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麼……
煙生心中瑟縮了一下,移目看了她一眼,卻隻能夠看到她的側臉。
趙回縵抬起頭看向頭頂半彎月牙,眼睛其實是有些圓潤的,說是盛氣淩人,此刻她看著月亮陷入想象之中,又帶著一些柔和的氣息。
“如果我有你這麼大的一個弟弟,知道他很小的年紀去做了殺手……我會很難過的。”
煙生垂下眉目,抿了抿唇,卻到底沒有說話,最後趙回縵也隻是朝他笑了一下,便和其他人一道回去了屋內接著玩樂。
這樣一場意外,除了那一名親眼看到煙生殺人的世子害怕的不敢出門外,似乎也沒有影響到其他人,或者說,好像正是覺得有了這樣一個厲害的前殺手來做侍從,於是更加肆無忌憚的到處玩耍了。
鬱雲樂雖然為自己的侍衛引起這些人的關注和欣羨而感到有些自得,但是他又感覺不爽,畢竟煙生是他的侍衛,這些人總是湊過來“蹭”守衛,算是怎麼一回事呢,又不是保護他們的。
可惜他之鬱悶,顯然半點發作不出來,同樣的世子身份,他也沒辦法發作到彆人身上,就算是他陰陽怪氣的發作出來,結果彆人都嬉皮笑臉的並不當一回事,或者立刻笑著求饒,讓他也不好意思再作弄下去了。
而這些人顯然是對煙生有很大的好奇,隻是他並不理人,而且到底他有做殺手的經曆,叫人不能多和他交流,也不敢強迫他來回答問題,怕他忍不住一劍殺人——而且看他的世子那樣,顯然也是很不靠譜的,還是不要用自己的命來開玩笑了。
但一直惦記著這名侍從,總是讓人更加想要和他講話,於是便在一次宴會上,喝太多酒的人接著醉酒的名義,非要讓煙生也加入到玩樂裡麵來。
第211章 今非昔日
既然是做侍衛, 自然要聽世子的話,鬱雲樂悄聲的說了句“不要給我丟人”,便推他到了人群中央。
煙生也隻好順著力道走到了空地上,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 伸手拿起來了一隻竹箭。
他們準備了許多玩樂的遊戲, 竹箭是射壺用的器具,隔著十步的距離將竹箭投入到瓷瓶裡, 投中者可指定一人飲酒,不中者自罰一杯, 若能連中三次則讓全場飲酒,然而竹箭劈裡啪啦落了一地,就算是連上眾人帶來的侍從, 投中一次的人也寥寥無幾。
然而煙生隻是將竹箭放在眼前,看了片刻,而後不過輕飄飄的抬手,那隻箭十分流暢的在空中滑過一個弧度,"鐺"的一聲,便入了瓶子裡。
而後連投三次, 乾脆利索的來了一次三聯中,鬱雲樂興奮的大喊叫全場飲酒,其他人真是在懵懂的驚訝中把酒喝掉了, 是說完全想不到煙生竟然會這麼厲害。
但想想他既然是殺手出身, 想來準頭不錯也是應該的, 可是接下來煙生頂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把所有的玩樂項目全都過來一遍, 無論是投擲骰子也好,還是說酒令, 甚至連猜酒拳,除了最開始一兩局他還有些生疏,上手後幾乎沒有人能夠應過他,就太叫人驚訝了。
看著他乾脆利索兼熟練無比的出手,恍惚之間以為是哪家浸淫多年玩樂的公子一樣,可揉了揉眼睛仔細去看,仍然是那樣普普通通一身黑衣麵無表情的侍衛而已。
一個殺手,卻很懂這些玩樂項目,很怪,但又說不出哪裡怪,但又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一群人腦袋醉醺醺的,實在也不適合思考,且又吵吵鬨鬨的被灌酒以及逃避灌酒,間或聊起來一些他們龍王部之間的話題,比如說這次聚會說是全要來但央州霖州還有凝州的世子全都沒有影子,又說起來他們為什麼不來的原因,便拉扯的更多,於是煙生又完全被拋之腦後了。
煙生逗樂了一番這些世子後,確認他們都已經不在意自己了,便十分自覺悄無聲息的退出走到了門外站立,陣陣寒風拂麵而來,他稍微活躍起來的心又慢慢變成一團死物,那些東西都是他小時候玩剩下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竟然還是這些東西。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當初一起玩的人卻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而他自己也早已經不是什麼隻知道少爺公子了。
“王都的紅珠酒,嘗嘗看和你們那裡的有什麼不同?”
一道笑吟吟的聲音在耳側響起,煙生低頭看去,便見一盞紅盈盈的酒水遞在了自己眼前。
順著握杯盞的手指看過去,便見趙回縵一隻手拿著一隻杯盞,另外一隻手托著一碟糕點站在自己身側,或許是酒熱,她褪去了玄色的外衣,隻穿著雪白的衣衫與朱紅色裳裙,又綴著一隻明珠釵,眼睛亮晶晶,又笑彎彎的看著自己,讓煙生恍惚之間,似乎通過她看到了另外一道熟悉的人影。
熟悉卻又許久沒有見過,不知如今身在何方的人影。
趙回縵見他隻是看著自己,卻並沒有動手接過,還以為是因為他戒備心太重,於是將碟子放在了身後的窗台上,又伸手握住了煙生的手腕,將酒杯硬塞給了他,無奈的說
“難道我還能害你嗎,話說你應該沒有不能飲酒的規矩吧?而且這隻是紅珠果子釀的甜酒,就算喝上一壇也不會醉的。”
煙生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才沉默地握住杯盞,低頭飲了一口,有些過於濃甜……不像是紅珠果的味道了,應該是釀酒的人往裡麵填了其他的甜物。
紅珠果是他們蓼州的特產,外麵的總有些酸澀,不同蓼州的清甜,尤其他家中山莊所栽種的紅珠果子樹,結的果子總是水潤甘甜,果子結的太多,山莊的人便會取一些用來釀酒,姐姐也叫上他幫忙一起跟著做果酒,等到開封的時候,他們姐弟兩個便很開心的對著飲酒,間或找上幾個好友一起玩樂,一日日的時光也就消磨過去了。
紅潤潤的酒水入了腹中,隻感覺甜香撲鼻,再沒有比那更好的味道,但卻也再找不到了。
趙回縵看著他吃過酒,便很滿意,又將放了糕點的碟子遞過去,說
“再嘗嘗這個,王都的雪融糕,入口即化哦。”
既吃了送來的酒,倒也並不好再拒絕其他的投喂了,煙生接過碟子,取了一塊糕點,果然一入口便化作甘甜一邊,倒是沒一般糕點那般很是噎人了,隻是他從來不喜歡吃糕點,總覺得不好下咽或者膩膩的,吃一塊甚至要配上一壺茶才好。
趙回縵看著他一點點的吃糕點,看了一會兒,才幽幽開口說
“你這麼瘦,是因為吃飯太慢,搶不過彆人麼?”
煙生:……?
煙生差點被噎到,幸好這糕點融化的很快。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會有這種猜測……雖然他吃飯確實不怎麼令人感覺愉快就是了,他在碧血閣的時候,也被人講,吃飯也吃出厭世的氛圍誠不多見,幸好做飯的廚子看不到他的吃相,不然要打人的。
看著煙生迷茫的神色,讓趙回縵噗呲笑了出來,又手肘支在欄杆上,托著下顎打量著煙生,又朝門內看了看,見並沒有人出來,便朝著煙生旁邊湊了湊,小聲且神秘兮兮的說
“真是越看越覺得你和我弟弟有些相似,不如你認我做姐姐怎麼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你跟著我可比跟著鬱雲樂那小子做侍衛好得多,他性情古怪,對你也不好,至少你做我弟弟,我不會打罵你的。”
煙生:……
怎麼又繞到這個話題上麵,煙生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這位世女殿下的思緒了。
而且先不說他做侍從這件事情並不是他能夠做主的,怎麼還冒出來一個弟弟。
煙生下意識開口問道
“殿下,不是並無兄弟姊妹嗎?”
“咦,你竟然也會回應我,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主動和人交談,也真的不在意彆人的存在呢。”
趙回縵似乎為他的回應感到有些驚訝,笑容更深了一些,隨後又收斂起來,扯了扯嘴角,輕飄飄的說
“現在當然是隻有我一個人,因為我的弟弟跌入湖水裡死掉了。”
煙生:……
煙生心中一跳,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一向是明媚快活的性情,此刻卻流露出惆悵的表情,合著背後屋內熱鬨的聲音,與天上寂靜的明月,竟然顯得此刻屋外更為寂寥了。
趙回縵垂眸看著欄杆下波光粼粼的流水,不知為何,竟然很想講一講關於弟弟的事情。
她的弟弟回琅,是一位侍女意外所生,後來這名侍女被父親封為側妃,倒也沒有為此而表現出什麼不好的脾性,反倒更為惶恐謹慎,尤其麵對她時,更是十分懼怕,好像總覺得自己不高興就能讓父親廢除她一樣,連帶著她的兒子回琅也自幼戰戰兢兢的,不是很敢在自己麵前放鬆。
但或許是因為其母親的吩咐,想要在王宮內活的好一些總是要討好姐姐的,所以回琅四五歲能夠自己行動自如且懂事之後,倒是每天起床洗漱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往自己這裡跑一趟,每天說一句“姐姐大人早安”,然後得到一句敷衍的回應或者僅僅隻是點點頭就讓他回去了,倒是也沒怎麼氣惱,反倒是很心安一樣,好像做好這件事情就足夠了。
如果趙回縵不趕他回去呢,也是很開心的跟在一旁幫忙——雖然也用不著他做什麼,但好像為姐姐搬書研磨,就好像他很有用一樣。
趙回縵漸漸也就習慣他在自己身邊跑來跑去的,心情好就親自教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父親與他的母親偶爾路過也會停下來笑意融融的觀看她們姐弟情深的樣子,仿佛真是幸福圓滿一家人了。
趙回縵還有一名叫做辭樓的侍從,也不怎麼愛說話,還有些眼高於頂的脾氣,但他長得俊俏,很得自己的喜愛,偶爾犯錯隻需要漆黑的眸子朝自己望一望,說些軟話,也都被她包容下來,於是辭樓便仗著她的寵愛,越發放縱了,帶著一群人到處吃喝玩樂不說,又對一名樂姬癡迷的厲害,然後便闖下大禍。
正月十五日的夜晚,因為他要急著送一隻冰月亮的燈籠給這位樂姬,冰燈籠是等不及消磨時光的,他便不顧一切的騎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一名耳聾眼瞎的老者來不及為他讓路,竟然被他活生生踩死了。
趙回縵得知此事,簡直是怒不可遏了,辭樓也知道自己惹的事情不小,連忙主動來找她認錯求饒,但事關人命,趙回縵卻不能還是什麼懲罰也沒有,為那位老人妥善料理了後事後,趙回縵便叫辭樓去庭院的湖水中去捉月亮。
不是很喜歡雕冰月亮麼,那就在水裡撈個夠吧。
任憑辭樓在池水裡痛哭流涕的求饒,她卻也不為所動,直到辭樓渾身發抖,幾乎沒有了知覺,趙回縵才讓人把他撈了起來關禁閉。
但她心中仍有鬱鬱之氣,不能夠發作出來,回琅全程旁觀了她懲罰侍從的過程,卻不知道為什麼罰他,隻是懵懵懂懂的問:姐姐大人是因為他沒有撈到月亮才生氣的麼?
趙回縵敷衍了兩聲,回琅便道:
“那我為姐姐大人去撈月亮,如果能夠撈到的話,姐姐大人就會開心了吧。”
第212章 回琅撈月
回琅的話, 趙回縵並不當一回事,隻以為如往常一樣,不過是說來討好她的言語罷了。
然而當夜她便做了一個夢, 夢到回琅捧著一隻皓白的月亮朝她走過來, 說為她捉來了月亮, 希望姐姐能夠開心起來。
趙回縵看著他燦爛的笑容,又看到水滴從他的臉頰上一滴滴落下, 而後又發現他的頭發衣服全都濕透了,地上拖延而出一條長長的水痕。
趙回縵忽而覺得心中一痛, 語氣不自覺帶上了急促
“你去哪裡了?”
