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大膽的猜測
想要了解一個向導, 最簡單直觀的手段就是進入他的精神領域。
但是允許一個人進入自己的精神領域,就等於將內心世界袒露給對方,這需要很大的信任, 甚至還要冒一些風險。
當畫軍提出想要觀察白典的精神領域時,也詳細解釋了其中的利弊。白典顯然在來時就打定了主意,沒有任何猶豫, 爽快地答應下來。
於是,由衛長庚負責看守彆墅,避免被外界打擾,兩位向導在彆墅一樓的客廳裡席地而坐,雙雙閉上眼睛。
作為第三自然屈指可數的特級向導,畫軍想要進入普通向導的精神領域這並不困難。可今時不同於往日,為避免有人通過侵害向導而威脅到哨兵,深度綁定的哨兵都會本能地將自家哨兵納入保護範圍。而當白典與衛長庚深度綁定後, 二人的精神領域也在某種意義上連通起來,因此衛長庚必須將他強到可怕的精神屏障適當放低一點,以避免觸發聯動保護機製。
即便如此,畫軍也花了半個小時才成功穿越這對哨向互相交織的精神屏障——上一次遇到這麼困難的事是什麼時候?金色眼眸的特級向導在心裡苦笑了一聲,好像還是衛長庚,剛從夢海被打印出來的事兒。
當屏障區的迷霧逐漸散去,畫軍發現自己正“懸浮”在波平如鏡的海麵上, 蔚藍天空與湛藍海水在遠處連成一片,形成一種毛骨悚然的虛無感。
這時, 空氣中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花香。
知道這是精神領域的主人在引導自己前進,畫軍循著香氣踏海前行。沒過多久, 前方出現了一座平坦島嶼,隔著一段距離還看不出有什麼建築, 倒是能看見沙灘上竟然是好大一片花田,五光十色的花朵隨著海風輕輕搖擺。
而精神領域的主人白典就站在海岸邊上,藍紫色的長發也被海風吹拂著,很容易讓人想起人魚海底花園中最美麗的花朵。
畫軍遠遠揮手與白典打了招呼,快步朝對方走去。就在他踏上陸地的瞬間,沙灘上的花叢中突然飛出幾星光點,鑽進了他的掌心。
“剛才那是什麼?”白典十分好奇。
“是我的能力。巧克力的幻術已經過期,但內部依舊殘存著一點我的精神力。彆人吃下去或許沒什麼,可你不太一樣。你在無意中複製了我的幻術能力,還用在了自己身上。”
“居然是這樣……記得您說過,製作巧克力時用到了兩種能力。可我隻看見了阿梨沙大人視角的幻覺,卻並沒有將這種幻覺凝成實物,也就是說……”
“沒錯,你隻發揮了其中的一種能力,就是調用腦海中事先儲存的記憶碎片,並將它演繹成幻象片段。”
畫軍鎮定地拋出了讓人錯愕的事實:“也就是說,阿梨沙的記憶從一開始就存在於你的腦海裡。”
“怎麼會!?”
驚訝已經無法用來形容白典的心情,儘管這段時間他也進行過許多大膽假設,可無論哪一種都沒有現實來得離譜。
“這是什麼意思?是有人故意把阿梨沙的記憶放進了我的腦子裡……還是……”
他沒有把另一種可能說出口,因為那實在太過荒誕,甚至還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
不過畫軍這位特級向導已經讀懂了他的混亂和動搖。
“還有另一種可能——你就是阿梨沙的“轉世”。單從時間上來看,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但也有很大疑點。首先,人的意識大致可以分為顯意識和潛意識兩類。為避免種種麻煩,當第三自然的人死亡後,隻有潛意識部分會回流進入夢海,而屬於顯意識的大部分記憶則會被徹底清除——除非有些記憶已經融入潛意識,才會得以保留。你在幻覺中看見的場景既具體又有邏輯,不可能屬於潛意識。”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而且,我有幸見過當年阿梨沙被打印出來的影像記錄,他本來的容貌一直是那樣,從未改變,與你也顯然不同。”
“是啊,我也覺得太不可能。”
白典鬆了一口氣,卻又意識到問題根本沒有解決,不禁苦笑起來。
“所以,阿梨沙大人的這段記憶是被誰丟進我腦子裡來的嗎?我會不會是什麼人形儲藏室……需要臉了就拿去給九皇子換上,不需要的記憶就丟進來……”
“彆想太多,沮喪的情緒會影響到領域穩定,彆忘了我們正在找原因。”
畫軍輕拍他的肩膀作為安撫:“想不通的事就先放一放,帶我在島上四處看看。”
有關於哨向的精神領域,一種普遍的認識是:領域會隨著人生閱曆的而成長。也就是說越年長、經曆越多的哨兵和向導,精神領域就越是複雜遼闊。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人生遭遇也會造成領域的變化——有時是莫名出現一幢建築、地形地貌的改變,甚至是一朵花的變色、一顆草破土而出。有些變化是如此細微,以至於就連精神領域的主人都未必能夠察覺到出了問題。
然而,一位經驗豐富的向導卻能夠在定期精神維護中對比觀察、及時發現變化,從而引導領域主人發現問題所在。
說回白典身上,因為這是畫軍第一次進入他的領域,前麵提到的辦法並不適用。不過畫軍畢竟是畫軍,他還有彆的計劃。
白典領著客人穿過搖曳生香的紫茉莉花田,路過浸泡在海水中的紅樹林,來到為小章魚準備的漂亮木屋。屋簷下成串的潔白貝殼在海風中擺動。然後他們離開沙灘向陸地深處走,爬上一個緩坡,前方出現一座視野極佳的白色大屋,透過明亮的落地大窗可以看見裡麵的陳設像是圖書館。這裡白典是用於儲存知識和回憶的地方,偶爾也會靠在窗邊遠眺海上的風景。
再往前走就來到了島嶼的中心。這裡盛開著一種漂亮的藍紫色花朵,像極了白典頭發與眼睛的顏色。與花朵毫不相稱的是佇立在花海中央的那棟建築——灰撲撲的水泥外牆,黯淡甚至老舊,充滿歲月的痕跡。
畫軍站在花海外圍駐足眺望,並沒有想要接近那棟建築的意思——因為他感受到了遠遠傳來的、衛長庚的精神壓迫力。
再明顯不過了,那棟建築是連接白典與衛長庚精神領域的“快捷通道”,也是唯有他們兩人才能進入的心靈愛巢。
白典的精神領域目前還不算大,他們很快就用腳將全島丈量了一遍。每隔一段距離,畫軍就會釋放一點自己的精神力作為標記。當他們重新回到紫茉莉花田附近時,隻見畫軍抬手在空中畫了個圈,又是無數光點從島嶼的四麵八方彙集而來,緊接著一個淡淡發光的虛像就出現在了畫軍指尖。
白典立刻就看出來了,這是整座精神領域小島的虛像模型。
“接下來需要你仔細觀察。”
畫軍示意白典靠近些:“剛才我讓我的精神力在島上四處遊走,測繪出了這個地表虛像。但它能夠觸及的地方僅限於你容許我觀察的範圍。無法被測繪出來的區域有兩種,第一種是我無法進入的室內、第二種則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潛意識區域。”
畢竟是哨向學院的優等生,白典很快明白了這個模型的作用。
“前輩的意思是讓我觀察模型上的空白區域,然後排除掉室內,剩下的就是存在問題的部分。”
說乾就乾,白典立刻仔細觀察。果然,圖書館、章魚木屋和水泥房這些地方,在虛像模型中變成了一個個方形窟窿。而剛才他們走過的花田、沙灘和其他開放區域都完整地顯示了出來。
在畫軍的指導下,他將模型放大又縮小,不放過每一寸細節,果然有了發現。
“這裡!”
