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平七年的臘月除夕,京城。
蕭索的北風自平地卷起街麵的枯枝落葉,窸窣地從圍觀百姓眼前吹過,令眾人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緊挨著土地廟的地方搭了個不小的台子,本是戲班賣藝之處,眼下被讓了出來。
高台上左右兩端各站著兩個人,男的身形挺拔健碩,一襲長袍奢華繁複,從上到下透出一股富貴的氣質。此刻正背手而立,戒備地盯著對麵的女子。
那人生得清冷端秀,比尋常姑娘家要高出許多,縱然隻是隨便往那裡一站,無端就有種玄甲披身,冷鐵暴虐的凶煞之感。
飄在半空的枯葉打了個旋,終於緩緩落地。
也就是在這一刻,觀亭月的眉眼倏忽一變,她瞬間動了,似乎是早已準備多時,抬腳踢起足下的一粒石子,毫不留情地朝她大哥麵門打去。
後者偏頭躲開,剛轉回來的工夫,帶著殺意的五指並指成刀,已然逼近自己雙眼。
觀長河“哇”了一聲,急忙慌裡慌張地閃避,抬手和他妹妹硬拆了幾招。
他的武器以重劍為主,手上勁道是不輸給觀亭月的,所以對方顯然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反而打得很“軟”,兩條胳膊流水似的纏住他的招式,腳下卻半分不相讓,踹得又險又狠。
觀長河堪堪岔開腿,躲過她掃來的攻勢,不可置信地抬頭:“你是想讓你大哥絕後嗎?”
而觀亭月動作不停,專盯著他的弱處,直攻下盤。
她大哥忙不迭就地打了幾個空翻,逃命般地退到戲台子邊緣去,這裡站著他的幾個隨從,三人齊力,扛著一把金燦燦的巨劍。
那足有百斤之重的玄鐵被他一手便輕飄飄拎了起來。
站在台下的敏蓉原本還看得提心吊膽,見狀率先興奮:“來了來了!傳說中能破開城門的‘金蛟劍’!”
利器在手,觀長河也驟然被激出一身熱血,當場一躍而起,衝他妹妹高高興興地迎頭砸下去。
就聽“呲啦”一聲巨響。
那木頭搭建的高台頓時給一分為二,裂了個血盆大口,散落的碎屑濺得滿場漫天皆是。
尚在看熱鬨的百姓們萬萬沒料到會搞出這麼大的陣勢,瞬間一片嘩然,一溜煙撤出好幾丈,離這倆兄妹遠遠的。
戲台從中間塌陷,觀亭月倒是反應極快,輕飄飄地落到圍欄之上,搖頭感歎:“大哥,你動靜小點吧,這可是找彆人家借來的場子。”
觀長河扛著劍,滿不在乎地一邊追著她砍一邊說道,“怕什麼,大哥賠就是了!”
“唉——好些年沒這樣打過了,痛快,真是痛快!”
他每嚷一句“痛快”,重劍就要往她身上砍一次,簡直把開心都寫在了臉上。
眼見對方亮了家夥,觀亭月也不徒手輕敵,袖擺翻飛之間,不知從何處變出來一把長刀,輕盈地和她兄長短兵相接。
重劍和刀刃擦出一條四濺的火星子,噌然一聲鳴響,清越極了。
敏蓉望著台上兩人打得難舍難分,近乎化作殘影,她握了握拳,決定要做點什麼,於是不甘示弱地攏著嘴給觀亭月撐場麵。
“大小姐武功蓋世!”
她甫一帶頭,背後一大幫遠赴京城做買賣的懷恩百姓們立刻氣勢如虹地附和:“大小姐武功蓋世!!”
敏蓉:“大小姐所向披靡!”
“大小姐所向披靡!!”
