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些都沒有打動祝芸嬋。
她就是要上戰場,哪怕她會死。
於是,兩人一通爭吵,情斷義絕。
“多年前,你拿著忠孝與責任當說法,選擇披甲上陣。行,你去,我看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可我怎麼都沒想到,等到你終於願意脫下軍服,穿回女兒家的裙衫,竟又是相同的動機。”
謝世狄兩眼泛紅,自嘲一笑:“其實你說得對,你我最大的差彆,是我可以將你放在首位,而你卻有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事。”
“可是阿嬋,我喜歡你的,恰是你義無反顧去做一件事的樣子,那種一旦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的性子。我曾想過,若你將這份力氣用在喜歡我上,那我何其有幸。”
“所以。”謝世狄慢慢恢複平靜:“我不在意。你是期待著去做這件事,還是應該去做這件事,都不重要了,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而我等到了你,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你何不選我。”
祝芸嬋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輕輕笑了。
就在謝世狄眼中即將重燃希望時,祝芸嬋卻道:“因為失望。”
謝世狄愣住:“什麼?”
祝芸嬋的眼神認真而嚴肅:“六郎,你總說我為了責任,那你呢,你就沒有自己的責任嗎?”
祝芸嬋一針見血,將謝世狄釘在原地。
“當日,我們意見相左,分道揚鑣,可是彼此的人生並沒有結束。我的確喜歡你,因你的幽默風趣,細致溫柔,作為女子,在男女之情中,我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好。”
“可是,有家人和責任的不止是我一個人,你捫心自問,謝氏這些年嫡支凋零時,你在乾什麼?謝太傅年事已高,一旦退出朝堂,謝氏如無人頂上,很有可能會加速衰敗,徹底失去昔日榮光,那時,你又在乾什麼?”
“你覺得我是意氣用事的去扛一些本不適合我扛的責任,可反過來,你卻對你本該承擔的責任視若無睹。”
“我知道你是同輩中最小的,家業怎麼都輪不到你來繼承,恰如我隻是家中一個女娘,即便避開戰場也無人苛責我。你並非沒有擔當的人,你隻是在和我賭一口氣,所以做了和我相反的決定。”
“擔著閒職,風流度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邊境駐軍與外族打交道,鴻臚寺則與外賓打交道,每逢外族來朝,咱們還能打個照麵,但其實,以你的能力,可以站得更高,做到更好。”
祝芸嬋並沒有激動控訴,而是平心靜氣的陳述著事實。
一直以來,謝世狄對她百般示好,但凡她有一絲溫柔回應,謝世狄都能高興很久。
今日祝芸嬋這番話,恰恰證明了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有關注謝世狄,她是將他放在心上的,可謝世狄聽來,非但沒有半點欣喜,甚至第一次感到了愧疚與羞恥,眼神都垂了下去。
祝芸嬋看在眼裡,最後下了一劑猛料。
“我來這裡,是真心實意替謝府感到高興,你的長兄沉寂多年,今朝終於得用武之地,你二兄少年失意,頹然多年,如今也重新振作。”
“你兩位姐姐,一位嫁的如意郎君,一位有驚無險,餘生可期。至於你五兄,我從前就記得,他是個老饕,吃飽喝足萬事無憂。”
“你的侄子更不必說,元一年少有為,與歲安情投意合,二郎勤學刻苦,也在漸漸嶄露頭角,謝府的未來,到底是朝著好的方向去的。”
“可是,有今日這樣的結果,並不代表你是對的。”
“六郎,那些被你拋卻的責任和重擔、困境和苦惱,並沒有就此消失,而是由彆人背負了起來。”
“但凡你曾作為謝家的一份子,花心思去出謀劃策,共同背負過這份重擔,我今日都不會這般看不起你。”
謝世狄身形一晃:“阿嬋,彆說了……”
祝芸嬋神色一定:“現在,你覺得我還應該選你嗎?”
謝世狄如遭雷擊,目光遊移的向後退了兩步,忽然轉身離開,先是快走,最後直接用跑的,很快消失在祝芸嬋眼前。
祝芸嬋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走到一旁的花圃,彎腰撿了顆小石頭,出手如電,甩向樹叢隱蔽出:“滾出來!”
片刻後,祝維流拋著小石頭,笑著走出來。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姑姑的口才這般厲害,連謝家六郎都被你說的麵無血色,落荒而逃,下回上了戰場,必定得請姑姑先去罵戰,先氣死兩個敵將才好。”
“少貧嘴!”
這裡畢竟是謝府內宅,祝芸嬋帶著祝維流離開時,狀似無意的瞟了眼一牆之隔外的閣樓。
那是謝原院子裡的閣樓。
祝維流發現姑姑的眼神,忽然笑了一聲。
祝芸嬋回神:“笑什麼?”