但回琅卻並不回答,隻是笑著看向她,說姐姐大人開心就好了, 趙回縵心中更為急切,匆忙下了床榻,朝他快步走了過去,伸手想要去拉他一把,卻隻握住一片虛空。
趙回縵怔怔站在原地,看著回琅一點點消散在眼前, 她想要再次伸手的時候,便被一聲聲驚恐的叫喊聲驚醒,言語之間聽到小殿下落水之類的話, 叫她甚至來不及束發穿衣, 便身穿寢衣, 隨手扯了外衣披在身上跑了出去,便見庭院之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宮人行色匆匆,言語間說的是——
回琅公子夜間夢遊, 不甚跌入到湖水裡去了!
趙回縵腦子幾乎炸裂,她踉蹌了兩步,才想起來往湖水的地方跑去,父親早已經到了,懷中抱著回琅的身軀,那名側妃跪坐在一旁,捂著口鼻,並不敢多說什麼話,然而淚水已經流滿了衣襟。
趙回縵沒有看到回琅的麵容,隻看到他的雙腳軟綿綿的拖在地上,而他垂落的手指中,又緊緊握著一樣東西,隻垂出與水草緊緊纏繞在一起流蘇,在地上拖出一道水痕。
趙回縵覺得自己心脈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一步步走到了父親麵前,跪坐下去,伸手握著回琅冰涼僵硬的手指,一點點將其掰開,便見掌心滿是傷痕,而掌心中是一枚掛滿了水草的圓形玉佩。
這隻玉佩……趙回縵拂去上麵纏繞的水草,認出來是她小時候掉入湖裡去的。
一枚玉佩而已,掉了也就掉了,從沒有想過要將其打撈起來,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在今日被回琅從湖水裡找到,也許是被他當成了水中的圓月,所以才死死握在手中,企圖將其從水草纏繞中撈出來送給姐姐。
趙回縵不敢再細想下去,而此事自然也無人會怪罪到她的身上,不過是回琅自己不小心落水,而殿內宮人又失職看護不周而已。
回琅並不怎麼受王上偏愛,又出身卑微,宮人們並不在意他的言行,縱然他夜晚出行,也無人去多問一句他的去向。
失職的宮人自有王上去處理懲戒,趙回縵收回了那隻玉佩,幾日間恍惚的看著,甚至忘卻了日升日落,茫然間過了幾日,不知誰出的主意,將辭樓送來給她解悶。
辭樓被罰之後,雖然也心中為此幽怨不敢,卻也知曉沒了殿下的寵愛便什麼也不是了,討好的跪坐在她的身邊,逗樂的說了一些話。
趙回縵的嘴角揚起笑意時,年輕俊美的侍從不由得意起來,以為果然還是唯有自己才能讓殿下動容,於是不由又忘形所以,說道回琅公子真是又蠢又笨,自己不過是逗他玩說殿下不開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從湖水裡把月亮撈出來,如果他去的話說不一定就能撈出來讓殿下開心了,這傻子竟然真的信了……死了也好,這樣就不會威脅到殿下日後繼承王位了……
在他侃侃而談時,趙回縵猛地起身,拔出了身後牆壁上用作裝飾的寶劍,一劍刺向了侍從的喉嚨。
劍身被日光照耀,泛出一陣耀目的白光。
等到她回神的時候,隻看到辭樓躺在血泊之中,雙手仍捂著不斷出血的脖頸,又瞪大了雙眼,不甘的看向眼前的女子,不曾想過她竟然真的狠心殺了自己……
是為了說的那些話麼,可殿下從未表現的在意過那個出身卑賤的繼弟,以為殿下所表現出來的悲哀,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落口實而已,那麼自己這樣說,不應該是讓殿下感到愉快,怎麼會……
“殿下……為何……”
“你該死。”
趙回縵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在仍滴血的劍尖上,心中卻無絲毫的暢快。
她確實不怎麼偏愛這名弟弟,但也從未想過要他的性命,至於旁人,更不該教唆回琅以身犯險。
父親大概是知道她為何突然殺了辭樓,將她喚到了書房,先是說成大事者不循私情,她雖偏愛侍從卻也能抽離身心,這是值得誇讚的事情,又說為人君者該心智堅韌,不可妄自沉溺悲傷之中,是說……回琅的死,是其夜間夢遊不甚跌入湖中,與她沒有關係,不要再為此而過多去消耗自己的精神了。
真的與她沒有關係嗎?
除了父親有所察覺之外,其餘所有人甚至不會將回琅的死與她聯係在一起,然而她自己又如何說服自己的內心呢,尤其在確認回琅確實是因為她才會跳入湖水中之後,又如何能做到無動於衷呢。
在從父親書房中出去之後,趙回縵確實恢複了以往的行徑,做出毫無任何影響的樣子,好像果然已經將這件事情放下了,但卻不過是深深埋在了她的心間而已。
而她見到了煙生,便總是想起來回琅,今夜不知為何,她想要講這件事情說出來。
趙回縵並非是慣於壓抑自己的人,況且煙生寡言少語,縱然和他說一些辛秘之事,他也不會宣揚出去。
所以趙回縵想要講一講關於回琅的故事,便真的說出來,而煙生果然是很好的聽眾,全程都是安靜的傾聽,但也太過於符合聽眾的身份,一般人做聽眾,聽完一個故事,總是難免發表一些感慨,但他卻隻是有些出神的望著水麵,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趙回縵看著他冷漠的側臉,心中有些失望,卻也莫名鬆了一口氣,隱藏心中太久無法與人述說的心情,說出來總是能放鬆一些的。
她又吸了一口夜間的寒氣,嘴角往兩側扯了扯,以輕快的語氣說
“你和我的弟弟回琅,總覺得有些相似,他長得也平平無奇,又因為膽小怯懦,以為出身卑賤,言行從不敢逾矩,甚至常常連飯食也不敢多吃,所以儘管他不算矮,卻很瘦弱,摸著他的肩膀,隔著皮.肉甚至能摸出骨頭的輪廓,而且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就算是宮人們的冷嘲熱諷,他也從不開口辯駁或反抗,總是隱忍下來,我看到的時候,總也難免為他的性情感到無奈,又恨其不爭,真是一點也沒我金龍部的樣子啊。”
這樣說著,好像真的和煙生很相似了,然而……
且不說這麵皮就不是自己的真正麵目,身形清瘦也隻是天生如此,更何況,自己也沒有這樣卑微的心態吧,對世子的打罵無動於衷,僅僅是因為彼此身份,自己需要做好侍從的指責而已。
所以說,其實這位回琅公子,和我完全不同啊。
煙生在心裡默默地說,卻並沒有講出口來反駁,便如他也知曉這位世女殿下說起來關於她這位弟弟的故事,也不是想要得到他的什麼評價,不過是有感而發而已。
而趙回縵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陣後,最後卻好似哽咽一般道
“我時常在想,不知道他因我而死,會不會怨恨我。”
這同樣隻是趙回縵的有感而發,沒想過會得到什麼回應,然而卻在一陣沉寂之後,忽然聽到了煙生的聲音響起
“若您的這位弟弟還在,殿下與其一同遭遇仇敵追殺,結果在絕境之際,您的弟弟拋下您獨自逃命,隻剩下您獨自麵對仇敵,且很有可能死去,您會怨恨他嗎?”
“……那要看是他故意拋下我逃跑,還是我讓他跑的了。”
以他們的身份,怎麼會有被仇敵追殺的事情出現,不過——
趙回縵想了想如果那種場景真的會發生,思索道
“如果是他故意留下我,那我如果僥幸活下來,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番,死了化成鬼也要去找他索命,但如果是我叫他活命先行逃跑,自己留下斷後的話,我隻希望他真的能夠逃出生天,為此我死也無甚所謂了。”
煙生垂眸,聲音更近乎低落無聲
“那殿下就不必為此而愧疚了,他也是自願選擇為您而死的,當然不會對您生出怨恨。”
趙回縵:……
趙回縵有些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不會是他安慰自己的話吧。
這就是殺手出身的人獨特的安慰方式麼?
未免太過迥然常態。
但趙回縵看向對方低眉垂首的模樣,竟然奇異的真正感覺到了些許的安慰。
而這一夜的交談似乎留在這一夜了而已,煙生還是隻忠於鬱雲樂的模樣,並沒有表現的和她有半分的親近,但好歹偶爾也會回應一兩句話,雖然也很是短暫,卻總也叫人心情愉快了。
沒過幾日,便到了皇太子百日宴的日子,除卻幾位世子外,也並沒有多少臣子參與其中,看起來似乎隻是私宴而已,而且是不怎麼重要的私宴,畢竟作為百官之首,世家之巔的謝氏家主都沒出席,但若說一點也不重要,又何必千裡迢迢,特意召請各州世子前來,況且,長公主與國師也齊齊在場,且言笑晏晏,似乎也很在意這次宴會的氛圍。
而等聖天子與皇後娘娘,帶著皇太子進入眾人眼簾之後,一眾人等第一次麵見聖天子,第一反應並非是天威赫赫,誠恐誠惶,反倒是詫異非凡。
第213章 宴席生禍
礙於規矩, 眾人並沒有表現出什麼詫異的舉動,然而一應禮節結束,開始入座觀賞舞樂的時候, 各自趁著聖天子不在意, 周圍聲響熱鬨非凡的時候, 便竊竊私語起來,趙回縵亦是湊到了鬱雲樂身側, 小聲說道
“表弟,你有沒有覺得, 聖天子……怎麼感覺比煙生還瘦弱。”
鬱雲樂認同的點點頭,同樣悄聲說道
“也比我看起來有病多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被奪過龍脈的是他不是我。”
趙回縵:……
這是可以說的話嗎?!
但他說的也確實沒錯, 鬱雲樂被奪過龍脈元氣大傷,修行之路幾乎斷絕,身軀也總是多病,但他感覺好的時候,也活蹦亂跳的,和人吵架打罵的時候, 也很是精神十足,然而聖天子豈止是瘦弱多病……簡直是瘦骨嶙峋,病入膏肓, 仿佛沒有血肉, 隻剩下一層外皮包裹著骨骼了。
且聖天子雖然強打精神, 言行卻虛弱無力,坐下去之後, 便再沒什麼動靜,周身透出化不開的憂愁與憂慮, 甚至還有些不明所以的畏懼。
或許說一句大不敬的話,總覺得聖天子命不久矣……
這也並非是憑空猜測,非但聖天子如此,他身側端坐的皇後也是憂心忡忡,最開始接受行禮時倒也是笑容燦燦,落座之後便很是心神不寧的模樣。
相比起來,倒是昭陽長公主更為意氣風發,和人說起來話來,也很是滔滔不絕,甚至對各州風俗也了若指掌,總覺得好像比聖天子還像是這天下的主人……
至於另外一側,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國師雪華光了,人如其名,渾身雪白,仿佛會發光一般,目光中透出悲憫世人的情緒,而麵帶微笑,又顯得慈悲溫柔,叫人觀之失神。
真不愧是傳說中神明選中的人間界替身了。
而看了一圈,卻並沒有看到謝氏的人——是說謝氏家主並沒有來,看來傳聞之中,謝氏已經落寞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眾人低聲言語去探討王都得各種事宜,倒也津津有味。
不過這場百日宴,實在是有些寡淡,就連安排的舞樂,也很是平平無奇,並沒有讓這些世子感覺有眼前一亮的東西。
而說是皇太子的百日宴,可皇太子也不過最開始露了一麵,隨後便被宮人抱了回去,再沒有出現的時候,這讓幾位想要看一看皇太子相貌的世子,實在是大失所望。
直到宴席將儘了,讓眾人仍有一種分外空虛,好像並沒有什麼能夠記憶深刻,回去之後可以說道的地方。
但在有人想要早些離開的時候,雪華光卻示意一切聲樂停止退下,然後在場麵徹底安靜下來之後,開口緩緩道
“諸位世子,應該也已經看得出來,聖天子身軀微弱,性命垂危,所以今日借著皇太子百日壽宴,想要請諸位世子幫上一幫,來為聖天子延年益壽。”
他雖麵帶笑容,然而神色從眾人身上略過,卻帶來一絲絲的寒意。
幫,他們能幫什麼,又該怎麼幫忙呢。
總有不好的預感,煙生手指已經按在劍上,時刻準備出鞘——來的時候是不許帶兵器的,是他執意堅持,於是鬱雲樂與趙回縵,連帶著其他的世子對守門的宮人好一陣哄騙,又給許多的銀錢才偷偷帶進來,雖然進來後又說未免太麻煩了還不如不帶了雲雲,但此刻倒是慶幸,幸好帶進來了。
在他已經做好出劍準備的時候,身為這一群人裡最為年長的人,趙回縵已然站了起來,麵向雪華光道
“國師大人可是說笑,吾等慚愧,實在不過是一些不學無術的小孩子而已,更不通醫術,如何能夠幫助聖上延續性命呢。”
雪華光垂眸看向她,微微笑道
“用諸位的龍脈來為聖上續命而已,並不需要諸位世子通曉醫術,一切由我來安排即可。”
他憐憫如神明的聲音,說出的話,卻狠毒如鬼魔!