觀亭月:“……”
她快打不下去了。
轉眼纏鬥了半柱香時間,木頭台子讓刀劍拆得四分五裂,幾乎像是經曆過一場大地動。
那白刃連著在劍身上衝撞了三下,觀長河顯然感到吃力,他不得不用兩手握著劍柄,饒是如此,扛到最後難以自控地退了幾步。
他拄著劍喘氣,餘光發現觀亭月還要來,隻得抬手認輸的擺了擺。
“不玩了不玩了。”
她小跑兩步刹住腳,在不遠處瞧觀長河苟延殘喘似的扶著自己的老腰。
“唉,年紀大了,活動一會兒就跟不上力氣。”他索性靠在自己的大劍上,羨慕地打量觀亭月,“不像你,平日裡還會跟著我妹夫出去打幾場仗,身形倒是和從前一樣靈活。”
她慢條斯理地抱懷挑眉,“誰叫你疏於練功的?”
“成天不是喝酒談生意,便是在家蒙頭大睡,還能和我過兩招已經是奇跡了,你就偷著樂吧。”
“你啊,慣會損你哥。”觀長河直起身來鬆活鬆活筋骨,隨侍們極有眼力地跑上前替他抗走那柄巨劍。
“再說了。”他一眼瞥到懷抱大氅興衝衝往這邊跑的敏蓉,攤手道,“我看這滿場的人,沒一個是想我嬴的,便是打過了你也無趣得很。”
“你都從哪裡找來的這些援軍?太不公平了吧。”
觀亭月聞之亦覺得無奈,一副說來話長的表情笑著搖頭。
“大小姐!”
敏蓉歡歡喜喜地跑至他倆跟前,卻是衝著她好一通敬仰,“你們打得實在太精彩了!能在這樣近的距離裡觀看如此猛烈的一場打鬥,許多百姓都很激動的。”
因此,小販們趁機賣掉了不少書冊和泥塑娃娃。
她披上溫厚的外袍,笑道:“可惜京城繁華,人流密集,到底是有些束手束腳。改日有機會你可以來西北塞外尋我,那處地勢開闊,天高地廣,風光也十分美妙。春夏的話,景色會更好看。”
“嗯!”敏蓉難得受她邀請,自然是卻之不恭,“我一定來!”
觀長河跟在她們身後,“小丫頭,你這偏心偏得未免太明顯了一點。”
“傳信時嘴巴裡像抹了蜜,硬要我把重劍帶上京師,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謔,感情到頭來,拿我當陪襯,你隻想看小月兒嬴啊?”
“沒有,沒有。”敏蓉堆著笑“嘿嘿”兩聲,找補道,“大公子您風姿不減當年,況且我也是的的確確不曾看過你們觀家軍切磋比武嘛。大小姐打架的樣子從前已是領略了好幾回,您的身手這不還是頭一次麼?權當是給我長長見識了!”
觀長河雖然語氣泛酸,但被小姑娘稱讚的感覺倒是不錯,兩三句話便給敏蓉哄得飄飄然。
他們一行不緊不慢地往家裡走,留下餘氏的一名管事正同戲班班主歉意十足地談賠償。
現如今懷恩以觀家軍為噱頭的營生買賣已做到了京城,由大哥的商行出錢兩,在最熱鬨,地段最優渥處盤下兩間鋪麵,專做這等生意。
每年的進賬還挺可觀的。
“大小姐。我瞧著,方才你們過招,下的都是狠手。”她好奇,“以往比試皆是如此麼?難道就不怕傷到彼此?”
觀長河從容不迫地解釋,“當然。”
“因為我出招之前,知道她必定躲得過,所以才毫無顧忌,倘若真的會危及到性命,我倆都能及時撤手——這個,全是小時候練過多回的,爛熟於心。”
“哦……”敏蓉受教地點點頭。
觀家老宅轉眼已在視線當中。
這幾年變化很大,先是四哥同雙橋搬了進來,不多時大哥也將奶奶接到了京城,老人家還是念舊,習慣住在生活了半輩子的故居裡。為此,觀長河斷斷續續將宅子上下翻修了一遍。
偶爾,在外頭浪久了的觀行雲也會到老宅待上一段時日,就是免不了要挨老太太的念叨。
而其餘幾人分散各地,離得遠,平素又有瑣事糾纏,逢年過節很難回京一次,隻有正月除夕大家才得空閒在府邸裡聚上一聚。
但並非每年都能來齊,比方上一年,觀亭月同燕山便由於軍務脫不開身。
天色到半下午就略顯陰沉了,府邸掛滿了節慶用的燈籠,作裝飾的鞭炮和雙魚節迎風而蕩,飄得喜氣洋洋。
敏蓉踏進觀家大門時,內心幾乎是受到淨化般的神聖,既感動又亢奮。
“我我我……我當真可以和你們一塊兒吃年夜飯的嗎?”她情緒過於激昂,連說話聲兒都帶抖的,雙目期盼地盯著觀亭月,“好像在做夢一樣!”
