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殺陣(下)(1 / 2)

程希夷不再理會他們,出了縣衙,往城外走去。

她要去解開釣魚老翁出的這個謎題。

路上的行人依舊來往不絕,街上如熱鬨集市一般,剛來時她還好奇地打量那些攤子,現在她反而沒這個心思了。

她如同幻影從路人身邊穿梭而過,小攤和商鋪也隻在她匆匆一瞥中留下短暫的印象。

忽然,一聲清脆的銀鈴響穿透人群流入耳中。

轉過頭,是一個賣首飾的小攤,攤主是個老婆婆。

攤上各色釵環、項鏈、玉鐲、臂釧等等,其中有一枚墜著鈴鐺的銀鎖。

她不自覺被它吸引住了,走過去拾起那枚銀鎖,上頭銀光閃動,刻有“富貴長命”四字,下墜四枚小銀鈴,是一枚剛被打造出來沒多久的銀鎖。

老婆婆見程希夷對它愛不釋手,忙說:“姑娘,這銀鎖給孩子佩戴可保平安。”

它新而亮,連一點擦痕都沒有,程希夷打量了又打量,失望地搖搖頭,“它不是我要的那枚銀鎖。”

她剛才恍惚一瞬間聞到了血腥氣,還以為是從銀鎖上傳來的,可現在又沒有了。

這裡真是古怪。

她有點不安地將銀鎖放下,離開了首飾攤。

她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可是是什麼呢?

鬼魂忘記前塵並不是壞事,那意味著一切恩怨放下,一切重新開始,這對執著於紅塵的凡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看到這銀鎖的時候,她的胸口仿佛墜了重物似的十分難受,這種奇怪的感覺給了她一種還活著的錯覺。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去河對岸投胎轉世,她不再亂想,離開了這座妄生城。

她一離開,身後的妄生城又陷入一片濃濃的迷霧中。

那個釣魚老翁仍在原地等她來,臉上那個饅頭大的瘤子依舊可怖,然而程希夷不再被嚇到。

在她的眼中,那顆瘤子已經不僅僅是一顆肉瘤,而更是彆的東西,或者是,一種象征。

釣魚老翁看見她來了,將手中魚竿放到一邊,問:“小姑娘,你找到藥了嗎?”

他又見程希夷手中空空,說:“沒找到?沒找到老朽這赤魚可不能給你。”

程希夷沒被這話嚇到,微微一笑,說:“老人家,不用您的藥方是因為我這更有良藥。”

釣魚老翁雖不滿她不用自己的藥方,但也有些好奇她所說的藥方,“是什麼?”

程希夷說:“取這河中沸水和浮冰,烹煮赤魚,將魚湯全部服用即好。”

“這不可能!”釣魚老翁瞪大眼睛看著她,似乎她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魚是,是……”

這反應是意料之中,程希夷替他回答:“是人對不對?”

聽完這話,釣魚老翁愣在原地。

“或者說,是人的魂魄。”程希夷走到河邊,看那河中赤魚不知危險地在水裡自在地悅動,“而這條河,是象征人世間水火的長河,讓赤魚困於其中。除非等你將它們釣上來,投入那妄生城中。我說得對嗎?”

那老翁已經懵住了,他眉頭簇在一起,瘤子擠壓住那半邊臉,顯得又醜又滑稽。

程希夷見他不說話,兀自說:“那妄生城中,雖有人間的模樣,但處在其中的魂魄根本沒有自己的想法,隻是按給的劇目扮演,等待著一個所謂的‘轉生為人’的機會。你讓我去那城中找三顆自相矛盾的心,是為了讓我困在那裡,然後成為那金烏的養料吧?”

“那不是金烏,”一直沉默的垂釣老翁終於開口了,“是九頭鳥。”

“九頭鳥……”程希夷不解,“養這東西做什麼?”

釣魚老翁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你還沒解開全部的謎題,還不能離開這裡。那三顆心臟確實是治這瘤子的良方,你就算點破老朽的目的,也掩蓋不了你沒找到的事實。”

程希夷微微搖了搖頭,抬眼看向河對岸迷霧之中,仿佛真的從中看到河岸,又看向岸邊那擺渡的船夫,背對著老翁道:“我找到你所說那三顆心了。”

“這不可能!”老翁斷然否定了她,“沒有人可以找到,就算是天君也……”

說到後麵,他的聲音漸弱,但程希夷還是聽清了他後半句話。

“天君?果然有人派你守在此地,”程希夷瞄了一眼老翁,說,“可他沒有告訴你,這城中之魂已有了自己的心智了吧?”

“這怎麼可能!”老翁眼神閃動,“這些無主的遊魂怎麼會有自己的心智!”

程希夷笑他孤陋寡聞,“要不是他們的提醒,你猜我為什麼沒帶來你要的那三顆心就出了城,還破了這些暗喻?你若真要那確實的心臟,不如隨我進城去取,你所找的他們如今可都快幻化成人了。”

“鬼怎麼可能會有心,你是騙我的!”

“騙你做什麼?”程希夷笑道,“這城中有九頭鳥引天地之靈氣,已經不需要魂魄滋養了,這城中的人再修煉修煉,恐怕不日或可修成鬼仙,重塑人身呢。你看我,一般的鬼魂進去了出不來,但我可以,而且感覺很好,我還想再進去,在裡頭修煉呢。”

老翁原本一個字都不信,但她這番話情真意切,他也不由得動了去那裡的心思。

天君承諾過他,收集九千九百九十九隻魂魄後就幫他重返陽世,長生不老。

可她所說修成鬼仙誘惑也很大,若是修煉成仙,他不僅長生不老,而且法力無邊。

到時候就算是天君,恐怕也比不上他了。

萬一這姑娘撒謊,他就將她一同拉入城中,同歸於儘。

見老翁沉默不語,程希夷知道他動了心思,催促說:“如何?”

