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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警官聽得頻頻搖頭,又表揚尚揚的敏銳和機警,道:“多虧是你問出來了,難怪每件事都繞不開他,這就合理了。”

並道:“其實我們一直都有點懷疑他早就知情。夜裡你說要在這裡問話,我們還有點擔心你麵對老同學會不會心軟,是小金打包票說你沒問題,他說你隻會被女的騙。”

他並不是“打小報告”,是覺得這事有點年輕人才有的可愛,說完自己先笑了。

尚揚其實不喜歡聽這話,但也不好說什麼,心裡把金旭痛罵了一頓,能當老鷹了不起了?竟敢背後說本小羊壞話,等見麵就咩咩大叫地罵死他。

回到單位,已經早上七點多了,吳警官直接上樓去,連環案件的收尾工作還挺多。

尚揚不是辦案人員,雖然心裡記掛著,也自覺不好跟上去,轉而回了趟家,先遛了狗,又衝了個澡,看時間差不多,打起精神去上班。

剛去打了杯咖啡,還沒打好,杜副所長風風火火來叫他:“尚主任!快!刑偵局叫你過去!”

尚揚腦子沒轉過來,站在咖啡機前小雞啄米,遲鈍地:“嗯?”

老杜道:“通宵沒睡嗎?那邊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有個什麼案子,你提供了重大線索,現在要開簡報會,讓你過去參會。”

尚揚醒了,拔腿就走,老杜提醒他:“咖啡!彆浪費!”

他又忙轉回來要端走咖啡,被老杜一把按住肩,痛心疾首道:“看你這濃眉大眼的,怎麼偷偷背著我們立功啊?”

尚揚:“……”

“快去吧。”老杜又笑起來,道,“回來記得明天內參會上你還要發言,彆被助手帶壞了,不務研究員的正業。”

“知道了!”尚揚端著咖啡,一陣風走了。

這場簡報會是向局裡領導彙報這一係列連環案的進展,但尚揚進來後,發現金旭並不在,吳警官悄聲告訴他:“小金去市局審主犯了。”

尚揚詫異道:“怎麼讓他審?”

“他的審訊技巧有點名氣的。”吳警官道,“也不是他一個人,局裡和市局都有人在。”

局裡幾位領導落座,簡報會正式開始,窗簾拉上,室內燈光調暗,大屏幕上,視頻接通了涉案地點:包括廣東省廳、廣州市局以及市轄兩個區、深圳市局及案發地所在區的數位公安部門負責人。

各方經過連續幾個晝夜的鏖戰,在今天淩晨,這起由北到南的重大連環投毒、殺人案件,正式全線告破。

諸位負責人一一向局領導彙報各自轄區所發案件的偵破情況——

廣州花都區,會計師汞中毒案:

會計師自己提供的幾位有動機謀害他的人選,經由警方調查,都能排除作案嫌疑,在深入調查後,反而是會計師那位看似無作案嫌疑的小女朋友,被鎖定在了警方的嫌疑人名單,隻是證據欠缺,且動機不明。

與此同時,刑偵局反向提供了線索,“某位同事”通過會計師微博數年前的遺跡,認為會計師大概率是個深櫃男同,當地警方順著這條線索摸排下去,找到了“某位同事”指出的那位年輕男同作證,在人證麵前,會計師承認自己的性取向,追究年輕女研究生並談婚論嫁隻是為了騙婚並“借腹生子”,並且在此之前,曾經去過不法機構想要“下單”一個自己的兒子,花了接近一百萬還說保男孩,結果那機構卷款跑了,後來他索性把心一橫,“騙”個老婆回來生孩子,既省錢,還能全程見證孩子的孕育和出生。

這樣一來,女友的作案動機就變得明確而充分,警方起初懷疑,她很有可能知道男方“騙婚”後,因愛生恨,痛下殺手。

然而警方正式傳喚女友時,女友毫無抵抗,主動全盤招供,但她的作案動機與警方的猜測全然不同。

兩年前,她讀研究生一年級時,同寢室的另一個女生的家人生了病急需用錢,學校組織了捐款,也參與了各種網絡籌款,但對於大病來說,始終杯水車薪,同為室友的大家看在眼裡,替她著急但又愛莫能助。有一天,她在學校圖書館的洗手池邊撿到一張“有償捐卵”的廣告卡片,回到寢室後,隨手放在了桌上,被那位室友看到並打了上麵的電話,對方得知“賣家”二十出頭還是名校研究生,當即承諾捐一次卵能給到三到五萬的報酬,如果肯手持學生證拍攝正麵視頻,報酬會更高。

室友很快通過了對方的“麵試”,第一次“捐卵”拿到了六萬五千塊的“愛心費”,回來後腰痛到站不起來,寢室裡的年輕女孩們聽她描述了取卵過程,都嚇壞了,勸她不要再去了,可是她真的缺錢,不久後她去了第二次,出了“醫療事故”,再也沒能回來。

這從此成了整個寢室人的心病,特彆撿回卡片的、這起投毒案的嫌疑人,她把這一切歸咎於自己撿回來的那張卡片,認為是自己的年輕無知和“手賤”,才間接害死了室友。

她學的也是財會專業,實習時故意接近會計師,表現出自己很好追、愛慕有錢精英的蠢白模樣,然後與會計師戀愛,答應會計師的求婚,一步步接近會計師,最後給這人下毒,都是因為這個男的,就是當初看過室友手持學生證全身視頻,對“高質量卵妹”非常滿意,下單購買室友卵子的買家之一。

對方同事彙報期間,尚揚聯想到了什麼,低聲問吳警官:“這案子就是你那時跟進的那一起嗎?”

“對。”吳警官道,“現在小金他們正在審的、教唆這女孩以及其他案件嫌疑人的那個幕後主使,就是當時負責這案件的檢察官。在這案子後不久,他就辭職,去當律師了。”

尚揚:“……”

屏幕上,深圳警方正在彙報關於女拆二代降血糖藥致死案的相關情況:

女死者身邊唯二有作案機會的,隻有她剛談戀愛幾個月的男友,和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

起初警方更多懷疑她的男友,二人認識和戀愛的時間較短,並且該男友有些“海王”的嫌疑,同時還與其他女生關係曖昧不清,死者性格非常強硬,在家裡和在外都是說一不二,凡事不順她的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何時何地,都要把破壞她心情的人和事撕個稀巴爛。

因而不排除男友有了新歡,想要擺脫女死者,但不敢主動提出分手,索性下藥殺害對方的可能。

但經過層層深入的調查,發現男友有咖啡因過敏症,不能喝咖啡,甚至聞到或皮膚接觸到咖啡製品都會生出急性蕁麻疹,如果是他在咖啡機裡下毒,案發時應該有過敏症狀,但他並沒有。

那就隻剩下了閨蜜,閨蜜剛開始抵死不認,反複強調她與女死者關係很好,親如姐妹,怎麼可能對她有殺心?但是警方拿出了她發在某app上的“吐黑泥”帖,在帖子中,她講了初中時因為家裡條件不好長得難看性格孤僻,被拆二代死者帶頭霸淩的經過,後來她拿了全獎出國讀書,數年後學成歸國,和死者巧遇重逢,她那一瞬間頭發都立起來了,死者竟然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和她打招呼,對彆人自豪地介紹她說“麻省的學霸,是我發小,我們從小關係就很好的”。

這麼多年了,也許這人已經改好了吧,自己也不應當沉湎在過去的暗黑回憶裡,試著忘記吧。懷著這樣的想法,她與死者建立了正常的交往,死者對她也算是很不錯,兩人一度真的成了閨蜜。

這一切在某一天徹底崩塌,當時和前任男友如膠似漆的死者,非常煩躁地告訴她一件最近的煩惱,那時的男友是個“大叔”,想結婚要小孩,死者不想生怕身材走樣,又不舍得和男友分手,於是提出去機構“預訂”個孩子,也這麼做了,現在機構失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讓她感到憤怒的是,死者的煩惱不是因為機構失聯,孩子丟了,而是因為當時錢是男女各出一半,現在兩人互相指責,估計要分手,錢要不回來了,至於孩子?都要分手了,誰還要想要他的孩子?

