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橋卻怕她誤會觀林海的意圖,急得撲到浴桶邊,笨口拙舌地一個勁兒解釋:“將……將軍,特彆好!”
“嗯。”觀亭月隨口應了,將洗頭的球丸用灰汁浸濕。
後者極其認真地重複:“特彆,特彆好!”
“知道知道。”她把湯水糊在她腦袋上,“我自己的爹,我還能不知道嗎?”
雙橋頂著滿頭的皂莢泡,嘵嘵不停,“小刀……他打的,給我!有那麼長——”
女孩子張開雙臂,飛濺的水花落在睫毛間,“蜀山開梅花,棧橋,我們……他帶我去。”
“還換,新裙子!”
她快樂地眨眼睛,“將軍說,姑娘家,也要漂亮的……”
觀亭月搓著她青絲的手倏忽一頓,小姑娘坐在熱水裡,左右晃著頭,如數家珍。
記憶中卻無端有一個聲音敦厚而溫和地響在耳畔。
他說:“亭月啊,你是姑娘家,對男孩子不能總那麼凶巴巴的……”
而對方的語氣裡隱約還帶著些無奈與委屈,末了十分輕柔地歎了口氣。
好像把自己養成這般,都是他的失誤一樣。
熱湯的水汽氤氳著撲麵而來。
“將軍,拉大弓——很厲害的!”雙橋嘰嘰喳喳比劃。
“他還教,認馬蹄……認草藥、觀星……教很多很多。”
她眼底汪著浩瀚燦爛的星辰,似乎從不認為那個活在人們嘴裡的人早已遠去,眉目間依舊透著無邊向往。
雙橋扒在木桶旁,口齒不清地吟著一首古人詩。
那是觀林海平生最愛附庸風雅的幾句,時常會在醉酒後,車軲轆似的來回念叨,以至於連她都還能記起些許,說的是什麼——
“係馬青泥小劍關,又渡紅葉湓江岸……遙望白草連雲棧。”
旌旗十萬,風雪千山。[注]
一直站在屋外廊上的觀長河隔著門板隱約聽到這裡,長睫輕輕扇動,便抬眸目光無可著落地從那複刻了京師舊宅的院落中望出去。
難得收斂笑容。
不遠處的廂房另一側,燕山正同樣倚牆抱懷沉默,他盯著腳下的碎石,突然伸手摸向腰間的兩柄長刀。
那大概是在他到常德將軍府幾個月之後。
觀林海某日剛要領兵出城巡視,人才走到前院就停下,回頭苦笑道:
“嗐,你這孩子,老跟著我作甚麼?”
他垂著頭不言語,好久才嘀嘀咕咕補上一句:“……幫,你的忙。”
“我還用得著你幫?你歲數小著呢,再練個幾年吧。”對方哭笑不得地叉起腰,然後想到什麼,“來,接著這個。”
燕山聞得風聲裡有何物朝自己襲來,剛伸手要去接,東西已然落到了懷裡——是兩把細長精致的刀刃。
和之前常用的很像,但又在此基礎上做了改良,頗為趁他的手。
“你那武器破損得都快不能使了,我命人打了新的,正好今天鑄成。”觀林海揮手趕他,“行啦,好大一個小夥子了,彆整日圍著我轉,找亭月她們玩兒去吧。”
燕山聽罷,卻皺著眉彆過臉,悶悶地說:“……大小姐,隻會打我。”
觀林海實沒料到他會這樣說,聞言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喜歡你才打你呢!”
他從未聽過這麼匪夷所思的言論,疑惑地自行琢磨,“她喜歡?……”
觀林海才樂嗬完,見他這模樣,驀地又警惕起來,“誒誒,你這小子不會真對我閨女有意思吧?我可警告你啊,不準對她有歪念頭!”
他彼時百口莫辯:“我沒有……”
觀林海是個典型的“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暴君,恐怕不管是什麼樣的人覬覦觀亭月,他大約都看不上吧。
隻是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情……
不知最後有沒有傳到他耳朵裡,燕山幾乎可以想象老將軍為此大發雷霆的樣子,八成是對他極其失望也極其憎恨的。
畢竟,他應該是不會允許像自己這樣的人,碰他的寶貝女兒。
但故人已去,事到如今,再談論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燕山想到此處,不由自嘲地搖頭一笑。
忙到入夜,雙橋洗漱之後摟著被衾很快就睡著了。
觀亭月掩上門準備出來找點吃的填肚子,甫一轉身,回廊間倚坐在欄杆上的觀長河便映入眼簾。
他像是等了她有一陣,聞得聲響,不過略轉了轉眼珠,仍舊將視線投向院內。
觀亭月:“哥。”
他並未回頭,隻不著邊際地開口:“你把老爹葬在了哪裡?襄陽嗎?”
她道了聲是,跟著走上前。
觀長河聞言,若有所思地頷首。
“今年的重陽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年……尋到天寒他們,咱們一塊兒去給老爺子上上墳吧。”
“他也喜歡熱鬨。”
“好。”觀亭月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