他指著紫茉莉花田中部的一塊長方形窟窿:“我不知道這裡有東西!”
說完他扭頭往花田跑去,低頭摸索著,很快發出了驚呼。
“這裡!這裡真的有東西!”
畫軍也跟了過來,隻見白典趴在地上,努力將幾叢開得如火如荼的紫茉莉灌木攏向兩旁,灌木中間果然有一塊狹長的土壤寸草不生,但也看不出有什麼東西。
“我可以摸到它!”
白典把手放在土壤上方的空氣中做摩挲狀:“是個很長的立方體……至少兩米多長,一米多寬,高也差不多是一米……摸起來冷冰冰的,不像木頭或者泥土。表麵凹凸不平,但不是岩石那種粗糙,而是光滑但帶有線條的感覺……這是什麼?”
說著他讓出一點空位,想讓畫軍也來感受感受,卻被告知這種東西隻有白典自己才能接觸到。也唯有白典搞清楚了這是什麼,彆人才能通過白典的顯意識,間接觀察到它的廬山真麵目。
“所以,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找出這究竟是什麼。”
畫軍做出總結和建議:“一般來說,它應該對應著某件真實存在的物品。而且或許還和阿梨沙存在著一定關聯,你可以試著從這個方向下手。”
“多謝前輩指點。”
白典的雙眸愈發明亮了幾分:“我會儘快找出這背後的真相!”
“彆急,有些事還是要看機緣。”
銀發黑膚的特級向導,如同古佛一般淡定:“走吧,衛長庚在外麵應該等急了。”
第192章 完美矛盾體
重要的線索已經浮現, 兩位向導離開白典的精神領域回到現實世界,第一件事就是將具體情況告知衛長庚。
“……這麼說,你腦袋裡的確儲存著阿梨沙的記憶。”
儘管多少有些心理建設, 可衛長庚的心還是微微一沉。他靜默了片刻,然後抬眼去看白典,卻並沒有再說什麼。
憑借著綁定哨兵與向導間的默契, 白典知道衛長庚多半也在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阿梨沙的“轉世”。他心裡好一陣忐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乾脆也沉默以對。
看著這兩隻人形悶葫蘆,畫軍隻能歎了口氣:“目前為止,從結果倒推出的直接原因就是這樣。至於記憶是怎麼進入小白腦子裡去的,還不能確定。現階段最忌諱的就是各種無意義的猜測,相信你們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一切以證據說話。”
衛長庚表示認同:“不需要胡思亂想,我們懂的。”
“那就好。”
看了眼時間, 畫軍起身告辭:“我接下來還有些彆的安排,得先走了。再過幾天就是跨年,島上會很熱鬨,小白可以提前認識些聯盟裡的朋友。忙完了元旦這一陣,我們再找個時間交流切磋。”
“切磋不敢,還請前輩指點。”
白典誠摯地表達感激之情:“這陣子就要麻煩您了。”
“不麻煩,你是我推薦進水晶塔的。你成績好, 我臉上自然也會有光。”
說到這裡,畫軍想起了另一個讓他傷腦筋的年輕人。
“……如果可以的話, 我希望你能抽空跟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聊聊。你們都是剛出夢海沒多久的年輕人,說不定比我這個老頭子更有話可談。”
白典明白畫軍是希望自己能和卷丹聊聊感情問題。可這件事實在不太方便答應, 他唯有裝傻:“我也很想向卷丹師兄學習。”
“我指的不光是學習。”
畫軍搖了搖頭:“罷了,你們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想法。能做普通朋友就好, 他的確也缺個像模像樣的朋友。”
久未吭聲的衛長庚突然插嘴:“我家小白性格好人緣好。至於他倆做不做得成朋友,那還得看你家臭小子。”
“哼,就你會護犢子。”
畫軍對衛長庚的話報以一哂,起身告辭。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衛長庚撇了撇嘴。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說他怎麼那麼殷勤地盼著你來島上,還不是為了自家兒子打算。”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連畫軍這樣的高人也不能免俗。”
白典倒有著不一樣的感歎,“如果能幫到卷丹那是最好的,不過我的力量也很有限,希望不會讓前輩失望。”
他原以為卷丹的話題到這裡就該結束了,誰知衛長庚冷不丁地拋下了一顆地雷。
“畫軍才不會失望。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如果我沒猜錯,他很早就把你列進‘準兒媳婦’考察名單裡去了。要不是知道我和你已經綁定,這個寒假應該就不會隻是請你和卷丹做普通朋友這麼簡單嘍。”
“……”
白典愣了愣才明白所謂“準兒媳婦”是什麼意思。
和卷丹綁定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白典自然而然地展開聯想:首先,肯定會成為聯盟最受人矚目的一對新人,也會受到不少人的羨慕。但隨之而來的還有粉絲們的嫉妒和謾罵,媒體無窮無儘的追逐觀察……更重要的是卷丹的合作性很差,又一門心思隻想著唐老師,可想而知無論誰和他綁定,後果都必然是災難性的。
還好自己已經和衛長庚綁定,至少不用糾結如何委婉地謝絕畫軍前輩的“一番好意”了。
想到這裡,白典心裡好一陣輕鬆。而這種輕鬆反映在臉上時,就成了明媚的微笑。
“笑什麼?覺得和卷丹綁著也不錯?”