祝維流眼底蕩漾著幾分罕見的柔色,一語雙關:“我笑——用心良苦啊。”
不等祝芸嬋回話,祝維流話題一轉:“姑姑,你真要隨便找個人嫁了?你就不怕遇人不淑?不怕栽坑裡?”
祝芸嬋扯扯嘴角:“嫁,為何不嫁,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祝家兒女,這點底氣得有的。”
祝維流:“厲害厲害……”
姑侄二人已走遠,小閣樓的窗邊,慢慢探出一顆小腦袋。
歲安還捂著嘴,仿佛呼吸重了都會被發現。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窗戶另一邊晃出來,謝原抱手倚窗:“都走遠了。”
歲安這才放下手,故作好奇地問:“你聽到什麼了?”
謝原是被歲安派人叫回院子的。
一上閣樓,她便拉著他湊到窗邊,指著一牆之隔的院子裡的人,興奮的說:“你猜他們在說什麼?”
謝原以為她是關心祝家姑姑,簡單觀察了一下地形位置,直接翻出去幫她探聽。
這一聽,他心裡的滋味忽然變了。
謝世狄落荒而逃時,他也趁機翻了回來,同時和躲在一角的祝維流發現了彼此,兩人略略點頭致意,誰也沒打擾誰。
而這時,謝原已猜到是誰安排了這一場對話。
麵前的女人眸光明媚,暗藏關切,是在看他聽過的反應。
過去很多年,謝原其實很少抱怨。
但有些事情,已經根深蒂固的存在心底。
他接受了父親與叔伯們的無作為,願意承擔謝氏責任,與此同時,也在心底對他們有了評價。
好比父親被委以重任時,他下意識覺得父親做不到。他能做這種大事,早乾嘛去了?
又好比六叔言行不羈,從不上心家裡的事,所以謝原也沒把他看作像樣的長輩,一言不合就趕人。
頂著歲安的目光,謝原淡淡一笑,避重就輕:“這麼好奇六叔和姑姑的姻緣?你改行當冰人得了。”
歲安細細打量著謝原的神情,輕輕笑了一下,並不反駁。
謝原沒急著離開,就和歲安一起站在閣樓的窗邊。
今日謝府有客人,他們雖看不到前院的情景,卻能隱約聽到聲響。
“元一。”
“歲歲。”
兩人同時開口,又愣著看向對方。
謝原搶先:“你先說。”
歲安眨眨眼,也不推卻。
那就她先吧。
歲安看向窗外:“還記得我第一日進謝府,和祖父談完話出來時的情景嗎?”
謝原眼神微動,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麼。
“記得。”
歲安:“我還記得,那日你說起祖父在你幼時的嚴格教導,你說你很怕他,我便問你,那你現在怕嗎,你說,也怕的。”
“雖然都是害怕,但我很快明白,從前,你怕的是嚴厲凶悍的祖父,後來,你怕的是祖父終會老去,自己卻還不足以撐起整個謝家。”
“祖父的存在,就是一種倚賴。哪怕他什麼都不替你做,你也能安心,就好像母親對我的意義一樣。”
歲安看向謝原,笑容溫柔:“今日,祖父終是退了下來,你還害怕嗎?”
害怕?
謝原看了眼窗外的景色。
不錯,祖父的確退了下來,可新的一代也漸漸走了出來。
父親、二叔,都有了新的麵貌,二郎也遠勝從前。
還有他自己。
他曾經站在過去擔憂未來,卻沒想過,未來的自己會有何變化。
謝原笑了一下,看著歲安:“有件事,我得和你坦白。”
歲安微微擰眉:“什麼?”
謝原伸手摟住她的腰,將她帶進懷裡,低聲道:“從前我對旁人說‘一切都會好起來’之類的話,其實多半是安慰。我並不確定未來會變成什麼樣,隻是想安撫當下那個人。”
“但現在,我信了。”
謝原雙手一起箍住她的腰,與她麵對麵:“先存念想,再去踐行,久而久之,一切都會變好的。沒什麼好怕的。”
歲安輕輕點頭:“嗯,沒什麼好怕的。”
謝原凝眸,目光落在那雙殷紅的唇上,喉頭一滾,慢慢傾首。
快要吻住時,歲安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忍無可忍的捏住鼻子:“你喝酒了?”
謝原一僵,縮了回去。
寒冬天冷,今日又有客,都會上些溫酒暖身,他待客時也陪著飲了幾口,歲安有孕後,鼻子耳朵都變得好使,一點點不喜歡的味道都受不了。
比如酒味。
謝原剛想解釋,也不知剛才那一口酒氣在歲安的嗅覺中升級成了什麼滋味,歲安眉頭一皺,對著他就是一聲乾嘔……
剛剛氤氳出的曖昧氛圍直接震碎成渣。
謝原長這麼大,第一次這麼赧然尷尬。
他盯著妻子的肚子,默了默後槽牙。
你給我等著,有本事你一輩子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