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兒沉思須臾,支支吾吾答道“前些陣子在集市上聽說,棄王爺似有,有......”
“但說無妨。”
鸞兒一閉眼,一咬牙,“犁北邊界的阿蘇國近來不安分,而且阿蘇國似乎和棄王爺已經有過交涉,集上傳言......棄王爺似有叛國之意。”
楚傾瑤心中一顫,目光不自覺地往院外的牆頭上飄。
棄王爺,君臨妄。
原本是眾多皇子中最有望繼承大統的,可及冠那年不知發生何事,天家一怒之下賜封號為棄,遣至邊疆束於犁北封地,此生無詔不得離開犁北半步。
這些年棄王從未回過京城,聽聞也從未離開過犁北,曾經文武全才年少輕狂,名動京城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一夜之間被帝王拋棄,束於犁北,多年聽來依舊令人唏噓不已。
楚傾瑤隱約記得,父親曾短暫的做過一段時間皇子們的太傅。
那段時日父親每每從宮中回來都有些狼狽,不是胡子被拔掉幾根,就是衣袍濕漉漉的或是沾著灰或筆墨回家來。
直到某日,眾皇子出宮到楚府來拜訪父親,她躲在遊廊後,偷偷望見了一個又一個衣冠楚楚的小公子們。
其中一個似乎是孩子王,所有皇子都聽他發號施令,他個頭也高,站在一群小人兒裡頗有幾分威嚴氣勢,眼角處那顆小痣卻又顯得他妖冶駭人。
後來她問父親,那個帶著淚痣的,俊俏儒雅的小哥哥是誰。
父親說,是皮猴王,那群半大小子裡,數他最混賬,也數他最會裝得人模人樣。
再後來,她同母親進宮赴宴,禦花園裡,她盯著芍藥上的一隻蝴蝶出神。
她沒想抓那隻蝴蝶的,可那隻蝴蝶卻突然死在了她麵前,死在那個父親口中,皮猴王的掌心裡。
那對流光熠熠的黛紫色翼翅顫動幾下,最終落在布滿細微劃痕的掌心,歿了生機。
可那人絲毫不覺有什麼問題,甚至還笑著,那顆淚痣襯得他陰森可怖。
“喜歡?我抓來送給你。”
她當時就嚇哭了,出宮後高燒兩天兩夜。
光怪陸離的夢裡,交錯織羅著五皇子君臨妄眼角那顆妖冶的淚痣,和那隻在他掌心中漸漸死去的蝴蝶。
此生她隻見過那一個人眼角長著淚痣。
時隔數年,她根本不敢想,那個人為什麼會違抗皇命出現在京城,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楚宅,為什麼出現在她身後房簷上。
為什麼,會成為她未來的夫君。
“小姐,小姐?”
楚傾瑤小扇般濃密的鴉睫輕顫,回過神,剛剛那人剔骨打量她的目光,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
夜半烏雲密布,暮色如墨,圓月半藏。
楚傾瑤立在婆娑樹影下,不遠處,鳶兒躲在大獄門口的拐角處。
半響,一溜獄卒換班出來,隊列最後一個經過鳶兒時,遠遠看著停頓片刻,低下頭寥寥數語。
等鳶兒回來,楚傾瑤掌心攥著的帕子已被細汗浸透。
“如何?可有能進去的法子?”
鳶兒皺著張小臉,搖了搖頭。
封信可送進去了?”
鳶兒點點頭,“獄卒小哥說,信老爺看過當場就燒了。獄卒小哥還帶了句話出來,老爺說留得青山。”
回去的路上,圓月徹底陷於濃雲。
晚風冷意漣漣,燈籠燭光照人影,晃得人心神不寧。
楚傾瑤目光出神望著朦朧的前路,輕聲喃喃“留得青山。”
父親是翰林院內閣首輔,早些年間不止做過皇子太傅,雖從不收門徒門客,但也絕對稱得上桃李天下。
父親留給她的青山,許是那數不清的朝中桃李。
正出神走著,聽到有人悄聲呼喊“楚小姐,楚小姐——”
楚傾瑤停下腳步偏頭看去,幽深漆黑的小巷中停著輛馬車,馬夫正探著身子朝她揮手。
“楚小姐,咱家夫人有請。”
鳶兒扶著楚傾瑤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問道“你家夫人是?”