她那時忍不住問死者,你不是總以女權主義者自居嗎?那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死者絲毫不在意地回答她,我有錢漂亮還獨立,這還不夠女權嗎?要什麼自行車?

她毒殺死者的動機在那一瞬間被點燃了,這許多年,這個人從沒變過,當年如何霸淩貧窮的、不漂亮的、性格不夠好的她,現在就在如何“霸淩”那些沒錢的、無知的、被蒙蔽而待宰的代媽和卵妹。

第67章

之後輪到了井軒前男友的中毒案, 這其中的案情,尚揚之前已聽吳警官簡述過,up主簽約工作室的商務公關, 出於嫉妒心而用摻入毒物的“假藥”替換了up主在服用的保健藥, 最終導致up主慢性中毒而死。

彙報到這裡, 廣東省廳的罪案專家針對本省內的連環案先做了一個初步小結:

發生在廣東的這三起案件中, 三名嫌疑人對三名被害人的原始心理,本身就有著由各自經曆所帶來的仇視, 這種仇視原本並不足以讓他們選擇犯罪殺人。

是這一連串案件的幕後主使者, 為了完成自己的犯罪目標,經過謹慎的觀察和物色, 最終選中了這三名嫌疑人, 通過語言挑唆、心理暗示、傳授犯罪方法等一係列舉動, 讓這三者成為了主使者的“執行人”。

每一樁案件背後都是本來可以避免的悲劇。

尚揚心內五味雜陳, 同時也隱約為正在審訊主使者的金旭捏了把汗,這個主使者布局近兩年,選中的嫌疑人無一不是高學曆,其中更有公關這種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人精, 最終都被主使者利用,可見此人相當擅長洗腦, 必然是巧舌如簧,心理素質極佳,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此時屏幕的一側, 把連環案幕後主使的資料投屏在了上麵。

這人比尚揚以為的要年輕很多, 剛過三十五周歲, 相貌堂堂, 劍眉星目, 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也在情理之中,這樣的顏值,特彆是端方凜然的氣質,才更容易讓“執行人”們產生信任感,繼而認為他們這個團夥在這樣一個“領袖”的帶領下,執行的是正義。

這個名叫方誠的嫌疑人,還是位刑法學博士,在廣州某檢察院工作了近三年,吳警官經手的那起“非法行醫”致死案移交檢察機關後,方誠恰是此案的主辦檢察官,而在此案經由法院審理宣判,正式結案後一個多月,方誠便從檢察院辭了職,改行去了律所工作。

省廳專家的彙報還在進行中:

離開檢察院後一年多的時間裡,方誠即先後選中了針對會計師、拆二代、up主的“執行人”,並與“執行人”們一一接觸,完成這一係列的殺人預布局。

之所以選中這三個被害人,經過警方向檢察機關求證,可知是因為這三人的相關資料,在方誠偵辦那起案件過程時,曾在不法機構的“客戶檔案”裡看到過。

按照方誠的行動軌跡和時間來看,在安排好三起投毒案以後,去年冬天,他來到北京,顯然是為了殺人名單上的第四個目標。

“現在的一個問題是,”屏幕上的對方道,“我們分析他的進一步舉動,認為他的真正目標應該是機構客戶之一的井軒,而非已死的外賣員。”

方誠已經落網,他殺害外賣員的動機為何,要看市局那邊對他的審訊結果。

最後,在會議現場的市局代表,針對外賣員被殺案截止目前的調查結果,做了初步彙報:

首都警方在案發後就鎖定了井軒的司機,案發時這人剛好就開了井軒的車,到案發地附近的4s店保養車,這種行為已然過於巧合。而在應對警察問話時,司機的回答雖然滴水不漏,但還是讓老偵查員們察覺到了破綻。

雇員給老板惹了這麼大麻煩,差點讓老板被當成故意殺人案的真凶,司機竟然絲毫不慌,既不怕老板真被誣陷,也不怕老板因此找他麻煩,做筆錄時的言辭更像是提前做過準備,這種種異常,都不合常理。

而案發時,司機人在4s店裡,店裡的員工和監控都能作證,行凶的不可能是司機,司機很可能隻是幫助真凶拿到井軒的指紋,再把車輛駛過案發地附近,引導警方通過車牌號懷疑井軒,再去核查井軒的指紋。

在調查過司機近期有過聯係或交往的人後,警方排除了幾個錯誤選項,發現了和司機本該沒有交集的,也符合作案人特征的,律師方誠。

同時警方也著手布控對司機進行了監視和監聽,司機剛開始還沉得住氣,一副該乾什麼乾什麼的模樣,直到三天後,井軒毫無預兆地電話通知他不用上班了,電話中語氣冷漠生硬,司機本就緊張擔心東窗事發,被井軒的態度搞得心裡更是沒了底,生了跑路的心思,深夜裡按捺不住聯係了方誠,要求方誠借他點錢,說他想回老家避避風頭。

司機並不知道井軒當時已決意殉情。他為井軒工作兩年半,幾乎全年午休,二十四小時待命,可以稱得上愛崗敬業了,做私人司機的,總能見識到老板私下裡的真實麵目,接觸的時間越久,井軒禮貌外表下的傲慢與蔑視越藏不住,司機心知肚明也都要裝作看不出,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賺錢養家,這不寒磣。隻是偶爾也會心生不平,他當司機十來年,開過的裡程數足夠能繞地球十幾圈,可是賺到的所有工錢獎金加在一起,還買不了老板的一塊表,而這種表,老板有一抽屜。

人的負麵情緒日積月累,會變成炸藥桶,是需要一個出口,需要找到一個合理宣泄的途徑,但他遇到了方誠,被方誠引導並利誘,走上一個錯誤的方向,成了方誠栽贓、殺人的幫凶。

這個方誠,還挺因地製宜,很講方式方法,像前麵那三個嫌疑人,能被他利用心理問題做文章的最好,像司機這樣仇富且貪點小錢,他對司機的手段就是雙管齊下。

不知道金警官那邊怎麼樣,能不能拿下這老謀深算的嫌疑人?尚揚心裡想道。

與此同時,市局某一間審訊室裡,金警官和市局、刑偵局幾位同事一起,正對連環案的主謀進行聯合審訊。

令人意外的是,方誠本人對於教唆殺人和殺人,全都供認不諱,他隻是惋惜,警方對於網絡和現實的信息擴散,竟然做到了嚴防死守,比兩年前他還在體製內時的技術層麵高明了不少。雖然他也通過虛擬ip試圖在網上放“料”,卻因為敏感詞被迅速捕捉,進而屏蔽、限流、限製閱讀甚至不予顯示,最終沒能達到他想要的輿論效果。

——他確實就是想要通過這一係列案件,引發網友和群眾對這種事件的前所未有的高度關注。

以嫌疑人的身份受審,他的態度卻不像是個嫌疑人,十分從容淡定,回答問題時配合得像在麵試,似乎是他早已想到了自己會有這一天,並且對自己即將接受何種審判,也全然不以為意——一位刑法學博士,他很可能比在座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係列犯罪行為,會得到什麼樣的刑罰。

“兩年前,我主辦那起女研究生的案件,最後法院判下來,隻有做手術的醫生和中介被判了刑,其他人竟然都沒事。”

“我用儘我畢生所學,想要的就是替死者討個公平公道,最後發現,我所學過的每一條刑法條例,統統做不到。”

“……”

“我知道你們想說,法治建設需要過程,未來會越來越好,可是現在的我們,就活該不夠好嗎?”