衛長庚湊上來與他對視:“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畫軍一定有辦法的。”
“……好大的酸味,是誰說過不和小姑娘計較來著?怎麼小男生的醋就能隨便喝了?”
白典仿佛看見了一隻爭寵的大貓探過腦袋來求撫摸。這種好事當然不能錯過,他當即伸手捧住衛長庚的臉頰一陣揉搓。
“越來越沒規矩,還真把我當貓了?”
哨兵假裝抗議,然而抗議必然無效。
“我是章魚嘛,手又多又閒,你理解一下。”
“……”
俏皮話說完了,兩個人又在沙發上溫存了片刻。可無論白典還是衛長庚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在不知道第幾次胳膊肘互相打架、牙齒磕痛嘴唇之後,白典不得不承認空氣中隱藏著一種詭異的尷尬,而他們兩個其實都明白這是為什麼。
“…雖然答應了畫軍不要胡思亂想,可憋在心裡還是挺難受。要不然……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衛長庚扶著白典的肩膀讓他在身邊坐好:“你也知道我心裡裝著什麼事兒,對吧?”
“差不多知道。”
白典低著頭不去看哨兵的眼睛:“你在想,為什麼我的腦海裡會有阿梨沙的記憶,我會不會是阿梨沙的轉世。”
接著他又反問:“用你的眼光來看,我和阿梨沙有相似之處嗎?”
衛長庚搖了搖頭:“從外表來看,你們完全就是兩個人。”
“那內在呢?性格,脾氣……如果這些太難概括的話,那麼對待某件事的看法和做事風格有沒有相似之處?”
“這樣比較有什麼意義。”
衛長庚的表情逐漸嚴肅:“這個世界上既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人,也沒有完全不同的人。光憑性格上的相似感來確定是不是轉世,你覺得站得住腳嗎?”
“確實站不住腳。”
白典進一步解釋自己的想法:“但事實證明我和阿梨沙之間已經存在了一些無法解釋的巧合。通過尋找新的共性,說不定能找出更多的線索,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打開我精神領域裡的那個盲盒。我覺得這是值得一試的辦法。”
說到這裡他又附上但書:“當然,這種比較可能會讓你感覺不舒服,那我們就再找找彆的線索……應該也不難。”
“不,沒關係。剛才我的反應有點過度,你不用那麼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話。”
衛長庚將因為鬱熱而潮濕的劉海撩向腦後,試圖冷靜頭腦。
“這麼說起來,我還真沒和你仔細聊過阿梨沙的事……不,應該說,自從阿梨沙死後,我就沒主動和任何人提起過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他的去世對你來說一定是很大的打擊。”
“應該用打擊這個詞嗎……或者應該說…是震撼?”
衛長庚斟酌著用詞:“畢竟一個剛說過準備閉關二十年不問世事的人,突然主動投身夢海對抗元祖夢魘,勝利後又突然死去,一般正常人都會想不通吧?”
白典試圖做出合理的解釋:“難道不是因為神職人員也有社會責任感?如果我沒記錯,那次的元祖夢魘會造成第三自然的□□,如果社會動蕩了,阿梨沙大人也不能安心閉關吧?”
“這就是你不了解他的地方了。”
衛長庚突然發出苦笑:“話說回來,其實我也不算完全了解他。我總覺得他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麵上能夠被人觀測到的,僅僅隻是人格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難道他沒有傳聞中那麼完美?”
白典想起了那場由阿梨沙和衛長庚合力完成的血腥賭場複仇,的確不像是神職人員的行為。或許阿梨沙也有陰暗麵,一直以來都被隱藏著。
然而衛長庚卻否定了他的猜測:“不,我認為他很完美……或者說,太過完美了。完美到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的完美?”白典不理解。
“你知道這世界上存在著很多截然相反的美德吧?殺業無數和終生茹素的都可以封為聖人;夜夜笙歌和堅貞無二的都可以叫做情種。但是誰又能同時做到兩種對立的美德而不被質疑是虛偽?恐怕很難吧。”
“你是說,阿梨沙同時擁有兩種矛盾的美德?那是什麼?”
“……”
衛長庚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陷入了回憶。
“我被打印來到第三自然的前五年,被關在一處秘密的懲戒機構接受觀察和治療。當時全聯盟最頂級的向導都被請來對我進行名為精神疏導的實驗,想看看有沒有人能夠馴服得了這個危險的家夥,其中也有阿梨沙。但是阿梨沙不像其他向導那樣急功近利,他喜歡和我聊天,聊第三自然的風土人情,聊曆史故事朝代變遷,聊潮流更迭人心向背……最初,我隻覺得厭煩希望他閉嘴;後來慢慢被他講述的內容吸引,開始對新世界產生好奇;再後來,我甚至會期待他的到來,想快點聽到下文……這個發展是不是有點像一千零一夜的情節?”
“不怎麼像。”
白典依偎著自家哨兵,小聲嘀咕:“你又不是什麼阿拉伯暴君。”
“不是暴君,但至少是個危險分子吧。五年後,拿我當做素材的各項研究基本完成了。在阿梨沙和幾位友人的斡旋下,我終於通過了五年裡的第三十次精神評估,獲準離開懲戒機構。於是阿梨沙將我接回了由他掌握的聖堂,成為了一名護法侍從。”
“他的確幫了你很多……可這和矛盾的美德有什麼關係?”
“成為阿梨沙侍從的我,起初被安排負責維護外出布道時的安全和秩序。這項工作非常輕鬆,因為阿梨沙總習慣與人群保持一定的距離。那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而是一種精神層麵的疏離。就好像油與水天然不能相容,阿梨沙的視野也從沒有真正看向過大地上那些向他祈禱的信徒。”
“那他關注著什麼?”