“家主城北盧家,我家夫人是朝中工部尚書大人之妻。”
巷內車簾隱隱掀起,看清來人後楚傾瑤小聲驚呼“盧嬸嬸?”
“丫頭,來。”
楚傾瑤呼吸亂短暫一亂,左右掃了眼四周,快步靠近馬車。
“盧嬸嬸,您,您怎麼來了?”
聽著她哽咽,麵帶雍容的夫人心裡很不是滋味,遞下來一個巴掌大的小木匣子交到她手上,輕輕拍著她的手背。
“好孩子,怎得事發如此突然,你可知道些什麼?你盧伯伯還在家等著,嬸嬸我好趕緊帶些話回去,看還有沒有周旋的餘地。”
楚傾瑤眸中盈著淚,“聖旨宣我爹爹貪贓枉法,營私舞弊,這種事實在容易蓋棺定論......”
“一派胡言!你爹何種為人,堂堂翰林院首輔,結果抄家隻抄出八個輕飄飄的箱籠,清官再清,家大業大也窮不成這副模樣,這事一下午滿京城都傳遍了,那位可真是糊塗!你爹莫不是,被人栽了把柄?你爹常言你向來是個聰慧的,你心中可有猜測?”
楚傾瑤抿著唇,垂眸開口“賀丞相與爹爹一同進宮的,事發後,賀子言跑來奚落了一番。”
盧夫人聽此心中也有底了,歎下一口氣“丞相扶持的燁王一脈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許久不站隊的朝臣中,你爹這是被率先拿來開刀了。”
“眼下還不能動作,不過你爹流放一事若周旋,還有轉機,隻是需得你親自出麵。”
楚傾瑤抬眸,眼中流光堅毅“盧嬸嬸,我心中已有決斷。隻是我弟弟那裡......”
“丫頭你放心,你盧伯伯手下的左侍郎今日已經請命西部礦山督工,這次徭役如何也得半個月後出發,你弟弟就算是發落也算是到了你盧伯伯手底下。隻是你......唉,聖上催得緊,你後兩日就要啟程,嫁妝一應都沒有籌備。下午前腳出了消息,我就去找了禮部尚書的夫人,結果,聖上有令,要禮部一切從簡......”
楚傾瑤垂下頭,沾濕的眼睫遮住眼底悲愴,“聖上居然這般縱容燁王......隻怕此事聖上也有心推動。”
雖說聖心難測,可這一招得魚忘笙,昭彰得明眼人都心照不宣。
“盧嬸嬸,我爹半生兩袖清風,堂堂清廉之臣,帝心馭下之術竟如此草率,哪怕我即遠赴犁北,隻要我還活著,我絕不允我父親背著此等汙名!隻是犁北遙遠,京中一應瑣事還需要勞煩您和伯伯。”
“放心,今日是你爹,明日指不定就要輪到我們盧家了,這事你伯伯心裡拎得清,我們盧家絕不會冷眼旁觀。”盧夫人憐愛的摸著她的頭,歎息之餘,心疼不止“孩子,這驟變要苦了你了。”
楚傾瑤眼睫掛著濕潤,目光堅定,清澈冷冽。
“這苦,我絕不白白咽下。我們楚家,也絕不白白咽下。”
巷中淒淒,梁上君子倒依舊悠閒。
君臨妄仰在簷頂悠閒地枕著一隻手臂,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手中把玩著剛買的紫花玉鐲。
紫花水嫩,溫潤暖玉,腕口圈住悄悄露出臉的圓月。
那輪深陷濃雲的皓月好不淒慘,周身不見半點星光相輝,圈在玉鐲其中,孤零零的可憐。
這鐲子,他越瞧越好看。
楚傾瑤回到梧桐院,打開那巴掌大的小匣子,裡麵放著厚厚一摞銀票。
最下麵還壓著一張字條後院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