“我隻是想為我心中的公平正義,做些什麼,哪怕粉身碎骨,肝腦塗地,我也不會後悔。”

他的話並非無法反駁,任何公平與正義,在以犯罪做籌碼來交換的那一刻,換回來的就再也不是公平和正義。

但同時,在場眾人也並非不能理解方誠,每一個執法者都曾在某一個時刻,曾經產生過與方誠類似的疑惑。隻是此時在場的大家已跨了這道關卡,它像一道試煉,考驗著信仰和信念,跨過去,向前追尋,隻要腳步不停,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有意義,倘若停下,倘若無所作為,不僅是現在的我們“活該”,未來的我們也將一無所有。

這個坎,翻越了就是試煉,是寶貴經驗和精神財富,沒能越過去,屠龍者就變成了惡龍。

方誠淪落為惡龍,令人惋惜,他此時的狀態,卻帶著一種英雄般的自豪。

在回答完他如何使得井軒的司機同意套取井軒的指紋,協助他完成這起栽贓後,他還反問起了警官們:“我可以確認案發現場那間屋子,被我清理得很乾淨,我當天偽裝成一個外賣員進入了死者租住的民房,進房間時還特意戴了鞋套和手套,怕不小心掉落頭發,偷窺下還多戴了一層浴帽。請問,你們在現場發現了什麼,能指證我到過現場嗎?”

金旭坐在一行審訊人員的最邊上,他在謹慎觀察方誠的同時,發現方誠似乎也在巡視著、觀察著現場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這令他心裡升起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因為證據確鑿,警方也無須在嫌疑人麵前遮掩,市局一位警官道:“你記得那天你上樓和下樓時,樓道裡有什麼不同嗎?”

方誠稍作思索,立即便恍然道:“打翻的盒飯……看來我在樓道圍欄下的死角,不小心留下了腳印。”

他從前是個刑事檢察官,在偵查這事上,他的內行程度不亞於普通偵查員,反偵察水平也高於大多數犯罪分子,偽裝成外賣員進入案發地片區,到作案後離開,在附近大型商場的監控死角裡徹底換裝,甚至改變了前後的走路姿勢,全程在攝像頭裡沒有留下任何能指向他身份的線索。

市局派出偵辦此案的偵查員們對案發現場進行了數次地毯式搜索,房間內自不必說,就如同方誠所言,他打掃得很乾淨。那民房租客雜亂,人來人往,除死者居住的房間內,外部環境在死者死亡到屍體被發現的三天內,早已破壞殆儘。

方誠上樓後,進入房間內行凶的時間段裡,民房的另一位租客在樓道裡不慎打翻了盒飯。行凶後的方誠留下井軒的指紋、打掃乾淨自己的痕跡,逃離現場,出門後為了不引人注意,摘掉了鞋套,但下樓時,為了不踩到潑灑在樓梯的盒飯,一跨步,在樓梯靠近圍欄處的最邊緣踩了一腳,跨過了那一灘臟東西,但也在無人打掃的那處死角的灰塵上留下了肉眼不易察覺的腳印。他走後,打翻盒飯的租客怕房東來了看見又吵吵嚷嚷,又拿了衛生工具把垃圾胡亂收拾乾淨,沒了臟汙,旁人正常走中間,輕易不會踩到邊角上,因而方誠踩下的那一腳印,幾天後也沒被新腳印覆蓋。

這成了能證明方誠到過案發現場的決定性證據。

“今天早上,我們在你家裡找到了你藏匿起來的偽裝外賣員的服裝,”警官拿起物證照片,道,“還有你勒死死者用的釣魚線,你為什麼不處理掉?”

方誠的表情空白了幾秒,才道:“嗯,忘了。”

這幾秒,與他進入審訊室以來的從容,有著細微的不同。

金旭觀察著這人,心裡不由得想起,這事要是尚揚在就好了,對付這種“正義理論家”,該讓尚主任來,用魔法打敗魔法。

警官道:“你為什麼殺掉外賣員?你的殺人目標有沒有井軒?”

方誠道:“殺不了井軒,試過了,沒有接近他的機會,他在外麵甚至都不隨便喝水和吃飯。司機的膽子不大,讓他誣陷井軒他還敢試一試,讓他下手殺人,他沒這膽子。”

“你殺害外賣員,就是想讓我們去調查井軒?”警官沒感情地問道。

“一半吧。”方誠道,“另一半……因為外賣員讓他老婆去做代媽。”

警官道:“但我們了解到的情況,外賣員並不同意她去。”

方誠道:“同不同意不是關鍵,關鍵是他不需付出分毫,就能得利。”

一眾警官沉默片刻,審訊前,包括金旭在內參與審訊的幾人就討論過,外賣員和其他人有著顯著不同,選擇這幾名死者,難道是為了覆蓋不法產業鏈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方誠這時的回答,倒像是坐實了這一點。

“你真的想殺他嗎?”從審訊開始,還沒說過的話金旭,驀然開口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周圍警官們未動聲色,但也摸不清楚這個“新人”的路數。

方誠轉過頭看向坐在最邊上的金旭,卻沒正麵回答,而是道:“我不是已經殺了?”

金旭道:“或者換個問法,在殺他以後,你後悔過嗎?”

方誠麵無表情,說:“我對我做過的所有事都不後悔,我是為了心中的公平正義。”

“你心中的公義?”金旭道,“就是把每天送外賣超十四五個小時,住月租不到一千塊的民房,午飯是榨菜就饅頭,生活在社會最底層,賺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但還是給沒自己血緣的小孩吃進口奶粉的農民工,活活勒死。”

方誠:“……”

奶粉罐就擺在案發那間屋子的桌角,開袋的榨菜和幾個饅頭也擺在旁邊。方誠入室殺人並打掃現場,他不會沒看到。

他剛才提起外賣員那一瞬即逝的空白茫然,金旭推斷那是他在殺害外賣員後、發現與自己想象中不一樣,而產生過的一絲悔意。

金旭接著道:“他老婆跑回老家,被當地警方抓到,因為她想賣掉那小孩,現在在看守所待著。昨晚她向警察坦白,她因為不能去做工,覺得那嬰兒是拖油瓶,看嬰兒不順眼,動輒打罵,是她老公護著孩子,這是導致這對夫妻總是吵架打架的重要原因。”

方誠的眼神似有波動。

“你的後悔是對的,”金旭道,“因為你殺了一個不該死的人,他一沒要求老婆去做代媽,二沒從這事裡得到過一分錢,三還倒貼了不少,最後,還把命也搭了進去。”

方誠被卡在手銬圈裡的手,隨著金旭的話,握緊了審訊椅前的小桌板。

金旭道:“彆活在你的英雄夢裡了,醒醒,裝睡沒用,你知道自己殺錯了人。”

方誠許久未再說話。

在殺害外賣員後,他觀察四周環境,就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能選錯了一個被害對象,逃離現場時才會心慌意亂,百密一疏地留下那個腳印。

在長達兩年的犯罪籌備和自我催眠中,方誠放下了手中的正義長劍,誘使彆人犯罪的同時,自己也被自以為是的“正義”所蒙蔽,屠戮無辜,明知錯了,也還要一味地自欺欺人。

金旭的話擊碎了他的幻覺,他再不能騙自己,他還是一個“英雄”。

他驀然抬起頭,眼神裡有些陰冷與嘲諷,望著金旭道:“金警官,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午休時間,開了一上午會的尚揚趴在自己辦公桌上補覺,夢裡一個命案接一個命案,一個賽一個人間慘劇,他拚命想醒過來,卻像鬼壓床一樣醒不過來,掙紮許久,他才噔一下直起身,總算掙脫了罪案噩夢,額頭上一層冷汗,剛以手背撫了下,馬上愣住。

旁邊兩人位的待客沙發上,有個體型過大和小沙發不太適配的男的,委屈巴拉地蜷縮在那裡躺著睡覺。

這麼快就審完了!尚揚大喜過望,快步上前,也朝那沙發上一撲,力圖把人鬨醒,道:“睡什麼睡!給我講講老鷹隊怎麼立大功!快讓我聽聽!”

