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之夏,是一年中萬物生命最絢爛蓬勃的時節,劉大人因怕他公務之餘無聊,便特地找了兩盆六月雪放在上麵做點綴。
對了,好像白日觀亭月就是盯著這個在看。
幾株草木而已,有什麼特彆的。
他在心裡不自覺又將那番交談回顧了一遍,仍對其討要白骨枯的目的存疑。
研究觀家的舊配方……
燕山無聲息地嗤笑。
怎麼可能。
拿這種粗糙的謊來騙他,還當自己是昔年那個什麼心機都沒有的傻小子麼?
十載春秋,已經足夠一個繈褓的嬰孩長成半大的少年了,他有什麼理由仍在原處停滯不前?
縱然是她觀亭月,不也一樣變了嗎。
燕山想起日間對視過的那雙星眸,其中明顯已不再有飛揚鋒利、尖銳得近乎刺目的視線,那些流轉的眼波間,積聚著曆經過萬古江河後深深的沉澱。
而沒變化的是,即使她沉澱淪落至此,整個人依然是明亮堅韌的。
這大概是深刻入骨髓的秉性,注定要伴著她一生一世直至長眠。
天快大亮的時候,書房的門突然從裡麵拉開,守在廊下的天罡營將士立刻朝燕山見禮。
“侯爺。”
他點了下頭,招來身邊常用的隨侍,後者急忙跑上來。
燕山:“上次讓你辦的事情呢?”
年輕的將士回答說:“查清楚了,在城西二街的三巷子裡,往裡數第五間就是。”
擁擠的民居在朦朧的晨光中懶洋洋地蘇醒,雞鳴與犬吠此消彼長,吵得沸反盈天。燕山於巷口下了馬,一麵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一麵往更深處走。
附近的住民都是尋常百姓,穿著粗布衣衫,也不講究,偶爾把門扉一拉,就朝外頭倒洗臉水,整條小徑流淌著幾道交錯的溝溝壑壑。
他走沒幾步,深巷儘頭,拐角之處的說話聲愈漸清晰的傳過來。
觀老太太站在家門前,正耷拉著眼皮,老僧入定地應付著隔三差五便要登門一回的李婆子。
對麵的婦人一開口連珠炮般講個沒完,嘴皮好似滾下坡的車軲轆,全然停不下來。
“不是我說呀,你們家姑娘真是太挑了,上月那東城的郭鐵匠有哪裡不好?人靠手藝吃飯,勤快又老實,長得還端正,濃眉大眼兒的,一看就是顧家的男人,還能幫襯著供小江流讀書科考呢,錯過了不可惜嘛!”
觀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解釋:“緣分沒到吧。”
“嗐——緣分又不是曹操,光等著就能來嗎?你看亭月二十好幾的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個兩三年成了老姑娘,再想要嫁可就真的難了。
“姑娘近來可吃香著呢,到處有人找我給說媒,趁機會多,趕緊尋個合適的嫁了吧。”李婆子總算扯到正事上,登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咱巷裡才搬來的那個馬清風您老人家可有印象?他昨兒悄悄地問我,說月姑娘許人家了沒有?小夥子對你家孫女真是一見鐘情,又說她漂亮,又誇她勤快,兩三句話下來憋得一張臉通紅,那笨嘴拙舌的,聽得我都樂了。”
然而觀老太太並沒有樂,還是巋然不動地杵著拐杖,靜靜地看她一個人表演。
李婆子見她的表情,當即道:“您彆瞧不上,這馬清風雖三十出頭,卻是個殷實人家,可有錢的咧!”
燕山站在不遠處,聞言便好奇地抱起懷,想聽聽對方到底怎麼個有錢。
後者緊跟著補充:“他做皮貨生意發家,城郊置辦了宅子,還有不少田產,一年下來的銀子就有這個數。”
她煞有介事地攤開手掌比了個五,“厲害吧?”
話音才落,不知從何處模糊地冒出一聲短促的笑。
奶奶耳朵不好,聽完這一席“財大氣粗”的描述,並未立刻被那五個手指頭嚇到,隻淡淡的:“那也得等我問問孫女的意見。”
李婆子嫌她多此一舉:“小孩子家能有什麼意見?你是長輩,婚姻大事自然由你做主了。”
老太太不為所動地糾正:“我們家的事,是由她做主。”
李婆子從未見過這麼離經叛道的事情,剛要反駁,斜裡便有一個聲音伴著腳步而來:“勞煩。”
燕山不欲再聽這些雞零狗碎的家長裡短,走上前打斷道:“請問觀亭月是住這兒嗎?”
觀家奶奶看見有人靠近,此時此刻才吝嗇地把眼皮全數掀開,睜著渾濁的雙目端詳來者。
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瞧著約莫和自己孫女年歲相仿,生得甚是挺拔筆直,眉眼疏朗,容貌稱得上十分清秀,卻又與尋常的清秀不太一樣,他五官間透出刀兵的肅殺,舉手投足裡有萬千玄甲凝結的蕭索。
老太太熟悉這種氣質,這是常年行走沙場之人才會帶著的,獨有的特征。
她瞧了一會兒,放下戒心:“你是她的朋友?”
燕山模棱兩可地承認:“算是吧。”
“她在屋裡。”奶奶頷首示意,“進去就能看見。”
“多謝。”
李婆子在旁邊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燕山掃過門上的一角衣袍,腦子裡的算盤瞬間打得劈裡啪啦響,把這匹布料價值幾何,刺繡做工消耗多少人力算了個明明白白。
不算還好,一算之下,那五根指頭的威力瞬間被擊敗得體無完膚,起碼還得往上加二十根!
她不禁酸溜溜地腹誹:這一家子連做小本生意都摸不著門道的孤兒寡母,幾時認識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自己怎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