龍脈是可以隨隨便便為彆人續命的東西嗎?就算是聖天子,難道要他們以命換命?!
所有人心中都是拒絕,他們對聖天子當然懷有臣子的忠誠,願意為聖天子赴湯蹈火,可什麼理由都沒有就要他們以命換命,那也太為難人了,況且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人,自小錦衣玉食,富貴榮華,活的自由且沒接觸各種事務,自然也還沒養成對聖天子死忠的習性。
尤其是說要命就要命的天子令。
在雪華光話音未落之時,其餘人神色互相交換,是同樣的意思,那就是——
快跑——!
刹那間不等有人出口提醒,眾人便一把推開了桌椅杯盞,朝外發足狂奔。
但就算是跑的最快之人,也連十步都沒有跑出去,便撞上了一道屏障。
自他們腳下地板上生出無窮法陣,發出衝天光柱,將這一處用來宴請各州世子的庭院,徹底變作緊固他們的囚籠。
而在他們的頭頂,有一隻巨大的花懸浮空中,搖晃而出無窮的冰色絲線,連接入陣法之中,絲絲縷縷的開始抽取陣法中人的靈台靈氣,與這些龍王部世子的體內龍脈。
這是神照冰緋花——傳說中檀州供奉神明的神花,都以為不過是如許多有各種傳說來曆的草木一樣,隻是被賦予一層神奇色彩而已,卻沒有想到,所謂神花,竟然真的能如此神奇,有這樣驚人的功效。
但現在此刻不是這些世子們欣賞神花神奇之處的時候。
任憑他們如何在陣法之中掙紮,卻無法撼動陣法半分,而隨著陣法運轉,寒氣也漸次充盈陣法之中,腳下開始生出寒霜冰晶,一層層的寒冰從腳上爬起,漸次叫他們連掙紮的動作也做不了。
雪華光高懸空中,垂眸看著各州世子在陣法之中做無用的掙紮或悲切的哭喊,卻無動於衷,而是伸手做了一道拈花的手勢,那被抽取的靈氣,便又絲絲縷縷的從花蕊之中傳入他的手中。
雪華光又伸出另外一隻手,不過輕輕一提,在座位上東倒西歪的聖天子便被他徹底提了起來,雪白帶有寒氣的靈氣一縷縷從那隻巨大的神照冰緋花中被抽出來,通過雪華光的身軀,化做一縷縷蒸騰血氣,被送入到聖天子的體內。
而在陣內一片混亂,陣外滿地死寂之中,一聲怒喝應聲而起。
“王都之內不得動用任何靈氣,雪華光——你這是抗旨造反!”
那是來自昭陽長公主不可置信的憤怒聲音。
這一切全然不在昭陽長公主的計劃之中,她當然明白雪華光心懷不軌,可也不過以為雪華光誘導聖天子下旨宴請諸州世子,是想以此威脅各州謀取什麼好處,卻從來沒有想到他竟然是想直接奪取這些世子們的龍脈性命!
這變故突然發生,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完成,她甚至來不及反應,雪華光已經完成了陣法。
若這些世子死在王都……昭陽甚至不敢去想後果最差能到什麼地步,隻怕要九州攻伐,王都不存,天下大亂!
昭陽不敢再多停留,猛的一拍桌案,正想起身去製止雪華光的言行,然而她運轉靈氣,卻提不起絲毫的修為,甚至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不過微微提起一些力氣,隨後又重重落入位置之中。
自己被人暗算了!
是何時何人……昭陽越發心驚,快速回憶一遍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差錯,卻怎樣也發覺不了究竟何時出現的意外
在她一點點來回過濾所發生過的事情後,昭陽的記憶,停留在皇後所敬的一杯酒裡。
“皇後!”
她不願去想是皇後謝怡姝和雪華光互通有無——
認真來說,皇後謝怡姝出身謝氏,不說和雪華光勢不兩立,也該全無交集才對,可她看向皇後的時候,對上她惶恐淒切的雙目,便知道這最不可能的事情,卻是自己無法動彈的真正原因。
在昭陽怒目而視之中,謝怡姝卻已經緩移蓮步,來到了她的麵前,跪坐在她的身側,仰頭看向她,淚水從精致的妝容上滑落。
“皇姐,請忍耐片刻,我也隻是……想要救聖上而已,我隻有這一個微薄的期望,皇姐,原諒我對您所做之事。”
我原諒你,誰原諒王都?!
各州龍王府之怒,又要誰來承擔?!
昭陽心中氣惱非常,卻怎樣提不起一絲一毫的氣力,隻能氣惱的質問
“你到底給我喝了什麼?!”
謝怡姝連忙道
“隻是讓您暫時無力的湯藥而已,對您的修為沒有任何的傷害,至多不過三個時辰,藥效便會完全消散。”
三個時辰……看著那陣法中已經被凍的瑟縮一團的各州世子,三個時辰,這些世子怕全都要沒命了。
昭陽一邊暗中強行去運轉靈台,逼出藥力,一邊可謂是痛心疾首的看向皇後,不知她腦子怎麼發昏,才能想起來去和雪花光合作,又做出這種惶恐的決定
“你怎會如此!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這是為虎作倀自尋死路!你身為天下之母,今日卻和人合謀來困殺諸州世子,你有沒有想過,好如何給九州龍王部交代?”
謝怡姝搖頭道
“隻是借用諸位世子一點龍脈之力而已,國師大人答應我不會傷害諸位世子的性命。”
隻是借用一點龍脈?
昭陽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皇後口中說出的話,皇後是從小便被選中要做皇後的人,不說聰明絕頂天下無雙,卻也是聰穎智慧,怎麼可能會不了解龍脈對於龍王部族到底意味著什麼,卻輕飄飄的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十分可笑的事情嗎。
第214章 天子無用
龍脈乃是立身之本, 龍脈受損,想要修行難如登天,若龍脈全毀, 與要其性命又有何異!說什麼不傷及性命, 隻有蠢貨才會相信!
昭陽氣極反笑, 伸出另外一隻手,艱難指向被困入陣法之中已然冰凍起來的諸世子,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
“你看一看,皇後, 你回頭去看一看,他們的命,真的能保住嗎!我從沒有想過你竟然愚蠢到這種地步, 你真要與雪華光同流合汙,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
“可我也不想讓聖上死去啊!”
謝怡姝大喊一聲,淚水迷蒙雙眼,壓抑心中多日的情緒驀然爆發,叫她再也隱忍不下去,雙膝猛地跪了下去, 又抬起頭殷殷質問眼前的長公主殿下。
“皇姐,您口口聲聲,都是這些世子的性命, 卻半點不提聖上的身軀如何, 您不願看這些人在王宮死去, 為何卻從來不在意聖上的性命如何?”
昭陽閉上眼睛,心中對她充滿失望, 開口說話,也帶著難以掩飾的厭倦
“這不是你與雪華光暗中勾結, 來算計本宮,且謀害諸位世子性命的理由。”
“我沒有想過要他們的命,我說了,國師大人答應過我不會傷害他們的性命的。”
謝怡姝又跪著前挪了一步,抬頭看向眼前的長公主殿下,企圖讓她能夠明白自己的心意
“我隻是不想讓皇兒不到一歲便失去他的父親,皇姐不在意聖天子的存在,兄長也不在意聖上的生死,唯有國師願意幫我為聖上續命,我還能怎麼辦呢,隻是借他們一點的龍脈靈氣,就可以讓聖上多活幾年……皇姐,您為何不懂我的心情呢。”
是你不懂龍脈的重要性。
昭陽已然知曉她陷入執迷,說什麼也聽不進去,因此也懶得再和她解釋太多,隻是回想她入宮時的場景,猶然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仿佛做夢一般。
“你不是也並不喜歡姬徹雲麼?當初你與我交談時,還曾擔憂若對聖上一直不理不睬,是否會有所不妥。”
謝怡姝道
“是,我從前並不喜歡聖上,我今日也仍未愛上他,但我卻為他的痛苦而有感同身受的悲哀,聖上是不得已做的聖天子,我也是被迫成為的皇後,古往今來,從未有聖上這般身不由己,不被在意的聖天子,皇姐,您說我不顧王都安危,為虎作倀,可您與兄長,又何曾顧忌過妾身與聖上的心情呢。”
謝怡姝一邊述說,一邊簌簌落下淚水,沾滿了衣裳。
她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後的女子。
她也將會是第一位不是出身九龍部的皇後,也將會是代表著王都一步步剪滅九龍部實力的象征。
她還記得兄長謝蘊和自己說這句話時的風采,那時兄長還不是家主,卻已經滿腹縱橫,謝氏大小事,也幾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時皇太子也不是如今的聖天子姬徹雲,而是姬徹天——那是她所真正喜歡,充滿期待,要嫁的皇太子,雖然還是少年,卻眉眼開闊,意氣風發,且六藝通透,肉眼可見的輝煌無限。
她帶著兄長的信任,與對未來的期望,以滿腹熱情去修行一切關於太子妃的事宜。
但接連兩次皇子開靈台,一切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第一次姬徹天開靈台,竟然是誰都想不到的蛇相,於是紫蛇亂脈,其罪當誅的流言四起,姬徹天太子位廢,逃出王宮再無音訊,甚至連生死都無人知曉——她當然也聽說廢太子是被仙宮神明接走,可從那一日後,迄今為止從未有人再見過廢太子的身影,焉知這種說法,不是姬徹天已經死去的委婉說法呢。
第二次姬徹雲開靈台,也是誰都預料不到的純粹龍脈,身份低微的宮人所生皇子,本就沒有任何人在意他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看好他的資質,但最終卻是他成為新的太子,成為聖天子,成為自己的夫君。
謝怡姝並不想嫁給姬徹雲,並非僅僅是為他的出身,還為他怯弱的言行。
但她不嫁,兄長就會換其他人來做太子妃。
她的兄長溫潤如玉,說是對她有求必應也不為過,但在某些事情上,卻決絕的從不給旁人一絲一毫周轉的機會。
謝氏不缺未婚聽話,想要加入王宮的女子,並不是非她不可,但她卻不想失去兄長的偏愛與信任,所以她還是選擇成為太子妃,而後成為皇後,或許不久之後,她將成為最年輕的太後。
她也以為自己會對自己這出身卑微,天資平庸,甚至為人處世,也任人擺布的夫君永遠看不上眼,完全無視。
可朝夕相處,誰能預料自己的心會有怎樣的變化。
世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聖天子的無可奈何,他是天下的主人,卻連一個宮人也不能完全掌控,他出身卑微,沒有測龍脈前見到長公主都要遠遠避開,,本就對長公主有天生的懼怕,自然不敢忤逆長公主的命令,也怕得罪神秘莫測的國師,國師是聖上都言聽計從的存在,他又豈敢越過父王對國師不敬。
兄長倒是對他行君臣之禮,可百官以謝氏為首,也從未把他放在眼中。
而後來,長公主與國師之間的鬥法越發暗潮湧動,謝氏被抓住把柄打壓,聖天子戰戰兢兢的宣讀謝氏罪責,心中幾乎絕望,以為自己要被當堂罵死,可百官沉寂,兄長亦選擇了認罪退讓。
謝蘊在殿中褪冠,他是有罪之身,抬起頭和聖天子對視時,感到悲哀與心虛的卻是聖天子。
那以後謝氏再不過問朝廷之事,謝蘊也投身子百府中作教書先生,無論是誰來問他朝廷事宜全都閉門謝客,仿佛果然在這爭權奪勢的浪潮中被打擊的一蹶不振。
聖天子回來麵對謝怡姝時,更有一種愧疚至極的心情,他在王宮之中唯一能夠感覺到信任與溫暖的地方便是皇後的身側——儘管皇後也不怎麼看得起他,可那終究是他的妻子。
而且無論他怎樣形狀,仍然對他溫柔以待的妻子,可是他卻將皇後的氏族打壓下去,他怕百官造反,更怕皇後對他失望。
但聖天子擔心的事情並沒有實現,百官仍然如往常一樣去運轉,並沒有因為謝氏的沉寂便有絲毫的懈怠——這似乎也表示謝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勢大,又或者樹倒猢猻散,一個謝氏敗落,那卻也恰恰表示會有更多的氏族博出名聲。
於是百官往長公主與國師處走的更加勤快,當然,還是沒有人來找聖天子表衷心。
唯有皇後,非但沒有因為自己打壓其出身氏族而生氣,反倒來安慰他,鼓勵他,期望他能夠成長起來。
可一個謝氏沉寂,卻更讓長公主與國師的勢力強橫起來,不會讓他有半分脫離掌控的時候,況且——
在聖天子心情稍微好些的時候,另外一道晴天霹靂在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時候落了下來。
皇後有了身孕。
這該是普天同慶之事,但聖天子得知了消息後,卻在震驚之外,是忽然暴怒了,他提著劍一路急匆匆走到皇宮宮殿之中,將帶著笑容前來迎接的宮人們都嚇了一跳。
而後他一劍刺向皇後腰腹,若非宮人及時將他二人拉開,怕要血濺當場。
然而聖天子卻好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的要取了皇後腹中胎兒,一片慌亂中,被宮人趁機奪走了他手中的劍,聖天子才好像清醒過來,站在原地不動,看向皇後時,她緊緊貼著牆壁站著,看向自己的目光裡,是全然的陌生與害怕,仿佛在看著一個怪物。
他不就是一個可悲的怪物嗎?