金旭眼睛都沒睜開,準確地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低聲道:“就睡一會兒,困。”

尚揚抓著他的手拉下來,維持著原本姿勢不動,近距離伏在他身前,雙眼一眨不眨地看他睡覺,發現自己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得跳。

“你一直看著我乾什麼?”金旭像感覺到了,不睡了,張開眼,視線向下看著尚揚的臉。

“等你醒……”尚揚本想說想聽他講案子,話到嘴邊又決定實話實說,“我有點想你。”

其實隻是半天沒見,一兩天沒顧上親熱,感覺像半輩子沒碰過對方了。

“過來點,我親親你。”金旭道,還想告訴他,自己剛進來時把門反鎖了的,還沒說出來,尚揚已經跟伊麗莎白似的,一口就咬了上來。

誰要是此時真進來,必定得打抱不平一句:你們兩個大男人就放過這嬌弱的小沙發吧。

第68章 終章

兩個男的親來親去, 也都不困了,但隻親了片刻,也沒敢再繼續親下去, 撩撥出火花來, 在辦公室裡亂來哪裡像話, 最後就還是較為文明地摟在一起說說話罷了。

午休時間結束, 他倆還得各自工作,尚揚為明天內參會上的發言做最後的準備, 金旭到刑偵局參與一下結案報告。

不過有一點, 兩人心裡都明白,這案子倘若有後續表彰、立功受獎, 也很難有金旭的份。

“好好乾, 以後機會還多得是。”尚揚既安慰也是鼓勵地說道, 自己也意識到了, 這回還真有點像畫餅。

金旭正穿了外套要走,不介意地吃了這口餅,又說:“主任,不是你派我去觀摩學習嗎?這結果應該已經夠交作業了, 我真覺得還行,挺好。”

尚揚見他不在意, 也笑起來道:“那這可是滿分作業,不錯,等晚上下了班, 帶你去吃大餐, 犒勞犒勞你, 這兩天辛苦了。”

金旭一副故意鄙夷的表情說:“真的假的?我看夠嗆, 吃完回家幾點了?你不是說想我?忍得了?”

尚揚較起勁來, 道:“小看誰?我怕是你忍不了。”

“到時候看。”金旭說著拽拽的話,卻又伸過手來與尚揚握了一下,握的力度與眼神都帶著幾分不舍與纏綿,道,“剛才跟你聊什麼審訊?就該一句廢話都彆說,往死裡親嘴就對了。”

“走吧。”尚揚不耐煩地趕人走,可眼見得對方實在是帥得過頭,又忍不住湊上去親了金旭一下,再接著不耐煩地趕人,“走吧走吧,快走。”

金旭開門走了,尚揚到門邊,目送他闊步朝著走廊那頭去了,瞧不見了,才退回來把門關了。

這連環案的案情部分,尚揚已經了解得差不多,剛才金旭把上午審訊的情況說給他聽了聽,聽得尚揚下午工作中,時不時想起來,還覺得唏噓不止。

既為了本應在法治長路上執燈夜行,可一念之差誤入歧途的前檢察官,更為無辜枉死的外賣員,一個億萬勞動者中最普通的存在,他至死可能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個從未謀麵的人,來審判他,並奪走他的生命。

就連網絡上針對這些案件的討論,up主、會計師、白富美都有不少人在同情甚至共情,最無辜的外賣員反而最沒有存在感,掌握了網絡話語權的年輕網友們往往很難共情一個年近四十還在送外賣的底層勞動者。

受生活地域和文化水平所限,外賣員有這樣那樣的陋習和觀念,可是生活中看似與他永無交集的那些接受過高等教育、生活光鮮亮麗的“精英”們,在這一連串血淋淋的案件中被撕掉了遮羞布,外賣員的“落後”是因為貧窮,這些人,是為什麼?

臨近傍晚,明天也要參會的所長和副所長過來,看了看尚揚的發言稿,和他聊了點工作。

尚揚注意到金旭隔著門上窗戶來看了好幾次,不由得好笑,這家夥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大概是興衝衝來叫他下班,結果發現其他領導在,隻好一會兒來看看,一會兒又來看看。

終於,所長和副所長走了,尚揚送到門口,人家兩個剛走了幾米遠,隔壁辦公室裡的助手就跑了出來,問尚主任:“能走了嗎?”

兩位所長聞聲回頭,尚揚一本正經地教育助手:“你這小同誌怎麼回事,工作做完了?就想著下班?”

一米九多的小同誌:“……”

所長們走遠了,尚揚回辦公室拿東西,金旭跟進來,說:“報告,我輸了,不吃大餐,趕緊回家,走走走。”

尚揚道:“我都定好位子了,這家店很紅的,排隊要倆鐘頭。”

“取消。”就這火都要燒眉毛了,金旭還沒忘了噴一噴網紅店的營銷,道,“吃兩口飯還得定位子排隊,我不配,我回去吃鮮蝦魚板麵。”

尚揚一邊笑一邊關了電腦,又起身去拿外套,金旭眼疾手快拿了還幫他展開,要幫他快點穿上,好趕緊走人。

“你幾點回來的?”尚揚道,“刑偵局那邊搞定了?”

金旭道:“嗯,五點多。”

尚揚道:“明天我們這個會,吳警官也要去。”

金旭完全不接話,誰要聊刑偵局?吳警官是誰?能不能快點?

鎖了門走人,尚揚還是慢條斯理,見了同事還要打招呼,“下班了。”“明天見啊。”之類的。

金旭:“……”

他恨不得飛回家去,要不是當著旁人麵,是立刻就要把尚揚扛起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回家去的。

等出了單位大門,拐個彎再幾百米就能到家。

“平時也沒見你這麼愛跟同事說話。”金旭道。

“沒有嗎?我本來就很團結同事。”尚揚道。

金旭咂摸出味來了,道:“你故意的……其實也沒定什麼網紅店的位子吧?”

尚揚仿佛沒聽懂:“嗯?什麼?”

金旭不說話了,但尚揚感覺到一點危險,亡羊補牢道:“跟你開玩笑的。”

又道:“你要不說你認輸,我就先認輸了,我也不想去吃大餐。”

“那你想吃什麼?”金旭道,居然妄圖在大馬路上聽尚揚說點出格的話。

“……”尚揚道,“泡麵搭檔?”

兩個人同時笑出了聲,玩笑開夠了,尚揚也不故意慢慢悠悠,不知不覺倆人就走出了競走運動員的速度,兩個長腿男踩著風火輪一般,風也似的飛馳回了家。

一開門,伊麗莎白大叫著撲上來迎接足足兩天沒見的金旭,可這負心男的隻敷衍地把它揉搓了兩下,就把它推到一邊,與它爸爸進了洗手間去,門還關得嚴嚴實實,裡麵不久便水聲嘩啦嘩啦,在洗澡。

伊麗莎白在門口撓了兩下門,趴著等了會兒,聽到裡麵漸漸熱鬨起來,它也爬起來跟著叫了兩聲湊熱鬨,裡麵短暫安靜了片刻,居然更熱鬨了,居然絲毫不把它放在眼裡。最後它隻得悻悻地去旁邊玩球去了,這個家真沒意思。

晚些時候,兩個人洗累了,出來休息,想起來家裡還有個狗,金旭把小狗摟著親親抱抱舉高高,小狗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了,馬上忘了剛才的事,小尾巴搖得歡快,腰都要扭斷了,高興地在金旭臉上舔來舔去。

“好了好了,”金旭招架不住它的熱情,道,“你爸中午就這樣對我,跟你學的嗎。”

尚揚在旁邊沙發上半躺著點外賣,借題發揮道:“不要亂汙蔑我,我可不是你的舔狗。長得帥了不起嗎?”