她見狀,忍不住笑:“為什麼不行?”
“彆怕,我奶奶應該會很喜歡你,她對小孩子一向寵溺,八成還要給你包壓歲錢。”言罷環顧四下,“沒見著大嫂她們,是在庖廚那邊嗎?走吧,我們過去幫幫忙。”
*
另一邊,琉璃廠挨著的街市,數商鋪最為豐富,彙集了南北各地的新鮮玩意,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擦踵,儘是來置辦年貨的。
觀天寒路過賣鳥雀的小店,站在那梁下,對著籠子裡的百靈“啾啾”地逗了兩聲,冷不防瞥見觀暮雪和燕山已經走到前麵去了,忙急急地跑了幾步,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悄沒聲息地跟著。
說到逛京城,他倆都沒有觀暮雪懂行,這回被家裡打發出來買東西,就隻有老老實實地由他帶路。
小廝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物件,艱難地在人叢中穿行。
老太太要吃的甜食,姑娘家用的脂粉,還有幾個小奶娃的玩意兒……偏偏非得叫今日來買,美其名曰應景——更要親自買,以示誠心。
反正,女人的心思,總是很難懂。
觀暮雪略抬了一下手,侍候他的小書童立時會意地停住輪椅。
旁邊是家做布匹生意的鋪麵,內裡裝潢明朗,外間倒掛出不少鮮亮的綢緞綾羅,他從門中望進去,沉思良久,吩咐小童推自己走近看看。
燕山和觀天寒不明就裡,便陪著在店中逛了逛。
來此處挑選的大部分都是婦人,燕山沒事可做,百無聊賴地撿起幾塊花色淺素的打量。
“燕侯。”正清閒之際,觀暮雪滾動輪椅來到他身旁,手裡握著一段輕盈的紗,“瞧這個。”
“織金的暗花紗,冰涼光滑,觸感極其細膩,在夏日十分耐暑,是不得多得的好物。”
他好整以暇地一挑眉,靜等對方下文。
“倒是可以買去給小月兒做件直袖的外袍,裡麵搭這段皓錦縐的裙子,餘下的布料還可以裁一條披帛。荼白霜色襯她的皮膚,穿上一定很漂亮,顯身段得很。”
燕山盯著他懷中的紗絹沉默。
大概對那畫麵略作了一番想象,頓時堅定地抬頭,“再挑一個色,包兩份吧。”
觀暮雪笑得意味深長,“就知曉你肯定會喜歡,明日我再介紹位熟識的裁縫上門量尺寸。另一個色麼……”
他沉吟片刻,“你覺著石青怎麼樣?偶爾也該給她換換口味……”
邊上的觀天寒默不作聲地把花色樣式全數記下,等他倆走後才上去吩咐掌櫃,照著他四弟的搭配,原封不動地買了一份。
臨到酉時,集市已經沒多少采買的人了,難得的冷清會一直持續至晚膳結束,再被一窩蜂湧上街逛夜市的喧囂所替代。
三個男人滿載而歸,風塵仆仆,麵容上滿是采買了一整日的疲憊不堪,偏偏這樣還遭人嫌棄。
“動作快些,就等你們了。”
大嫂領著一幫仆婢端莊地從花園而來,察看沿途的燈可有點漏的,一見他們幾個,便開口催促。
眾人洗掉滿身倦意,穿戴整齊地陸續在廳中落座。
兩位夫人牽著自家活躍好動的孩童,燕山攜著觀亭月的手緊隨其後,而好不容易聚一回的四個兄弟正喋喋不休地不知在聊什麼。
這約莫是觀家老宅數十年中最喧嘩熱鬨的一刻了。
幾十個春夏秋冬過去,無數個年關悄然落寞,大概連這間府邸自己也想不到,它還能迎來滿堂燈火通明的一日。
“大哥,按禮數你應該是坐在大嫂旁邊,奶奶的右下首位,你跑這兒來挨著人家二嫂算什麼意思?”