聖天子忽然跪坐了下去,嚎啕大哭起來。
宮人們麵麵相覷,不知要怎麼辦,皇後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讓所有人全都離開。
最後隻剩下她與聖天子共處一室,她才深吸一口氣,朝著聖天子慢慢靠近,在剩下兩三步的時候,聖天子毫無預兆的猛然起身,朝她撲了過去。
那一瞬間皇後大腦空白,立刻想要推開聖天子喊人進來救命,卻先感覺到聖天子緊緊抱著她的腰腹,哭泣道
“你為何要有身孕,為何……怡姝,你若生下皇子,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啊!”
皇後渾身僵硬,過了許久才放鬆下來,然後俯身和聖天子相擁,低聲安慰道
“不會的,聖上,您莫要自己來恐嚇自己了。”
她撫摸著聖天子過分突出的脊背骨骼,感受對方的身軀在自己的安撫之下,慢慢停止了驚恐的顫抖,仿佛真的因為她的安撫而鎮定下來,可皇後心中,卻湧現出難以言喻的沉痛。
她不明白為何聖天子如此恐懼孩子的到來,卻感覺到那是一個讓她不想知道的答案。
而聖天子也並不是真的就好了起來,若說先前還維係著作為聖天子的顏麵,如今卻好像不顧一切的瘋癲起來,他整日整夜的待在皇後寢殿之中,連上朝也要皇後坐在自己能夠看到的地方垂簾聽政。
旁人都以為聖天子一係列的莫名行為,都不過是因為太過歡喜所以才做出的不尋常舉動,而隨時隨地都讓皇後跟隨在側,亦是對皇後恩愛深切,但隻有皇後才明白聖天子為何如此——他在怕,怕有人趁機殺了他,但有自己在,好像彆人就不敢動手了。
諾大王宮之中,或許整個天下都算在內,能讓聖天子信賴的唯有自己而已。
然而皇後卻並不為這唯一的信任而感到欣喜,反倒生出無限的悲哀。
第215章 求助無門
深夜無人時, 皇後每每因腹中胎兒折騰而被吵醒來時,聖天子不是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的低頭看著自己,就是坐在廊下望著庭院發呆。
皇後與他在黑暗中對視, 或見到身側床榻冰涼無人, 緩緩走出房間, 便能看到聖上坐在廊下出神,宮人守在一旁, 見到她出來時,想要行禮又不敢打擾聖天子。
於是皇後便隻是示意宮人不必聲張, 她坐在聖天子身後,看著他從深夜獨坐至天明,青絲沾滿了晨露, 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哀痛湧入自己的心中。
每每此刻,總讓皇後恍惚以為,他們兩個不是世上最為尊貴的人物,而是世上最貧賤悲哀的夫妻。
不然何以到如此的地步呢,皇後扶額苦思,竟然想不出來聖天子何時變得如此脆弱, 又或者他從來都是如此。
聖天子雖然身負純粹的龍脈,卻絲毫沒有半分龍脈該有的氣勢與修為,反倒很是憂愁抑鬱, 身軀羸弱。
皇後有喜之後, 聖天子因莫名生出的性命之憂, 更是日夜難眠,又擔驚受怕, 茶飯不思,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消瘦虛弱下去。
而聖天子每每見到皇後日漸顯懷的腰腹, 偶爾也會流露出期待的神色,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憎惡的目光,恐懼的神色,與哀婉的表情。
他不再想去除掉皇子的事情,卻開始交代自己的遺言。
旁人某算著皇子誕生的時日,是期待皇子的到來,聖天子卻好像是在絕望等待自己的死期。
他不止一次的在皇後耳側低語。
“他出生了,我就再沒有任何存活的價值,誰也不會在意我的死活了。”
皇後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聖天子,隻能說
“怎麼會呢,無論如何,還有臣妾在意您,希望您能夠健康長久。”
聖天子道
“是,所以我隻有你了,可是,這是不能夠的……怡姝,我連自己都無法保護,更保護不了你,而你雖然在意我……卻也無法保住我的性命啊。”
皇後也淒婉的問
“聖上為何總是以為有人要取您的性命呢,您——”
她頓了頓,才大著膽子,輕聲顫抖說
“您已經足夠沒有威脅了,任憑他們鬥得天翻地覆,您也從未乾涉過分毫,就像是牆上精美的畫卷,不會有人去故意撕毀一張畫卷的。”
這實在是大逆不道的話了,堂堂聖天子竟然被比作除了觀賞毫無用處的壁畫,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聖天子聽後卻沒有覺得羞惱或者憤怒,反倒是更為淒慘的說
“但現在有更好的畫卷了——一個嬰兒,無論怎麼看,也比一個大人好控製吧,雖然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傀儡了,但誰不想要一個更好的傀儡。”
他將自己蜷縮小小的一團,縱然皇後再三安慰,卻仍不為所動,日複一日的消瘦下去,或許不等有人主動將其殺害,他自己也要把自己嚇死了。
但……也許這就是一種謀害他的手段,死在自己所臆想的恐懼之下,豈不是世上最高明的謀害方式嗎?
皇後為自己這種想法驚出一身冷汗,立刻就把這種想法從腦海之中抹去,但為此而生出的惶恐不安卻永久留在了她的心中。
皇後腹中胎兒已經愈來愈大,她不想真的讓聖天子的猜測成真。
在聖上喝完藥沉睡的一個午後,皇後趁機前去找尋長公主,想要讓長公主來為聖天子開解一番,她知道聖上不安的來源之一便是長公主,一個從來看不起他的長姐,就如一朵烏雲永久的壓在他的頭頂。
然而長公主卻隻是和她談天說地的講笑,在她終於忍不住直白的說出來意之後,長公主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問
“你覺得本宮是不願放權,醉心朝政的人嗎?”
皇後連忙搖頭,當然不想得罪長公主,但不等她開口,長公主便道
“我確實是這樣的人。”
皇後:……
長公主無視了皇後局促的神色,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冒犯的話,反而饒有興趣的接著說道
“但我也很期望看到聖天子能站起來和我鬥法,我倒是想還朝政與聖天子,但聖上……一無是處啊。”
在皇後震驚的目光之中,她緩緩站立起來,其實長公主並沒有很高聳的身軀,但皇後抬起頭仰望她的時候,卻覺得長公主的身軀如此巍峨華貴,看不清她的麵目,讓人心中生出懼怕。
皇後又想起來聖天子的形狀,她甚至想不起來仰望聖天子是怎樣的情況,她日常所看到的,都是垂眸注視聖天子惶恐憂慮的表情。
一個妄自菲薄的聖天子,如何會讓一向心高氣傲的長公主俯首呢。
皇後喃喃道
“妾身知道……您從來都看不上他。”
所以也不可能施舍半分眼神給聖天子。
她不該來找長公主的。
長公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她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回答的必要,反倒是看著眼前憂慮的皇後,說
“皇後,你不是不喜歡聖天子麼,那又何必為他神傷,他就算是發瘋,有我在,也不會讓你影響你分毫,但你如果自困囚籠,我也沒有辦法幫你,你有照過鏡子麼,有沒有發現,你似乎很久沒有笑過了。”
是,她很久沒有笑過了。
皇後低聲道
“聖上如此,妾身如何開懷?”
“那要看你自己了。”
長公主卻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說
“想想看你最初時候對聖天子的態度吧,不是也能對他冷眼旁觀麼,現在為何不能?聖天子已經無藥可救,彆讓他把你也拉入不能回頭的墮落深淵之中。”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啊。
聖天子哀婉的情緒,憂愁的思慮,早已經如一根根柔弱卻堅韌的蒲葦或者藤蔓,將她完全的捆紮起來,讓她陷入深淵,無法自拔了。
長公主此路不通,皇後也並不敢去找國師,那位神秘莫測的國師大人,讓先帝對其言聽計從,兄長從不允許她與國師府的任何人接觸,後來出嫁時,兄長唯一叮囑的也是,讓她不可與國師走得太近,如有可能,也要勸說夫君不要為國師的言行蒙蔽。
長公主,國師若都無法說動,那就隻剩一條路可走。
是了,她總可以去找兄長幫忙。
皇後悄無聲息的趕去了子百府。
子百府最開始是謝氏教導子孫的庭院,後來演化為教導所有臥蒼城學子的地方,再來謝氏常住王都,子百府便也在某位先帝的任命之下,遷入王都,是做所有王都子弟修行課業的地方。
但日久年深,在其中任職的老師卻不全是謝氏之人了,甚至絕大多數都是德高望重或才學淵博之人,而也很少有人將子百府聯係在一起,如今大多數人,都以為子百府是一處單純的修行之地。
而今謝蘊又重回子百府教授課業,說起來其實也算做返璞歸真了。
皇後在庭院裡等到天色暗沉,才等到兄長教學回來,不等兄長開口和他寒暄,皇後便連忙迎了過去,眼眶瞬間泛紅,拽著他的衣袖,哭泣道
“兄長——救救聖上吧!”