“就隻是長得帥嗎?”金旭道,“你剛才誇我的花樣明明很多呀。”

是他自己花樣多,彆人誇的花樣才多。尚揚抓了個抱枕丟過來,他一伸手便接了,放在一旁。

尚揚側過身去躺著不搭理他,還在為晚飯挑外賣。

他問:“給我買什麼好吃的?”

他過去挨著尚揚躺下,順手把狗揣在尚揚懷裡,自己則圈著尚揚,和尚揚一起看手機屏幕上的各色美食,小狗像是被他倆一起摟著,驕傲起來了,幸福感和地位在這瞬間上升了一萬倍。

“你想吃什麼?”尚揚道,“不太餓,選不出來。”

金旭道:“你是剛才泡麵搭檔吃多了。”

尚揚臉漲得通紅,手肘向後一撞,金旭配合地痛叫一聲,把伊麗莎白嚇了一跳,也叫了一聲。

尚揚和金旭:“……”

“你叫什麼?”尚揚好笑道,摸了摸狗頭,把它放下地去。

尚揚隨便點了晚餐,金旭在尚揚耳朵邊說些會被抓起來的話,尚揚看起來一臉氣急敗壞,其實很喜歡聽。

小狗看倆人不帶它玩了,家庭地位一落千丈,識相地趴著不動,過了會兒嫌他倆吵,乾脆起來走了。

沙發上兩人又親作一團,明明剛結束不久,活像是禁欲了幾百年。

“這家飯店離得很近,很快就送餐來了。”尚揚看是要進正題,忙提醒道,意思是半途可能會有人敲門,不如晚點再來。

“沒事,我也能很快,不信你試試。”金旭非常認真地表示。

尚揚頓時哭笑不得,道:“我不試,你這騙子,起開。”

金旭道:“不實踐怎麼知道我騙你?來,快試試。”

尚揚道:“那要是實踐完了發現你就是在騙我,怎麼辦?”

“好辦,”金旭道,“假一賠十。”

尚揚爆笑起來,要不是金旭摟著他,他要從笑得從沙發上滾下去。

但金旭隻是逗他玩,並沒有真的進行這項假一賠十的騙局。

等送餐的來了,吃過飯,兩人又出去遛過狗,回來後,尚揚主動提出要體驗一下騙局。怎麼說呢,國家反詐app都救不了尚主任了。

深夜裡,房裡隻開著床頭一盞橘色小燈,兩人低聲說著隻能對對方說的悄悄話。

聊起這個案件裡的一些人一些事,對執法者來說,法律當然是唯一的底線。但對他們個人來說,法律暫時尚未覆蓋到,道德層麵上應當被批判的,值得被同情的,也還是會有執法者身份外的主觀感受。

“那個小孩怎麼辦?”尚揚問起井軒前男友的那個孩子。

金旭道:“應該會送去孩子的爺爺奶奶那裡。”

“能找到監護人……總歸是好事。”尚揚道,“中午沒看見你,我還趴著睡覺那會兒,做了個噩夢,夢裡一屋子沒人要的小孩兒,沒有父母,找不到來處,也不知道該送去哪兒,我在夢裡到處跑,幫忙去驗dna,找民政局,找福利機構,那些小孩兒拚命哭,最後我快累死了,坐在旁邊也跟著哭,太可怕了。”

金旭聽得直皺眉,最後道:“希望這種噩夢,永遠不會真的發生。”

至少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永遠不要。

“你還跟彆人說,”尚揚忽想起翻舊賬來,道,“我就會被女的騙,你是不是找打。”

金旭道:“你在單位樓裡的形象,就是心軟還好說話,那天你要向井軒問話,局裡各位都有點不放心,我力證你不會被帥哥蒙騙。”

尚揚怒道:“怎麼不會?你就天天騙我。”

金旭笑起來,又說:“你做得很好,下午開會,吳警官還特意點了句,說多虧你敏銳,才聽出了井軒一直在向警方撒謊。”

尚揚正了神色,問道:“他會被追究什麼責任嗎?”

“不好說。”金旭道,“我聽局裡意思,希望他能提供機構的線索,想把這案子當成典型來辦,不知道他會不會配合。”

尚揚想了想,他也難以判斷井軒這人會怎麼做選擇,便擱下不談,道:“我也沒有總被女的騙,我隻是……”

金旭從前就說過他,每次一對上“姐姐妹妹們”,就失去了警惕性和判斷力。

“我十四歲的時候,”尚揚道,“我媽第一次上新聞,接受了一個關於公安某項新規實施的采訪,我在電視上看了還覺得不過癮,我媽真的好帥,又美又颯,工作能力強,表達能力也強,我又去網上看這篇報道,還想在評論裡誇一誇這位警花,給我媽加點排麵,你猜評論裡怎麼說?”

金旭:“……”

那是兩千零四年,網絡環境什麼樣,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心裡都有數,即便是現在,謝頂略胖的吳警官上一次新聞,還會被罵“腦滿腸肥的狗官相”,十幾年前的網絡環境,對警察更不可能有一句好話。

何況是位女警。

“彆說了,”金旭阻止他去複述和回憶那些對他媽媽的攻訐甚至是侮辱,道,“我明白了。”

尚揚其實也不大能把那些話說出口,那都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對臟話的下限,道:“大概就是這樣,我那時候還挺受衝擊的。”

這讓他不自覺的、下意識的,願意給與他媽媽同樣性彆的、可能也遭遇或正在遭遇無理詰難的姐姐妹妹們,一點點他能給與的東西。

金旭神情複雜,道:“總而言之,你就是會被女的騙。這點沒說錯。”

尚揚:“……”

準備睡覺,他去了下洗手間,出來時,見金旭把那燈調了角度,正衝向對麵的白牆,做了個手影,映在對麵牆上,恰是一隻長角的小羊,他嘴裡還“咩、咩”了兩聲,然後笑起來,道:“小揚,來看小羊。”

尚揚:“……”

金旭以為他嫌沒意思,放下手,道:“小時候沒什麼好玩,這就算很好玩的了。”

但尚揚坐在了床尾,兩手交叉著調整了幾下,在牆麵上映出一隻鷹的影子,他手指很靈活,鷹的翅膀緩緩扇動,是一隻翱翔天際的鷹。

金旭看了片刻,又把小羊的手影比了出來。坐在床尾的尚揚回過頭,與他相視而笑。

小羊抬頭看著那隻鷹,而鷹落下,在小羊的角上輕輕點了一點。

時間飛逝,金旭的半年長假見了底,再過幾天,他就要回西北了。

回去前約了班長哥倆來家裡吃飯,金旭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子,本來袁丁也說要來,結果臨時有案子,被叫去乾活了,最後還是隻有他們四個。

這次的案件,班長也聽說了些,桌上幾人免不了各抒己見一番。

末了,班長提議舉杯,歡送金警官北京進修之行圓滿結束,但是:“你的作業就交過一次,天天缺勤,雖然考試分數還行,我那一科的綜合分給你打了全班最低。”

金旭也不在乎,隻道:“說好了不聊作業,聽見這兩個字都頭疼。”

於是四人舉杯,班長道:“敬09級治安班!”

班長哥哥是無人機工程師,金旭道:“敬大國重器。”

哥哥道:“敬公安。”

尚揚道:“敬老師。”

班長把杯舉高:“敬全世界無產階級!”

