盲杖的滑雪杆就出了門。
有一種說法認為,當人類失去五感中的某一種時,其餘的四種感知能力將會變得更加敏銳。白典覺得這很有道理。
他用了將近十分鐘才走出基地大院,當高大的院門徐徐退向兩側,鐵鏽和灰漿的氣味變淡了許多,一切都豁然開朗起來。
迎麵撲來的是陣陣大風。不同於濕熱的平湖城,東極島的高緯度賦予這裡的風以清爽的美德。除此之外,白典還在風裡嗅聞到了遙遠海洋的泡沫,以及來自不遠處苔原的植物清香。
他吩咐努斯重新規劃路線,離開經過硬化的主乾道。腳底很快變得鬆軟,甚至還能聽見苔蘚被碾壓時發出的輕響。
借助努斯和滑雪杖,白典開始探索這片苔原。
苔蘚是蓬鬆柔軟的,略高些的草本植物則像一團團坐墊。花瓣普遍要比葉片更薄,有些長著絨毛,有些則光滑到夠摸出起伏的脈絡。
灌木叢的表麵是溫暖的,或許還染著陽光的金色。岩石上的地衣則帶著潮濕陰冷的土腥味。還有輕風拂過苔原的聲響,與遠方若隱若現的海濤聲融成一片……
當視覺被剝奪,原本熟悉的風景突然有了另一幅模樣。
白典脫掉鞋襪,赤腳行走在柔軟的苔原上。走得累了,他乾脆席地而坐,同時散開長發,感受氣流在身邊盤旋起舞。
然後他閉上眼睛,回歸精神領域。黑暗消逝,盛開的紫茉莉花叢出現在眼前。
白典首先看了看小木屋——海帶依舊纏繞在門把手上,顯然小家夥還沒打算出來正式見麵。他轉身找了塊空地盤腿坐下,調整心跳與呼吸,慢慢釋放出自己的精神力。
“觸絲”是精神力的一種昵稱。某種程度而言,它的確像是遊走的觸手。在精神領域內,觸絲是通天達地、無處不在的。不消一會兒功夫,它們就從向導身旁蜿蜒來到了海岸邊,並試探著伸向迷霧籠罩的海麵。
有趣的事情發生了——觸須所及之處,濃霧散去。海水凝結成為一片遼闊無垠的苔原。絢爛繽紛的野花點綴著貧瘠的大地。
這裡依舊是白典的精神領域,卻也是東極島。是他仔細感知之後,再通過精神力還原出的、真實世界的映射。透明的觸絲乘著東極島的清風飛向遠方,苔原也一路延伸,仿佛要將天地換一個模樣。
偏偏就在這時,白典扭頭看向了另一邊。
悄無聲息地,他身旁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夥伴——薑黃色的獰貓蹲在花叢中,乖巧得仿佛並不是入侵白典精神領域的“不速之客”。
白典睜開雙眼,精神世界隨之退卻。黑暗卷土重來,而他卻反而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似的,一手撫摸著身邊的獰貓,一邊抬頭“望”向遠處。
遠處,基地主樓某一扇敞開的窗戶旁,接收到“視線”的衛長庚無聲一笑。
“怎麼樣,你看小白是不是已經成長了很多。”
他把頭偏向一旁,像是在對誰說著話:“他會是一個好向導的,也許可以改變很多事。”
他身處的醫生休息室裡空無一人。昔日茂盛的盆栽已經枯萎。紅木家具、酒紅色壁紙和水晶吊燈在失去虛擬投影後也顯出了簡陋的本相。就連牆上的油畫也蒙上了一層薄灰。
油畫裡的那個少年,站在崖上俯瞰著冰海。遠方的海平麵上,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或許不遠的前方已然是一片光明。
————
從那一天起,白典逐漸愛上了獨自探索東極島的感覺。基地附近的苔原已經滿足不了他,借助切換到夏季模式的雪鷂和自動導航程序,他開始探索更為廣闊的空間。
於是在接下去的幾天裡,他聽見了冰川融水的奔流聲,針葉樹林隨風搖晃的浪濤聲,聞見苔原的花香、峽穀的硫磺氣味,摸過雪的冰冷、泉的滾燙……這其中很有一些體驗是危險的,好在白典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青年。他的精神觸絲雖然還有些稚嫩,卻足以幫助他規避一些迫近的風險。
更何況,除去觸絲之外,還有一雙眼睛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他。那是第三自然最好的監護人,在毫無懈怠的履行著職責。
探索之旅的第七天,白典選擇的目的地是“墓園”。那片深藏在高山深穀中的秘境終年積雪,仿佛連時間也凝凍在了裡麵。
聽衛長庚提起過,前幾個月調查團登島後做了一件頗為驚悚的事——他們撬開了所有的墓穴,一具一具查驗遺體的保存情況以及身份。隨後,一部分遺體被運回了大陸。或許是進行進一步檢驗,或許是有親友想要接收安置,總之不再有下文。
與此同時,墓園裡又增加了一座新的墳墓——更切確地說,應該是合葬墓。墓穴裡埋葬的正是地下實驗室那幾個槽罐中的碎屍和屍解後的液體。聽說還特意豎了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麵寫著“紀念那些因為歧視和偏見而消逝在無聲處的靈魂”。
“我覺得豎那塊碑的人,紀念的不僅僅是槽罐裡的遺體,而是所有因為東極島的曆史而死難的人。”
白典的判斷也得到了衛長庚的認同。據說,直到今天,東極島附近的海域裡依舊有許多無人潛水艇在搜尋著擁有人類意識的海洋生物的蹤跡。找到它們隻是第一步,如何將它們還原為真正的人類,恐怕還有很長很長的道路要走。
夏季模式的雪鷂續航能力不如冬季,從墓園返回基地的路上必須要補充一次能源。在與衛長庚溝通報備之後,白典決定前往附近的安全屋暫宿一宿。
感謝這幾個月間負責管理島嶼的保護區交接團隊,曾經一片狼藉的安全屋也已經修繕一新,甚至比白典記憶中的更加適宜居住。或許再過不久這裡就將成為某位護林員的新家。
屋後的溫泉池也有過修補的痕跡,卻保留了半露天的開放狀態。據說這是為了造福附近的野生動物,讓它們也能夠在天寒地凍時享受一泓熱泉帶來的溫暖。
現在是島上的夏末,動物還在忙著為即將來臨的漫漫冬夜積蓄能量,沒空光顧這裡。但是當白典洗完澡穿上衣服,卻冷不丁地感覺到一股異常強大的精神力,靜悄悄地佇立在溫泉旁的不遠處。
不是人類,沒有攻擊性……精神觸絲和輔腦努斯同時向白典傳達了一致的結果:是雪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