“我以為你委屈著麵容,是聖天子給你難看了。”
謝蘊看到她,也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又明白她深夜前來,必然有要事商議,於是揮了揮手,讓一眾侍從全都離開庭院。
而後兄妹二人緩步走入廊下的案幾處坐下,謝蘊為她倒茶,溫和的問道
“聖天子若身軀有恙,該尋神醫問診,你怎麼找到我這裡來了,我可從沒學過醫術啊。”
“與醫術無關,隻希望兄長出山,幫一幫聖上。”
兄長一貫溫柔體貼的語氣,讓皇後生出錯覺,以為兄長會和以前一樣,對自己提出的所有請求都儘力滿足。
“聖上被架空在朝,沒有可以信賴之人,惶惶終日,不能眠夜,而今已然形影蕭索,病骨支離,隻怕不能長久……若兄長能夠明確來成為支撐聖上的臂膀,必能夠讓聖上大為安心,重煥容顏。”
然而謝蘊卻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而後歎息一聲,說道
“我似乎做錯了一件事情。”
皇後疑惑,兄長這段時間不是一直在子百府教授課業麼,錯從何來呢。
不由道
“兄長怎麼會做錯事呢?”
謝蘊便道
“我不該堅持叫你成為太子妃。”
皇後:……
皇後苦笑一聲,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此刻才說這件事情,不是太晚了麼。”
確實太晚了,因為有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
“因為我所料想的最壞打算,不過是你與聖天子相敬如賓,你縱然對他冷麵相對,甚至將他拒之門外,聖天子也奈何不了你什麼,有長公主坐鎮,你在宮中總不至於被人少了俸祿,短了衣食,仍能過得很好,但我卻忘了這世上還有四個字,叫做日久生情。”
謝蘊頓了頓,而後抬起頭,直視著皇後的雙眸,說出最後的判斷。
“你已經對聖天子生出感情了,是麼?”
皇後瞬間挺直了脊背,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自己犯了大錯的感覺,但隨後她,她張了張嘴,有些苦澀的說
“不能嗎?”
謝蘊倒去杯盞中的殘茶,說
“當然可以,那是你的事情。”
皇後扯了扯嘴角,道
“但不是兄長您所期望的事情,我讓兄長失望了。”
謝蘊淡淡道
"讓我失望的,從來不是你。"
皇後:……
不是自己,又會是誰呢,答案不言而喻。
可分明從來都沒有給過機會啊,又何談失望呢。
皇後生出不好的預感,可她仍懷有渺茫的希望,咬了咬唇,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
“所以,兄長真的不能夠給聖天子一次機會麼?”
第216章 不是知音
頂著謝怡姝充滿期望的目光, 謝蘊卻不曾動搖半分,仍是十分平穩的說
“我已經是庶人一個,幫不了你, 更何況——唯一能夠拯救聖天子的, 隻有他自己, 倘若他自己都軟弱無能,甘願被人驅使, 不敢舍去一切踏出求生的一步,那誰也幫不了他。”
這是皇後意料之中的結果, 可是真正聽到確切的答案,還是讓她如水泄千裡,失去所有的力氣, 跪坐在案前,呆愣了片刻,仍不死心的問
“兄長,難道你真忍心看聖天子就此隕落,看我失去夫君?你說他軟弱無能,可他又該如何起來, 你明知曉,不是他不願努力,而是他無處著力, 他被急匆匆趕上這個位置, 做了九州的主人, 可一望而下沒有人聽從他,就連他的命……除了我, 也沒有第二個人在意。”
謝蘊仍舊不為所動
“那是他的無能,不是我的問題, 既然做不好聖天子,當初就不該覬覦這個位置。”
況且,他已經足夠寬容,隻是退出這場混戰而已,甚至還叫文武百官如常行事,若他狠心一些,叫一應官員也跟著懈怠起來,那才是讓聖天子天地不應,寸步難行,恨不能以死謝罪。
但他不去煽動百官跟著一塊攜帶了事,也不是為了看聖天子可憐,隻是為了維係朝政穩定而已。
皇後喃喃道
“可也不是聖上想要做聖天子……他是被逼著一步步前進的,若不是錯生帝王家,堪出龍脈,或許也能平淡過完此生,又或者是生入尋常百姓家,也好過如今被拘束的一生了。”
謝蘊忍不住一笑,這真是他聽過最無能的借口了。
“是,他確實是被逼著一路行來,但這隻能說明他沒自知之明,我講了,既然一開始都不願意做聖天子,為何又要接任太子之位呢,僅僅因為他身負純粹的龍脈,所有被迫必須要做皇太子嗎?如他有自知之明,拚死也不做太子,先帝總不可能真的要他死,說到底,他心中也存在一絲企圖與僥幸,想要享受萬眾矚目的榮光,所以才會順水推舟,一路走到如今,隻是他承受不住這天下的重擔,倒也不必將原因推脫旁人。”
以及另外一個可能,說什麼生入尋常百姓家,天下至尊的身份都能過得如此淒慘,難道尋常百姓就能過得很好嗎?
尋常百姓也有尋常百姓的艱苦,那是比坐在宮廷之中長籲短歎更為深刻的皮.肉煎熬,況若亂世風起,做皇族大概率也能保全自身,然而若做尋常百姓,或許連死於哪一具鐵蹄亂刀之下都不知道。
不過,這種假設,又是沒必須說出來的話了。
謝蘊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已經陷入執念中的雙眸,帶著歎息的意味說道
“此事不必再談了,與其勸我,不如多勸聖上開闊心態……怡姝,你是很好的皇後,我從來都對你滿意,隻是,若真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或許我不會再堅持非要你做皇後不可。”
一心為聖天子謀劃的執念,若聖天子賢明聖德,自然能成一代帝後佳話,然若聖天子昏庸無能,卻是可悲可歎了。
這是謝怡姝第一次聽到從兄長口中說出後悔的話,而且說是為了自己,可她並不覺得喜悅。
世上從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難道企圖靠做夢去圓滿一切的遺憾嗎?!
皇後坐直了身軀,朝著謝蘊準備離去的背影大喊
“兄長!姬徹天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難道你也要做一輩子的教書先生,庸碌過完一生嗎!”
她心知肚明,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兄長要挽救的也不是她成為太子妃的事情,而是姬徹天被測出蛇脈的禍事!
兄長所有的謀算,都是建立在姬徹天繼任聖天子之後的事宜,但為此而做的所有安排,最終實行的隻有她成為太子妃,成為皇後這一件事情而已。
而其餘的所有計劃,全被兄長壓下不談,甚至又在奪權之中輕易的落敗,她不相信是兄長的能為真正不如長公主與國師,也不相信兄長會不做任何反抗就輕易認輸,而是故意為之。
可故意落敗,又是為何?
那是百害而無一利的做法,就算真是欲揚先抑的謀略,然而若抑到最後也沒揚起的機會,那謝蘊就是一個失敗的家主,一個平庸至極的世家公子。
甚至百年之後,與世人傳說之中,他也是被打擊的一蹶不振的失敗方,什麼韜光養晦的念頭,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的說辭,沒有人會在意,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深意。
這個道理,兄長不會不知道,可他卻寧願賭上自己一生,甚至百年後的名聲,也不願去展現他的才能,甘心隻做一個敗落後的教書先生,那隻有一個原因——如今的聖天子不值得他去費心侍奉,所以寧願退隱。
而說的更準確一點。
與其說他不願輔佐當今聖天子,不如說他在等真正讓他青睞之人的現身。
他在等姬徹天的出現。
這是他們兄妹之間十餘年朝夕相處,不必言明的默契,外人無數種猜測謝蘊沉寂的真正原因,她卻不用試探,就知道兄長真正的心思在何方。
普通人尚且不願意叫人了解自己真正的內心所想,更何況是心有溝壑之人,然而這樣的話,卻也沒有讓謝蘊動容半分,
他停下腳步,回頭去看看著仿佛握住自己重要把柄,並為了聖天子而用這把柄來刺向自己的妹妹,也隻是輕輕一笑,說
“弦為知音動,馬為伯樂行,若無知音伯樂,種苗勤四季,桃李滿天下,做一個培育英才的教書先生,也是很不錯的選擇,有何不可呢。”
他轉身離去,聲音散落風中。
“小妹,早在你是太子妃的時候,我就已經給過他成為知音伯樂的機會,但你還記得那個時候,還是太子的姬徹雲,說了什麼嗎?”
謝怡姝愣在原地,看著兄長逐漸遠去的身影,竟再也說不出什麼勸說的話了,隻順著抬起頭看向空中的明月出神。
那個時候,姬徹雲同樣的怯懦卑微,卻又有成為皇太子的激動,想要親近自己,卻又不敢太過親近,於是便去討好兄長,又或者他也隻是單純的想要和謝氏未來的家主拉進關係而已,總而言之,每每見到兄長,倒是很殷勤的樣子。
某一日,謝蘊前來殿中拜訪,和姬徹雲下棋時閒聊,突然說
“聖上時日無多,太子殿下想過以後嗎?”
聖上分明還健在,他卻說出這樣好像期待聖上駕崩之後取而代之的話,這幾乎是等同謀逆了。
說出之後,便叫姬徹雲手下猛的一抖,撞翻了棋盒,無數雪白的棋子落入棋盤上,將一局棋徹底打亂,再沒有進行下去的可能了。
姬徹雲糾結又糾結,最後才無比惶恐的回答
“謝公子,是在開玩笑吧,這豈是我能肖想的事情,我出身卑微,實不堪大任,測出龍脈非我所願,成為太子亦是無奈之舉,我隻要能安穩度日,就十分滿足了,況父王雖身軀有恙,但有禦醫侍奉,且國師在側,必然能千秋萬代,壽命永昌。”
這樣的話,說來也算恪守本分,但謝蘊聽完卻隻是一笑,彈指將手中的棋子落入棋盤上,而後站了起來,說
“太子殿下說的不錯,是臣捷越失言,天色不早,臣告退了。”
說完之後,謝蘊便離開了,從那以後,姬徹雲卻再也無法多接近謝蘊半分。
那答案或許是太子應該說的答案,卻不是謝蘊想要的答案,他籌謀多年的計劃,需要的是同樣心懷磅礴之力的新君,卻不是自謙到了自卑的地步,連既定的事實也不敢演說出來的,“迫於無奈”才成為的太子。
謝怡姝緩緩站了起來,離開這座冰涼的庭院,她已經完全明白,就算她在這裡坐到露儘天明,百草枯敗,也不會得到任何的回應。
姬徹雲不是兄長的知音,聽不懂兄長的弦外之音,所以從一開始,兄長就沒有過要對姬徹雲施以援手的打算,自己來這一趟,本就是注定無功而返的行程。
庭院露重垂香影,屋舍塵深埋雅音。
昏暗屋舍之中,隻燃著一盞油燈,燈火下是一具白玉桐木琴,雕刻的精妙絕倫,奏響時有冷冷神韻,渺渺仙音,是當初的皇太子姬徹天所贈謝蘊生辰禮【天栽和露】。
但此刻琴藏盒中,伸手在琴盒上輕輕拂去,便沾染一手塵埃,因為太久沒有動過,所以上麵已經落滿了灰塵。
從廢太子逃出王都得一日,這具琴再未曾奏響,而從謝蘊告罪去冠,回到子百府之後,也再沒有彈奏過任何一道琴弦。
謝蘊走到窗前,抬頭看向窗外圓月,不知此刻有多少人同時看高空之月,其中又是否有他所期待的人呢。
明月照九州,所望各不同;
千種萬樣心,圓滿能幾人。
“皇後娘娘,您相信世上有神明嗎?”
謝怡姝倚在車廂之中,神思不定,在她心煩意亂,倍感絕望,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時,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透過幕簾,傳入耳中。
誰在說話?!