大家都笑起來,“乾杯!”

三月,春回大地,金旭收拾行裝,與同事半年的各位一一道了彆,也與尚揚和伊麗莎白暫彆,獨自回了西北。

不久後,井軒的爺爺去世,社會各界和相關單位分彆組織了悼唁活動,尚揚也跟著同事們一起去了趟八寶山。

幾乎與此同時,某不法機構負責人因合同詐騙罪,被依法刑事拘留。

第四案·不要還給我·完

第69章

這天一早, 衛生間的洗手池前,尚揚頂著一頭剛起床的亂毛,半蹲在那裡,把下方的櫃子翻了一遍, 沒找到想找的東西。

他睡眼惺忪, 腦子也不太靈光, 轉頭衝外麵問了聲:“我上回買的……”

問題隻問到半途,他便閉了嘴。唉,怎麼又忘了?金旭已經回西北去了,沒人再在這家裡對他有求必應, 有問必答。

衛生間的門被推開一條縫,伊麗莎白的小狗頭擠進來, 搖著尾巴,期待地看爸爸,它爸也隻好說:“馬上好, 稍等一下。”

等他刷過牙,又出來喝了半杯水,伊麗莎白才幸福地被套上狗繩, 開心地被牽著出去遛彎。

遛它的尚揚既不幸福,也不開心, 路遇同樣牽著狗出來遛彎的幾位鄰居,看看狗,再看看戴口罩的他, 靠狗識人,紛紛熱情打聽:“怎麼今天是你遛狗?你表哥呢?”

尚揚:“……”

要不是考慮到自己長期住這兒, 還是得要點臉, 他真能當眾哭出來。

初春裡溫度極不穩定, 昨天能單穿一件襯衣,今天又起了大風,他出門時估計錯誤,穿得少了,遛了趟狗險些把自己凍成狗。

萬幸身體素質過關,雖然有點吸溜著鼻子回來,在室內暖了會兒,又回過了勁,倒也沒演變成感冒。可是心情當真是差到了極點,氣場極低,不受控製地生著悶氣。本來他還想熱杯牛奶泡泡麥片,四處找了一圈,牛奶也跟他作對,橫豎是哪兒都沒找著。

到單位門口,收了掐著點送到的金拱門外賣,上樓打了卡,得知今天不必開早會,尚揚拿著外賣回了辦公室,以前覺得還可以的洋快餐現在難以下咽,隨便吃了兩口,整個人無精打采,對著電腦發了會兒呆,拿起手機,發消息問金旭:上回買的電動牙刷頭,你幫我收在哪兒了?我找不到。

金旭很快回複了他,告訴他在哪個收納櫃的第幾層抽屜裡。

尚揚又問:牛奶呢?不是剛買了一箱嗎?也找不到。

金旭再告訴他,在廚房吊櫃的第幾扇門、哪一格裡,而後說:我就知道,我一回來,你生活自理都成問題,至少要手忙腳亂半個月,怎麼樣?沒說錯吧?現在是不是特彆想我?

尚揚本來就鬱悶得很,看見這隔著手機網絡都透出一副嘚瑟勁兒的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凶狠地回了兩個字:不想。

他就把手機扔一邊,不準備搭理這家夥了。

過了幾分鐘,金旭才又發了一條,道:吃早飯了嗎?要按時吃飯。

大約是覺察出尚揚心情不好,不嘚瑟了,又來做小伏低。

西北某省省廳,某間會議室裡,國保大隊的一眾乾警陸續進來,準備開會。

金旭來得很早,已經落座許久,此時在桌下悄悄看手機裡最新收到的消息。

尚揚:你走了以後我每天都過得一團糟,你滿意了吧?接著說風涼話啊。

金旭:“……”

旁邊人越來越多,他隻得暫且收起手機,端正坐好,肩背挺得很直,他一上班就不太愛笑,時刻是嚴肅緊張的表情,旁人看他就是兢兢業業準備開會的冷麵金隊長。

實際上這男的現在心裡想的事,跟開會內容基本上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一會兒回憶剛過去的半年裡,他和尚揚一起牽著小狗遛彎,晚上擠在家裡沙發上一起看老電影的無數個溫馨夜晚,一會兒想起從北京回來前的那幾天,隻要是在家,隻要兩人獨處,他隨時回頭,都會發現尚揚必定在雙眼含情地看著他,他問尚揚看什麼?尚揚隻是不答,會對他笑笑,再問,尚揚便會主動來親吻他,那時倒是想到了是分彆前的繾綣放縱,隻是沒想到,他倆之中,對“分彆”這事,更介懷更不適的,似乎是尚揚。

尚揚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不適應,賭氣一樣說了那句話,看金旭沒回他,也不知對方是在忙工作,還是被他這脾氣給嚇到了,自己再看那話,也有點不好意思,活像小孩兒衝大人撒脾氣。

他沮喪地把辦公桌收拾了一下,努力集中精神開始工作,漸漸把小兒女心思暫時忘卻了,心情和狀態也慢慢平複下來。

辦公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回道:“請進。”

有人推開門,卻沒走進來,而是站在門口,有些怯懦且猶豫地叫了他一聲:“尚主任。”

尚揚看到來人,詫異了一下,道:“小高?”竟是他的前任助手高卓越。

好幾個月過去了,高卓越家中的事處理得暫時告一段落,也是時候該回來,聽從組織對他單位和職位的新安排。但尚揚沒想到,高卓越主動申請了想到基層去工作,他是來和尚揚道彆的。

尚揚看得出他變化很大,是朝著好的方向,也為他感到高興,並送上了由衷的祝福。

中午在食堂吃飯,遇見袁丁,尚揚把這事和他分享了,並道:“真希望公大出來的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嗯,說得好。”袁丁笑道,“比方說,我金師兄什麼時候調上來,跟主任你一起走上下班的路?”

尚揚:“……”

袁丁隨口開玩笑,說完見他表情似有委頓,猜了個七八分,忙找補道:“其實我們局裡好幾位大佬都很喜歡金師兄,沒準哪天有什麼專業對口的大案,就先把他借調上來了,很快的!肯定有機會!”

“我知道。”尚揚懨懨道。他才不是在糾結金旭有沒有機會升上來,甚至他很有信心,非常有信心,金旭早晚會升上來,在不久的將來。

他現在的心態純粹就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還害得不是一般的厲害。

金旭這邊開會,接到了新任務,上級需要他們支隊這段時間去監視某個嫌疑人,涉及到的是有些棘手的背景和案件。

開完會回來後,金隊長第一時間又組織隊裡人開了個小會,傳達上級對這次任務的重視,研究了案情,最後挑選了比較有經驗的幾位同事去負責盯梢嫌疑人,另外幾位與其他支隊、部門配合跟進線索。

忙完這一切,沒來得及抽出手去哄老婆,同事又叫他過去談了點公事,一茬事接著一茬事,到傍晚,他還沒忙完,又接到栗傑的電話。

栗傑是他在從前在白原市剛做刑警時跟的師父,是位老刑警了,現在還在白原市局刑偵支隊工作,今天來省裡辦事,順便想找金旭見麵聚一聚,一起吃個飯。

“吃飯不行,沒時間,剛接了新任務。”金旭到外麵空處,對電話那邊的栗傑告罪,又問,“師父,你過來是出差還是探親?”

栗傑道:“算是探親吧,你不認得,以後有時間跟你細說。你這次要是趕不及見麵就算了,清明節回白原嗎?”