“天空。”
衛長庚指了指頭頂。
下午三點,浮戲島上的空氣又濕又熱,是稍微動一動就能沁出汗水的程度。可是聽見這句話的白典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噤。
因為他想起了早在身陷夢海的時候,衛長庚也曾經那樣執著到幾近瘋狂地凝視著天空的方向。
第193章 快樂王子
阿梨沙不是初來乍到就抬頭凝視天空的。他的目光也曾望向這個全新的第三自然, 滿滿都是喜悅和溫柔。
這裡不像他的原生世界,人們不再為了饑饉和病痛而苦惱,戰爭也被控製在局部地區。生命不必從陣痛中誕生;衰老則被馴服, 成為了一種另類的生活態度。這裡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向信徒們描述的極樂世界,隻有最純粹和真實的“善與美”。
但很快,懷疑的種子就開始阿梨沙的心中發芽。因為他看見了“不完美”。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夢海人;牲畜一般被工廠製造出的量產人;傲慢卻又自卑的自然人……每個人都被困在屬於自己的容器裡。萬事萬物皆有標價, 無論是人的□□還是精神。
歧視、欺詐、掠奪……各種各樣的罪惡從未消失,隻是包裹著糖衣成為甜美的毒丸。人們讚美著精神的高尚,卻是為了攫取更多世俗的權利;人們歌頌著自由、平等、博愛,隻是為了用冠冕堂皇的口號來實現單向的控製、分化和剝削。
就像童話中的“快樂王子”死後從無憂宮被帶到了廣場高處,從而窺見了世界的真相,最終徹底心碎。高居於神宮之上的阿梨沙也因為看見第三自然的真相而心碎了。
從那時起,阿梨沙慢慢失去了對於現實的關注。他開始醉心於出入夢海與各種先賢交流對話,或是長時間閉關叩問自己的內心……在經曆了一番彷徨之後, 他再次得出結論:第三自然並不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極樂天堂,因此也不是真實的世界。人們依舊處在容器之中,而控製這個容器的……或許另有其人。
“阿梨沙覺得第三自然隻是一個夢海世界?”
白典記起了一件事:“怪不得當初選虛擬助教的時候,小梨老師會問我那樣的問題。”
“他問了你什麼?”
“問我願不願意放棄虛假但卻幸福的生活,去尋找真實的世界。”
“你怎麼答的?”
“我說,我的心在哪裡,哪裡就是真實的。至於世界是天然還是人造的, 我不在乎。”
“還真是你的風格。”
衛長庚摩挲著自家向導的耳垂,同時在他耳邊低語:“不過小梨提出這種問題也挺奇怪的。等回水晶塔之後, 還得找他探探口風。”
“我也覺得有些蹊蹺。”
白典溫馴地任由哨兵撫摸,“阿梨沙大人從沒在公眾麵前表達過認為世界是虛假的觀點?”
“沒有。阿梨沙是地位崇高的神職人員, 一舉一動都會造成重大影響,因此也受到嚴格的約束……差點忘了, 這也正是我想表達的‘矛盾的完美’。”
衛長庚終於又將話題帶回了正軌。
與私底下的彷徨和疑惑截然相反,公眾麵前的阿梨沙呈現出另一種精神狀態——作為神官,他虔誠履行著一切宗教事務;作為特級向導,他義不容辭地參與各種疑難副本,有時也把衛長庚帶上。在少有的閒暇時光裡,他偶爾會找衛長庚聊天。坐在開滿梔子花的庭院裡,聽清風撥動簷下的風鈴。
一麵是脫離世俗的孤高哲人,一麵是安民濟物的仁厚君子。“出世”與“入世”兩種截然相反的美德被糅合在了同一個人的身上——這就是阿梨沙所謂“矛盾的完美”。
白典試著做出解釋:“也許阿梨沙大人是認識到了人生的虛無飄渺之後,決定親手賦予這種虛幻以積極的意義?”
衛長庚搖頭:“不。阿梨沙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建立在虛幻之上的東西,毫無意義。”
“……”
說實話,白典並不在意阿梨沙的哲學理念。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阿梨沙大人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那麼你呢?你讚同他麼?”
“就知道你會這麼問。”
衛長庚攬著白典的肩頭,兩個人輕貼額角。
“阿梨沙對於世界的懷疑完全基於他所篤信的教義,而不是真的掌握了什麼現實依據。他堅信唯有跳出輪回才能進入真正的極樂世界。而我的想法與他不同,在我看來,哪怕真的存在所謂‘容器之外最真實的世界’,恐怕也不會是完美的。”
“沒錯,因為完美是一種人類規定的價值取向,而人類的價值取向一直在改變。”
白典低頭尋思:“從這個角度來說,絕對的完美根本不存在。阿梨沙所謂的‘真實極樂世界’也就無從談起了。”
“我倒還沒想過這一層。”
衛長庚將目光轉向遠處:“當我還在夢海裡做古人的時候,就受夠了那些‘自詡為神’的家夥的暴行,所以根本就不相信什麼極樂世界的存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原則是: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隻要一無所有就不用擔心失去。”
白典沒有接話,心裡卻驀地湧起一陣酸楚——在夢海世界裡失去了家族與親人的衛長庚,來到第三自然後不久又失去了阿梨沙的陪伴。所以當初東極島上的他才會帶著濃濃的頹廢感。
他是真的想在寒冷的孤島上隨波逐流一輩子。
而迫使衛長庚走出東極島,重新與這個世界發生聯係的人,正是白典。
既然如此,白典覺得自己也有必要肩負起更多的責任來。
“現在不一樣了。”
他堅定地重申:“雖然我不能保證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但你不會失去我,就算這個世界是假的也不會。”
“這話我起碼聽你說過三遍,要不直接紋我眼皮子裡頭吧,一閉眼就能看見。”
衛長庚捏捏他的耳垂:“如果這個世界真是假的,你會怎麼辦?”