觀行雲在對麵抱懷不滿。
“去去去,你懂什麼?”他大哥甩著白眼翻他,“我有事兒要和你二嫂商量,你大嫂都沒吭聲呢,要你狗拿耗子。”
而觀長河那一雙兒女,自從多年前瞧過觀亭月打擂,似乎大為震撼,不以為戒,反以為榮,黏她黏得不行,還未開席,就纏著她想看刀兵。
“小芮……”餘青薇頭疼地去拽他倆,“不要打擾姑姑。”
“娘,我們用過飯,可以上街嗎?”
另一個則揪著燕山的衣擺搖晃:“姑丈,我也想玩那個木雕……”
“娘……”
在一片雞飛狗跳聲中,觀老夫人由敏蓉攙扶著顫巍巍坐上首席,她年歲已經很大了,哪怕一桌子佳肴美酒,也難吃上幾口。
待她坐定之後,那些或歡快或抱怨的細碎話音無端消弭,滿座忽然便安靜下來。
觀老太太的視線沉默地巡視了一圈,曾經的小的變成了大的,大的變成了老的,老的成了一把一動就吃力的嶙峋骨頭。
但值得欣慰的是,仍有年輕的生命蓬勃向上地活著。
“大家今年……”
所有的眼睛,老少青幼,清澈與沉著,皆定定地凝望向她。
老太太拖長的語調到最後,化作含混而感慨的一句,“也都平安健康。”
她緩緩舉起杯盞,目光閃爍,“望來年依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觀長河迎著老人家的視線托盞一笑,“國泰民安。”
燕山接下他的話:“永無戰事。”
觀行雲:“嘗遍天下鮮香。”
觀天寒極小聲地補充:“可以的話,能再要個孩子……”
遠處近處的鞭炮和煙花聲此起彼落地響得甚是歡快,燈火把酒水照得微光粼粼,仿佛更多了層彆的什麼味道。
沒了禮數管教的酒席簡直和坊間茶樓毫無區彆。
幾壇子黃湯下肚,觀長河抱著他二弟的胳膊,滿臉通紅地朝金詞萱訴苦:“如今的生意有多難做你知道麼?”
“朝廷嘗到甜頭,動不動就要讓官府介入,一會兒底價收購,一會兒高價強賣,樣樣都要收稅,樣樣都要獨占,嗝……大奕當年便是這麼給滅了的!”
金詞萱寬慰他:“大哥你消消氣,來,喝口清茶。”
“你得空,該替我們行商之人同朝廷說道說道才是,都是一家人……”他豎著食指,含糊不清,“對……還有四弟!還有……還有妹夫!”
在角落裡當背景的觀暮雪乍然被他點名,身軀驀地一振,雖反應過來,知曉大哥是喝醉了,卻也難免感到尷尬。
觀長河並沒想那麼多,靠在他二弟懷中挨個指了一遍,“你們都有朝廷的人脈,都是朝廷的人,我妹夫還是堂堂侯爺呢,正三品侯爵……替大哥說幾句話怎麼了……”
“哥。”觀行雲在一邊熟練的和稀泥,“人家術業還有專攻呢,燕山一個帶兵打仗的,也不好幫你參言這等政事啊,那可是戶部的活兒……”
他話音剛落,觀長河便怒不可遏:“你還有臉提!”
“就你在外麵花我的錢花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