謝怡姝脊背一寒,猛地清醒過來,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車馬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而四周寂靜無聲,好像其他人都消失了一般。
難不成是遇到了劫匪?可劫匪又怎麼知道她是皇後,總不能是朝廷或者王宮之人,得知了她的行蹤,想要在此暗殺她吧。
第217章 三個替身
若不速之客想想要暗殺她, 可殺她又是為何呢……
謝怡姝想不通對方的來意,也不敢輕舉妄動,端坐在車廂之中, 屏氣凝神, 一動不動。
她想要以不變應萬變, 但對方也好像很有耐心,並不催促,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謝怡姝才小聲叫了侍女的名字, 卻無人回應。
開口詢問馬車為何不走,也得不到任何的回答,於是她隻好懷著忐忑的心情, 撥開了幕簾。
不知何時,天光大盛。
分明深夜,月光卻亮若白晝,她看到侍女與一眾侍從保持行走的姿態卻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好像陷入美夢之中。
而後謝怡姝似有感應一般, 朝天上看去。
銀白璀璨的光輝之中,渾身雪白的國師手持法杖,從天而落, 如雲紛紛, 似霧嫋嫋。
皇後下意識後退一步, 想要放下幕簾,避開眼前人, 可她的目光卻無法從眼前人身上移開,尤其在他說出那句話後。
國師站在馬車前方, 雪白的雙眸看向馬車中的皇後,聲音虛無縹緲
“如果皇後娘娘相信世有神明,那麼,您最迫切想要實現的期望,將於今夜得到滿足。”
神明……
皇後握緊了按住門框的手指,她遙遙望著眼前的雪白身影,輕聲說
“神明……能救聖上嗎?”
國師完美無缺的麵容微微一動,聲音平和,又帶著蠱惑的意味,絲絲縷縷,牽動皇後的心情。
“您若相信,神明自然無所不能,您若不信,一切不過虛空。”
皇後:……
她不該相信,甚至應該嗬斥他離開,然後放下幕簾與他隔絕。
可是她卻無法拒絕,在她前後與長公主和兄長處無功而返,最為絕望的時候,是眼前之人不請自來,竟然主動說能夠挽留聖天子的性命。
她如何不動心?
她仍清晰的記得兄長曾經教導她,世上從未有不求任何回報的相助,可她卻也無法說出拒絕的言語。
沉默良久之後,皇後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響起
“你為何要幫我?”
“因為我看到您無望的心。”
國師緩緩道。
在皇後迷茫的神色中,述說平靜卻帶有引誘的言語:
“若世上任何人都無法滿足您的祈願,也不願給你絲毫的希望,那能夠將你從絕望之中拯救出來的,唯有神明。而我自千萬裡之外檀州而來,是因神明感知天下人受困無望苦難之間,故叫我行走人間,超脫世人,早得所願,其中包括太後,先帝,也包括您。”
皇後道
“可是先帝還是死去了,而且太後她老人家……和您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國師卻開懷一笑,頂著皇後動搖的神色,聲音直達她的心間
“太後之命,若非有我,該亡當年廢太子遁逃之日,先帝之命,若非有我,也該早逝數月。”
皇後渾身一震,大腦發麻,竟再說不出一個字。
是了,太子遁逃當日,太後便昏死過去,太醫都已經下了絕命之言,太後卻又轉醒而來,那之後聖上之命也每每垂危,兄長也幾次推測聖上將亡,但聖上卻屢屢超出眾人預料,存活下來。
隻是天長地久,想要與天同壽,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若您真心想要聖上脫離如今的困境,我也同樣能夠做到,但前提是,您真心願意信服我。”
皇後極其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我……隻想殿下,能夠好好活著……如果你真能做到——”
如果這真的是唯一的方法,皇後看向國師,開口說
“就讓我一觀神明的力量。”
國師露出欣慰的笑容,朝她拂身而來,仿佛千萬重冰雪迎麵撲來。
皇後忍不住閉上眼睛,卻隻感覺到風在麵前散開,一點冰涼落在眉間,像是一滴水,或者一點冰。
她睜開眼睛,卻沒有任何國師的身影,月光晦暗不明,侍從探頭,疑惑地問
“娘娘怎麼了,可是有事吩咐?”
那道虛無縹緲的聲音仍在腦海中回響。
“那麼,如您所願。”
皇後收斂眉目,退回去了車廂內,淡淡說
“無事,繼續前行吧。”
車馬繼續粼粼前行,一路直到王宮,再無任何異常發生,好像此夜不過一場幻夢。
可皇後卻是應了國師的聲音,而國師答應了皇後的祈願,果然幫她實現了願望。
聖天子形容枯槁的身軀隨著被轉化的靈氣充盈體內,肉眼可見的充盈了起來。
但皇後卻無法如想象之中一樣開心起來。
正如長公主所言,隨著聖天子的狀態越發康健,那陣法中的冰雪卻越凝越重,透過些許的空動,影影綽綽間,能夠看到裡麵的那些還是少年的世子,麵無血色,幾乎快被凍成冰塊。
她心中有了後悔的意思,可眼前一切已經不是她能夠阻止的事情了。
難道諸位世子,當真要死在今日?
這一句話不僅陣外之人在心中問,同樣響徹陣法內所有人的耳朵之中。
被凍的瑟瑟發抖,幾乎所有人都在想真的要死在這裡,一片哭泣聲響起的時候,唯有煙生仍舊麵無表情的在陣法之中遊走,企圖找尋出破陣的法門。
這些人中,他修為最高,自然也不受冰雪侵蝕,至少目前還不至於影響他的言行,排行第二的便是趙回縵了,但也需要時刻去驅散爬上來的冰霜,稍不注意,便被攀上肌膚了。
但趙回縵心情還算不錯,看著其他人可憐兮兮的慘狀,甚至還能苦中作樂的說話,來讓其他人不要睡覺
“唉,早知道國師這麼沒人性,就讓替身來了。”
有人哆嗦著接話
“趙姐姐,你,你還準備了替身啊,那,那怎麼不讓替身來?”
鬱雲樂坐在煙生為他圈定的陣法中,一圈小劍不停遊走,像是水波,卻鋒利無比,散去所有試圖想要侵蝕他的冰霜,他龍脈受損無法修行,就算再怎麼不願意讓一個侍從來指揮自己,為了自己的小命,也隻能老實的聽煙生安排。
心中正鬱悶著,聽到這個問話,不由嗬嗬犯了一個白眼,涼涼道
“你白癡啊,她心高氣傲,自戀的很,怎麼可能讓彆人替她的身份?”
“沒想到表弟你這麼了解我,不過這語氣我很不喜歡,建議你撤回。”
趙回縵不認同的搖搖頭,看了一眼正忙著在陣法上落下一道道印記的煙生,知道他怕是想出了什麼應對的方法,心中便放鬆了一些,但卻也不好說出來,不然若最終沒找到方法,豈不是給人一場空歡喜。
於是趙回縵還是不動聲色的,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我來之前,父親曾說,此次入王都,必然危機重重,而父親隻我一個女兒,實在不忍我以身犯險,所以父親靜心選了三個人,想要替代我前來王都。”
不但有替身準備,竟然還有三個?!
眾人吃驚,趙回縵又道
“這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的貼身侍女,她對我的言行無比熟悉,若冒充我作為世女入都,不會露出破綻;第二個人,是一位旁係的少年,與我年紀相仿,王都隻說讓世子入京,沒講必須是各部龍王的親生兒女,父親沒有兒子,過繼子侄來為世子,也是十分充足的理由;第三個人,是大將軍盧庭的女兒,其武學天賦卓絕,若替我入了王都,縱然遇到危機,也能最大可能保全自身,全身而退。”
她陸陸續續將三名替身的身份說出,一時間讓人全都震驚不已,更能明白何為父母之計為之深遠,這三個人精挑細選,可以說每個人都能完美的發揮出替身的作用。
“但最後還是您親自來了。”
冷冷清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說出的是所有人沒問出口的疑惑。
趙回縵轉身抬頭,看到煙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後。
“……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嗎?”
趙回縵小聲腹誹了一句,又聳了聳肩,微微一笑,說
“是,我拒絕了父親的提議,我即是世女,他日繼承龍王位,承擔的便是州府的一切,沒道理危機在前,卻要旁人替我頂上的道理,我縱然死,也是以世女的身份死去。”
“以龍王的身份死,不是更好嗎?”
趙回縵:……
這是什麼話?!
趙回縵震驚了一會兒,才有些扭曲的理解煙生的意思——今天活下來,他日才能繼任龍王位,才可以是所謂以龍王的身份死……
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她有點不確定,但顯然煙生沒解釋的打算,他說完這句話後,目光從眼前這人身上略過一圈,而後將劍立在身前,不多時,便散出千萬道劍光。
那劍光將眾人身上的冰雪儘數削除,卻並沒有傷及分毫皮/肉。
眾人還在驚歎煙生絕妙的劍術時,就又聽到他冷淡的聲音響起
“不想死的話,按我說的做。”
這是找到能破陣的方法了?!
眾人一陣欣喜若狂,然後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煙生和他們說話的態度……不說禮儀之事,這也太沒有人情味了!
不過生死之際,隻要能出去,就算是罵他們也無所謂了,雖然煙生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罵人的樣子。
終於確切的聽到能夠出去的話,趙回縵的心也暫時回落,她看了一圈周圍人的神色,手中一甩,一條金黃色長鞭子便出現手中,她揉了揉肩膀,做好了運作靈氣的準備,便開口說
“好了,彆再想了,你們的腦袋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留著力氣運轉修為,不想死的話,諸位都來按照煙生的指示,儘力一博吧。”
第218章 破陣而出
煙生之修為, 自然算這些人之中的首位,但他說到底隻是區區一個侍從,這些人不一定會聽他的話。
但趙回縵不同, 世子之中, 她年歲最長, 修為最高,旁人自然信服聽從她, 況還有一個脾氣很不好的鬱雲樂在一旁幫腔,於此危難之際, 其餘人不好也想不起來去反駁什麼了。
比起來生死存亡,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即是要聽一個侍從的安排, 隻要能逃出去,那就聽吧。
但煙生其實對這群紈絝子弟的修為並不報什麼希望,隻不過他們都是身負龍脈,若拚力一擊……應該能破開這陣法。
就算隻破開一條縫隙,也足夠了。
隻是鬱雲樂站在原地,見安排了一圈, 都已經結束也不提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問
“我呢?”
煙生看了他一眼,淡聲說
“殿下安全最為重要。”
這樣說, 是基於他侍從的職責, 很是理所應當, 但趙回縵說的就很是直白了,她走過去捏了捏這位表弟的臉頰, 雖然極力想做出鄭重其事的表情,語重心長的語氣, 但笑眯眯的眼睛出賣了她玩笑的內心
“表弟,你好好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被靈氣傷到就是幫忙了。”
鬱雲樂:……
這和直白的說表弟你太弱了有什麼區彆!
此話一出,鬱雲樂臉色頓時一黑,其他人卻都忍不住想笑。
鬱雲樂對眼前一群嘲笑他的人怒目而視,但也隻能怒目而視。
誰讓他龍脈受損,與常人無疑,如果被靈氣傷到,那就是滅頂危機,救之甚難了。
這樣一番玩笑話,倒是讓緊張壓抑的氛圍輕鬆了一些。
交代完畢後,在等待諸位世子做準備的時候,趙回縵走到了煙生身邊,若無其事的說
“陣法破開之後,你立刻帶著他們離開,不要做任何停留,也不必擔心雪華光會追上,隻需破開前路便是。”
煙生聞言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立刻點頭答應,而是開口問道
“什麼叫做‘他們’?”
“他們就是他們,不包括我在內咯。”
趙回縵拂了拂衣袖,儘量以很輕鬆的語氣說
“總要有人斷後攔住國師大人的。”
煙生道
“我來。”
“不行,我可護不了這些人。”
趙回縵搖搖頭,帶著一些沒有壞意的調侃
“至於其他人嘛,都是養尊處優的世子,不要說我那個龍脈受損無法修行的表弟了,你應該也知道其他人的修為,能一力破開法陣,都是求之不易,想要他們留在最後抵擋住國師大人,那可是奢望了。”
煙生很無情的反問
“難道你就能夠抵擋住國師了嗎?”