“我說過不在乎真假。”
白典仰起頭,加強了語氣:“但如果有人想要毀掉我深愛的東西,無論那人是不是來自所謂的真實世界,我都會反抗到底。哪怕像誇父逐日、精衛填海那麼困難,也在所不惜。”
“好,你的決心我收到了。”
衛長庚回報以同樣認真的凝視,“不過能不能彆用誇父和精衛來比喻了,不太吉利。”
白典皺起鼻子:“還說我呢,你剛才拿快樂王子來比喻阿梨沙,那你是什麼?那隻作為信使給窮人送寶物、最後錯過遷徙凍死在寒冬的小燕子?”
“我當然不是燕子。”
衛長庚輕笑:“如果一定要比喻,應該是受到王子和燕子恩惠的窮人吧。”
“不,你是個落難的國王。”
見氣氛合宜,白典終於拋出了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
“所以你喜歡阿梨沙嗎?我是指……戀人那種喜歡。”
“當然沒有。”
衛長庚給了他最想要的答案:“我把阿梨沙當做朋友和指導者。我們沒有發展出任何超乎尋常的感情,我甚至並不完全了解他。”
說到這裡他看著白典:“而我對你就像一本攤開的書,隨時都可以閱讀。”
白典卻回報以苦笑:“希望我也是,但這似乎不是我能控製的。”
“沒關係,反正我倆以後的故事要合在一起書寫。”
衛長庚摸摸向導的腦袋:“我不認為你和阿梨沙是同一個人。但就算你真是他的輪回,我也不會把你和他當做同一個人來看,你就是你,無可代替。”
也許是綁定哨兵的信息素撫慰,又或者是戀人之間奇妙的化學反應,衛長庚的話語很快讓白典紛亂的思緒歸於沉澱。儘管兩個人互相依偎著,可就連那濕熱的暑氣都變得清爽愉快起來。
距離元旦晚宴隻剩幾天,浮戲哨塔上下一派忙碌。除去剛到島上的那天陸續有人登門拜訪之外,再沒有人跑來串門。衛長庚和白典也樂得清靜。他們在彆墅裡休整,還享受了熱帶風格的水果大餐和漂滿花朵的私家泳池。期間白典短暫地糾結過該怎麼打開自己精神領域裡那個看不見的盒子,但衛長庚很快說服了他:至少在寒假剛開始的幾天裡放鬆一下,解決問題的靈感反而會自己跑出來。
於是他們又走出彆墅,開始探索美麗神秘的浮戲島。
同為島嶼,浮戲島簡直就是東極島的鏡象——這裡的主宰不是大風、冰雪和嚴寒,而是雨水、植被和潮熱。當然還有人——喧鬨的、輕鬆的、卿卿我我的哨兵和向導們。
作為聯盟指定的療養勝地,這座島嶼上藏著太多太多“有故事”的人了。他們之中有人為了聯盟鞠躬儘瘁,有人剛經曆過緊張凶險的戰鬥,有人甚至險些失去了自己和搭檔的生命。
總之,在經曆過種種的艱難、危險乃至創傷之後,一切的陰霾都將在這座四季如夏的島嶼上被掃除。精神的疲憊得以平複,□□的創痛被療愈,就連情感上的傷痕也可以在甜蜜的相處中消弭於無形。
起初白典還對空氣中甜膩的氣氛有些尷尬,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與衛長庚並不光是尷尬的旁觀者,更應該是沉浸在甜蜜中的一份子。在這裡,他們不再是水晶塔的師生,而是剛剛正式綁定的哨兵向導,更是經曆過許多、心意互通的戀人。
於是他們也有樣學樣地秀起了恩愛。雖然開始有些笨拙,但在食髓知味之後,一切就變得水到渠成。他們會在如瀑的繁花深處擁吻,在浪花翻湧的礁石背後親昵,在漫天繁星和七個月亮的見證下訴說對彼此的愛慕之情。
度過人生之中最為甜蜜的三天後,那個萬眾期待的節日終於來到了。
浮戲島上的跨年儀式,分為外場和內場兩個部分。外場區域的中心是碼頭和沙灘區,有燒烤和冷餐、樂隊演出、和規模盛大的煙花秀。內場的氣氛則沒有那麼熱烈,基本上算是聯盟的上流宴會。富麗堂皇的社交大廳裡衣香鬢影,受邀前來的主要是政府官員、聯盟明星、財閥、哨塔代表,以及各大區的自然人家族勢力。
儘管畫軍已經提前一天將與會嘉賓的名單送到了彆墅,白典也做了充分認真的準備。但他畢竟從沒參與過這種高級社交場合,未免有些露怯。
相比之下,衛長庚倒顯得老神在在,無論和誰都能夠聊上幾句。
一開始白典還以為衛長庚是習慣了陪同阿梨沙出席各種重要場合,但很快他就更正了自己的觀點:衛長庚就是完完全全地不在乎。證據就是前一分鐘還相談甚歡的人,下一分鐘衛長庚就完全不記得對方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又是做什麼的了。
途中畫軍過來寒暄了一陣,然後帶白典去見了幾位重要人物。等大半個小時後白典原路返回,才得知衛長庚已經被泰華等幾個相熟的高級哨兵拽走,說是要去試試畫軍最新設計的幾款哨向職業資格評定副本。
白典對哨兵們的聚會不感興趣,正好喝了幾杯有些頭暈,於是獨自朝戶外走去。
社交大廳外圍是一座精心養護的大花園,栽培著許多島主收藏的珍貴樹種。白典沿著林間小徑向前走,很快將大廳裡的人聲與樂曲拋在了腦後。
為儘可能還原植物自然的生長條件,花園深處沒有路燈。此時此刻,唯有月光朦朦朧朧地灑落在花園裡。而當清涼的晚風造訪,帶來的不光有樹葉的沙沙鳴響,還有各種各樣芳香植物令人迷醉的混合氣息。
因為應酬而緊張的心情逐漸得以平複,但白典還不想回頭。他在昏暗中穿過一道虛掩的鐵門,來到花園之外。這裡的植被同樣得到了園丁的精心養護,路邊沒有雜草,路麵也沒有落葉,卻多出了一樣花園無論如何都容納不下的東西。
那是一座波光粼粼的小湖,湖中央有座小島,島上有光。
光亮處似乎是一座小小的石亭,亭簷下懸著一盞蒼白孤燈,照出石亭裡兩座凝固不動的身影。
直到接近了湖岸邊,白典才看清楚:這是一座墓亭。
第194章 人魚與墓亭
度假勝地浮戲島的核心地帶, 赫赫有名的浮戲哨塔深處,怎麼會藏著一座墓亭?