離清明還有大半個月,金旭父母的墳墓都在白原市的鄉下老家,按說清明是該回去祭拜的,但他這工種,時間也由不得他自己說了算。

“說不準,看工作安排再定。”金旭道,還補充了句,“小揚清明放假,很可能會過來,如果到時能回去,我帶他一起。”

栗傑聽出他有心炫耀,配合地笑問:“感情更好了?連稱呼都變了。”

金旭跟自己人說起大話來:“還行吧。你也知道,以前是我上趕著,現在……他好像也離不開我。”

他自己有點臉紅起來,感覺跟師父吹牛吹得有點大,又老實地打補丁:“是我猜的,也不一定,隻是有可能。”

這時辦公室裡有人出來叫他“金隊!”想問他新任務的事。

“你忙去吧。”栗傑聽到了彆人叫他,師父二人道彆,匆匆掛了電話。

北京的早春夜裡,尚揚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心情上下翻飛,在家裡走來走去,漫無目的,不知道該乾點什麼,又總有種既彆扭又難受的空蕩感,這幾天裡,他體會到了生平至今最強烈的孤獨感。

今天一整天沒等來金旭回信,他也知道肯定是有工作,就沒主動聯絡對方,隻是被動等著對方忙完了再找他。

直等到了晚上遛完狗都要睡覺了,金旭才打了電話來。

但電話一接通,兩人都陷入沉默中,這頭和那頭都沒急著開口說話,在一起生活半年後再分開,和從前每次見麵三兩天再分開,同樣是異地戀,分開時那種割裂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他倆都是第一次體會到。

過了半晌,金旭才道:“還生我氣嗎?”

“誰生你氣?”尚揚本來在感傷,聽了這話,又莫名其妙道,“我不是怕你忙嗎,才沒敢打擾你。”

金旭道:“說你早上懟我那句,不是生氣了嗎?”

尚揚道:“不是……我跟我自己生氣,你彆管。”

金旭:“……”

“忙什麼?”尚揚道,“有案子?”

金旭道:“嗯。”

他這語氣和回答,該是涉密案件了。尚揚便不再細問,道:“那你早點休息吧。”

金旭沒應聲,尚揚也不掛,倆人又這麼安靜了片刻,金旭道:“要不,你來看看我?”

尚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居然立刻就心馳神往起來,幾乎馬上就要脫口說:好。

可這不對啊,他猶豫道:“你走了還不到十天,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

“好吧。”金旭這麼說了,還沒一秒鐘又反悔道,“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嗎?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就過去看你。”

尚揚:“……”

金旭道:“你工作也忙就算了,下次吧……我就是太想你了。”

尚揚道:“你又走不開,我去看你不是添亂嗎。”

金旭一聽這話,立刻道:“再忙也要午休,晚上也要休息。你來嗎?來吧。”

尚揚道:“我想想。”

金旭道:“還想什麼?話都說這份上了……你要是不來,還是人嗎?”

尚揚道:“什麼份上?我沒答應你什麼。”

“不帶你這樣欺負人的。”金旭大失所望,竟一副委屈語氣道,“你是不是又不愛我了?”

尚揚不可思議道:“你是在跟我撒嬌嗎?”

“撒什麼?”金旭哽了一下,道,“哦,我是在跟你撒嬌……你來嘛。”

尚揚:“……”

尚揚差點笑出聲,道:“你不要惡心我。”

金旭半天沒說話,最後聲音極低,有些失望地說了句:“我適應不了,我快瘋了,我還以為你也這樣……對不起,不用勉強。”

尚揚在客廳中央沒方向地轉著圈踱步,深呼吸了數次,才道:“我明天問問周末有沒有工作。”

金旭:“……哎。”

尚揚缺氧一樣眩暈,心想真是見鬼了,一個人真能為一個人神魂顛倒成這樣,這正常嗎。

第70章

等到第二天問過所裡, 確定周末沒有工作不需加班,尚揚立刻訂了票,然後打給媽媽, 約好晚點把伊麗莎白送過去。

一氣嗬成做完這一切,他徹底認清並接受了事實, 真就是見鬼,他這個人就是為遠在西北的另一個人神魂顛倒,如癡如醉了。

非但如此, 在確定了周末要去西北以後,他整個人跟打了雞血一樣, 完全不似前幾天那般意誌消沉、整天不知道在乾什麼, 一下子宛獲新生,工作起來都如有神助, 這感覺, 就是那股子跟著金旭一起走了的活氣回來了, 重新有了奔頭,與這春天同步的盎然生機也總算從精神深處蔓出了綠芽來。

中午在食堂吃過飯,回了辦公室, 尚揚把這消息通知給也在午休的金隊長, 在電話裡故意用傳達公事的語氣說道:“周五晚上到, 九點半左右, 我自己訂車,不用去接,有公事你就先忙你的。”

金旭在那邊正吃飯, 聽了這消息, 邊吃邊笑, 但卻不說話。

“笑什麼?像個傻子。”尚揚道, “再笑我不去了,不跟傻子玩。”

金旭又是一陣笑,把食物吞了才說:“不可能,誰現在不讓你來,你能跟誰拚命。”

雖然事實如此,但是……尚揚佯怒道:“你又拽什麼拽?明明是你求我我才去。”

“沒有拽,高興。”金旭道,“你今天的語氣都變可愛了,和昨天完全不一樣。”

尚揚冷笑道:“昨天你還跟我撒嬌,今天就變拽哥了。”

金旭裝失憶:“誰撒嬌?是你記錯了,你有證據嗎?”

當然沒證據,跟對象打個電話也不至於還錄音。尚揚發出不爽的聲音:“不去了,不去了!”

“你怎麼這麼沒耐心?這樣還怎麼找證據?”撒嬌犯本人語重心長,獻言獻策道,“還是要來,來了以後還要和嫌疑人多做深入接觸,那樣才有機會搜集到證據,千萬不要放過這個嫌疑人,務必拿出你的看家本事來,叫他看看你的厲害。”

尚揚:“……”

一番簡簡單單打情罵俏過去,他問起金旭的工作:“案子進行得怎麼樣?離周五還有兩天半,搞得定嗎?”

“還行,本身就是個長期任務。”因為涉密,金旭隻一句話帶過,道,“周六日應該不忙,最多就跟工作日差不多。”

尚揚道:“好,總之還是要以工作為先……周末見。”

“周末見。”金旭一本正經道,“我再練習下撒嬌技巧,爭取嚇你一跳。”

尚揚笑著掛了電話,又獨自笑了好大一會兒,竟然還產生了點期待。

當天是周三,兩人都開啟了周五倒計時,一麵熱忱地做著各自的工作,一麵火熱地期盼著兩天後的重聚。

但周三晚上,出了事。

夜裡近十點,金旭剛進家門,就接到派去盯梢的下屬打來的電話,在電話裡慌慌張張地彙報道:“金隊,人……人可能不行了,被人捅了一刀,刺中了要害,場麵當時很混亂,凶手跑了。”

金旭沉默片刻,消化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直接問道:“現在在哪兒?”

“人民醫院,急診搶救室。”電話那頭的國保隊員道,“就剩一口氣了,醫院通知了家屬,底下刑偵的人也來了,正在問話,我們沒上去報身份,應該還沒暴露。現在怎麼辦?”