趙回縵:……
“有沒有人說過……唉,你說話可真是一點也不委婉。”
趙回縵唉了一聲,說
“總是要試試的,怎樣也比彆人成功的幾率高些吧。”
她停頓了一下,又打量著煙生,饒有興趣的問
“怎麼,你擔心我啊?可是你的職責不是做好雲樂的侍從就可以了麼,何必在乎我的死活呢。”
但煙生冷冰冰的,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聞言,也很是乾脆的說
“那我也不必在乎其他世子的生命。”
“你——”
趙回縵搖搖頭,無奈的說
“你可真是一個怪人,真不知道你是有情還是無情了。”
煙生冷淡的說
“我沒有學過保護彆人。”
就當他是無情無義,不會在意彆人性命的人好了,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這麼放心的把其他人交給他手裡了。
趙回縵有些無奈,又有些祈求的說
“但你現在又不是刺客……是雲樂的侍從,你既然是要保護他的,以你的修為,那再多保護幾個人也沒差吧。拜托,就按我說的來吧,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煙生,我請求你,護住其他人的性命。”
煙生:……
煙生本就輕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縫隙,片刻之後,才將劍挽了一道劍花,涼聲道
“殿下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麼……
“還記得你問過我的那個問題嗎?”
趙回縵抱臂,支著下顎慢慢回憶道
“如果我的弟弟還在,我和他被迫逃亡途中,弟弟先我一步逃走怎麼辦——你問的時候我還覺得可笑,我是龍王之女,怎麼可能會淪落到逃命的地步呢,卻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快就真正來麵臨這個問題了。”
煙生心中一墜,幾乎怔在當場,手指無意識握緊,一種名為遺恨的情緒彌漫上來——
他不該流露出任何的情緒,不該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私心的。
趙回縵卻不知他心中翻騰驚濤駭浪,說完之後,便看向煙生,堅定的說道
“所以,儘情逃命吧,隻有你,表弟,還有其他人在內,你們安全的逃出去之後,我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義的。”
煙生扭頭看向眼前的少女,神情決斷一如很多年前……姐姐看向自己的神色。
像是積累多年的塵埃被大風吹開,無窮儘的塵灰撲麵而來,而被塵灰深深淹沒的少女一點點清晰的出現在自己麵前,將自己丟入到白鶴的背上,朝著自己大聲的喊道
“——你要活著!”
昔日昔人聲慢慢,今時今日仍新新。
煙生的神色有些飄忽,他喃喃道
“為什麼……”
趙回縵有些奇怪的看向他,沒聽清他在低聲說什麼話。
“你說什麼?”
煙生收回神思,輕聲道
“為什麼不問問……他們的意見呢,比起來獨自逃跑,應該更想和你共同進退吧。”
“重要嗎?”
趙回縵沒想到他竟然問這個問題,失笑道
“你們在我麵前都是弟弟,弟弟就應該聽姐姐的話,無條件服從,誰讓沒有早一點出生做哥哥呢,如果你們有人比我年長,卻不站出來承擔重任,那要被我罵死,但現在既然我是最大的,當然一切都要聽我的安排。”
她是早就做出這個決定了,那是煙生無法說服的決心。
“……我可以按照你說的來做,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煙生看向趙回縵,一字一句的話
“不要死。”
我會回來救你……
我想回去救你!
你要我活著,那麼你也不要死啊!
多少年夢裡重遊故地,想要把這一句話說出來,然而夢裡千萬次奔赴而去,得到的卻是驚醒之後的四顧茫然。
趙回縵不知他心中想起什麼,但卻也聽懂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於是放心下來,說
“好!”
煙生轉過身去,對上的是幾道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狹窄的空間之中,其他人也不是聾子。
卻也不敢搭話進來。
鬱雲樂倒是很有想提反對意見的勇氣,但是他才準備張口,就被趙回縵死亡凝視……於是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
趙回縵滿意的收回視線,看了一邊眼前的人,說
“你們想要報答我的話,那就全都給我拚命逃跑活下去,不要讓我的努力白費。”
眾人連忙點頭。
煙生的視線從他們身上略過,冷淡的說道
“陣法破開之後,隻管逃命,其餘不必多想,也不用你們出招應對任何危險,如果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人分心落下,那就等死好了,我沒什麼善心,不會為了一個人,而讓其他人也因為拖累而死,如果你們之間想要體現情深義重,那也可以儘情展示同日而死的風範,除卻世子殿下,你們的生死,全看你們自己在不在意。”
這是這些人認識煙生以來,聽他說過最多的話,清澈動聽的聲音像是冷冷琴弦,但說出的話卻讓人瑟瑟發抖,這一刻他不是身份低微侍從,而是殺戮無眼的刺客。
侍從的話當然會讓人生出叛逆的心,但刺客的話卻隻讓人拚命點頭,生怕被他落下。
確認所有人都聽明白之後,煙生看了一眼頭頂那隻花朵,而後立劍在前,厲聲道
“破陣——!”
刹那間五條龍脈齊齊而出,順著陣法之中的五條法線衝天而起,而在龍脈中央,另有一道劍氣直衝雲霄,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刺穿神照冰緋花的中央花心。
神照冰緋花下的法陣,雖然延伸出無數條法線,但其一共有十二條主要吸收靈氣的法線,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用十二個人順著主線倒衝回去,但現在他們隻有7個人,其中一個還沒有修為,於是隻好二者合一,勉勉強強,也夠用了。
畢竟龍脈本身,就已經遠超普通的法相修為了,更何況煙生所用劍法,那是大師兄傳承給他的劍譜,縱然隻得到大師兄兩三層的真傳,也足夠破陣了!
在一聲聲碎裂的聲音響起之後,整座陣法完全破碎,那隻巨大的神照冰緋花也被反噬飛向高空之外——
“跑——!”
煙生大喊,實際上不等他提醒,幾道身影已經快速的朝著宮門口的方向跑去,而沒有跑幾步,眼前便浮現出無數道人影攔路。
真的不做任何的抵抗嗎?
幾人心驚膽跳,極力壓製想要出招的心情,硬著頭皮朝前猛衝,在最近的一批人影落下之前,還沒有亮出武器,就先被一股力量掀飛。
而這些人隻感覺到眼前白光大盛,定睛去看,卻劍煙生硬生生用一道劍光從密密麻麻的人影中,為他們破開了一條暢通無阻的通道。
無數飛蝶縈繞諸位世子周圍,那似乎是最脆弱的生物,但在周圍的人影企圖撲麵而來攻擊的時候,最脆弱的飛蝶卻化作最鋒利的飛劍,朝著對方的喉嚨毫不猶豫的割去,一縷縷血霧片片飛濺,一道道身軀簌簌落下。
無數的飛蝶並不是煙生的法相,而是縱橫的劍氣。
第219章 無能之事
王都有壓製靈氣修為的陣法, 脫離王宮之後,諸位世子使不出龍脈法相,與廢人無異, 追殺他們的人雖然武藝高超, 卻也同樣用不出法相。
煙生當然也用不了法相, 運轉不了靈氣,但殺人之事, 憑借本能,已經足夠了。
他殺過許多修為比他更高的人, 十層靈台之下,若正麵對敵,他不一定能贏, 若暗殺之術,他卻已是巔峰。
而今撲麵而來無數的攔路之人,用暗殺之術似乎有些捉襟見肘,但他還有大師兄給他的劍譜。
是早已經預見今日的局麵,所以才會提前送了自己一本劍法浩蕩的劍譜麼?
煙生不能確定大師兄送自己劍譜是否有這層用意,但他將劍譜研讀通透時, 曾經做過一個夢。
他夢見了大師兄在竹林裡迎風起劍。
碧血閣附近的竹林,每每經過,都感覺陰森寒涼, 仿佛有鬼魅困在其中, 企圖拖人進去謀命。
可誰也不知道竹林裡是不是真的埋葬了什麼屍體, 畢竟碧血閣中最不缺的第一是刺客,第二就是失敗的刺客, 刺客是殺人無情的武器,失敗的刺客是再不會有任何感情的屍體。
可是夢裡鬱鬱蔥蔥的竹林, 卻絲毫沒有陰森晦暗的氛圍,那是明亮的白晝,仿佛看不到日光,竹林間落下絲絲縷縷的光輝,映照的竹林碧綠如玉,清透似水,風一陣陣的吹拂,簌簌枝葉聲,也如擊節而歌的管樂。
而大師兄一身淡綠的衣物,長發以一條青竹緞帶係在腦後,手中提著一隻青白相間的劍,合著風聲竹節,在竹林中演示劍招。
飛袖揚劍時,劍上盈盈透著綠竹綠水的光輝,在空中舞劍,如白鶴飛旋,如綠水揚波。
君子劍,自在風,和竹弄清影,放縱人間行。
大師兄演示完劍招後,在他還怔神之中,朝他徐徐走來,而後將劍放入他的手中,看著他,似乎又在看一片虛空。
“也許,你會是一名很好的劍客。”
煙生手裡一陣冰涼,讓他驀然醒來,卻已經是天色將明,黎明的寒風合著光輝透入窗紙,在桌案上落下一方模糊的光輝。
沒有竹林,也沒有大師兄。
低頭看去,枕邊安靜的躺著一隻劍,夢裡大師兄所用之劍,亦是世子滿足他的願望,送他的一隻劍。
劍柄裝飾綠玉,劍身一段雪白,日光下卻泛出陣陣綠色如水波一樣的輝光。
名叫【青玉枝】
劍譜是縱橫四海快哉風,劍是清露洗玉一直通,大師兄用劍演示的劍譜,也是君子之風,快意盎然,或許這也是大師兄對他的期望,希望他能做一名暢行日光下,縱橫九州氣的君子劍客。
可他注定做不了一名劍客,至少做不了大師兄那樣的劍客。
他學會了劍譜,也習慣了用劍的招式,但他不會君子之道,也不會保護彆人。
若真要讓他保護這些世子不被殺,那就殺掉企圖殺人的人。
一道道人影在自己麵前倒下,煙生感受到渾身血液無比暢快的流動起來,和鮮血共存,這才是他熟悉的感覺。
他的身形動如鬼魅,就連被蝴蝶劍光包圍在裡麵的世子們,努力睜大眼睛也無法看清他的動作,甚至懷疑有無數個煙生存在,不然為何無論是何方的蝴蝶劍被突破,在敵人的兵器刺入進來之前,煙生的劍都能提前一步穿透對方的喉嚨?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刺客麼?不,應該說是刺客中的聖天子才對吧,世子們聚在一起快步的往城門口移動,他們徹底放棄出手相助的準備,如果被困在陣法裡的時候,還有那麼一點要煙生承擔一切,他們卻什麼也不做的愧疚,此刻卻一點也不剩了——或者應該說,他們心中隻剩下震撼。
往城門口逃跑的路上,就算是鬱雲樂葉一言不發,其他人更不敢多有一絲一毫的動作,這一路被煙生殺出來的通道,他們無論多說什麼話,多有什麼動作,那都是給煙生找麻煩的存在,而不會幫助他一絲一毫。
他是天下無雙的刺客,論殺人的速度,誰也快不過他,然而他卻並不為此感到愉快。
因為他想殺的人殺不了,想保護的人護不住。
在到了城門前時,煙生忍不住回頭眺望。
王宮方向,高空之中,有金光大盛,有氣衝鬥牛。
他能夠如此順利的帶著這些世子突破重圍到達城門,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國師雪華光沒有追過來。
能在城中禁止使用修為靈氣的大陣壓製之下,強行開辟出一方可使用靈氣修為來運轉陣法的地方,雪華光的修為,隻會比想象中更加高深,而他沒有追來,是因為有人留下來攔住了他的路。
——
陣法破開的一瞬,國師雪華光已然飛入高空之中,避開迎麵而來的殺氣,而後又飄飄然回落,伸手扶起被陣法反噬,跌落下去的聖天子。
雪華光看向那些少年們遁逃的方向,在聖天子耳邊低聲說道
“聖上,您若不想反噬而死,現在要儘快以無上威儀鎮壓這些不聽話的世子們,若任由他們脫逃宮外……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聖天子姬徹雲隻驚恐的感覺原本如溪流一樣充盈體內的靈氣,此刻卻如奔湧從身軀內散去,無論他想怎麼阻止靈氣的流逝,卻全都無濟於事。
他在片刻之間容光煥發,又在一瞬間虛弱無比。
聽聞國師的話,姬徹雲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隻手足無措的回答
“可我……不會……”
他從來沒有學過任何的術法,也沒有進行過任何的修為,什麼無上威儀,他知曉這是天道給予聖天子的神法,可以無視承陽的鎮都禁靈大陣,來以滔天的神傳龍脈,鎮壓一切,命令一切。
可是那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聖天子,卻也隻是有人需要一個聖天子,所以推他上來了而已。
他平常連對彆人施法的嘗試都不敢,此刻驀然要他出手就要用這麼厲害的術法,他不知道要怎麼做,而且本能的懼怕,讓他也不敢出招。
他怕自己完全用不出來靈氣,也怕此神法用完後自己會立刻爆體而亡——他聽說過史上寥寥幾次先祖用此神法,無一不是出現難以應對的禍患,而用完之後,縱然沒有慘死當場,也活無幾天。
要用天道傳承的術法,總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的,可這代價,是他承擔不起的。
所以他不會,不能,也不敢真的應答國師的話。
雪華光低頭撇了一眼瑟縮的聖天子,略一蹙眉,複又伸展,仍是一派從容不迫,高深莫測的國師麵容
“那聖上真要反噬而亡了……聖上想要就此死去嗎?”