基於物理意義上的“夢海輪回轉生”機製,第三自然的公民們普遍對於死生之事看得很淡。葬禮節儉, 遺體一般無害化銷毀,甚至送去回收分解成新的打印材料。隻有極少數重要人物才會保留遺體和墳塚,供後人憑吊瞻仰。
顯然, 這座墓亭的主人,應該是位與浮戲哨塔關係密切的要人。
白典心中滿是好奇,然而島嶼離岸十多米,晦暗朦朧看不真切。他想靠近觀察,可繞著岸邊走了一圈都找不到上島的辦法。正遺憾著,身後突然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白典回頭,發現月光下站著一個美人。裝束同今晚宴會上的其他人一樣光鮮亮麗,懷中還抱著一束鮮花。
月夜是藍黑色的, 卻沒能完全掩蓋住花束的濃豔色彩。尤其是火紅的卷丹像一團陰燃的火焰,沉默而熱烈著。
但白典並沒有聞見花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酒精氣味,與頹唐的話音一起傳了過來。
“這湖中的小島原本沒有名字,後來畫軍給它取名叫‘空樓’,因為埋在墳墓裡的人叫沈空樓,他是我的第一任養父。”
“……”
白典依舊保持著表麵上的平靜,暗中則命令努斯查詢沈空樓的訊息。
然而醉酒之人居然看穿了他的想法。
“你不用費勁去查他的資料。來都來了, 那就乾脆上島去看看。”
說完,卷丹上前兩步, 不由分說地拽著白典的胳膊向前走。
兩個人沿湖繞了大半圈,白典這才發現島嶼的背麵藏著一條暗橋。橋麵隱沒在水下, 兩側高聳的玻璃護欄與湖水融為一色,在黑夜中幾乎難以分辨。
兩人穿過暗橋來到島上, 迎麵吹來一陣沁人的芳香。循著香氣繼續向前,很快就看見了那座亮著燈的墓亭。
散發香氣的是一株大樹,樹身微微向西傾斜,像翠綠的華蓋罩在墓亭上方。光線昏暗,一時看不清樹上有沒有花,可樹下那張白色大理石長凳倒是非常乾淨,連片落葉都沒有。
“這可不是給我們坐的位置。”
見白典盯著那張長凳,卷丹輕輕一笑。
“這棵樹是沈空樓和他的愛人在六十年前親手種下的。雖然看不見花朵,但是樹葉一年四季都會發出濃烈的芳香。”
他又指著長凳:“每年忌日前後,他的愛人都會來到島上,坐在這裡懷念他。也隻有在那時,這棵樹才會開出一種白色小花。可奇怪的是,不僅這種花毫無香味可言,就連整棵樹的香氣都會短暫地消失幾天。所以它的花語是‘錯過’。”
白典感歎:“聽上去是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
卷丹又笑了笑:“不止是愛情。”
說著,兩人已經站在了墓亭前。
這是一座西洋複古風格的大理石墓亭。墓亭內擺放著質地細膩的雪花石棺槨。槨蓋表麵有兩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水仙花叢中,一位頭上長角、留著山羊胡、甚至連腿都是羊蹄的神話怪物正吹著蘆笛;一位美貌青年則半躺在怪物膝頭,似乎在小憩……又或者已經陷入了長眠。
毫無疑問,陷入沉睡的青年就是墓主沈空樓。那個半人半羊的怪物又是何方神聖?
白典將畫麵輸入努斯檢索,答案很快跳了出來:半人半羊的怪物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農牧神“潘”。它代表著原始和自然之力,手中的蘆笛有催眠的作用。
卷丹將火紅的花束放在沉睡雕塑蒼白的懷中,然後低頭默默禱告。
昏沉的夜色、鮮紅的花朵、白色大理石雕塑……這一切都讓人聯想起童話名著裡小人魚的海底花園。有那麼一瞬間,白典甚至覺得不顧年齡和身份的限製,努力追求唐老師的卷丹,與那條離開大海勇敢追逐愛情的小人魚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所以,卷丹的未來會不會也變成海上的泡沫?
白典陡然想起了消失在晨光之中的綠醫生,心情向下一沉。
為了打消這個不祥的聯想,他也朝著墓碑鞠了個躬,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石槨前側一塊青銅質地的銘牌上。
銅牌上鐫刻著幾行文字,是墓誌銘。
【在此向您發出問候的,是浮戲塔第一任首席沈空樓。
他出生在光榮的拓荒者之家,被教導要與原始和蒙昧做鬥爭,致力成為更高級先進的人。
但當末日降臨,他卻還是臣服於原始的死亡,永眠在潘的蘆笛聲中。
在這個世界上,美德與正義的標準瞬息萬變。
也許當您站在這裡時,他的成就已經一文不值,他的信仰已經淪為笑談。
即便如此,他也希望你能夠聽聽他的故事。
因為正如他的愛人所說:再荒謬的蠢事,也不可能隻發生一次。】
“聽一聽他的故事……”
白典重複著墓碑上的文字:“我想聽,具體應該怎麼做?”