老翁咬咬牙,一口答應道:“好,我同你前去。”

“請。”

老翁留了個心眼,讓程希夷走在前,後者倒是沒什麼意見,腳步輕鬆,笑意盈盈地走在前頭。

那妄生城從迷霧中浮現,城門口的“妄生城”三字似乎用血勾畫,愈發鮮紅。

“走吧。”在踏入城池的前一刻,程希夷轉過身對老翁說。

到了這裡,老翁也沒什麼顧慮了,邁步進了。

待他剛進去,程希夷立刻閃身出來,妄生城如同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一口將老翁吞下,而後隱匿在濃霧之中。

真可怕。程希夷想,這城是活的,那老翁充滿貪欲的魂魄也是它的養料。

她回到河邊,從那老翁的簍子裡拿起一條釣上來的赤魚,又來到船邊,將它交給船夫。

“現在可以開船了吧。”她語氣淡然,麵無表情地對這一直在看戲的船夫說。

“當然。”船夫笑著接過那條魚,方才發生的一切都被他收入眼底,但他才不管這些,隻要付了船費都是客,管這船費是怎麼來的呢。

程希夷如願坐上了船,低頭看河麵時沒注意到船夫嘴角那一閃而過的狡黠笑意。

這河甚是寬闊,上船渡河時更有這種感覺,從河中看方才腳還踏著的陸地,就像在看一片不起眼的草甸。

船夫小心地撐竿繞過河中浮冰,那浮冰在遠看難以注意,萬一碰上就會沉船。

程希夷正想走到船艙中,忽見一閃爍著光亮的物什從上遊飄流而來。

她心念一動,下意識去撈,可那河水冒著的熱氣又讓她手縮了縮。

船夫好言提醒道:“姑娘,這水是沸水,你一普通魂魄去撈不是找死麼?”

程希夷沒理會他,待那銀光近了,伸手一撈,一枚銀鎖赫然在手中。

“我的手……”程希夷並沒感覺手被燙到了,這河中的水與岸邊的水似乎有些不同,看起來滾燙,實則是溫的。

她看向手心裡那枚銀鎖,雖有銀光,但已是舊物,中心處有一道刻痕,像是被匕首之類的貫穿過,後來又修複了,隻是那道痕跡卻抹不掉。

一握住它,她胸口處就湧上一股熱流,仿佛心臟又重新開始跳動,可用手去摸,心臟處卻沒有一點動靜。

它是什麼神仙法器麼?

程希夷細細摩挲賞鑒,可它看來看去,隻是一枚不值錢的舊銀鎖罷了。

船夫見她徒手伸入沸水中居然沒事,驚訝了一瞬,又見那是枚銀鎖,不由得動了貪念,“姑娘,這銀鎖看起來還值幾個銅錢。”

程希夷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將銀鎖收入袖子,麵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語氣卻不帶笑意:“船費已經給你,不必再貪圖這枚不值錢的舊銀鎖了吧。”

船夫忙說:“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等船到岸邊,停穩後,程希夷輕輕一躍上了岸,船夫將竿一撐,又回對岸去了。

程希夷上了台階,來到平地,這裡陰森森的,迎麵便是一座黑霧中的官衙,那門口的牌匾上寫有“陰司”二字。

出來兩個皂吏,不由分說地就架著她進了正堂。

程希夷跪在堂下,堂上坐著一官吏,身穿黑袍,頭戴襆頭,問:“下跪何人?”

程希夷想了一會,還是如實回答:“民女不知。”

鬼吏以為她在撒謊,嗬斥道:“你未過奈何橋,如何不知?”

程希夷眼神從自己白色的衣角轉到堂上鬼吏,答:“民女確實不知。不僅不知姓名,也不知來處,甚至連自己是否為陰魂也不清楚。”

“不是陰魂怎會來此?”鬼吏此時也看出端倪,她不像是撒謊,隻得喚來一旁管生死簿的主簿,“查她的生平。”

“是。”主簿依言迅速翻閱一卷又一卷的生死簿,方答道:“此人名為陸卿雲,生於崇福九年,卒於崇福十六年,終年七歲。”

鬼吏聽罷,眉頭一皺,滿是懷疑地說:“這麼說,她應該於七歲就夭折了。主簿,你看她像是七歲嗎?”

主簿緊張地擦了擦額頭,忙又查了一遍,無可奈何地說:“大人,這,這生死簿上確實是這麼寫的。”

程希夷看他們一嚴肅一畏縮,心裡頭不由得覺得有趣,忍了又忍才沒笑出聲。

明明是他們審問她,現在倒變成他們倆快吵起來了。

至於她自己是誰,對她來說沒那麼重要,因為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遲早要消散在這天地間,所以知道名字來曆又有什麼用呢?

“找到了!”主簿翻到一頁,說,“這陸卿雲的確應該在七歲那年夭折,但有人替她補了魂魄,這才多活了十年。如今壽命到頭,魂魄如同碎片,勉強來了陰司,卻不可再投胎了。”

“這麼說,是無主孤魂,”鬼吏凶神惡煞地看著程希夷,“來人,把她送入無生河,做一條赤魚罷。”

左右皂吏聽令:“是!”

他們手持鐵鏈與枷鎖,就要將程希夷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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