他當然不想死!
姬徹雲心中慌亂無比,一時情急,竟然脫口而出道
“你你……國師,你可以阻止他們的吧!”
說完之後,姬徹雲覺得自己心脈似乎停滯了一瞬,他從不敢命令國師做什麼事情,然而就在他以為國師會嘲諷自己的時候,國師卻隻是溫和的說
“聖上想要臣來對付這些叛臣麼?”
姬徹雲不知所措,唯有遲疑著點頭。
國師便微微一笑,伸手如拈花,那隻神照冰緋花落在他的麵前。
“既是如此,那就如您所願。”
國師彈指一揮,那隻神照冰緋花驀然伸出無數道絲線,朝著世子們遁逃的方向飛速流去,但卻卻見一道金色光輝如流影飛盾,金碧輝煌,炫目非凡。
所有的法線齊齊被這金黃色的屏障儘數擋下,一撞即而潰。
一時間此間地界,漫天遍地都是碎裂的靈光,與劈啪作響的光輝閃耀。
雷電之前,一道墨衣黃衫的身影翩然落下,抬起頭看向國師,一字一句的說道
“要不要如其所願,還需問過我的意見!”
“金龍部的世女殿下。”
雪華光看向眼前的少女,饒有興趣的詢問
“世女殿下,怎麼,他們留下了您獨自逃跑了嗎?”
趙回縵卻沒什麼好臉色給他看,一甩手中金燦燦的長鞭,冷冷道
“國師,少來挑撥離間,你的蠱惑之語,對我沒用。”
“看來殿下對我誤解頗深。”
雪華光對她如此直白的指責,也沒有絲毫變色,隻是著重看了一眼她手中金光閃閃的長鞭,若有所思道
“這似乎並非您的武器。”
以眼前這位殿下的修為,不可能擋的下他的招式,之所以能擋下自己的招式,而且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裡,是她手中的武器法力太過強橫。
那不是該存在人間界的武器,至少不是現在的人間該有的,而它也不該叫武器,或許稱為神器更為恰當。
趙回縵似乎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隱瞞的問題,徑直回答道
“這當然不是我的武器,此乃先祖承天所得,金光破空鞭!”
說話之間,便見其猛的一甩,黃金鞭一寸寸竟變得無比筆直,握在手中,劍指長空,如金鱗澄雲,仿佛立刻要破天而出。
雪華光眼中笑意更深,很是欣賞的觀看了一番這具神器,由衷讚歎道
“承蒙天道所賜神器,果真百聞不如一見,不過,這般貴重的神器,想來應該不能輕易挪動,殿下特地帶此物入王都,用心似乎並不單純。”
“不過是父親吩咐,有備無患而已。”
趙回縵盯著眼前一身雪白之人,又看他身側沉默不語形銷骨立的聖天子,冷哼一聲,甩了甩金鞭長劍,道
“現在看來,倒真是該慶幸帶上了這件神器,做了這一道防備,不然,吾等真要死在國師你的手中了。”
第220章 以卵擊石
趙回縵說的很是淡定, 但事實上,她現在仍覺得手在顫抖,心脈跳動的飛快。
她的內心, 遠不如表麵上那麼淡定。
這件神器的威力比她想象之中更為巨大, 引動天雷時她幾乎感覺自己完全控製不了這件神器……那好像也真的不是她在引動神器, 擋下國師的招式,而是有人替她操縱了這件神器一樣。
當然, 這種感覺,她是不可能說出來給國師知道的。
“這話卻是錯了。”
雪華光聽完她的話, 輕輕搖頭,說道
“你們不破陣法,聖上靈脈得以補充, 你們也不會死,但你們卻非要強行破陣,如此,聖上受陣法反噬,若無龍脈接換,則必死無疑, 你說,該不該讓你們接受不聽話擅自破陣的懲罰呢。”
趙回縵;……
趙回縵愣了一瞬,而後才慢慢說
“所以國師是想說, 聖天子若因反噬亡於今日, 皆是我等之故, 和國師大人你並無關係咯?”
雪華光道
“至少非吾所願。”
趙回縵:……
難道這是我想要看到的事情嗎?
龍脈對龍王部之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她不信國師想不到這一點, 也不信國師會猜不到他們要強行破陣的念頭。
他們若不破陣,那龍脈受損, 當然不至於死,可至少包括她在內的六州世子,卻也就此斷絕修行之路,拖著一身殘廢龍脈回去,不要說還能不能繼續做世子,縱然能繼任龍王部,那也是肉眼可見的力不從心,而隻怕要連累整個州府都要萎靡不振!
可他們若破陣……便如現下一般,是致聖天子與死地,這是毋庸置疑的謀害聖天子性命之罪,甚至比當年紫龍部若有似無的謀逆之心更加不可饒恕,同樣是他們不能夠承擔的起的。
這是國師的謀略,國師並不介意趙回縵猜出來這些東西,因為這是無解之局,明白了也沒有用。
至少對如今的趙回縵而言,想不出應對的辦法。
趙回縵咬了咬牙,於是索性道
“人都跑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國師大人不會以為我會因此愧疚萬分,幫您把其他人叫回來贖罪吧!”
國師微微一笑,說
“您不是還留在這裡麼?我以為殿下獨自留下,是做好了要為其餘世子犧牲的準備,正想讚歎殿下您一句大義凜然,身先士卒。”
這樣想的,顯然不是國師一人,而就連趙回縵自己,也做好了很大概率不能活著出城的準備,但她所想的是力戰而死,卻不是以這種方式去死。
趙回縵慢吞吞的說
“我可沒想過以命換命。”
國師道
“現在您可以想了,殿下若願意主動獻命,吾等可替殿下傳送遺言遺物回去故地,且可昭明天下,殿下為大義而死,逃亡的那些世子,想來都會記住您為他們而死的奉獻,而這樣大的恩情,想來也能讓金龍部一躍諸龍部之上。”
她主動留下來,不是為了讓彆人虧欠她,虧欠金龍部的。
趙回縵眼睛跳動,總覺得國師說的這番話裡有很大的陷阱,她盯著國師,一字一句的說
“我不願意獻命。”
“回答錯了。”
國師並不在意她的答案,聞言也隻是道
“世女殿下惜命,乃人之常情,但我既然身為國師,自然是忠於聖上,完成聖上的吩咐。”
聖上的吩咐是什麼?
趙回縵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聖上也不想反噬而亡,想要那些世子們的命,可世子們此刻大概都已經逃出王都,那能被取下性命的……唯有自己!
趙回縵神色一淩,立刻握緊手中神器,便想先下手為強。
可她竟然無法動彈一絲一毫,垂眸看去,鞭子上不知何時已經纏繞無數的絲線,她想要運功,卻靈氣停滯,不要說運轉武器,甚至連動動手指都無法做到。
雪華光虛無縹緲的聲音傳入耳中
“殿下當真以為,憑借一柄神兵利器,就能阻攔一切了麼?”
所謂神兵利器,在修為高深的人手中,自然威力無比,但在修為低微的人手中,卻是要被覬覦的寶物。
趙回縵的修為在同齡人之中當然算不上低微,但在國師麵前,卻還很不夠看。
那是如天塹的差距!
雪華光能被她攔下一擊,不過是因為沒有防備,但知曉了她的底牌,也就無所畏懼了。
陣法再次重啟,卻是直接連接了趙回縵與姬徹雲二人,一縷縷的靈氣源源不斷的從趙回縵體內抽走,通過神照冰緋花,流入到姬徹雲的體內。
那是源自靈台的龍脈靈氣,一旦被抽取殆儘,靈台枯竭,趙回縵也就沒活的可能了,國師是真的要她死!
而耳中不知何時響起接連不斷的鈴聲,讓趙回縵神思恍惚,她心中警鈴大作 ,猛地一咬牙尖,立刻神思回籠,在那聲音再次侵襲她的思緒,而靈台靈氣以不可遏製的速度抽走時,趙回縵猛地大喊
“王都之外百裡,有我所帶八百先鋒將士隨時攻入王都,雁州境內,有十萬精兵隨時可發,我今日若死,八百先鋒即可便攻入王都,雁州十萬精兵也會入都勤王,國師大人,今日我死,他日你也必死無疑,你真要賭嗎?!”
體內靈氣的流逝驀然變慢,看來國師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趙回縵心脈劇烈跳動,她死死盯著國師,身前項圈內的玉石淩然生輝,這是她出發前和父親的約定,若她在王都遭逢不測,必然是因為王都出現蒙蔽君心的禍害,且王都已經無人能夠製止禍患的蔓延,那麼,身為龍王部,就必須要做好勤王的準備了。
她隻需要用一點擊碎玉石,父親便會立刻感應到,而後帶兵前來承陽清君側。
“殿下此話是想要威脅我?”
雪華光打量了趙回縵片刻,才若有所思道
“竟然已經做好發兵王都得準備,怎麼,金龍部果然是要謀逆,想要違抗天命麼?”
趙回縵冷笑一聲,道
“我父親沒教過我,要用我的命去換聖天子的命,若聖上遭逢危難,我為聖上祛除禍患,自然萬死不辭,可絕不是今日這般用我的命來為聖上續命,若聖天子今日反噬而亡,那是聖天子命該如此,若強行借靈續命,豈不也是違抗天命?”
“世女殿下,果真口才了得,不過——要怎樣選擇,還是要看聖上的意見。”
雪華光看向身側的聖天子,漫聲道
“聖上,你看,九州龍王部的翅膀已經豐滿太久了,他們不願意再受王都得束縛,也並不在您的生死,身為聖天子的您,要心軟的放過眼前的叛臣賊子麼?”
“我……”
姬徹雲心亂如麻,驀然被提問到,更是一陣哆嗦,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方才是通過陣法來將諸位世子的修為灌注在他體內,他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他隻是小小的借世子們的龍脈而已,可如今卻要他直接說要不要為了自己活下去,而讓眼前這名少女送死,他卻決然說不出來。
可若說放過她……姬徹雲竟然發現,自己也無法狠心做出這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