“掃描墓碑下的識彆碼,召喚他的思念體——像這樣。”
卷丹執行了某個操作。白典的努斯隨即跳出了一個申請提示:【附近有人正在召喚思念體,是否加入體驗?】
“思念體”,白典在通識課上大致了解過這個技術。它有點像沒有實體的“虛擬助教”,是保留了逝者部分記憶以及思維邏輯的虛擬形象。
“思念體”的存在主要用於傳達逝者的遺囑、慰藉家屬的痛苦,少數名人的思念體也會被用於進行商業和政治用途。
白典選擇加入體驗。下一秒,沉睡青年的石像發出白光,一個活生生的“沈空樓”竟然從槨蓋上坐了起來。
“你又來看我了。”
沈空樓的思念體首先向召喚者——卷丹打招呼:“謝謝你送的花,它們很漂亮。”
卷丹回應思念體的語氣十分溫柔,就仿佛他是自己真正的養父。
“我帶了一位朋友,他也想聽聽你的故事。”
思念體便將目光轉向了白典。幾乎同一時間,白典又收到了來自努斯的詢問提示:【思念體申請通過公開檔案讀取你的身份信息,並將之運用到交流當中,請問你是否同意。】
白典選擇了【同意】,思念體隨即回報以微笑。
“歡迎。你也是水晶塔的學生吧?那就是我和卷丹的校友了。我想我們一定會有很多的共同語言。讓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因為我將會告訴你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芳香樹下的長凳隻屬於沈空樓的戀人,於是三人在墓亭另一側的臨水長椅上坐下——思念體居中,白典和卷丹各占一邊。
第一次體驗“思念體陪聊服務”的白典有點不習慣,好在他並不需要主導這場談話。
思念體上下打量著白典,儘管這種觀察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我和你一樣,也曾經是水晶塔的學生,不過比你大很多屆……差不多60年。想聽聽那時候的水晶塔是什麼樣的嗎?”
“想。”
“在我們那個年代,水晶塔已經是第三自然著名的高等學府之一。但當時的生源主要來自於軍警部隊,以及少數特彆機構挑選出的人才。後來,民間覺醒哨向能力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各地陸續開辦了培養哨兵和向導的預科學校。很快,水晶塔也開始麵向全社會招生,我們就成了擴招的第一屆幸運兒,當時那可是個大新聞。”
說到這裡,思念體問白典:“現在的水晶塔還會要求向導學生和哨兵學生儘快配對嗎?”
“不會強製要求,但有合作的課程。”
白典想了想又補充:“不過我們的班主任老師總是提醒我們,沒必要太早做出決定,就算一輩子不綁定也沒關係。”
“你們有一位特彆好的導師。”
思念體輕聲感歎,笑容在夜色下顯得溫柔而縹緲。
“在我們那個時候,哨兵和向導是會被強製配對的。在主流觀念看來,向導哨兵是人類未來的進化方向,是新時代的天選配偶,是超越了生理的、精神上的契合。而且水晶塔的前身帶有半軍事色彩,雖然對外擴招,但很多教學和管理理念依舊是準軍事化的,並沒有給予學生太多的自由。”
“剛入學的時候組織參觀過校史陳列室,確實提到過這個時期。”
白典努力調動回憶:“但內容不多,大家都沒太在意。”
“可以理解,畢竟那可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光榮曆史呢。”
思念體的回憶還在繼續。
“六七十年前並不是一個完全和平的年代。當時,第四大區才剛剛建立,人類為了和土著蟲族爭奪地盤,爆發過幾次激烈的圍剿戰爭,犧牲了不少軍人。一些城鎮也遭遇過蟲族的報複行動,不時有無辜平民死傷。與此同時,社會內部也並不太平。新區的誕生造成了巨大的勞動力缺口,量產人體打印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各種打印畸形的人體組織被隨意拋棄在城市的角落,觸目驚心。而針對精神力的研究中也出現了許多蔑視人權的犯罪行為……你好像也曾經被它們的後遺症所困擾?”
“是的,東極島。希望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有壓抑的地方就會有反抗。在第三自然許多管理混亂的地區,一種泛自由化的思潮開始湧動。起初,人們隻是向往和平安寧,懷念大流浪時代同舟共濟的精神人。隨後,一些極端者開始倡導古地球時期相對落後的生活模式。他們反對開發第三自然,甚至提議放棄一些科技來換取所謂與自然的平衡……很快,這股思想就在人類社會中形成了思潮,然後被來自天南海北的學生們帶進了水晶塔內部。”
說到這裡,思念體輕歎一聲。
“在水晶塔,這種思潮被放大、打磨,最終成為了災難。”
第195章 戀人
水晶塔的災難, 始於“社團”。
和古往今來絕大多數高等學府一樣,“社團”也是水晶塔學生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在六十年前,校內已經擁有十多個不同主題的學生社團, 而“複古學社”是其中最年輕、最具活力的一個。
顧名思義,這是一個提倡“凡事多回頭看看”的學生組織。幾乎所有成員都對人類的曆史如數家珍,也有不少人對政治和哲學頗有研究。他們普遍懷念大流浪或是古地球時期的社會風氣, 進而將這種懷舊之情投射在實體物質上,開始推崇古代的文藝作品,懷念紙質書籍、木質家具、天然的食物、蠶絲或者棉麻質地的服裝……他們甚至還創造出了一句口號:【蘊含著真實的時間與生命之物,才是奢侈品】
對於奢侈品的追求必然需要足夠的財力作為支持。事實上,複古學社的早期成員幾乎都來自於名門之家。也因此,社團更像是“少數上流子弟”的懷舊沙龍。
讓這個社團走進大眾視野,迅速吸收新鮮血液的,並不是他們對於古董的癡迷, 而是一次“複古”與“改革”的偶然交集。
作為水晶塔的學生,複古學社的成員同樣受到校規約束,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哨兵向導配對製度”。然而這些上流子弟早就習慣了開放自由的性觀念,個彆人甚至已經有了鐘意的伴侶。麵對校方“棒打鴛鴦”的要求,他們沒有乖乖就範,而是拿起了“複古懷古仿古”的輿論武器。
短短幾個月時間,複古的思潮就席卷了整個水晶塔, 甚至開始向其他哨向學校蔓延。
學生們打著懷古的名義批判當今種種畸形的現象和不公平待遇,逐漸形成了一場被後世稱為“第三次新古典主義複興”的思想運動。
在這場運動中又誕生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分支流派:有推崇隻吃純天然食品、穿純天然織物的天賜派;有眾籌錢款宣稱要返回古地球的返古派;還有崇拜疾病和衰老, 甚至崇拜真實的死亡的真理派;甚至還有一個流派認為第三自然並非現實世界,想儘辦法試圖跳出夢海尋求真實, 結果因為存在誘導自殺的嫌疑而被強行取締。