這事涉密,不能對刑偵方麵透露,隊員們現在是在醫院裡裝路人群眾,仍在堅持執行監視任務。

金旭看了眼時間,說:“保持這狀態,盯好了,我十分鐘內到。”

上級要求監視的目標人物,竟然被殺了——完求,包括金旭在內的這整隊人,一個處理不好,恐怕得跟著一起完求。

金旭擔任隊長的支隊正在執行的新任務,昨天早上剛接手,滿打滿算,還不到兩天。

隊裡派出了三組人,分時段換班負責監視目標,晚上八點剛換上現在這組人。而金隊長自己在單位加班到這個時間,也是跟其他與這案子相關的負責人在開會跟進這案子的全局信息,這案子牽涉甚廣,背景也比較複雜,原本各部門和各支隊,隻消各司其職地負責好自己的那部分,最後一並收網,到時恐怕還是個大行動。

偏偏金旭這隊跟的目標出了事,上級隻是讓他們監視這人的動向,並未提及過這人會有生命危險。

金旭趕去醫院的路上,也向上級彙報了情況,這命案發生得太突然了,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上級顯然也被這事給打蒙了,片刻後才說,讓金旭先過去醫院看看情況。

“好。我已經到醫院了。”金旭在急診部門外,停下了車。

進了醫院裡,他和等在那裡的三名隊員會合後,遠遠看到急診搶救室那邊聚集了十數位公安,著製服和著便服的都有,應該是片區民警和刑偵派來的探員。

他的隊員迎上來,對他搖了下頭,低聲道:“死了。”

金旭:“……”

“跟我說下經過。”他讓另兩名隊員原地繼續盯著,把領頭的那隊員叫到旁邊,道,“怎麼發生的,事發時你們在哪兒,現場有沒有可疑情況,不要有遺漏。”

隊員也知道事情大條了,忙一五一十把這事交代了一遍。

晚上七點多,目標人物下班回了家,八點整,上一組人和這組人在目標所住小區外,完成交接換班,八點二十分左右,目標從家裡出來,駕車前往事發地點,三名國保隊員跟了上去,目標在本市一所職業高中外的公共車位停了車。

金旭這兩天裡把這人的資料翻了無數遍,早已爛熟於心,知道這人有個兒子,在這所職高裡念高一,平時住校,目標會隔三差五到學校來給孩子送點東西,見上孩子一麵。

剛才急診那邊擁著一大堆人,金旭沒在那裡邊看到家屬,家屬應該是還沒趕過來,那也就是說,目標被殺時,和兒子應該還沒見到麵。

果然隊員說的與他的猜測對上了:“目標停好車後,沒進學校,先去學校旁邊的超市裡給他兒子買東西,提著袋子出來,在超市和校門之間的路上,出了事。”

學校門口的路邊攤生意比較好做,平常天黑後,就擺得如同一個小夜市。今天晚上兩個賣小吃的小販,不知道因為什麼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到最後直接動起手來了,引得許多人圍觀,有職高的師生,也有其他過路人。

被國保盯著的這個目標人物,他要近校門,也要經過門口的夜市,看見那裡圍觀的人多,這人也圍過去看是有什麼熱鬨,裡三層外三層的人頭攢動,又是晚上光線沒那麼好的時候,國保隊員眼花了一會兒,就這麼一會兒,眼錯不見的工夫,目標被凶手從背後捅了一刀,且這一刀快準狠,死者甚至都沒發出聲音就猝然倒地。

旁邊圍觀打架的人群起初還不明狀況,見有人摔倒,隻是茫然地讓開了這人摔倒的那一片區域,隨後離得近的、眼尖的,馬上就看到了死者背上紮著的刀柄,有尖叫的,有嚇得拔腿就跑的,還有遇事不慌趕緊拍張照發朋友圈的,但隨著“殺人了!”的吵嚷,場麵頓時大亂,壓根沒看見有人倒地的、不明就裡的群眾,也被駭得四散奔逃。

想到近處看情況的國保隊員們被人群衝得一時間難以靠近,另外還有群眾報了警,附近巡邏警車眨眼間便到了。隊員們知道自己的任務特殊,考慮後便退回到安全距離,恪守著跟蹤監視的工作原則,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觀察事態發展,以免引起注意,救護車隨後趕到,送進了距離最近的醫院,確定目標被刺中要害、生命垂危,隊員們立刻向金旭彙報了這情況。

“完全沒看到可疑的人?”金旭道,“目標從家裡出來,這一路上除了咱們的人和車,有沒有其他人也在跟他?”

隊員很肯定地回答:“沒有,隻有咱們在跟。”

那這就奇怪了。金旭本來擔心,會不會是這次案件中其他涉案人員在行凶?動機很可能是他們的組織發現了死者已經被國保盯上,意圖先下手滅口,眾目睽睽之下,渾水摸魚地上前殺人,還做到了一刀斃命。這種行凶手段,確實很符合目標人物所涉組織的調性。

可是如果隊員們的感覺沒錯,沒有國保以外的其他人也在跟蹤目標人物,這個猜測就缺少邏輯支撐點。凶手怎麼知道這人今晚會來學校看兒子?怎麼就能這麼準確地在鬨哄哄的現場“伏擊”到目標?

金旭道:“他在超市買了什麼?在超市和彆人接觸過嗎?”

他又有些懷疑是否“看兒子”是幌子,約了人來這裡接頭碰麵,才是死者大晚上來這裡的目的?

“沒和人接觸,就隻是買東西,買的東西也很普通,”隊員道,“幾包餅乾和薯片,還有一箱安慕希,一盒草莓一盒車厘子,我看著他結賬的,彆的沒有了。”

聽起來就是買給住校生兒子的零食。金旭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疑,雖然這事本身就處處透著不對勁。

他和隊員正交談著,上級打了電話來,該是和其他領導也討論過了,叫金旭帶隊回去,人死了,也不要在那裡繼續待著,不管被自己人公安注意到,還是對手犯罪分子注意到,都會有沒必要的麻煩,現在暴露國保在盯著死者,對於整個案子來講,弊遠大於利。

掛了電話,金旭表情難看,隊員擔憂道:“隊長,挨訓了嗎?”

“挨訓?”金旭冷笑道,“叫上你的那倆臥龍鳳雛的隊友,收隊,回廳裡。”

回去路上,三個隊員被金隊長批了個狗血淋頭,三雙眼睛盯著,竟然能在眼皮子底下讓目標被人給殺了,對凶手是誰還毫無頭緒,一點線索都沒有,挨批確實也不冤枉。

隻是金旭凶起人來著實可怕,說話也是聞所未聞的難聽,三人臉上掛不住,都耷拉著頭,感到丟臉。

其中年紀最小的隊員忍不住回了句:“當時情況那麼突然,全亂套了,沒人想得到會這樣,就是金隊你在場,也未必能注意到什麼線索。”

領頭的老隊員忙向他打眼色讓他彆頂嘴,那年輕同事卻滿臉不服氣。

金旭瞥了他一眼,說:“你好像很有道理,那我問你,打架引起圍觀的兩個小販,是男是女,分彆賣什麼的?”

年輕隊員答不上來,囁嚅道:“我隻盯著目標了。”

“目標被刺倒地後,”金旭道,“他從超市提出來的裝滿東西的購物袋,哪兒去了?”

年輕隊員道:“這……”

他啞口無言,但也並不是個笨蛋,聽金隊長提的這兩個問題,就已經開了竅,小販吵架很可能是假的在故意製造混亂,購物袋裡沒準會有什麼物證,希望沒有被人趁亂拿走。

但金旭緊接著就說:“你是怎麼混進我隊裡的?我在派出所都沒帶過你這麼笨的片警,國保招人沒門檻是嗎?”

隊員們都低著頭,一路上沒再說一個字。

回到廳裡,相關人員又都被叫回來加班,國保辦公區半點不像深夜,比白天人還多。

直屬上級一見金旭帶著人回來了,劈頭蓋臉罵道:“你們乾什麼吃的?任務交給你還沒兩天,沒進展不說了,人還死了!這工作你們能乾就好好乾,乾不了就趁早脫了衣服滾蛋!”

三名跟現場的隊員頓時噤若寒蟬,麵如土色。

“是我的問題。”金旭道,“怪我沒安排好,歇了半年,腦子不好使了,要追究的話,算我全責。”

周遭鴉雀無聲,眾人表情各異。

上級看了這情況,道:“不找你找誰?彆說廢話了,來開會,說說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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