校園內外思潮洶湧澎湃,沈空樓卻沒有參與其中。他是被稱作“沉默者”的一小部分學生, 努力學習並默默遵守著各種規定。他的這種選擇與原生家庭有著根深蒂固的關係。
湖心小島上,思念體的回憶還在繼續。
“我來自一個很有名望的古老家族——其中一位祖輩是初代移民總指揮的副官。我們家族世世代代都以領導人類前進作為己任,為時刻走在時代前沿而自豪。可在大流浪第35年的夢海動亂中,副官追隨總指揮一同下落不明。這場動亂也對我的家族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此後百年間一蹶不振,到我這一輩已經是再普通不過的市民階層。然而第三自然的精神力大爆發卻帶來了翻身的希望。尤其是當我覺醒成為哨兵之後,長輩們就決定要將我培養成未來人類的精英,帶領家族重新載入史冊。
“正因如此,我從小就被灌輸了極端的慕強思想,急於證明自己、獲得彆人的肯定。進入水晶塔後,我完全服從於這裡的準軍事化管理,如饑似渴地學習訓練,凡事都要爭取成為最優秀的那個人…唯獨隻有一件事例外。”
說到這裡,思念體流露出了不知是溫柔還是惆悵的表情。
“當時幾乎沒人知道,我有個戀人,一樣也是向導的戀人。”
沈空樓的戀人與他同屆,兩人的關係早在進入水晶塔之前就已經確定——他們是向導預科學校的同班兼室友,彼此欣賞愛慕,感情真摯深厚。隻是沈家的長輩對門第血統過於重視,在他們的掌控乾預之下,這段隱秘的戀情從未正式公開。
進入水晶塔之後,他們原以為相對自由的人生即將開啟。卻沒料到首先到來的卻是更大的考驗。
因為沈空樓的戀人加入了“複古學社”。
戀人的原生家庭曆史並不久遠,卻小有名氣。他的雙親屬於典型的“新貴”,靠著聰明的頭腦與營商手段在短短幾十年內積累了大量財富。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青年,觀念激進大膽,情感開放真摯,是一位如同太陽般魅力四射的人物。
這位戀人雖然加入了“複古學社”,卻對複古生活毫無興趣。他更想借助這股風潮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抱負,迫使水晶塔做出改變。
他反對強迫覺醒青年接受哨向教育;反對校方在學生身上進行精神力實驗;反對一切強迫哨向配對的行為;並呼籲儘快成立覺醒者的權益維護組織。
這其中的一些要求,時至今日已經成為了全民共識,可在那個年代卻遭遇到了極大的阻力。主張自由的學生們開始與嚴格的管理者發生齟齬,小規模的摩擦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正當戀人讓校方大感頭痛時,沈空樓卻成為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校園新星,他認真勤奮刻苦,內向安靜很少惹事,不參與任何學生活動。很快成了老師眼中哨向學院最優秀的學生。
校方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絕佳的宣傳機會,將他精心包裝並推向各大媒體。借著這陣東風,沈空樓背後的家族也一度回到了眾人的視野中。而為了給沈空樓尋找最合適的綁定配對,水晶塔甚至還不惜重金將看中的哨兵學生從其他學校搶奪過來。
說到這裡,思念體停下來,像真人那樣做了個深呼吸。
“很快,我和戀人之間爆發了空前激烈的爭吵,他要我在他和向導這個職業中做出選擇。我確實有過猶豫,卻頂不過家校的雙重壓力,還是選了後者。”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露出一抹苦笑。
“那段時間真的感覺天都要塌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和後麵發生的事相比還算不上什麼。”
量變引發質變,一連串小規模摩擦事件的儘頭,大的悲劇正悄然成形。
依照校方規劃,第一學年結束時,所有哨向學生都必須完成配對任務並接受考核。如果無法自行配對,則必須接受由學校指定的對象。拒絕配對的人,不僅會被強製退學,還必須返還所有既得福利,並禁止從事任何哨向相關職業。
對於一個已經覺醒了精神力的年輕人來說,這意味著毀掉了他的職業生命。具體到沈空樓而言,他被動地接受了太多的利益,根本無法返還清楚。更何況他背後還站著“沈家”的無數幽靈。
學生與校方的矛盾就像一枚定時炸彈,在第一學年期末進入了倒計時。
幾位自認為沒有後路可退、也不願向校方妥協的激進學生,在某些彆有用心人士的煽動慫恿下策劃了一連串的襲擊事件,試圖在平湖城內製造混亂,報複社會。所幸沈空樓的戀人偶然得知了他們的計劃,勸阻無效後,他迅速上報給了校警和平湖警方。與此同時,在校學生也立刻行動起來,共同阻止了這場極有可能震驚整個第三自然的慘案。可不幸的是,東窗事發後,有幾位激進學生主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儘管校方竭力掩蓋,但這起未遂的公共傷害最終沒能逃過媒體的耳目。報道推出立刻引發了轟動,麵對社會各界潮水般的指責和反思聲浪,校方和政府官方進行了幾輪緊急磋商,最終發布了一係列關於哨向問題的整改方案。
【不再強迫在校的哨兵向導配對,停止針對學生誌願者的一切人體實驗,重新修訂校規】
【對校內所有老師的執教資格進行重新審查認定,成立教委會,接受各方監督】
【在社會層麵,建立哨向聯盟,內設哨向之家等哨向福利組織】
【…… …… 】
特彆值得一提的是,煽動那些激進學生的幕後策劃者也在調查中浮出水麵。他既不是學生,也不是校外激進分子,而是水晶塔校內的資深教師,同時也是“複古學社”的顧問。
“這件事也改變了我與戀人的未來。複古學社分崩瓦解,昔日的同好互相推卸責任,成了一盤散沙。有些人甚至將矛頭指向了我的戀人,認為他是背叛者。我的戀人雖然崇尚自由,卻也是個尊重生命的、正直的人。他對同學的死亡感到內疚,也對哨向的未來而困惑。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繼續深造,研究哨向倫理和教育,試著成為一名真正的教育者。”
短暫緊張過後,思念體的回憶又緩緩歸於平靜。
“我雖然也對校方的所作所為感到不齒,卻狡猾地沒有表現出來。我還是那個未來的向導之星,依舊配合著校方的宣傳,享受著各種傾斜待遇,與指定給我的綁定哨兵磨合……然後,理所當然地,我的戀人提出了分手。”
【如果你不願意坦誠自己的選擇,就讓我來做捅破窗戶紙的惡人。算我送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昔日訣彆的話語,即便身死多年依舊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